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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徐貴祥:重讀十年書
      來源:文藝報 |   2022年10月01日09:17
      關鍵詞:徐貴祥

      2012年夏天,接到通知,上級決定調我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工作,我當時的心情有點復雜。從感情上講,我非常愿意效力母校。顧慮在于,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作家,作品之所以得到認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部隊的生活積累和兩次參戰經歷,感悟了一些創作經驗。但是,這些經驗都是碎片化的,不成體系。從事教學工作,需要系統的理論準備,倉促上陣,能否勝任,心里確實沒底。

      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我還是接受了挑戰。我對工作前景的預期有三個層次,一是迅速打開局面,那就放開手腳干到底。二是舉步維艱,那就恪盡職守干滿一屆。三是阻力太大,得不到支持,那就盡快卷鋪蓋走人——據說此前幾年軍藝文學系頻繁換主任,一年半載換一個,也很正常。當時還有一個想法,無論面臨的是什么,都要利用文學系這個平臺,有空就去聽課,再上一次學。

      我去軍藝報到不久,招生工作就開始了。2013年春節過后,我一方面參加全國政協會議,一方面主持招生。白天在人民大會堂開會,晚上回到學校,怕天亮了交通堵塞,常常是下半夜回到會議駐地,凌晨四五點司機在樓下等,我上車后往司機手里塞兩個熟雞蛋和一袋熱牛奶……想想那段時間,還是挺悲壯的。

      在中國,無論是哪個學校,招生都是一個敏感問題,院黨委對這個問題高度重視,紀檢、監督機制十分嚴格。作為主考官的系主任,是一線的執行者、管理者,同時也是被管理者。首次上陣,我的第一個嘗試性的小改革是,判分前進行討論劃檔,一旦在討論中形成共識,判卷分數只能在各個檔次區間浮動,這樣可以防止因個人好惡而產生的誤判。當然,也一定程度地限制了可能出現的不正之風。這個舉措雖然受到一些阻力,但最后還是強硬地推行了。再比如,以往招生,出題和判分都是本系老師,后來我們從校外請專家出題,出題和判分背靠背,一定程度地保證了公平公正。

      招生工作改進了,教學工作又迎面而來。首先,教學對象不一樣了。我當年就讀的軍藝文學系,生源都是相對成熟的作家,號稱作家班。而2000年改為學歷教育之后,本科生源是應屆高中畢業生,基本上沒有寫作經驗,更談不上部隊生活經歷,要把這些前高中生培養成作家和文學創作人才,談何容易。其次是,師資力量不一樣了,當年的文學系,老師大都是頗有影響的軍隊作家,可以手把手地傳授寫作經驗。而我接手后的文學系,老師多是“學院派”的博士、碩士,以我的偏見,他們理論有余而實踐經驗不足,創作教學確實力不從心。

      我沒有院校任教的經歷,不懂教學規律,但是我記住了院首長對我說的那句話“煥發徐懷中時代的光芒”,我的任務就是培養部隊寫作人才。對于當時實行的教學評價機制,我缺乏正確認識,認為過于形式化,遂采取消極應付的態度。對于老師們,我有過耐心,但更多時候是很不耐心地同他們溝通,甚至強制他們,“直接上手教創作,把作業變成作品”“讓文學系回到文學系”。這種理想化的要求遭到了一些抵制,張志強老師直言不諱地批評我是“用靈感指揮教學”“揠苗助長”。

      好在,經過幾年磨合,老師們漸漸適應了我的工作風格,多數愿意支持我的工作,不僅兩個創作教研室加大了創作教學的力度,開展了一些創作訓練活動,就連史論教研室,也在傳播文學史論知識的同時,注入了方法論教學,幾乎所有老師都參與了對創作的指導。

      2016年,我掐指一算快干滿一屆了,這時候就有了活思想,一直被壓抑的創作激情又蠢蠢欲動了。實話實說,我不甘心一直當一個教書匠。再說,雖然這幾年工作不斷推進,但是很費勁,總覺得放不開手腳……終于,這年6月份,我向組織上表達了辭職的意愿。

      就在這不久之后,發生了一件讓我悔恨交加的事情。7月份的一個夜晚,我因為寫作,興奮得失眠,服了兩片安定,半夜沉睡,直到第二天上午9點,突然驚醒——這天上午舉行畢業典禮,我是唯一的缺席者。學院主要領導交代機關的同志:徐主任什么時候來了,什么時候把他領到他的座位上,哪怕還剩最后一分鐘。

      可是,直到最后一分鐘,我還是沒有出現。畢業典禮之后,就放暑假了。這個暑假,我過得很不踏實,常常在心里自責: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因為吃錯藥了,我雖然提出來辭職,可是在組織沒有批準之前,我是不會擅離職守的,我真的不是鬧情緒,我是一個老兵,不至于這么幼稚……

      直到50多天過去,開學后的一天,主要領導找我談話,很不客氣地批評我,你還是沒有放下作家的架子,念念不忘你的創作。你為什么要辭職,是因為你缺乏耐心,缺乏擔當,缺乏責任感!

      就在我還想辯駁的時候,主要領導話鋒一轉,嚴肅地說,你是有名氣了,可是你想想,是誰培養你的?是軍隊,是軍藝!創作是你的責任,鑄魂育人更是你的責任。一個成熟的作家,更應該有一顆感恩的心……

      那次談話,讓我滿頭大汗。我最后心服口服地表態,我不辭職了,我再接再厲,讓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

      這以后,我調整心態,重新打量我的工作崗位,和黨委一班人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客觀分析,找到學歷教育和能力教育互補的融合點。過去看著那么棘手的問題,很快也就解決了。過去看著那么別扭的人,甚至那些經常抵制我的老師,也覺得可親了,他們說錯了我高興,因為他們是錯的。他們說對了我更高興,因為他們是對的。后來再看那些被我譏諷為“形式化”的東西,似乎也有存在的道理。教育是一門復雜的藝術,院校教育同師傅帶徒弟畢竟不一樣,總會有一些規定的、統一的動作,以強調文學創作個性化特點而抵制院校的共性化教育,是不科學的。

      此后再同上級機關打交道的時候,我的態度溫和多了,彼此理解,相互支持。跟本系老師相處,一反簡單粗暴的作風,充分尊重他們的辛勤勞動。只要能擠出時間,我就盡量去聽課,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挑三揀四指手畫腳,而是懷著敬畏之心,端端正正洗耳恭聽,有時候還會像學生一樣舉手提問,活躍課堂氣氛。我和我的工作、我和我的老師、我和我的學生,漸漸達成了默契。

      回顧軍藝工作點滴,雖然離“煥發徐懷中時代的光芒”尚有差距,但是為培養軍隊文藝創作人才,我們還是做了很多工作。2014年,《人民文學》雜志以軍藝歷屆師生為作者主體,首次推出了“軍事文學專輯”。在院領導的關懷下,我們修建了文學系榮譽教室,先后請回了徐懷中、李存葆、莫言、朱向前等前輩和校友,講述文學系的歷史,交流創作體會。自2016年開始,每年開學的第一天,我們就把畢業班帶到基層部隊,實行寫生式訓練。我給學生提出了“五個一工程”的目標:結交一個師傅,學會一門手藝,組織一次活動,撰寫一篇公文,創作一篇作品。連續幾屆畢業班學生創作的作品,分別在《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等報刊整版或專輯發表。

      2016年,在創作教研室主任張志強老師的主導下,我們策劃了創意寫作三部曲:以小說《好一朵茉莉花》為基礎,讓學生“節外生枝”,續寫、補寫、改寫,甚至重寫,培養學生的想象力和結構能力。再以我的另一個作品《背鍋人》為靶子“草船借箭”,讓學生開展討論批評,有個年齡很小的女生甚至在文章里說了一句:“像徐貴祥老師這樣有經驗的作家,不應該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很高興。最后,又拿出我的早期作品《彈道無痕》,讓學生對作品人物的命運進行逆向思維,寫《彈道有痕》,創意為“無中生有”。實踐證明,這些辦法很實用,不少學生寫出了好作品。后來,東方出版社出版了軍藝文學系師生合集《好一朵茉莉花》《彈道有痕》和《背鍋人》。

      2017年,原解放軍藝術學院整編為軍事文化學院,以文學、戲劇、音樂、舞蹈四個專業的創作師資為主體,整合為文藝創演系,由我擔任主任。連續三年,我們帶領學生深入部隊,一邊體驗生活一邊創作,各個專業師生互相配合,創作了《老營盤》《夫妻哨》《戰士的家》等一大批文藝節目,舉辦了“全迷彩教學實習惠民文藝晚會”等活動,在太行山腹地掀起了綠色文藝的風暴,至今還有當地干部跟我聯系,希望解放軍的文藝小分隊再到革命老區。

      從2012年下半年算起,已經十年過去了。在軍藝工作期間,雖然個人的創作受到了影響,但是今天看來,這十年是我創作道路上最重要的十年,實現了從單打獨斗到協同作戰,從經驗積累到傳道授業,從作家到為人師表的轉變。我在軍藝重新讀了十年書,如果沒有這十年的積累和發酵,我恐怕不太可能寫出《英雄山》和《琴聲飛過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