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虛擬、文學虛構與元宇宙
內容提要:元宇宙概念描述的是互聯網基礎上構建的另一個平行世界。元宇宙概念的出現表明歷史內部愈來愈強大的技術邏輯。傳統的文學藝術仍然保持與現實社會的清晰邊界,元宇宙虛擬現實的“沉浸感”帶來各種感官的無縫對接。但是,元宇宙僅僅是感官感覺真實。如果不需要物質支持,許多傳統的文化觀念、社會規定乃至人的欲望也將消失。元宇宙與現實社會在經濟文化上相互依賴。如果物質的身體遭到人工智能的徹底改造,元宇宙的構思與設計必須重新考慮。
關鍵詞:元宇宙 虛擬現實 虛構 唯物主義 身體
一
最近一段時間,“元宇宙”(Metaverse)概念異軍突起,驟然成一個熱門話題。根據多方的描述,一個新型的龐然大物已經出現在地平線,正在向我們快速移動。與許多社會科學的宏大命題不同,元宇宙并非僅僅是概念組裝的海市蜃樓,而是包含各種“硬件”,譬如互聯網、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簡稱VR)設備,當然還有超級數據庫,而且,這個龐然大物的入口可能就是人們時刻抓在手中的手機。
恰是與日常世界存在可見的聯系,元宇宙不至于那么難懂——至少不像康德、海德格爾、德里達、拉康那么晦澀。大致可以說,元宇宙是互聯網基礎上構建的另一個平行世界。這個平行世界是虛擬的,人們可以自由出入,建立新的身份,體驗另一種迥異于現實社會的生活,譬如當一個武功蓋世的大俠,一個傾城傾國的公主,一個富可敵國的霸道總裁,如此等等。羅布樂思公司(Roblox)表示,真正的元宇宙包含如下幾個特征:身份(Identity)、朋友(Friends)、沉浸感(Immersiveness)、低延遲(Low Friction)、多元(Variety)、隨地(Anywhere)、經濟(Economy)和文明(Civility)。這些特征可以留待日后慢慢解釋。對于滾滾紅塵之中平凡的大眾來說,“沉浸感”顯然是最富吸引力的概念。沉浸在另一個傳奇世界之中,毫無隔閡,感同身受,既夸張又現實。許多人都提到了尼爾?斯蒂芬森1992年發表的科幻小說《雪崩》。主人公自如地穿梭于現實社會與互聯網的虛擬空間,上演各種精彩的人生大戲。《雪崩》的虛擬空間如此引人,這部小說如同元宇宙概念的形象注釋。許多人甚至覺得,《雪崩》的杰出想象為現今的元宇宙構思提供了最初的靈感。
這些描述也許是平庸的、初步的,甚至眾所周知。但是,這絲毫沒有降低元宇宙的重要性。相反,這個概念解放出來的思想能量正在向四面八方擴展。經濟學家到場,全面論述元宇宙帶來的資本集聚與產業鏈分布;法學家到場,談論的是虛擬空間的規則及其社會治理;社會學家到場,論證元宇宙的自治與永續性;通訊學家到場,考察元宇宙背后意味了多么壯觀的傳播革命;從未來學家、教育學家、建筑師、城市規劃設計師到符號學家、兵器專家、搏擊格斗大師、營養學家,各方面的人才都可以找到與元宇宙相互聯系的話題。當然,許多論述浮光掠影,之所以如此,恰恰表明元宇宙概念擁有不同尋常的深度與內涵。
我對于元宇宙的關注具有兩方面的原因。首先,元宇宙顯示了歷史內部愈來愈強大的技術邏輯,各種景觀圍繞技術開始了重組,形成新的結構,而且,新的結構開始深刻介入歷史的發展;其次,元宇宙與文學存在的聯系。相對于各種文學知識,我對于互聯網技術的種種前景既陌生又外行。許多時候,我不得不援引文學知識作為元宇宙理解的引導,猶如援引地球的景觀比擬火星的地表。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從文學到元宇宙,二者之間的敘事存在各種空缺。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從事一次充滿未知的理論旅行——填補知識空缺同時有助于想清楚,元宇宙會帶來什么,產生哪些新的問題。
很長一段時間,所謂的高科技鑲嵌在生活的邊緣,仿佛與人們的起居飲食沒有多少聯系。空間站、航天飛機、生物工程或者深海潛艇、極地考察似乎是少數人的事情,一些理論命題流傳于若干實驗室,僅供科學家從事專業討論。然而,最近的數十年,各種技術、機器密集地進入日常生活,尤其是以互聯網為中心的各種新型技術已經轉換為各種日常行為,例如網約車、支付寶、遠程醫療等等。手機僅僅是一部小機器。伸手在巴掌的小玩意上按幾個數字,另一個遠在千里的伙伴應聲而出——古代神魔小說之中,這肯定是一種驚人的法器,如今人們已經見慣不驚。可以明顯地察覺生活環境的一個重要變化:各種電器正在持續增加,愈來愈多的事情正在交付幾個數碼按鍵解決。當然,生活環境的持續改善并沒有改變人們的基本感覺——我們知道寓所外面是車水馬龍的城市,城市外面還有廣闊的田野、山脈和海洋。
然而,正在向我們快速移動的元宇宙會徹底顛覆這種基本感覺。一個互聯網技術提供的寓所、城市以及田野、山脈和海洋即將來臨。這是天方夜譚嗎?不知道——但是,我不得不提到的事實是:數十年來,技術實現某種想象的速度之快超出了許多人的意料。人們時常覺得,某些景象還是一個遙遠的設想,至少遠隔千山萬水;令人驚奇的是,這些景象轉瞬之間已經抵達,迅速侵占生活的各個角落,甚至成為固化的現實社會。技術的提速當然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想一想古代那么多尊貴的皇帝從未看過電視,我們常常會意識到自己的幸運。但是,人們不能因為這種幸運而對于新的問題視而不見。許多新的技術發明同時孵化出新的文化,新的道德觀念。汽車為現代社會的形成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作為常規的運載工具,現代社會的運行速度很大一部分由汽車完成。與此同時,汽車文化造就了另一些古典社會所沒有的觀念。譬如,脫離自己成長的土地奔赴遠方。古代的許多農民一輩子只能活動在方圓數十平方公里之內,對于汽車不過是一腳油門的事情。汽車文化削弱了“根”的意義,同時使地平線上的遠方不再遙不可及。技術提速帶來的歡呼有時會遮蔽另一種情況:人們的文化觀念或者道德水平遠未準備好。如果人們的文化觀念或者道德水平仍然是冷兵器時代的產物,手里已經有了自動步槍、火箭炮和核武器,那會發生什么?
文化觀念或者道德水平的滯后不會減緩乃至阻止技術的發展速度。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情況是,技術會提出自己的文化觀念。英國的C.P.斯諾的《兩種文化》是一部名著,他區分了人文文化與科學文化。許多人至今還隱約地覺得,哲學談論的是本體問題,技術無非是具體的實現手段。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然而,技術帶來科學文化正在急劇膨脹,甚至躍躍欲試企圖取代人文文化。我曾經指出:“科學話語已經顯示出問鼎‘道’的強烈企圖。顯然,相當多的哲學觀念與科學話語無法兼容——如果愿意正視這個事實,那么,另一個事實將同時顯現:后者對于存在本體的解釋正在形成強大的競爭力。”①換言之,一些科學文化試圖按照技術邏輯重構另一種人文文化。歷史學是人文文化之中古老的重鎮。歷史學的意義是多方面的。除了記錄各種發生過的事情,歷史學還是民族的記憶,民族認同的依據。當然,現代歷史學已經在深入地探討一些延伸的理論問題,譬如歷史敘事學——歷史學家敘事的內容與發生過的事情是否一致,二者之間的差異說明什么;如果不是有聞必錄,取舍的依據又是什么?民族的記憶也有相似的情況:某些記憶與發生過的事情可能存在誤差。記憶可能保存了各種恥辱的、令人痛苦的經驗,這將給民族認同造成復雜的糾葛。然而,元宇宙之中的生命可以根據各種需要重新編輯過往的數據,輕而易舉地增添一些內容或者敲除某些記憶。②這些技術將對傳統的歷史學觀念產生劇烈沖擊。當然,沖擊必然隨即波及哲學。什么是“真”?什么是“生命”?技術不僅提供不同的答案,更重要的是開始提供另一種思考路徑。
技術對于審美的介入甚至更早。我認為文學研究應當意識到各種意味深長的變化:“科學技術已經開始改寫審美的密碼。視頻電話如何處置異地思念的焦渴?互聯網為鄉愁帶來了什么?虛擬空間的人事關系——例如網戀——如何沖擊現實社會的社會結構?那些無時不刻地‘刷屏’的手機積極分子對于青峰、落日、小橋、流水這些農耕文明的意象還有感覺嗎?如何評判人工智能與機器人‘創作’的小說、詩以及書法作品?另外,科學技術造就的新型大眾傳媒同時形成了多種異于傳統的語言符號、敘述語法和閱讀方式。文學理論必須預判這一切將為文學帶來什么。”③
科幻文學——文學之中的一個門類——對于技術主題高度關注。許多科幻文學描述的恰恰是技術的無節制泛濫帶來的可怕后果。坦率地說,我對于科幻文學的興趣相當有限;但是,我察覺到一個動向,科幻文學的研究正在急劇升溫。很大程度上,這是技術的急劇擴張帶來的文化回響。元宇宙是技術邏輯上的一個幻想,還是可能乃至即將到來的現實?文學有必要做出回應。漢語之中“文學”一詞始見于《論語》,數千年的演變形成眾多“文學”的專門知識;“元宇宙”剛剛興起,2021年號稱“元宇宙”元年。盡管如此,眾多“文學”的專門知識立即感受到這個概念帶來的壓力。
二者之間的接口在哪里?我選擇從“虛構”這個概念說起。
二
圍繞“虛構”這個概念,我首先簡單地回顧文學幾個基本特征。很大程度上,這些特征可以衡量文學與元宇宙的理論距離。
目前為止,多數人都愿意認可文學的虛構性質。如果說,新聞報道、歷史著作、實驗報告、統計數據乃至一份請假條均以真實的陳述作為不言而喻的前提,那么,虛構是文學的特權。文學虛構不能視為可恥的謊言。社會文化共同認可的約定是,文學虛構免于道德譴責。
虛構顯然必須與真實聯系在一起。沒有真實,無所謂虛構。簡單地說,虛構至少可以表述為,敘述一個現實社會之中未曾發生的事情——文學內部還可以區分出各種不同類型的虛構方式。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都論述過藝術對于真實的模仿,當然他們對于模仿的終極指向認識不同。柏拉圖將模仿的終點延伸到“理式”。無論如何,“模仿說”是西方文藝理論的一個源遠流長的強大觀念。但是,“模仿”決不是真實的翻版。藝術的“模仿”增添了什么,壓縮了什么,改造了什么,有時幾乎完全另起爐灶。這種意義的“模仿”包含了許多虛構的成分。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們之所以需要“模仿”,這是源于本能,從事“模仿”可以產生巨大的快感。現今看來,這肯定不是一種完善的解釋——藝術從事“模仿”肯定還有本能之外的各種理由。這時,人們也可以從另一個方向提出相同的問題:為什么需要虛構?虛構耗費的精神成本遠遠超過如實的陳述。虛構一部大型敘事作品往往是一個艱巨的精神工程。如實記錄一個人的十年生活,或者,以他的十年生活為素材寫出一部長篇小說——后者付出的心血是前者所不可比擬的。既然如此,兢兢業業的虛構肯定存在重要的原因。人們不能像亞里士多德那樣,簡單地用“本能”來說明問題。
我曾經說過,虛構是文學的特權,但是,這個特權有償使用。如果虛構的內容仍然與如實記錄相差無幾,人們就會大失所望。虛構必須超越平庸的現實社會,體驗到傳奇性。沒有特殊的意圖和目的,通常不會虛構無聊的瑣事。剛剛是從左邊樓梯走到二樓,人們沒有必要虛構走的是右邊樓梯;如果拿到了虛構特權,至少要說是從窗口飛進來的。虛構一開始就是與傳奇聯系在一起,虛構傳奇制造的“快感”比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模仿”快感更具說服力。現實社會缺乏動人的傳奇,人們利用虛構滿足自己。藝術的虛構始終隱含這種渴望。或者可以稍稍改變成相對精確的表述:虛構背后存在強大的欲望。這已經相當接近精神分析學對于文學藝術的解釋。
許多時候,現實社會的匱乏即是欲望的對象。現實社會的匱乏意味著某些渴望受阻的時候,人們不知不覺地以虛構給予補償。精神分析學認為,文學藝術是一種“白日夢”——欲望的替代性滿足。許多人向往權勢、財富、愛情以及各種傳奇性生活,可是,身邊的現實社會遲遲未能出現合適的土壤。能不能以虛構的方式提供快樂的體驗?文學藝術大規模地承接了這方面的訂單,而且產品愈來愈專業。武俠、偵探、驚險、尋寶、玄幻、穿越,還有宮闈的鉤心斗角和霸道總裁眼花繚亂的愛情,各種“白日夢”蔚為大觀。
當然,人們很快辨識出這些產品的夢幻性質——一廂情愿的成分遠遠超出了實現的可能。這是一種常見的策略:所謂的虛構甩開了沉重的現實社會,僅僅展開想入非非的那個部分。例如,霸道總裁仿佛天生富可敵國,他到世上的目的就是進行各種形式的戀愛探索;或者,慷慨地將蓋世武功設立為那個武俠出場的前提,最多賦予一個小概率的事件作為理由,譬如從懸崖上跌入古墓發現繪在墓壁上的拳譜等等,他要表演的就是以蓋世武功鏟盡天下不平事。多少人有條件富可敵國或者擁有蓋世武功,這種愚蠢的提問被默契地屏蔽。但是,如果僅僅是脫離現實社會的幻覺,這種文學又有多少意義?另一些呼聲更高的文學觀念認為,虛構有責任展示人們置身的現實社會,亦即“為人生的文學”。 如果說,武俠、偵探、驚險、尋寶等等熟悉的“白日夢”已經成為通俗文學的常見類型,那么,“為人生的文學”形成的文學觀念主要圍繞在現實主義文學主張周圍。現實主義文學仍然是一種虛構。然而,現實主義并非簡單地遵循欲望,而是將欲望的合理性交付歷史的發展過程給予裁決。換言之,歷史邏輯決定欲望的實現程度。對于文學藝術來說,精神分析學的軸心概念“無意識”必須擴大為社會無意識,進而接受各種社會關系的衡量。結合弗洛伊德觀念與亞里士多德《詩學》之中的術語,社會無意識必須符合“可然律”和“必然律”,欲望寄托的烏托邦才能邁向現實社會。當然,欲望與烏托邦之間的界限是一種理論規定。對于文學藝術來說,欲望與歷史邏輯、理想與空想之間的區別并非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對于虛構、傳奇、“白日夢”這幾個特征的回顧表明,文學藝術與現實社會構成了清晰的二元。現實主義文學與現實社會息息相關,但是,二元的狀態并未改變。文學是一種有益于身心的閱讀,讀者終將從作品之中返回現實社會,以更為積極的姿態生活。沒有人認為,閱讀是轉入另一個天地的通道,讀者從此生活在文學的虛構世界,與孫悟空、賈寶玉、林沖或者關云長為伍。個別讀者閱讀了武俠小說之后遍訪名山,尋求各種武功秘籍,這種情節多半只能作為一個幼稚的笑話流傳。誰還會混淆虛構與現實社會?文學維持二元狀態的一個有利條件是使用的符號體系。文學的物質外觀是,大量文字符號印刷在裝訂成冊的書本之中。讀者很難想象,如何寄身于文字符號組成的文本,遠遠地將書本外面這個塵土飛揚的世界拋下。
現在已經可以察覺元宇宙的重大差別。元宇宙由虛擬現實(VR)構造,“沉浸感”表明各個感官的無縫對接。進入元宇宙不需要文字符號與文本的轉換,而是自然得如同踅入隔壁房間。文學文本的專業研究證明,哪怕現實主義文學描述,文字符號也不是一個透明的工具,在展示對象的同時如同一縷水氣蒸發得無影無蹤;相反,文字符號內含的意識形態可隱蔽地左右人們的文本感受。“這個女子生得面若桃花,弱柳扶風”或者“這個男人如同銀行家一般吝嗇”——這些文字符號的敘事業已不知不覺地設置一種文化傾向。元宇宙制造的生活空間劈面而來,驅走了文字符號層次的各種微妙影響,如同日常環境一樣真實。進入元宇宙甚至比翻開書本還要簡單,現實社會與元宇宙之間的心理過渡甚至難以察覺。兩個相互平行世界的交織與交換如此輕易,以至于人們立即會回想到那個古老的寓言——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
當然,現實社會與元宇宙存在巨大的差別。對于多數人來說,現實社會的一個基本狀況即是欲望的受挫。不如意事常八九——否則還叫什么現實社會?相反,元宇宙的一個基本狀況即是欲望的實現——心想事成,哪怕意圖與結局之間存在一個不無曲折的情節。這時,一個特征顯現出極為特殊的意義:元宇宙與現實社會一樣真實。
“意圖與結局之間存在一個不無曲折的情節”,這句話首先承諾欲望的最終實現。否則,人們又有什么必要重新設計一個元宇宙?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躺在那兒等待天上掉下餡餅來。相反,元宇宙鼓勵積極的奮斗,欲望的實現與積極的奮斗息息相關。與殘酷的現實社會比較,元宇宙保證的是喜劇性結局與行動過程的有效性。有效的行動本身就包含巨大的快感。作為一個簡陋的模型,電子游戲的風行說明了很大一部分問題。許多人將電子游戲形容為電子鴉片,但是,似乎沒有什么辦法阻止游戲迷的上癮。至少在目前,電子游戲畫面的精致程度遠遜于電影,然而,沒有多少人愿意為電影上癮。電子游戲可以主動操控情節,勝利是由自己的雙手帶來的——另一個與殘酷的現實社會絕不相同的前提是,失敗之后可以重新開始,機會始終存在。人們無法生活在電影的銀幕里面,但是,可以“投身”于電子游戲的情節。電影保存了傳統藝術的二元狀態,電子游戲的內在機制更為靠近元宇宙。
為什么需要虛構?現在已經不是在洞穴時代的篝火旁邊向一個講故事的人提出這個問題。元宇宙的虛構可以與上帝創世的意義相提并論——事實上這就是那些軟件工程師的意圖。當然,需要巨額的資金作為成本,需要大量的人力與技術支持。然而,各種輿論表明,相關的參與方面似乎決心已定。
三
我要引用幾句關于元宇宙的描述:
元宇宙整合了人工智能、數字孿生、全息映射、柔性穿戴、區塊鏈、計算視覺等技術,制造豐富、逼真的虛擬平行世界,使人們極視聽之娛,享靈境之妙,讓個體在有限生命周期內,獲得更多的主觀生命體驗,延展了生命實踐價值。④
這是內行的描述,種種技術詞匯如同專業性的理論擔保。因此,這種描述流露的樂觀精神并非無知的夸張。我關注的是,作者聚焦的是精神世界而不是物質世界。作者后來提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將會是高度平行的關系。”“隨著元宇宙社會到來,物質生活的吸引力、重要性或將被精神生活超越。”⑤我的興趣是從這種描述背后引申出一個結論:元宇宙是一個沒有物質乃至排斥物質的世界。人們準備好進入這種世界了嗎?
迄今為止,人們的各種感覺與判斷擁有物質為證,猶如黃金是貨幣價值的保證一樣。看到一座山峰或者一幢樓房,聽到一陣雷聲或者一聲汽車喇叭,不言而喻的前提是——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而不是計算機虛擬出來的。當然,撫摸到一個身體、一杯熱水或者觸碰一柄鋒利匕首的鋒刃更是如此。視覺接收的信息占據人們日常信息的絕大部分,視覺之中各種影像的物質基礎理所當然地存在——一床棉被與一片草地、一輛自行車的區別怎么可能僅僅是顏色、反光與斑點的密度而不涉及物質的干燥、潮濕或者堅硬程度?一個青花瓷花瓶、一張黃花梨木桌子與一幅國畫怎么可能僅僅是線條紋路的差異而不涉及物質的冷熱輕重?物質的存在是各種文化觀念、意識形態的絕對條件。鮑德里亞的《物體系》是一本有趣的學術著作。他的各種聯想與哲學思考必須首先承認,物質是真實的存在,而且歷史悠久。這種狀況如此自然,似乎沒有必要大費周折地論證。
但是,元宇宙不再承認這個前提——元宇宙不需要物質材料。元宇宙的真實不是物質的真實,而是感覺的真實——只要以仿真的方式通過感官鑒定即可。從電影、電視到互聯網上的各種視頻,各種影像符號對付視覺與聽覺的技術已經相當成熟與發達。虛擬現實(VR)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利用各種設備逼真地模仿味覺或者觸覺——從噴香的咖啡、爽口的冰淇淋、溫暖的擁抱與性愛到高空跳傘遭遇的烈風或者搭乘火箭時風馳電掣的速度。感覺的真實——似乎這就夠了。
元宇宙是不是要瓦解精神分析學?精神分析學區分了“快樂原則”與“現實原則”。欲望尋求滿足遵循“快樂原則”,但是,紀律嚴明的“現實原則”決不允許為所欲為。受挫的欲望遭到壓抑之后沉淀于無意識,等待一個地火爆發一般的“升華”——當然,過度積壓也可能導致歇斯底里的精神病癥狀。這種理論故事的構思之中,欲望的壓抑是一個中心環節。弗洛伊德的注意力集中在性欲望的壓抑,例如俄狄浦斯情結或者閹割焦慮。然而,現實社會之中,物質匱乏顯然是壓抑的另一個重要源頭——“現實原則”的“現實社會”顯然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之上的社會。迄今為止,現實社會的物質從未富足到可以各取所需。從糧食、水、土地、金屬礦藏到醫療資源、住宿條件、交通工具、城市設施,各個方面始終存在不足。短缺經濟從未真正消失,圍繞物質基礎形成的欲望從未徹底滿足。幾乎所有人的無意識之中都有物質匱乏造成的精神創傷。然而,元宇宙取消物質限制,這里不會有土地資源的爭奪或者缺少一套容身的公寓,也不會因為手頭緊張而眼巴巴地看著一套心儀的服裝或者一枚渴望已久的手鐲落入他人之手。人們無法認為這是因為物質富足從而允許欲望大幅度膨脹,而是因為元宇宙不屑于物質。這是不是元宇宙與現實社會的最大區別?
沒有理由低估這個區別的深刻影響。“隨著元宇宙社會到來,物質生活的吸引力、重要性或將被精神生活超越”——“唯物主義”如果失靈,許多傳統的文化觀念、文化規定也將喪失意義,種種歷史沖突以及由此產生的勝利或者失敗也將消失。這個世界不再為糧食、水、土地、礦藏或者醫療、住宿等等苦惱,還能剩下多少問題?——除了弗洛伊德所關注的性。讓我們關注一下自己的身體。這是任何一個人都會接觸的物質,也是一個特殊的理論范疇。精神與肉體二元區分的哲學觀念之中,身體常常遭受蔑視。柏拉圖將身體視為探索真理的累贅,笛卡兒理性主義的“我思”排斥肉體的“我感”。另一方面,許多宗教學說禁欲,憎惡身體的享受。尼采反對蔑視身體,他在《權力意志》之中強調“以肉體為準繩”。后現代主義的理論之中,身體已經成為“主體”的固有成分。“身體”當然在“唯物主義”的“物”之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恩格斯《在馬克思的墓前講話》的這幾句表述非常著名:“正像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吃、喝、住、穿”均是身體的基本需要,甚至是“唯物主義”的起點。沒有吃的食物,其他的物質沒有多少意義。食物匱乏的時候,人們甚至痛恨自己這么能吃。魯迅的小說《風波》之中,九斤老太迅速地抓住生活的要害——九斤老太時不時氣沖沖地抱怨孫女“吃窮了一家子!”然而,身體無法擺脫的“吃”恰恰是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許多社會制度的起始原點。元宇宙要改變這個原點了嗎?
人們曾經在電影《黑客帝國》之中看到一個構想:所謂的身體放在一個裝滿液體的缸里,身體插上各種電線和管子,大腦與一臺超級計算機聯起來。腦子里的所有感覺——從繁華的街景、一塊肉排的味道到摯愛某一個人——都是這臺計算機虛擬出來的。“缸中之腦”是一個假想的實驗。這時,人們擺脫了身體,擺脫了原始的“吃”,當然也擺脫了各種物質。可是,電影之中的主人公為什么還要冒著巨大的風險返回現實社會的荒漠呢?這也是元宇宙要回答的問題:不再擁有真實的物質,想象性的欲望滿足是不是就夠了?
擺脫物質的想象性滿足——我想魯迅塑造的阿Q是配得上這種表述的。“我們先前也闊過”,“我總算被兒子打了”,擺脫物質之后,這些自我安慰的想象沒有多大的失誤。堂?吉訶德也是如此。單純地考慮精神價值,堂?吉訶德毋寧是積極向上、不屈不撓的象征。記得海涅的《論浪漫派》就贊美過這種精神。堂?吉訶德的問題出在物質方面:風車與敵人的差別,鄰村的養豬姑娘與貴婦人的差別。舉出這些例子并不是證明,阿Q或者堂?吉訶德永遠沒有希望成為正面榜樣,而是力圖指出:所謂的元宇宙可能顛覆多少人們習以為常的認識與結論。
鏡花水月,浮生若夢,這是佛禪常見的主題。不再有物質方面的欲求,許多傳統的是非已然沒有意義,所以佛禪看破紅塵。最近的一部電影《瞬息全宇宙》——關家永等導演,楊紫瓊主演——從另一個角度涉及相似的主題。電影的情節建立在一個設想的基礎上:人們可以瞬息之間穿梭于不同的宇宙,經歷各種不同的生活。電影之中一個主人公閱歷無數,她的結論恰恰是:所有的人生標準無非一時一地的準則。既然如此,何必執念于什么?當然,電影的情節演變,俗不可耐但無比溫暖的親情還是將她從虛無的深淵邊緣拖回來。也許,人們不得不承認,的確不存在一時一地之上超歷史的懸空標準。所謂的人生恰恰是回到歷史,回到此時此地。只有此時此地才知道什么是溫暖,什么是仇恨,什么是快樂,什么是滿足。可是,物質的富裕程度以及欲望的滿足程度始終是此時此地歷史的組成部分,不可刪除。精神生活的各種內容能不能完全拋下物質,乃至拋下身體?恩怨情仇能不能成為沒有任何物質依附的精神波動或者若干抽象的詞語?另外,我還想指出的是,元宇宙充分滿足各種欲望,會不會恰恰引向無可無不可的虛無?
四
《瞬息全宇宙》還涉及另一個問題:不同的宇宙是否相互影響。這些宇宙是平行的線條,互不相交,還是彼此交疊,相互改變情節線索?這當然不得不涉及另一個設定:每一個宇宙的情節是先驗的、固定的,還是隨機的、建構的?后面這種情況顯然包含了復雜的可能。例如,A宇宙可否派遣一支部隊到B宇宙作戰?當然,那些網絡文學作家更樂于構思以個人為中心的情節,例如A宇宙一個武功蓋世的大俠或者一個魅力四射的美女到B宇宙創造一番風生水起的偉業。對于精神分析學來說,這種故事構思必須事先加一個拐彎:A宇宙一個屢遭欺凌的弱者、一個淪落底層的灰姑娘進入B宇宙洗心革面,成為大俠與美女,然后不可遏止地爆發了。總之,兩個宇宙之間存在某種呼應。如果不同宇宙之間的時間刻度不同,“祖父悖論”這些問題必須得到考慮——這也是所謂的“穿越小說”常常遇到的問題。如果在A宇宙殺死了一個人物的祖父,那么,這個人物就不會在B宇宙興風作浪。一個沒有祖先的人物是不存在的。這些問題會不會也出現在元宇宙之中?例如,我的欲望是改造家族的命運。我能否進入元宇宙獲得祖父的身份,敦促父親勤勉好學,不懈創業,然后賦予我自己一個“富二代”的身份?元宇宙的“富二代”與現實社會之中阮囊羞澀的狀況如何協調?如此等等。
也許,現今想象之中的元宇宙版本還顧不上這些問題。目前只能在一個簡單的層面考慮元宇宙與現實社會的關系:前者必須多大程度地依賴后者的物質支持?元宇宙可以多大程度地物質自給?一些實驗性的先鋒小說可以如此構思:一個身為作家的主人公寫了一部作品,他搖身一變跳入自己的作品,與情節之中的人物共同生活,聚散離合,一波三折,至于文本的框架仍然交給文本之外那個坐在書桌旁邊的家伙運營。文字符號可以實現這種構思,元宇宙似乎困難不少。人們可以想象一個稍稍刁鉆的例子:元宇宙的虛擬現實以及互聯網需要電力保證。元宇宙能否虛擬一個發電廠提供自身運行的電力?我想說的是,元宇宙當然涉及未來的精神分析學,然而,不能因此忽略了當前的政治經濟學。更為寬泛的意義上,不能忽略元宇宙與現實社會之間經濟、技術、文化制造的多重復雜關系。
回到置身的現實社會可以發現,作為概念形態的“元宇宙”已經在諸多方面產生巨大的反響。社會學很早就提到了“數字勞工”問題。如果元宇宙作為另一個平行世界嵌入生活,一些延續已久的社會邊界可能迅速瓦解。什么是勞動,什么是游戲,什么是需求,什么是欲望,什么是剝削,什么是報酬,種種傳統觀點搖搖欲墜。另一方面,數字技術也在制造種種新的區隔與社會鴻溝。技術門閥、技術壟斷、技術訛詐、技術特權必將應運而生。目前已經可以發現,相當一部分無法操控智能手機的老年人完全被隔離于數字社會之外。即使獲得登錄路徑,他們也只能在某一個數字社區充當任人操縱的木偶。當然,“元宇宙”概念掀起的最大波瀾大約是資本世界。資金的來源以及回報是所有經濟行為的基本規律。因此,元宇宙巨額資本的出入進退可能超出許多人的想象。
不妨看一下元宇宙的一系列相關事件:2021年3月,元宇宙概念第一股羅布樂思(Roblox)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正式上市;5月,Facebook表示將在5年內轉型成一家元宇宙公司(并于10月28日更名為“Meta”,該詞來源于“元宇宙”Metaverse);8月,字節跳動斥巨資收購VR創業公司Pico……另據報道,11月23日,在虛擬世界平臺Decentraland里,一塊數字土地被賣出243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552萬元)的高價,這一售價比之前的虛擬房產紀錄91.3萬美元高出一倍多,也比現實社會中美國曼哈頓的平均單套房價要高,更是遠高于美國其他行政區的單套房價。⑥
當然,資本世界的波瀾仍然發生在現實社會這一邊。那些投資者清醒地將歸宿確定為世俗的現實社會,元宇宙的數字貨幣最終還是兌換為可以購買糧食和房產的幣種。手持資本的投資者并未考慮與身體以及現實社會決裂,化作一縷信息定居元宇宙。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鄉。相反,愿意定居元宇宙的人多半無力參與資本世界的激烈角逐。樂不思蜀,但愿長醉不復醒——遁入元宇宙就是將這個冷漠的現實社會甩到看不見的地方。
可是,元宇宙真的將這個現實社會擋在外面了嗎?各種論述留下的印象是,元宇宙是一個更為理想的世界,更為令人向往,更為值得期待。人們甚至覺得,元宇宙并非現實社會的產物,各種人工的設計與構造遭到了遮蔽;元宇宙仿佛是一個自足的世界,人們更樂于駐守在這里而不愿意返回。事實上,擅長虛擬技術的工程師從未真正擺脫現實社會的文化。如同種種隱蔽的意識形態傳導,現實社會與元宇宙借助文化相互投影。工程師設計的元宇宙很大程度地脫胎于現實社會文化。元宇宙之中遭受征服的對象往往是不明身份的妖孽、為富不仁的勢利之徒或者高中班上的情敵。總之,人們不會莫名其妙地到元宇宙征服一塊鵝卵石或者一支蘆葦。人們不是到元宇宙睡覺,而是去完成各種快樂的行動。因此,元宇宙的各種行動必然脫胎于現實社會,否則人們不知道為什么快樂。街道上的汽車追逐可以改為空中飛翔的“變形金剛”,一串子彈可以改為一束激光,這些改變處于想象與快樂簽約的范圍。如果打個噴嚏就殺敵三千,這種勝利就會顯得無聊。元宇宙的抒情也不能完全脫離傳統的傷春悲秋,吟風弄月。一個人面對電閘的時候感到一陣惆悵,或者看到輪胎覺得孤獨,事情肯定有些奇怪。人們的基本感覺顯然是從現實社會這邊搬運過去的。按照現實社會的邏輯,人們不想將自己虛擬為一只蚯蚓,一輩子僅僅穿行于五平米的泥土里;也不想將自己虛擬為馬路旁邊的一株野草,風吹日曬而且飽受踐踏。元宇宙的標準配備是成功,勝利,擁有,驕傲,甚至連平庸的感覺也不允許存在。然而,成功、勝利、擁有、驕傲帶來的快樂是現實社會孕育出來的,而不是元宇宙的獨創。
一些人曾經及時地呼吁,元宇宙不是法外之地,必須設立各種管理規則。這可能造就各種實踐的難題。首先,管理規則的一個重要主題是不許可個人妨害他人以及社會。可是,如果個人僅僅生活在自己孵化的欲望內部,既不必爭奪土地資源也不會失戀,如何妨害他人以及社會?另一方面,如果管理規則意味著各種嚴格的管控,還有多少人放棄熟悉的辦公室、公共汽車和家里的餐桌,跑到虛擬現實去接受另一種管轄?當然,提出這些后續問題也許為時尚早。也許元宇宙擁有某種整體免疫力。一篇論文的觀點很有見地:所謂的元宇宙并非業已確定的being,而是生成性的becoming。人們將“現實社會”作為一個不言而喻的整體,并且在這個基礎的參照之下談論元宇宙;但是,元宇宙的出現是否也將劇烈地改變“現實社會”——這個參照是否穩定?⑦這些有趣的思考力圖擺脫傳統的二元形態,跨越沿襲已久的各種思想邊界,在另一種思想圖景之中重新考慮問題的分布空間及其焦點。
五
盡管認可元宇宙的生成性(becoming),身體仍然是一個不變的元素。人們以肉身之軀進入元宇宙。元宇宙貯存和釋放人們的各種欲望——這時必須意識到,物質的身體是許多欲望的前提。身體的生物組織是許多欲望的基礎。如果人類的身體如同汽車那樣是各種鋼鐵零配件裝配起來的,許多欲望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所謂的生物組織當然包括人類之外的動物——人類與動物的生命形式不存在本質的鴻溝。兩個男人會因為一個漂亮的女人反目成仇,兩只猴子會因為爭奪領地的霸主位置而拼死一戰,兩輛汽車決不會為爭取第三輛汽車的歡心而產生沖突,兩輛自行車也不會因為嫉妒而鉤心斗角。欲望與匱乏有關,這些匱乏是意識到身體的局限性——需要飽暖與性。飽暖、性以及各種感官享樂深深植根于身體。權力欲或者占有欲可能帶有更多的精神成分,但是,身體的生物組織仍然可以證明,這是生命的需求。生命的競爭是一種強烈的原始沖動,盡管這種沖動最后被納入不同的文化形式。人們不會在非生命的物質之中發現相似的現象。一塊石頭、一根鐵棍或者一張桌子從來沒有表現出想統治什么或者占有什么。
錦衣玉食代表的各種享受默認身體的前提,甚至另一些文化藝術的項目也是如此。根據字源學的解釋,“美”的感覺很可能就是從口腹之樂轉過來的。《說文解字》對于“美”的闡釋是“甘也,從羊從大”,“羊大則美”。遠古的食物之中,羊肉無疑是一種美味,“吃”從身體的維持逐漸轉變為身體的享樂,繼而發展為一種美好的感覺。音樂、舞蹈乃至詩歌之中的節奏韻律也可以追溯至身體感覺,節奏韻律的錯亂首先會造成生理的不適。我想說的是,元宇宙的欲望與快樂——包括一部分美學享受——無不認可一種物質的存在:身體。身體不可虛擬,而是實在。欲望與快樂之為欲望與快樂,恰是以身體實在作為接受的平臺。
另一個相對隱秘的情況是,產生欲望與快樂的對象往往也必須歸結到身體。征服的勝利帶來巨大的快感,被征服的失敗帶來巨大的恥辱。但是,許多人真正介意的是身體之間的征服與被征服。我相信元宇宙不會大量虛擬登山、游泳或者長跑、競走這一類體育項目。這些項目的很大成分是征服自然。征服自然遠不如征服一個擁有五官四肢身體的真實對手有趣、過癮和解氣。所以,身體之間的直接對抗始終是熱門功夫。體育競賽的意義顯而易見。文化藝術也是如此。從傳統的武俠、電子游戲的類型到科幻電影,身體搏殺打斗的勝利產生的快感遠遠超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快意恩仇,必須有身體殺戮的介入。科幻文學可以提供眾多證據:人類對于自己身體的強烈渴望仍然是戰斗技能的升級,許多基因的改造或者機械裝配無不圍繞生產超級戰士的主題展開。這是動物之間的較量、競爭遺留的原始沖動,甚至還隱含嗜血的記憶。伍子胥鞭尸是一個著名的歷史典故。即使仇敵早已進入墳墓,可是,不親手鞭撻他們的身體怎能解心頭之恨?可是,這或許會成為元宇宙的一個難題。人們將自己的身體帶入元宇宙,征服的對手卻往往只是一束信息。憤怒地宰了一束信息,這又算什么?哪怕虛擬現實可以提供各種真實的感覺,人們仍然會覺得替代品不足以解渴。
然而,替代品真的無法如同生物的身體那樣承擔強烈的感情嗎?事實上,模糊的地帶已經出現,譬如電子寵物。作為一種電子玩具,電子的狗、魚或者水母同樣需要主人的飼養、照料和關懷;長時間置之不理,它們也會一命嗚呼。如同對待寵物,人們開始傾注感情,甚至覺得不可分離,尤其是孩童。許多感情來自潛移默化的訓練和建構。如果電子寵物在人們的意識之中享有和真實的狗、貓相同的地位,它們引起的愛或者傷心是否性質相同?對于工程師偽造的生命形式,人們配備了另一種感情嗎?這種情節可以擴大到恨:如果遭受一個奪命機器人的追殺,恐懼的情緒自不待言——可是,人們會像憎恨一個真實的仇人那樣憎恨機器嗎?人們肯定知道,元宇宙里的各種對象來自虛擬,這種狀況會不會極大地削弱人們的感情質量?當然,另一種設想是,元宇宙之中的主人公不再意識到此岸的現實社會。生物的身體與虛擬身體之間的情感差異阻斷于此岸現實社會,不再帶入元宇宙。可是,如果沒有這個令人苦惱的此岸現實社會作為參照,那個萬事如意的元宇宙又有什么可羨慕的?
也許,元宇宙最終會向那個物質的身體提出挑戰。虛擬現實如此理想,以至于那個物質的身體充滿缺陷,令人不齒。為什么不重建一個理想的身體?這種觀念遲早會出現。這肯定不是天方夜譚——很久以來,醫學技術一直朝這個方向努力。從假牙、眼鏡、股骨頭更換、硅膠整容到各種內臟器官的移植,身體正在根據醫學技術的進展按部就班地改善。哲學家之所以還沒有對身體提出類似于“特修斯之船”那樣的疑問,顯然因為一個關鍵的器官:身體之中的大腦尚未被替換。當然,目前的一個議論焦點即是,大腦會不會被一塊芯片取代。必須承認,技術的障礙愈來愈小,以至于這種狀況帶來的文化沖突愈來愈明顯。許多科幻電影之中,擁有芯片大腦的是人類之外的另一個品種——智能機器人。人類與智能機器人之間的對抗與合作是一個重要題材。目前的設想之中,人類之所以可以掌控智能機器人,重要的原因是后者不存在自我意識而僅僅停留在工具范疇。我曾經舉一個通俗的例子說明這一點:人類與智能機器人均有記憶,后者比前者強大千百倍;但是,人類可以回憶而智能機器人缺少這種能力。回憶是自我意識的產物,并且與個人感情經歷密不可分:回憶母親的一頓晚餐,回憶父親的一次特殊教誨,回憶初戀的一次約會,如此等等;智能機器人不可能充滿感情地回憶某一個程序員寫下一個軟件程序或者某個硬件來自哪一個生產線。如果智能機器人真的產生自我意識而形成回憶需求的時候,人類的生存境況岌岌可危。
當然,這種想象仍然存在盲點。作為智能機器人,它們戕害人類的動機是什么。芯片取代了大腦之后,物質的身體內部各種基于生物組織的感覺和沖動或許不復存在。智能機器人不是來自太空并且擁有高端文明的“外星人”,而是以人類為藍本仿造出來的,盡管諸多能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智能機器人的各種“算法”之中,性吸引、殺戮、嗜血乃至嫉妒、怨恨、惡毒、“老子心情不好”這些帶有生物原始性質的內容是否還得到保留?智能機器人的各方面能力如此強大,沒有必要和人類爭奪空間或者糧食,也不需要奴役人類為之種田、當搬運工或者做家務事——簡單地說,取代了大腦的芯片是否還會產生物質的身體各種生物組織造就的欲望?這個問題當然涉及眾多復雜的因素和知識,無法深入展開。我想涉及的僅僅是后續的另一個問題:如果物質的身體真的獲得技術的徹底改善,元宇宙的構思與設計或許又要重新考慮。
注釋:
① ③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8、7—8頁。
②參見呂鵬《元宇宙技術與人類“數字永生”》,《人民論壇》2022年第4期;肖《元宇宙:虛實融合的傳播生態探索》,《人民論壇》2022年第4期。
④ ⑤呂鵬:《元宇宙技術與人類“數字永生”》,《人民論壇》2022年第4期。
⑥周志強:《元宇宙、敘事革命與“某物”的創生》,《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2期。
⑦宋明煒:《當我們在談論元宇宙的時候,我們沒有在談論什么?》,《上海文化》2022年第4期。
[作者單位:福建省社會科學院]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