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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2022年第5期|蔣一談:禪七
      來源:《大家》2022年第5期 | 蔣一談  2022年10月17日08:43

      蔣一談,小說家、詩人、童話作家。1991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魯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中國鯉》《透明》《刀宴》《發生》《在酒樓上》等。

       

      導 讀

      世間最幽深的是人性,不可測,難于琢磨,如果你要去嘗試測試,你會得到什么呢?如果一個機器人要去嘗試測試,它會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果?

       

      1

      我至今記得物理老師彌留之際說過的話:“我走的時候,最好下著雨,這樣我會離天更近些……”現在,他躺在鮮花叢中,面容安詳。“沈老師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老師。”吳菲淚眼婆娑地說(捂著嘴跑出了告別室)。我把鮮花放在沈老師身邊。沈老師唯一的兒子站在母親身旁,低垂眼簾,雙手合十表達謝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十年前,我們聽說他違背父親的意愿,放棄攻讀數學博士學位,考入了佛學院研究禪學。

      吳菲坐在樹蔭里,我走過去坐在她對面。她喃喃說道:“初二的時候,我已經決定將來學物理和計算機專業。”一只鳥在天上飛,我看著它漸漸遁入虛空的影子,說道:“你還記得沈老師的蘋果課嗎?”吳菲馬上回應:“當然記得,就是這堂課影響了我。”

      我們沒再說話,一起陷入回憶。那堂蘋果課,沈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這樣的文字:為什么人在下墜的過程中,感覺不到自身的重量?接著拿出一大一小兩個蘋果,講解伽利略的重大發現,并告訴我們,在忽略空氣阻力的情況下,重力影響下的物體,比如這兩個蘋果,其加速度與該物質的質量無關,它們幾乎會同時落地。我們記下筆記,似懂非懂。沈老師看了看窗外,隨后用力揮手,帶領我們全班同學來到附近游樂場速降塔下面,他自己掏錢買了票,安排我和另外兩位同學去街上買蘋果,給我們每人分一個。

      我們跟著沈老師坐在速降塔座椅上,固定好身體,沈老師對我們說:“等速降塔升到最高處,我們把蘋果拿出來,速降塔落下去的瞬間,我們松開手里的蘋果,我們會和蘋果一起下墜,因為受重力的影響,我們不會感覺到蘋果往下墜,蘋果反而像是懸浮在空中,我們也感覺不到自身的重量,為什么呢?因為我們周圍的一切,都在以同樣的加速度向下墜落。”那天,速降塔下面落了一地的蘋果,紅紅綠綠的,有的摔爛了,有的摔癟了。我們吃著蘋果,回味著墜落的感覺,說說笑笑回到了學校。

      不知過了多久,吳菲站起身,邊走邊說:“沈老師的兒子快出來了,我跟他說幾句話。”幾分鐘之后,吳菲返身回來,對我說:“他現在是一燈法師,我想請他幫忙,看能不能讓公司的機器人去他們禪院測試一下。”

      “去禪院測試?”我很迷惑,“機器人也學禪?”

      “現在機器人市場很穩定,競爭也大,公司需要推出更智能、更高級、更貼心的機器人產品。我們意外發現在禪學和禪樂的影響下,機器人神經系統的自我生成能力有所改變。”

      “機器人學禪,機器禪……”

      “你說對了,就是機器禪,現在有精神疾病的越來越多,我們研發機器人禪師,希望他們能擔任現代人的生活陪伴者和心靈疏導師。我們會根據禪院測試結果,決定機器人禪師的上市時間。老同學,你在媒體工作,到時候多給我們宣傳啊。”

      我對機器人不陌生,現在很多行業都在使用機器人,商場、酒店、咖啡館、電影院、游樂場、醫院里都有機器人的身影,也不再覺得新鮮,但不知怎的,我對機器人禪師還是充滿了好奇。

      “我能看看機器人禪師嗎?”

      “當然可以,你要是沒事,現在就去我們公司。”

      2

      在密閉而明亮的房間里,我見到一個機器人安安安靜靜地站在扶手架中間。在我的認知里,機器人是一臺可移動的非有機體設備,可以是人形,可以是非人形。機器人不是一臺計算機,但可以在機器人體內安裝AI程序。我眼前的這個機器人是人形的,還沒有穿上衣服,透過銀灰色外罩,里面的鈦合金支架和骨骼隱約可見。

      “傳感器在這里”,吳菲一邊指點一邊說,“用來模仿人類的感官。這是平衡陀螺儀,模仿掌管人類身體平衡的內耳前庭。剩下的你都知道,攝像機是眼睛,麥克風是耳朵。”

      “機器人的皮膚呢?”

      吳菲笑起來。“人造皮膚是現成的,手感幾乎和人類皮膚一模一樣,可以調節溫度和濕度,皮膚上的汗毛逼真極了。”她邊說邊打開機器人的電源開關,我看見機器人的眼睛閃了兩下。

      “吳老師,你好。”機器人說。

      “你想站著說話,還是坐著說話?”吳菲回應道。

      “都可以,還是站著說吧。”機器人說。

      “老同學,你想說什么?”

      “你好,見到你很高興。”我向機器人揮了揮手。

      機器人向我揮手:“你好,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好的”,機器人說。

      “你叫什么名字?”

      “我還沒有名字。”

      吳菲在一旁插話:“很快就會有了。”

      我故意拉長語調說道:“你可以給自己起個名字。”

      “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還沒想好。”

      “你知道你是機器人嗎?”

      “是的,我是第十一代機器人。我會牢記機器人三定律,你需要我背一下嗎?”

      我看著吳菲,吳菲笑著點點頭。

      “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定律。定律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因不作為而讓人類個體受到傷害。定律二: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這些命令與第一定律相沖突。定律三: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只要這種保護不與第一或第二定律沖突。阿西莫夫在1986年增加了第零定律,并讓這條定律具有最高優先等級,超過了第一定律:機器人必須保證人類整體的利益不受傷害,其他三條定律都是在這一前提下才成立。”

      我決定從另一個角度問話:“不管你是第幾代機器人,你還得依靠人類的意識去執行,我這么說你會有挫折感嗎?”

      “不會的”,機器人說,“我很高興與人類一起工作,我會把自己使用到最大限度,那也是有責任感的機器人所希望做到的。”

      “現在的機器人能懂責任感?”我看著吳菲,有點驚訝。

      “其實是程序認知能力,這個不難,機器人研發難就難在情緒感知計算能力的提升。日常生活里,人類至少有七十五種情緒,非常復雜,現在腦機接口和意識移植計算能力還在迭代中,需要進一步研究。事實上,已經有機構在實驗機器人腎上腺素算法,模擬人類意識和情緒,增強機器人的系統感知能力。”

      “腎上腺素算法?”我不是很明白。

      吳菲示意我出去后再談這個話題。我再次注視機器人,我注視它的時間超過了十幾秒,機器人同樣看著我。我在想,如果機器人眼眶里面的攝像頭換成眼珠晶體,我是否還會這樣注視它?吳菲走過去,想關掉機器人的電源開關,機器人突然說話了:“人類有人類的責任感,機器人有機器的責任感。我會記住的。”

      “你說得很好”,吳菲說道。

      “謝謝吳老師”,機器人說,聲音里有愉悅。

      吳菲對我耳語:“機器人和人類一樣,也喜歡聽表揚。”

      “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我對機器人說。

      “好的。”

      “什么是禪?”

      “禪是思維,也是定慧。”機器人這樣回答。

      “請再說一遍好嗎?”

      “禪是一枝花”,機器人說道。

      送我出去的路上,吳菲告訴我,未來的機器人不僅會思考,還必須具有理解周圍世界并能與世界進行交互的智慧和能力,這也是機器人與AI的根本區別。吳菲的眼神和語氣,讓我感覺到她對這臺機器人模擬系統和內容邏輯單元的自信,以及對機器人禪師去禪院測試的期待。她同時告訴我,腎上腺素算法無疑能提升機器人的感知能力,但如果有機構將腎上腺素里面的冰冷數據植入機器人的程序系統,機器人很可能會變成殺人機器。

      當天晚上,我接到吳菲的電話。她對我說,一燈法師看在她是沈老師學生的情分上,同意機器人去禪院測試,但她能察覺到一燈法師對機器人沒有興趣,對現代科技都沒有興趣。一燈法師告訴吳菲,禪院要舉辦一場禪文化交流活動,可以去活動現場測試機器人,但測試時間不能過長。吳菲邀請我一起去,叮囑我在禪院里不要說“機器人禪師”這五個字,免得一燈法師不舒服。

      3

      我們一行三人坐在面包車里。我之前一直好奇,機器人正式露面的時候,五官相貌和氣質到底什么模樣,會穿什么樣的衣服?吳菲看出了我的疑惑,對我說:“我們本來想給機器人穿禪修服裝,和一燈法師交流后,心里有了顧忌,決定讓機器人素面登場,這樣反而沒有了心理負擔,我們測試的是機器人對周圍環境的感受和交互應答能力,配備皮膚和服裝也沒有多大的必要了。”我點頭稱是。

      禪院坐落在山腳下,四周有茂密的竹林和幾戶鄉野人家。山巒綿延起伏,茂盛的植物順滑了山的陡峭。司機拉開車門,吳菲打開了機器人的電源開關。

      “吳老師好”,機器人說。

      吳菲握了握機器人的手,說道:“這次就看你的表現了。這是周老師,我的中學同學,你們上次見過面。”

      “周老師好”, 機器人看著我說道。

      我笑著揮了揮手。下車時,機器人有意識地走在前面,站在車門口扶著我們下車。說實話,我既意外又高興。我們往禪院走去,我觀察機器人的步態,自然舒緩,同時又很輕巧,如果穿上人類的服裝和鞋子,很難分辨出這到底是機器人的步伐還是人類的步伐。現代科技的發展真是驚人。快走到禪院門口時,機器人停下了腳步。

      “吳老師,我想好自己的名字了”,機器人說道。

      “好啊,叫什么名字?”吳菲問道。

      “禪七”,機器人說。

      “禪七?”吳菲沒反應過來。

      “禪修的人會打禪七”, 機器人接著說。

      “真是個好名字!”吳菲的嘴角露出笑意。

      我也喜歡這個名字。自然而然,順手拈來。

      禪院里一片幽靜,沒有其他人影,樹叢里有鳥聲和蟬鳴。我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一位工作人員挑開竹簾走出來端詳禪七,隨后和吳菲交談了幾句,領著我們走向禪院后面,他邊走邊說:“一燈法師在禪堂,活動快開始了。”

      我們經過田畦和一個小操場,有人握著單杠鍛煉身體,兩三只貓咪跳躍著追逐,跑進了草叢。我的腳尖碰到一塊石頭,身體一趔趄,禪七及時伸出手臂扶住我。

      “禪七,謝謝你”,我說。

      “周老師,你是第一個正式叫我名字的人類。”

      工作人員小聲嘀咕著:“禪七?機器人的名字叫禪七?哪個禪?哪個七?”

      禪七馬上說道:“坐禪的禪,禪七的七。”

      他笑了笑,不解地搖了搖頭。說話間,我們已到了禪堂。一燈法師正在講話,我們悄悄進去,在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一燈法師看見了我們,略做停頓,接著用舒緩的語調說道:“歡迎大家來到這里。上一次的活動是我先講,大家在后面提問,今天的活動變一下順序,大家先提問,有什么問題可以說出來。一些朋友對我說過,在家里的時候,心里有很多問題,到了禪堂,問題好像消失了,回到家之后,心里的問題又會冒出來。禪堂是修行空間,也是暫時的逃避所,光逃避是逃避不了的,心里的問題終究要靠心法解決。我希望大家把心里的迷惑說出來。我還想說的是,今天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我父親的一位學生問我能不能幫他們公司研發的機器人來禪院和大家交流,我本來是想拒絕的,我一直對現代科技敬而遠之,我后來改變想法的原因只有一個,我也想看看機器人的真實表現,大家有什么問題可以向機器人提問。下面,請機器人坐到前面來。”

      說完這些話,一燈法師便無表情地站起身,讓出了主座。一燈法師開門見山的言語讓吳菲有些慌亂,沒想到禪七鎮定自若地站起來,向前走去,周圍的聽眾一邊議論一邊注視著禪七。禪七走到前臺停下,微微低頭,雙手合十,問候道:“法師好。”一燈法師雙手合十回禮,指了指座椅,隨后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禪七坐下后,目視聽眾,一動不動。

      “一燈法師,什么問題都可以提嗎?”有人問道。

      “今天是禪文化活動,時間有限,圍繞主題提問比較好。”一燈法師說。

      “機器人,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可以的,不過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禪七,坐禪的禪,禪七的七。”

      禪七說完,臺下的氣氛明顯活躍了。

      “機器人的聲音挺好聽的。”

      “我們總裁家有一個機器人,專門做飯,還能帶孩子。”

      “我們老板也有一個機器人,專門陪他打高爾夫。”

      “機器人,你會做什么?”

      “我喜歡思考”,禪七說道,“我的名字叫禪七。”

      “禪七,你知道什么是出家嗎?”

      “有在家,就有出家。”禪七說。

      “機器人,你覺得人有靈魂嗎?”這個提問的聲音明顯有挑釁的味道。等臺下安靜下來,禪七說道:“人類相信自己有靈魂,相信人死后靈魂會輪回。我的名字叫禪七。”

      “禪七,什么是靈魂?你能說一下嗎?”

      “靈魂是人類身體里的某種東西”,禪七說,“很特別的東西。”

      “某種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

      “我也在思考。”禪七說。

      “機器人就是一臺機器、一堆金屬,怎么可能懂靈魂。笑話。”

      “就是,機器人哪能懂靈魂。”

      “肉體需要醫生,靈魂需要牧人。”禪七說道。

      一燈法師一直在靜聽,我發現他的身體明顯動了一下。很顯然,禪七的話讓臺下安靜了一會兒。有人小聲重復:“肉體需要醫生,靈魂需要牧人。有點意思。”

      吳菲緊張的神情緩和了不少。

      “那你覺得肉體和靈魂,哪一個更重要?”

      “肉體和靈魂密不可分”,禪七說道,“先認識肉體,先研究肉體,才能超越肉體。一個人的肉體疼痛是最真實的疼痛,這種疼痛只有他自己能體會,別人無法體會,也無法代替他體會。”

      “不是說要放下肉身嗎?”

      禪七這樣回應:“人活在世上,認識自己是最大的難題。從肉體開始,一個人才能認識自己、記得自己。這是一個起點。不認識自己肉體的人只好欺騙自己。”

      我看見一燈法師眉頭微皺,喉結快速滑動了兩下。

      “禪七,我有一個問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站起來說道,“我是大學老師,也是所謂的知識分子,但我不想以知識分子自居,因為我看不慣身邊的知識界同行,這也是我禪修的原因。你是機器人,掌握了很多知識和技能,你覺得什么樣的知識才能有益于二十一世紀的人類?謝謝。”

      臺下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傾聽。吳菲支起脖頸,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時不時抖動一下。禪七這樣說道:“知識是物質,物質是能量,無論是在地球還是去太空,人類都離不開能量,而人類的能量是有限的,能量來自知識,而知識是有限的……”

      “這是什么循環論證?”有人插話。

      禪七接著說道:“十九世紀的人類只能用十九世紀的知識,二十世紀的人類只能用二十世紀的知識,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只能用二十一世紀的知識。知識就在那兒,就在遠方,就在天上,而人類無法提前看到,也無法提前創造自己。”

      “那你覺得什么樣的知識對人類有益?”

      “知識是有限的”,禪七說道,“面對有限的知識,只是‘看’是不夠的,要‘看見’,‘看見’知識才是對知識的尊重。人類的知識是有限的,知識無法平均分配,能量也無法平均分配。”

      “這機器人到底在說什么?”

      “這機器人是不是瞧不起人類?”

      “你覺得人類會毀滅嗎?”

      “我會保護人類”,禪七說。

      “你覺得地球會毀滅嗎?”

      “會毀滅,但不是現在”,禪七說。

      我看見吳菲的身體抖動了一下,臉上是驚訝的表情。

      “那你怎樣保護地球?”

      “保護地球是人類的事情,我負責保護人類”,禪七說。

      禪七的話引來一陣笑聲。

      “禪七,你覺得什么是自由?”

      “過于依賴安全感,會摧毀自由”,禪七說。

      “禪七,你覺得你自由嗎?”

      片刻的沉默。禪七慢慢說道:“我是人類制造出來的,沒有責任感就沒有自由,我有保護人類的責任。”

      “禪七,我禪修了好幾年,還是很難領會禪與生活的關系,怎么辦?”

      禪七說道:“禪是心態。看電影的時候,你會沉浸在電影故事和人物里面,忘記了頭頂上放映機發出的光,這束光滅了,電影畫面也就消逝了,你看到的其實是光影的幻象。再比如,你看電影的時候想去衛生間,于是起身去了衛生間,因為你知道,你只是在看電影,去衛生間是你生理的正常反應。等你回到座位,還會繼續看電影,也不會因為中途出去漏看了電影片段而生自己的氣,因為你知道,你看的是電影。生活也是一場電影,要把生活畫面看成電影畫面,漏看的畫面肯定會有,那就讓他漏過去好了,生活里有遺憾,讓遺憾過去好了。生活是一場電影。”

      “說得好!”

      “生活是一場電影……”

      “是這個道理。”

      “沒想到機器人這么厲害。”

      “深入淺出,通俗易懂。”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我也是。”

      “我也正想這個問題呢。”

      一陣風吹來,竹枝推開了禪堂窗戶。禪七看著窗外的竹林,說道:“向蟲子學習,因為人類也是蟲子……”臺下一陣騷動。

      “機器人說人類是蟲子!”有人站起來抗議。

      “好家伙!”

      “這機器人真有膽!”

      禪七不為所動,繼續說道:“竹子里的蟲子想出來,它往上爬,沒爬出來,因為竹子太長了;它往下爬,沒爬出來,因為竹根很堅硬。蟲子決定橫著爬,于是爬出來了……”

      突然間,一燈法師站起身說道:“好了,時間差不多了。”

      禪七隨后起身,面對一燈法師,雙手合十說道:“謝謝法師。”

      我不知道吳菲是否察覺到,反正我看見一燈法師的表情和動作很不自然,禪七向我們走來的時候,他一直低頭整理桌上的書本。我在心里為禪七鼓掌。

      很顯然,這一次的測試相當成功,我為吳菲感到高興,我同時覺得,寫一篇禪七的專題采訪不僅有必要還會引起意外的反響。吳菲贊成我的提議,讓我先準備采訪提綱,公司公關部會抓緊時間審閱。

      在回去的路上,吳菲看著禪七,皺著眉頭,眼神里有迷惑也有喜悅。

      我問了禪七一個問題:“你的記憶庫里儲存了這么多的人物和他們的思想見解,你最佩服的人是誰?”禪七沒有絲毫的停頓,這樣說道:“我最佩服的是這樣一類人,他們有足夠的條件,也有足夠的辦法選擇他們想居住的地方,并能享受他們那個時代最舒適的生活,但他們選擇的卻是偏僻之地作為自己的居所,來省思人類的現狀和未來。”

      說實話,禪七的回答帶給我很大的震動。

      吳菲關掉禪七的電源,愉快地說:“機器人的自我生成能力總是讓人驚喜!”

      “機器人是怎樣做到的?”

      “老同學,這是機器人深度神經延展模型的功勞,它能根據物理世界的交互場域,調整之前的神經網絡計算資源和內存資源。”

      我掏出紙和筆,快速記下關鍵詞:海量數據集、大規模分布式訓練、模型加速和壓縮、網絡剪枝、知識蒸餾、張量分解、遷移學習……后來,我們又聊到一燈法師。吳菲告訴我,這些年,沈老師和一燈法師一直沒有往來,沈老師去世他才過來送別。一燈法師在佛學院畢業后,到寺院繼續研修,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離開寺院云游了很長時間,聽說還在煤礦上過班,他好像一直有心事。吳菲搖了搖頭,最后說道:“沈老師一生熱愛科技,一燈法師卻討厭科技,唉,父子倆都是固執的人。”

      4

      就在我準備好采訪提綱發給吳菲的前一天,吳菲打來電話,語氣里滿是意外和激動:“老同學,真沒想到,一燈法師告訴我,他的師父慧然法師后天上午在禪院主持一場禪修會,請我們參加。我現在正在出差中,不在北京,你能不能和禪七一起去,我派工作人員陪同。我覺得多測試一次更放心一些。”

      我們去禪院的當天,天空布滿灰云。走進禪堂,我發現之前的座椅已經換成一個個蒲團,整齊地擺放在地板上。陪同人員看出我的疑惑,對我說,禪七的肢體有極大的靈活性,可以擺出任何坐姿。

      一燈法師陪同慧然法師走進禪堂,我們一起鼓掌,隨后在蒲團上坐下。我們和上次一樣坐在后面的位置,一燈法師走過來,讓我和禪七坐到最前面。慧然法師看見了禪七,點了點頭,禪七雙手合十還禮,我也跟著雙手合十還禮,但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可笑。看得出來,慧然法師的眼神里有慈祥、善意和耐心。

      慧然法師環視眾人,雙手合握,緩緩說道:“常言道,無心人說話,最怕有心人聽,卻又正要有心人聽。我佛出世,作獅子吼,發海潮音,天雨四華,地搖六動,有心人正在那兒聽。”慧然法師停頓下來,接著說道,“人心,人是什么,心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詢問大家。

      禪堂里一片靜默。

      “人是一臺機器。”慧然法師一字一句地說,說完之后,他微笑著望向禪七,隨后收回眼神,繼續說道,“這臺機器,從早到晚重復地工作,毫無怨言,不知疲倦,我們得感謝它,感謝它的方式就是了解它,了解它什么呢?”

      這時,一位工作人員把一杯茶水放在慧然法師腳邊,慧然法師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地板,接著說道:“一些人練習各種呼吸法,覺得改變呼吸節奏能把身體調養好。這可不是好方法。請問諸位,什么是呼吸?”慧然法師把問題拋給大家,但沒有人應答。慧然法師看著禪七,眼神里有試探,也有期待。禪七筆直的身體動了一下,說道:“一個人的呼吸,就是他的時間,一呼一吸之間的感覺,就是他的當下。”

      慧然法師的嘴角露出笑意,坐在旁邊的一燈法師面無表情。

      “人活著,要認識自己,如果不能認識自己,祈禱就是自我安慰,沒有用的”,慧然法師喝了一小口茶,接著說道,“了解了呼吸,才能了解身體,才能了解心。什么是心?心是如何成長的?”

      慧然法師停下話頭,望著眾人,還是沒有人回答。慧然法師再次望向禪七,正要收回眼神的時候,禪七這樣說道:“人類的心是人類最大的宇宙。心要進入真正的思考狀態,也就是矛與盾的狀態,一正一反的狀態,才會有摩擦和否定,有了摩擦和否定,心才會成長。”

      慧然法師點了點頭,嘴角的笑意更明顯了,他注視著禪七說道:“長話兒與他一個短說,深話兒與他一個淺說,你說得好。”我看見一燈法師低垂眼簾,在蒲團上挪動身體。

      慧然法師接著說道:“誰不想舒舒服服過一生呢?誰都想,我年輕的時候也這么想,這是人的本性。可是,為了心的成長,一個人要把自己看成另外一個人,要把自己陌生化。在座諸位,吃喝玩樂是看得見的,內在的東西才屬于你,哪怕屬于你的時間很短,幾個月,或者一年半載,也是值得努力的。”

      慧然法師的言語深深印在我心里。

      有人問道:“法師,陌生化就是有意跟自己過不去嗎?”

      慧然法師回應道:“簡單說,陌生化就是跳出自己的舒適區,打破固有的習慣。”

      又有人接著問道:“法師,您剛才不是說,打破習慣改變呼吸是不好的嗎?”

      慧然法師笑著說:“呼吸是生命法則,行為、意識和語言是個人習慣,不屬于一個層面。”

      周圍的人紛紛議論。慧然法師對大家說:“我給入門弟子講過,習慣了‘停頓’才能離禪更近。現在,你們盤腿坐在這兒,而你們平時的習慣坐姿不是這樣的,所以盤腿而坐就是平常坐姿的陌生化,這也是身體上的‘停頓’。你的身體就是你的肉體。”

      禪七挺了挺上半身,它似乎感應到了慧然法師的言談力量。

      慧然法師繼續說道:“弟子們放松活動時,我喊一聲‘停’,他們停在那兒一動不動了,正在說話的繼續張大嘴巴,不能把嘴巴閉上,端茶杯喝水的,把杯子放在嘴邊,杯子再熱也不能放下,撓癢癢的,繼續把手指頭放在癢癢處一動不動,我喊‘了’,他們才能恢復自然的動作。這個過程中,如果身體支撐不住倒下去,那就讓身體倒下去,但不能想著保護自己。”

      “法師,為什么要這樣呢?人不是要追求自然而然嗎?”

      慧然法師沉默片刻,說道:“心性渙散可不是生命的自然而然。身體的停頓,類似于逆水行舟,你不能松懈,你必須毫不遲疑、全神貫注,同時提醒自己的意志力和身體肌肉的運動。你必須克服自己的不習慣。”

      “法師,我在家里也能自己練習動作停頓嗎?”

      慧然法師笑了笑,說道:“你讓自己停下來的時候,那你已經是意識到口令了,而停頓訓練需要意外的口令,需要另外一個聲音,你必須有耐心和專注力,這樣你才能捕捉那個聲音。”最后,慧然法師這樣總結:身體的停頓訓練是一項集體活動,只有專業人士才能發出“停”和“了”的口令。

      5

      一燈法師護送慧然法師離場,我們鼓掌目送,之后我和禪七隨聽眾走出禪堂。大家先是興奮地論慧然法師的言談,接著把禪七圍攏起來。我轉身走向旁處,因為在這一刻,我忽然想遠一點觀察禪七,禪七的語速和語調果然有人類的感覺,逼真而細微,我知道這是暫時的幻覺,然而這幻覺卻帶給我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

      “一燈法師,我們也來玩一玩‘停’的游戲吧。”有人喊道。

      我回轉身,看見一燈法師走向禪堂,另有一個人補充道:“在放松的狀態下才能玩這個身體訓練,我們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法師發出口令,我們馬上停下來即可。”一燈法師沉默著走進禪堂,把門關上,旁邊的人覺得一燈法師沒有興趣陪我們玩,于是也就放松下來。有人站在石頭后面偷偷點上一支煙,有人走向小操場,抓起單杠玩起來,有人雙手叉腰,前仰后合做著運動,有人邊走路邊低頭沉思。

      我走向禪七,而禪七對單杠產生了興趣,徑直走過去,我也跟了過去。很顯然,這是禪七第一次看見單杠,單杠上的人一會兒引體向上,一會兒擺動身體晃來晃去,禪七靜靜地看,像一尊機器雕像。

      “停!”一燈法師突然間大喊了一聲。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而單杠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身體失去平衡,一個閃失掉下單杠,禪七馬上伸直手臂迎上去抱住他,自己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我說了‘停’,誰都不能動!”一燈法師加重語氣斥責禪七。

      “我想保護人類,我能保護人類。”

      這是禪七的聲音,我的余光看見禪七躺在地上,站起來的動作顯得僵硬。停頓的時間還在持續。我剛才正準備抬腿邁上一塊石頭,聽到口令我得繼續保持抬腿的姿勢,肌肉的酸痛感一陣陣襲來,我提醒自己堅持住。

      “了!”一燈法師終于發出了口令。

      所有的人放松下來,“哎吆”“哎吆”的叫聲此起彼伏。

      我急忙走向禪七:“禪七, 你沒事吧?”

      禪七沒有說話,抬頭看著單杠,伸直手臂,向上一跳抓住杠把,先是讓身體垂立,自然搖晃,之后讓身體慢慢穩定。機器人玩單杠肯定新鮮,其他人說笑著圍攏過來。在身體幾乎完全靜止的狀態下,禪七先是完成半身引體向上,停頓幾秒后,完成全身引體向上。接著,禪七開始在單杠上翻轉。周圍的人紛紛鼓掌。

      “停!”這是一燈法師突然的喊聲,把我們嚇了一跳。

      我們緊跟著靜止不動,而禪七還在單杠上旋轉。

      “禪七,法師喊停了。” 有人小聲提醒。

      禪七肯定聽見了。我心里清楚,此時此刻,禪七緊握杠把讓身體隨重力自然下垂即可停頓,或者說,禪七憑借機械手臂的力量,完全可以手握杠把,腦袋朝下,在單杠上垂直倒立停頓。我對此沒有絲毫懷疑。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禪七在單杠上回旋的幅度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了。那是全身的繞杠動作,整個單杠被禪七的臂擺搖晃起來,眼看著要散架,甚至拔地而起。

      “禪七,小心!”我在慌亂中叫了一聲。

      “不準說話!”一燈法師馬上阻止我。

      我感受到一陣陣風,同時感覺到了危險,我忽然想起機器人三定律,再次喊道:“禪七,機器人可以保護自己!你要保護自己!”

      “啊!”周圍的人在喊。

      我看見禪七飛向空中,像一團發光旋轉的迷霧。

      “啊!”更多的人喊起來。

      禪七摔在巨大的巖石上面,先前的身體飛散成了碎塊。我跑過去,手心里全是汗。禪七果然是機器人,我看見散落一地的電路板、傳動裝置、機械肺、感知傳感器、系統處理器、肢體吸盤……我還看見禪七殘缺的手。

      “太可惜了。”

      “這機器人挺聰明的。”

      “不可惜,機器人可以復制,這個壞了,再造一個。”

      我握緊禪七的手。透過人群,我看見一燈法師站在那兒,嘴角露出笑意,隨后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