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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古代文論現代轉化的成績及經驗
      來源:文藝報 | 鄭 偉  2022年09月30日09:35

      在“五四”以來現代思想史的背景下,包括古代文論在內的中國古典學研究自然而然地走上了一條現代性轉化的道路。學者們用西方理論解讀中國文學內涵、構建古代文學批評史、更新古代文論研究范式等等,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并沒有成為一個“問題”。問題是由時代提出來的,到了20世紀末,中國文化界幾乎從各個方面都感覺到一種“失語”的癥狀,與此同時,重建中國文論的聲音不絕于耳,就落腳在“古代文論的現代轉化”的議題之上。20余年來,從文化焦慮到文化自信,從民族本位立場到中華文化面向世界的復興,這一議題始終占據著古代文論研究的中心地位,既是焦點,又是語境,從而深刻地影響了當代中國文學理論建構的運思方向。

      轉化與闡釋

      “現代轉化”是從世紀之交的一場轟轟烈烈的學術大討論開始的。學者們普遍地憂慮于中國話語創造性和表達力的衰退,將思考的重心從對西方理論的消化吸收轉移到對本土思想資源的重新開掘與體驗上來,提出了諸多現代轉化的方案。雖然至今沒有轉化出完滿的結果,但卻留下了十分豐富的成果,其中最重要之處便是為古典學的研究增加了反思性的維度,促使人們去思考古代文論在話語方式、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等方面所具有的民族根性,也帶動了古代文論從封閉的知識體系建構轉向開放的文化闡釋,從局限在文學系統內部的言說轉向大文學觀念和國學通識視野,從依附于西方的言說轉向中國話語的獨立表達。“現代轉化”熱潮的最大成績即在于此,它所提供的古代文論價值論研究的基調、文化闡釋與對話的態度以及一種面對傳統求更生的治學眼光,一直影響到今天。

      最近十余年,學者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對“現代轉化”的理論反思與觀念構型之上。針對諸種轉化方案的落空,學者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他們先是覺得古今文化之間的異質性使得轉化困難重重,后來又認為那種急功近利的、實用主義的轉化態度不可取,最后才發現原來是我們自己關于“轉化”的觀念出現了問題。今天的人們已經不在“轉化”“轉換”“融合”“重建”上摳字眼兒了,也很少談論“分解”“比較”“激活”“綜合”“創生”的方法論了,而是更多地使用了“對話”“交流”“碰撞”“體驗”“溝通”這樣的詞匯。總之,不可能像蓋房子那樣拿來秦磚漢瓦當材料。當以往那種對待傳統文化的資源型思維逐漸消退之后,所謂的“現代轉化”又回到了“現代闡釋”的道路上。

      說起“闡釋”,也有一個觀念轉變的過程。一段時間內,“現代闡釋”被當成了“現代轉化”的副產品,或者被用作“轉化”目標沒能實現的一個證據。后來,隨著國內闡釋學熱的興起,學者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闡釋”并不僅是一種面對現成客體所展開的還原性的知識解釋行為,它更是價值和意義的生產、傳遞和流通的過程。隨著闡釋觀念的更新,今天的學者已經能夠釋然地看待“轉化”思潮中出現的一批冠以“×××的現代闡釋”“×××的現代意義”等類似題目的論著了,他們甚至把“轉化”的歷程追溯到百余年古代文論批評史的早期階段,并從中發現了中國現代文藝理論的新傳統和新話語。由此看待百年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史,就內化在現代闡釋的同一過程之中。以前把“闡釋”當作“轉化”的一個步驟,現在認為“轉化”就在“闡釋”之中,而任何“闡釋”必然是“轉化”。這種從“闡釋→轉換”到“闡釋/轉換”范式的確立,背后則是對相關議題從知識論、工具論的思考向價值論和現象學思維的轉移,乃是近十年來的一個最大的理論創新。

      由此帶來的兩點變化值得注意。一是在學術理念上,以往關于傳統文化的對象化認知正在逐漸地讓位于一種對話的、體驗的闡釋態度。長期以來,我們采取了二元對立的思維來看待古代文論,把它當作客體處理成一堆關于過去的知識,而研究者充當了知識的還原者的角色。無論見解多么高明,本質上都是對過去的翻譯式再現,并沒有真正地涉及價值和意義的發現。因為里面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我們把古代文論做成死物之后,還要苛求復活它的現代性,壓根兒就不符合邏輯。現代轉化的很多方案之所以落空,一個根本的癥結就在這里。“闡釋”則不同,它的精髓在于古今之間體驗關系的達成,目的不是還原知識,而是生產意義。只有解除了主客體之間的那種介入式的、對象化的認知關系,古代文論的精神價值才能夠被今天的人理解到;也只有把古代文論當作活物,才能夠繼續談論現代轉化的問題。

      二是我們看待傳統的思維方式也在發生變化。究竟什么是傳統?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發問的角度。以前,傳統被理解為關于過去的正確知識,一種超穩定的思想結構,或者一些不言自明的東西。比如談到儒家文學思想,在我們的頭腦中馬上就會浮現諸如溫柔敦厚、含蓄中和、尚質尚用之類刻板的印象。這些認識固然也正確,但由于缺乏一種古今對話的態度,它們被隔離在當下生活之外,成為了只屬于過去的傳統。試問,今天的人們割裂地談論著屬于過去的傳統,難道不是一個悖論嗎?它勢必會嚴重地妨礙我們對中國文學意義空間的更深入探索。我們看到,“轉化”思潮中產生了大量關于民族審美特性的知識,實際上并不比轉化之前來得更加高明,原因就在這里,就在于人們對傳統的理解存在著誤區。學者們逐漸地意識到傳統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教條,毋寧說傳統就存在于不斷地被發現的過程之中,乃是當下意識所照亮的結果。這就意味著我們對傳統的認識在最大程度上取決于對當下問題的研究,而那些關于傳統的慣常認知往往是不可靠的。

      傳統的現代化

      十余年來,隨著“現代轉化”的熱潮逐漸消退,它就從一個學術焦點轉變為學者們讀書治學的眼光問題,因之構成了當下古代文論研究的一個潛在的語境。就拿這些年圍繞王國維美學的相關爭論來看,無論是西學移植說,還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現代更生說,都指向了王國維意境說的理論來源和文化身份,也都是在“傳統的現代化”這一問題域中提出來的。其中,羅鋼提出了“意境說是德國美學的中國變體”的觀點,認為意境并不是中國美學的核心范疇和最高理想,而是由王國維奠基,經過朱光潛、宗白華、李澤厚等人編織的一個學術神話,本質上是中國學者為了重建民族文化的主體性所進行的一項現代化的工程,初衷是“傳統的現代化”和“民族詩學傳統認同”,結果卻是“自我的他者化”和“西方美學傳統認同”。羅先生一改之前做文化研究時的平穩風格,對意境說的見解和表達都相當的激進。他的一系列文章都似乎急于澄清世人對中國文學傳統的誤解,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百年來西方話語入侵、民族文化主體性喪失的焦慮。這就足以啟示我們去重新評估中國現當代文論與美學傳統之間的關系,以及該如何去選擇當下中國文論建構的相關路徑。同樣的道理,反對“變體說”的學者們也是通過意境說來談論中國文論現代性的發生。只不過在他們看來,意境論固然借鑒了西方的理論思維,但表達的卻是正宗的中國藝術經驗。因而非但不是西方美學的變體,反倒更見得王國維、宗白華等人融會中西、自鑄新語的典范意義;也沒有喪失文化的主體性,反倒是形成了我們自己的現代文論傳統。剝開兩方針鋒相對的觀點,實際上都遵循了同一個學術范式,那便是該如何理解中與西、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系,而這多半取決于我們處在什么樣的觀察位置之上,并且這個位置是有時候連我們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深諳西方的學者和精通古代的學者都在王國維美學中各取所需、自我強化,且不論意境說是中國固有的,還是西方移植過來的,都是在“現代轉化”的同一個問題域下發生的,對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期許是一致的。

      在“傳統的現代化”過程中,中國文學、美學精神是一個經久不息的話題。從上世紀80年代的“美學熱”到世紀之交的“轉化熱”,再到構筑新時代中國精神與文化自信,產生了一批旨在探索民族審美傳統的論著。大概說來,在思想大解放的80年代,美學熱少不得與西學熱相互交織,相關古典美學的思考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學的強勢影響,生搬硬套的痕跡還很明顯。這種弊端很快就顯示在“失語癥”和“現代轉化”的語境之下,由此啟發了中西詩學、美學比較的學術熱點,并帶動學者們向著中西文化價值觀及思維模式的縱深去挖掘。進入新時代,特別是文藝工作座談會召開以來,當前關于“中華美學精神”的討論方興未艾,器物美學、書畫美學和美育實踐研究受到重視,而“把中華美學精神和當代審美追求結合起來”成為了指導當下美學理論和文藝實踐的重要命題。

      與此同時,在古代文論研究領域,關鍵詞、元范疇和基本理論等老問題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中煥發生機,總體上表現出從文學話語向文化話語研究、回到中華文明的母體之中去體會中國文學思想特質的發展趨勢。正如劉毅青在《文明闡釋視野下的中國文論重構》一文中指出的,中國現代以來面臨著古今斷裂的問題。當代中國文論的建構只有回到中國文明的源頭,才能真正獲得自身話語的理論資源,才能對當代文學構成批判意義的理論。正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十余年來經學文藝思想研究呈現出比較繁榮的局面。學者們聯系經學的意義生產方式和話語實踐方式來談論經學與文學之間的關聯互動及影響機制,解析這種關聯在歷史上的表現形態及其背后蘊含的時代精神與文人群體的身份觀念,從中華大歷史觀念出發理解經學關聯域中的中國文學品格,以期為當下中國話語建構和文化創新提供借鑒。一些研究成果突破了以往的那種背景式的、平行比較的方法論,對古代文論實踐性、人民性和道義內涵的理解更加深刻,從中也發現了大量的古典闡釋學話語資源。

      2014年張江發表《強制闡釋論》,引發了關于中國當代闡釋學話語建構的大討論。在上世紀90年代,隨著西方闡釋學尤其是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哲學闡釋學的廣泛傳播及其影響,國內學者即發出建立本土闡釋學的呼聲。當初,學者們多少是有一些文化焦慮的,他們通過西方視野重新發現了極為豐富的中國古典闡釋學資源,也感覺到建立中國本土闡釋學的需要及諸種困惑。在當下,中華文化復興謀求中國話語表達,這種需要無疑更加自覺了,中國闡釋學的發展前景也更加清晰了。這個過程透過張江教授的一系列理論及其引發的學術熱議來看,先是“強制闡釋論”通過拆穿西方理論自身的“根本缺陷”,為中國話語的出場創造了條件;繼而“公共闡釋論”通過回返闡釋的公共行為本質及其理性運行范式,從而展示了一種有別于西方闡釋學的中國道路。現如今當我們再提“中國闡釋學”的時候,它的思想義界、建構路徑及其民族特性都遠較當初的設想更為明朗和切實。在今天,中國闡釋學話語之路超越了“古代文論現代轉化”的議題,并將當代中國文論建構從聚焦于對西方話語的消化吸收,明確地拉回到傳統文化的土壤中去夯實其獨立性的基礎。這也啟發了關于古代文論闡釋學重構的學術熱點。一個比較普遍的看法是,中國應當走有別于西方的、體現中國傳統的方法論闡釋學道路。當然也有學者指出,包括古代文論之內的中國古典學傳統蘊含有足以對視西方的哲學闡釋學思想,只是還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

      (作者系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學闡釋學的中外話語資源、理論形態研究與文獻整理》[19ZDA264]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