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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常新港談枕邊書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常新港 宋莊  2022年10月13日09:27

      中華讀書報:您成長中深受父親的影響,聽您談和父親的關系,感覺是融洽和睦的。比如父親讓讀什么,寫什么,您都會照辦。您小時候對父母的意見一直是順從的?沒有過叛逆?

      常新港:問到我的父親,就先說父親。一個男孩子的成長,受父親的影響巨大。父親在十八歲就離開伏牛山老家,闖世界了。他勤奮,能吃苦,承受力強。當兵,轉業北大荒開墾土地,“文革”十年,遭遇不公平境遇,他都熬過來了。他當過中學老師,又在大學里擔任寫作教授。一個男人該經受的磨難,他差不多都品嘗過了。他對生活重壓的承受力,深深影響到我。對于文化的珍惜,成為父親一生的執念。從我1966年上一年級,到1976年高中畢業,都是在“文革”中度過的。那十年,父親對我的文化教育,從未放下。父親的書全都在“文革”開始的第一個冬天被抄走了。書荒,是全國性的,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家庭遭遇。父親的心情再郁悶,身體再疲憊,都會問我:“最近看了什么書?”

      其實,我是最不聽大人話的。我是被大人看做“壞孩子”的那類人,而弟弟是典型的好孩子。“壞孩子”的名聲不是白白得來的,我做過很多讓父親失望的事,但沒有踏破父親的底線,他都包容了。唯獨在看書這件事上,我對書癡迷的程度,讓父親放心。

      中華讀書報:事實證明父親的指導,您是終生受益。那么您對女兒有沒有類似的閱讀指導?看到您曾在訪談中提到,從不過問女兒的學習,但是笑予感恩您的陪伴。并且,現在她也成為作家,是不是與父母的培養分不開?

      常新港:上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教育,是復雜的。家庭有異,大人的性格有異。不能說指導,只能說影響。

      記得小時候,在北大荒農場的冬天,一家人都擠在大炕上,停電了。我和弟妹就在黑暗中央求父親講故事。父親很會講,故事有情節,人物有性格,敘述還有懸念。連講三個,我們還不睡。父親累了,就說:“你們信不信?我咳嗽一聲,電就來了!電來了,都睡覺!”我們等著,父親突然咳嗽了一聲,燈果然亮了。我覺得會講故事的人,很神奇。我女兒三歲時,去醫院打點滴,過程很難熬,我就給她講故事,一連講了六七個故事,講得我口干舌燥,她還等著我講。現成的故事講完了,我就開始胡編了。她聽完,說:“爸爸胡編!”

      繪聲繪色地講故事,是寫作的雛形吧?我和笑予媽媽,都喜歡笑予很小的時候,給我們講一些天真又意料之外的故事。

      中華讀書報:您少年時讀到俄羅斯作家費定寫的《城與年》,連續讀了十遍,是無書可讀的背景下無奈的選擇,還是真的喜歡?

      常新港:無書可讀的歲月,我是想讀每一本到手的書。讀過一遍之后,里面陌生的人名和陌生的城市,帶給我陌生的沖擊。當沒有書時,拿起它,再讀一遍。每讀一遍,都會加深和重新認識書中的城市和每一個出現的人物。因為讀多了,書中的細節,就刻在了記憶中。當回顧自己的閱讀經歷時,我想說,真的很喜歡這本書。

      中華讀書報:您在1981年起開始發表作品,是否也經歷過退稿?

      常新港:80年代的寫作者中,沒經歷過退稿的幾乎沒有。見到雜志社的信件,一看挺厚的,就知道是退稿。那時候,多希望雜志社寄來的,是一封薄薄的信啊!在一頁紙的信中,會有短短的幾行字:常新港,你的小說稿,三審已通過,定于某月某期刊發!這樣的信,對于年輕的作者來說,是驚喜的禮物,遠遠勝過新鞋新衣服和壓歲錢。

      中華讀書報:自80年代涉足兒童文學,您出版了百余部作品,其中有大量反映現實的生活作品。但是后來您也寫了大量的幻想小說,比如《一只狗和他的城市》等。回顧四十余年的創作,您覺得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常新港:作家都在寫作的成長中。寫作的變化,是個從無意識到理性的過程。早些時候的長篇小說《青春的荒草地》《亦德的冬天》《煙囪下的孩子》等,都跟自己的經歷相關,就像是在人生的操場上跑圈,繞著跑,不會輕易出圈。當寫了幻想小說《陳土的六根頭發》《一只狗和他的城市》《土雞的冒險》之后,才意識到自己可以跑出操場,去野外長跑了。四十多年的寫作,我會在現實題材、幻想小說、動物小說的寫作中奔跑。幾種小說的創作,都會有它的讀者。

      從另一個意義上說,是讀者的呼喚,引領我出圈的。尤其是兒童文學的小讀者,他們想象的世界之大,是我們拿著望遠鏡也看不全的。

      中華讀書報:您眼下正在創作的是什么小說?是否又有新的突破?能簡單談談嗎?

      常新港:正在寫作和修改的長篇小說是《一萬種你》。我采用了一種從未使用過的方式,算不算突破?書名叫《一萬種你》,但是書中并沒有寫一萬個孩子,只寫了二十幾個有名有姓的孩子。他們是千萬個孩子的群像縮影。這一次,我把寫作的手,觸碰到生活的褶皺,窺視被我們不在意的孩子們的內心“隱痛”。當生活中的角落被我們關注了,并準備寫出它們時,我常常問自己:我們憑什么忽略一個孩子內心的“痛”?是我們自己忘掉了自己孩童時期的痛,只記得快樂嗎?還是面對現實,我不敢提及,還是不愿意提及?寫這部小說時,自己很像一個田園中忙于耕種的人,翻土、種草、栽花。我必須彎下腰,才能看清它們的模樣,伸出手,才能觸摸到它們帶刺的脖頸。它們的出芽、盛開、它們的枯萎、它們的明天、都在土的褶皺中生息。只有撥開土層,才能見真相。

      我喜歡這樣的寫作。

      中華讀書報:您最喜歡的兒童文學作品是什么?能簡單談談原因嗎?

      常新港:寫作四十年,讀書四十年。喜歡的書很多,比方說,喜歡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德國作家的作品,他們的作品反思和批判精神極強。又喜歡七八十年代出生的日本女作家的作品,她們細膩敏感的天性,讓她們的作品同樣細膩和敏感,令人閱讀后有種夏天落雪的快感。我也特別關注90年代出生的作家作品,我想知道年輕的作家,在寫什么,怎么寫,為什么要這樣寫。

      我想說的一部作品是法國作家儒勒·瓦萊斯的小說《孩子》。我記得三十年前第一次讀到它時,是因為作品中語言和人物的鮮活性,它激發了我生活的內存,讓我第一次有了寫作長篇小說的沖動。在大學讀書的第一個寒假,我縮在一間燒爐子的房間里,創作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青春的荒草地》。我和《孩子》中的主人公,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城市,看眼前的世界。

      中華讀書報:您有什么枕邊書嗎?

      常新港:許多的國內國外的人物傳記,都會成為我的枕邊書。比方說伊藤詩織的《黑箱:日本之恥》、黃永玉的《比我老的老頭》、伊利亞·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等等。我睡前的夜晚,都是這些書陪我入睡的。看傳記,讓我能看清歷史和現實。

      中華讀書報:經常重溫的書有哪些?為什么選擇這些書?可否簡單談談?

      常新港:經常重溫的書也很多。卡爾維諾的小說,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小說,杰克·凱魯亞克的小說等等。讀這些小說,真的是常讀常新。在讀的時候,我會問自己:我會這樣寫嗎?我能寫出來嗎?

      在閱讀的時候,一個閱讀者就像是一塊需要水,需要陽光的田地,這些閱讀到的作品,就像水一樣,把你干涸和渴求的心田,填補得滿滿的,讓自己長出新枝。

      中華讀書報:您為自己的學生、為自己的小孩推薦書目嗎?最希望他們讀的作品有哪些?

      常新港:在我的閱讀成長中,有人會給我推薦書目,也會尋找一些書單。問題是,有時,別人推薦給我的書,我并不喜歡。所以,我也很少給別人推薦書。真正喜歡的書,只有自己知道。如果說希望孩子們讀到什么樣的作品,我想說:真誠、客觀、美好的書。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去無人島,您會帶哪三本書?

      常新港:有機會去無人島?多久啊?如果是三天,只帶一本薄薄的書就可以了。三天,大部分的時間要在島上走一走,看看新鮮的東西。沒時間看書。如果是三個月,一年,或是余生,我最想帶的第一本書是《新華字典》。如果時間再長些,我還是想帶《新華字典》,把里面的字,穿成有根的故事。還有一個原因,我怕忘了漢字,丟掉母語。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組織聚會,您會邀請哪幾位人物?

      常新港:如果有機會,可以理解為假如有機會。如果能邀請現在和故去的人一同共享人間美味,我想把故去的父親和母親都請回來,他們是我最重要的人。有很多美味,一生勤儉的父母都沒有品嘗過。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我的女兒笑予,從沒見過奶奶。在她一歲的時候,奶奶病重,在北京病逝。我想對父親和母親說:“你們的孫女,也熱愛寫作!”

      (欄目主持人:宋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