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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家》2022年第4期|楊知寒:妖言惑眾(節選)
      來源:《大家》2022年第4期 | 楊知寒  2022年09月28日08:29

      楊知寒,生于1994,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杭州。作品見《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花城》等,部分為《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曾獲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蕭紅青年文學獎。

       

      人們一直為自己的行為

      尋找著各式各樣的理由

      以此告訴自己:我是正確的

      所有的傷害和猜測,都是對的、值得的

      就是在這樣的念頭之中

      我們完成了對身邊的人和事自以為是的重構

      1

      讓我感到害怕的人不多,女孩兒更在少數。但孟小童就是這樣的女孩兒。

      我怕她的時候,她幾歲?我們大約都在十二歲。讓我害怕的不是她發育得格外好,能夠在武力上對我施壓,又或者她有一副尖刻的性格,有讓我感到低她一頭的長處。她看起來挺普通的,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被時間渲染過頭的回憶中。孟小童平淡得像一張集體大合照中微弱的影子,屬于注定被忽略的蕓蕓臉孔中的一個。那時我們都在一所普通的小學度過我們普通的六年級,那時雞兔同籠問題和生理期何時到來的疑惑,時時困擾我們。

      她矮小、瘦弱,不是那種能拿豆芽菜作比的可憐樣兒,而是像被重壓過的扁紙片兒。扁的軀體,扁的臉蛋,扁扁的頭,留著露出耳朵的扁形短發,劉海兒輕薄,不時蓋上她一雙細長的眼,深幽幽的,比一般人眼珠都大。孟小童始終坐在第一排,但不是因為偏愛。小學時近視的人很少,沒家長因為這個給老師打電話要求將座位往前調。事實上,最好的位置是三四排,家長們都知道,第一排常年飽受粉筆灰之苦,但孟小童的座位也沒被要求換過,她的家長對此沒有意見。老師們換了幾輪,每個新上任的都這樣安排她,即不做任何安排,她們也從來沒對她產生過太深刻的印象。似乎她就應該處在那個位置上,像個固定的擺設,不同于她,第一排的其他孩子都是令老師頭痛的搗蛋鬼。在吵吵鬧鬧的第一排里,孟小童安安靜靜,每個從她身邊調走的男孩,都在離開她身邊之前,對她實施過花樣翻新的惡作劇。她已經是個老兵,是個比所有新來的老師都更深諳周圍人德行的偵察兵。

      學校許多孩子都住在附近,家庭間差異不大,基本領著差不多數目的零花錢,做差不多的花銷,零食啦,小玩具啦,還有女孩間的發卡和皮繩啦。相比之下,孟小童身上總清清爽爽的,沒多余的物件在身上,讓人不知道不上課的時候她都把心思花在了哪兒。她似乎沒有固定的伙伴,沒見過她落單,也許她落單過,誰會去注意呢?大家只會注意那些古怪的人,情緒不穩的人,有節目的人。孟小童至多跟在后面,貢獻不溫不火的笑聲,老師要求一人讀一句,將課文順次讀完時,從沒在她那兒卡過殼;期末上臺去領獎狀,哪怕是勞動小先鋒,也沒見念過她的名字,可孟小童一定在下面鼓起了節奏平穩的巴掌。我很記得她笑的樣子,拘謹平淡,和她的人形一樣扁,仿佛再也擠不出別的情緒來。可她努力擠著五官,擠到別人都已經不笑了,她還堅持著收尾,讓一個笑話茍延殘喘到了不該有生機的時候,還掛在她臉上,變成一句古怪的謎語。

      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跟在了我們幾個人后頭,上學時和我們形影不離,放寒暑假一起出來玩的時候,她也會在約定的場合提前來等,還和我們一起照過幾次大頭貼。事后想,沒人記得她怎么會出現在那個位置上,照片中的孟小童,被擠得只剩下畫面上一雙眼睛,彎彎在笑。她那天穿了件白色T恤,胸口繡著藍線,勾成一個面目模糊的卡通圖像。她珍愛那件衣裳,照畢業相時也穿著它。最后的合照里,她胸脯平坦,領子洗得松散了,露出她總是揚起的細長脖子下窄窄的一行鎖骨,對視面前拍照的人,定格在一個茫然的笑容上。這是我對孟小童最后的清晰印象。畢業前一段日子里,她躲著我們,尤其躲著我,我倆簡直像打游擊似的,回避所有對方出現的場合。起因是一封信,而且還是一頁她的日記什么的,記不清了。但我仍記得那張寫給我的,發皺的紙上遞出的全部情緒和其中一些話。我恨你,她開頭寫道,兒童的字跡撇捺清楚,我要殺了你。

      捫心自問,我何曾有過仇人,相對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我可以說是處處優越。家境不錯,父母都有頭臉,是會被請到學校做演講,被校領導低眉順眼招待的賓客;成績不錯,從沒掉出過前五名,學校里大大小小的活動都會交給我完成,讓我出盡風頭;再說下去會更不好意思,我還是個好看的小姑娘。一到圣誕節,桌膛里會像上貨一樣,堆滿包著彩紙的紅蘋果。在學校里,我度過了滿足而快樂的童年,處得都是朋友,見的都是笑臉。孟小童直截了當的恨意讓我猝不及防,同時帶來微妙的興奮,那興奮像是個驕傲的巨人,居然發現腳下的螞蟻在拿起箭矢,朝我的心臟瞄準,卻只在膝蓋上掉下一陣落葉似的瘙癢。因為這些原因,我終于有機會擺出電視劇里被惡人欺凌的善良女主角,總要展現出來的嘴臉。我突然意識到,人間居然還藏有惡意的重大發現,讓我驚嚇得不行,要被周圍人都體恤關懷一遍,才能感到安心。我巴不得向人承認我一定是有意無意傷害過了她,對任何人,后來的每次談及此事,都帶給我一樣的滿足感,仿佛越是敘述自己的內疚,越能帶來道德的占先。這很不公平,也很讓人快意。

      我童年最好的兩個朋友,兩個都是明媚熱情的女孩兒,楊橋和韓笑,自然是我最堅定的盟友。她們都心照不宣疏遠了孟小童。經我敘述,她們篤信,孟小童平靜的外表下深藏不露,有著一副不符年紀的心腸和算計。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悄悄議論她,忘記了關于她陪伴在我們身邊時的一切,卻記住了她不在我們身邊時,讓我們深信她一定發生了其他故事。楊橋小心翼翼摸著我的手背,在各自成年后仍關照我的心情,韓笑則大大咧咧,嚷著應該當時狠揍孟小童一頓。我總會帶著甜蜜又體諒的微笑,說可能她當時也有難處,而我們那時才多大,意識不到去理解她呀,是不是?三個大人,會在說到此處時,將頭抵在一起,親密地擁抱,說我們現在全都理解了,我們是三個心智健全的幸運人,能夠心胸寬廣地去評判一個在童年就為仇恨困住的小姑娘以及她往后的人生。可能她往后估計也難活得好。

      我們三人,往后活得的確不賴。楊橋在北京,做了一名玩具設計師,符合她童心的本性,單身,但很快樂,天天埋頭在圖稿上,早上睡到日上三竿,頭發都懶得梳理,不洗不梳,又是一天。韓笑一直留在老家,做了最時興的行業,在某平臺粉絲過萬人,在鏡頭前更肆無忌憚展示她的個性,唱歌跳舞,社交技能在滿級上徘徊不掉。我最早成家,每天寫兩個鐘頭的小說,跟著便繞身在菜場和鍋臺邊,由老公打點外面的一切,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歲月屬實靜好。我們都對各自的日子知足滿意,覺得是命運成全了我們的一切,兒童時想要的,希望實現的人生,簡直鴻運當頭,就這樣各自掉進了三十歲的軌道上。三個女人每當齊聚,都要霎時變回過去模樣,童言童語,熱情活潑。講起雞兔同籠,笑說雞和兔子都變異了吧,才長那么多只腳;講起生理期,各自期盼絕經后的日子,便不用再擔心月經不調,以及備孕前的種種難事。話題瑣碎得不行,談開來,盡是輕松優越。

      2

      韓笑定于今年五月結婚,對象是她初中同學,我和楊橋都替她高興,在經歷了各自的情感迷陣后,深知少年伴侶,知根知底,最是難遇合。這是韓笑第一次帶他來,大家約定好在商場的四層見,玩一場密室逃脫。春節期間,生意很忙,告知我們得在小房間里等滿一小時,才能排上。這期間,韓笑簡單介紹了下跟在她身后進門的裹著件雪白羽絨服的高個男人。我和楊橋直接叫他項哥。項哥不愛說話,或許是因為初次見面,處處拘謹,黑口罩始終沒摘,坐下后,他的手和韓笑緊緊攥著,像個走失不久剛回了家的男童,現在仍魂不守舍,無辜地望著四周的環境。我提議大家喝點什么,給楊橋叫了可樂,剩下三人則各開一瓶純生,不用杯,小口嘬著喝。

      大家試著尋找都能聊上的話題,關于韓笑和項哥的戀愛經過,先前項哥沒在,她已經和我們事無巨細說過了,讓我們見到了真人后,再無新的好奇。韓笑點起煙,說屋里太熱,扭身開了窗,又給長發綰出個髻,本就銀盤似的臉孔,換了這個發型,便和唐朝仕女一樣,臉上再借酒意,一時風情萬種。她一把拉下項哥的口罩,倆人嘴唇柔軟地抿在一起。項哥小聲埋怨說,親我干啥?我和楊橋都笑,繼續聊我倆的,說到哪了?哦,講起小學時光。我們小學的班,可謂群英薈萃,如今更分散在社會的三教九流,高的高,低的低,也出了幾個精英,更多的則是社會上的散兵游勇。我們總要在彼此的敘述中,假裝這是第一回聽說,好把驚訝的反應給足。煙霧繚繞,外頭吹刮的寒風,難吹散一室紫煙,何況這里還有上一伙人玩劇本殺遺留下的遍地垃圾。我將桌上幾桶還盛著湯水的泡面推遠,夾上煙,和對面的楊橋你一言我一語,回憶過往那些好笑的臉孔。她驚訝我怎么記得住那些名字,我也說不出為何,記憶早已將他們分門別類,安放得十分清楚:把鼻涕抹在講臺后的是鄭旺,立春院頭牌是爽姐,穿成人內褲的是姚婷婷,撿別人掉在操場上的老虎丁吃的女孩,不叫陳蕊,叫王蕊。還有那個長得跟土撥鼠成精似的男孩,名叫魏龍,每次我都刻意把他留到壓軸來講,魏龍父母都是干個體經營的,拿的零花錢最多,滿桌膛里不是周小玲,就是衛龍辣條。魏龍吃衛龍,常常吃得滿嘴紅油,三年級時就因欺負一年級小孩兒成名,快畢業還在欺負一年級,初心不改。這讓他終于成為學前班里,乳牙還沒換完的小孩們必拜的一號大哥。魏龍曾將初戀的情誼獻給我,被我告狀給了班主任,班主任聯合雙方家長,都將巴掌扇在了他黑亮的長臉上。在走廊里,魏龍被連續掌摑的數字,叫我們留在教室里的孩子,一個個暗中查算,像都擔任了跳繩比賽時的計數員工作,留神細心,囑咐都別查漏了拍兒。二十?沒到,才十八個響兒。

      項哥跟著笑,我和楊橋的心理負擔都放下些,更旁若無人復盤過往回憶。韓笑皺著被修過的漂亮眉毛,說她記得,魏龍畢業前一年,始終坐第一排,是不是這樣?楊橋指著我說,她門兒清。咱班一米二以下的小個兒男生,沒一個逃得了她毒手的。我含蓄地說沒,哪兒的事?卻志得意滿,想那簡直是我人生的巔峰歲月,可惜當時一個也瞧不上眼,不懂長期持股的道理。若分散投資,難保哪個就是他日的一方諸侯,放長線釣大魚,何苦都放生了?當日有意為我舍生取義的魏龍早不再見,倒想起另一張總圍繞他身邊的臉。我壓著不說,留心楊橋和韓笑費力猜測的表情。我還用那套路數,常用常新,當下眉頭微簇,帶著后怕的神態講述,提起來姓,就不提起名,半晌再提起了姓。直到韓笑脫口而出,孟小童!魏龍當時的同桌是孟小童,記得不?誰記得,誰不記得,不好說。我換只腿翹,將煙蒂敲散了,面前的煙霧,不是螺旋緩升,就是平行彌漫。我們又再聊起孟小童,像聊起一個鬼魂。

      孟小童恨我,自是有原因的。我還能清晰地想到兩件事,它們復盤在敘述中,更多是作為兩副畫面,被我描了又描,勾起當時氣氛的難堪。第一件事關冤枉。有天班里只剩我和她,有人丟了一個文具盒。老師找我倆過去問,我說不知道,孟小童猶猶豫豫,手抬得很低,卻指向我,說她看見是我拿走的。我還記得自己當時心情多么興奮,理直氣壯達到頂峰,愿意在這件事上掰扯的時間越長越好,掰扯越久,老師越會對孟小童不信任,當時誰又不偏向我呢。那件事讓我對孟小童的人品存疑,我想她該對我感到內疚,對我的不追究感到慚愧,然而在她對別人的敘述里,是我冤枉了她。事情也的確是以老師指責她不該說謊結束的;第二件事關正義,至少是在我立場上的正義。楊橋小時候在班里因性格老實,處處受欺負,我常代其出頭,將保護她作為一種義務,一種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方式。那天陣勢不小,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人都圍在了操場上,看我當眾“審判”欺負了楊橋的孟小童,我命令她必須道一個歉。楊橋躲在我身后哭,說咱們走吧。我對視孟小童,問她。道不道歉。孟小童不說什么,沉著眼睛瞧我的臉。她干瘦的前胸呼吸急促,將鎖骨的痕跡凸得更明顯,眼淚也含在眼圈里,當時我視而不見。后來孟小童還是當眾道了歉,在哭泣爆發前扭頭跑出人群。在寫給我的那封情緒復雜的信里,她分別提及這兩件事,說我嚴重傷害了她的心靈,一顆愛我,想要和我結成友誼的心靈。

      這些內容不新鮮了,再聽到,韓笑和楊橋還是做恍然理解的樣子。韓笑仰在椅子上,啤酒瓶掂在手里,說,怪不得她想刀你,是個刺客啊。我仨笑一陣。韓笑又想起什么,碰項哥的胳膊說,她初中時候,你不也有印象嗎?孟小童初中節目更多。我和楊橋好奇極了,讓她展開說說。韓笑說她們當時也不在一個班,孟小童的事跡卻很難不傳進她耳朵。風云人物,韓笑又給起了個名號,大概初二時,五中發生了件新聞。說孟小童當時在學校廁所里讓一個男生強暴了。項哥側過身子看媳婦,像他從沒聽過這件事。韓笑的話讓人頗為震驚,她連著吸溜了兩口啤酒,潤潤喉,說她雖然也是聽說,但這事吊詭就吊詭在,孟小童面對此事,從無辯解。

      她和一個男生在廁所里,只有他們倆,待了大約二十分鐘。二十分鐘里,有人聽見孟小童笑,有人聽見她哭,更多的是聽見她叫喊,和男生一連串惡聲惡氣的低吼。事后孟小童走出廁所,臉上明顯哭過了,男生志得意滿,面對追問他都干啥了的聲音時,擺一個OK的手勢說,弄上了。韓笑忽然不講,讓氣氛陷入猜疑,都有數了吧,領會了吧?我不太信,在學校,怎么可能,只要她想求援。話出口,發現這句揣測多不應該,言下之意無非是孟小童不求援。她甘愿。楊橋默默點頭,看了我一眼,讓我意識到當時孟小童周圍,估計全是和現在一樣的神色。她能向誰求援,又怎么求援呢。她只能讓自己堅強一點,接受并無視這些想用眼神糊住她的網。

      也許是覺得我們還不夠信,韓笑一把拉下項哥的口罩,讓他有啥說啥,都自己家人,別藏著掖著。談談你和孟小童那段往事,咱倆都快成夫妻了,我不在乎。項哥于是說孟小童在初中時和他表白過。那天的孟小童還化了妝,等在項哥回家的路上,天全黑了,她穿了件紅鮮鮮的掐腰上衣,向他招手,你來一下。項哥罵了聲,說我當時好想給她一腳。月黑風高的,她說話語調又那么陰。我們又笑起來,項哥眼神閃爍,至今提起還不好意思,掩不住嘴邊笑紋,說那天,孟小童真是給他嚇著了。韓笑哼一聲,跟我們解說,當時還有別人喜歡他呢,和孟小童彼此都認識。刺客孟小童,風云人物孟小童,明知故上,碰一鼻子灰是意料中事。項哥整個初中再沒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會在每次倆人狹路相逢不得不照面時,在對方帶著一臉怨容走過后,心念超度的阿彌陀佛。而當時喜歡項哥的那個姑娘,才算真將事做絕。項哥摸索把臉,繃著不笑,說,我真沒想到啊。你們女的整女的挺有一套。楊橋問,你們把她怎么了?項哥看韓笑臉色說,真沒怎么,真沒。就是給她脖子上掛了個寫著破鞋的牌子,游了學校兩樓層。我不想看,他們拽我去看。我問是哪兩樓層,項哥一怔,初一初三,怎么了?我說沒事,還是你們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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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話反復咂摸在這些傳言或親歷的事件中,我的思緒則沉入了一個由不斷升騰的酒嗝幻化成的吐氣泡的沼澤地里。突然,一個也是醉眼迷離的姑娘闖進來,看看我們四個問,玩點啥不,我們人不夠。楊橋說,不了,姐,你們玩吧。姐出去了,店里人也進來,說可能還要再等些時間,上一場的客人解謎時間慢,能等嗎?我們都說能等。煙各自續上,酒也追了幾瓶,感覺今天玩不玩上,已不重要,當低了一晚上頭的楊橋,終于抬起頭來,問我要根煙抽。韓笑說,湊啥熱鬧,別學這個。我給楊橋點上,看她吞云吐霧,心頭沼澤上的泥泡,咕嘟更兇。我看楊橋的眼神,永遠充盈一股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愛。這些年,我們分散在兩個城市,打給彼此的電話多在午夜,在一個個煩惱充盈的時刻,絮叨上一會兒,天亮時什么也想不起來。我并不像小時候一樣,那么了解她的生活了。一樣,她也對我所知的僅在我愿意讓她知道的范圍內。這幾乎是必然的友情走向,如今我倆手還扣在一起,她手心還和小時一樣暖烘烘的,紋路混亂,摸著有明顯的粗糙。聽她一聲嘆息,讓我們都留心她要說的話。楊橋說,我和孟小童,還是近五年才斷的聯系。

      她說,我們上同一所高中,孟小童是高三時轉來的,先前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再見到她,我可高興了,上前拍她肩膀,老同學,你好啊。十七八歲的孟小童,還一樣瘦,留起了長發。她每天都帶妝來,不穿校服,衣服嘛,我記得還是紅色居多,而且都挺性感。她看見我,點點頭,轉身走了。我再去找她說話,總是還沒等開口,孟小童便背過身去,比陌生人還陌生人的冷淡。我想她不愛和我說話,是這樣吧?她估計也看不上我。可在我們學校,幾乎沒人看得起她。她獨來獨往,在學校時候也少,總能看到她在校門口不遠的地方站著,站一會兒就有車來給接走了。

      韓笑說,我都有畫面了。估計她后來也是那樣兒。項哥問,那樣是哪樣兒?韓笑看著我,說她懂。我不能再說懂了,我說,不能,哪能。韓笑覺得我不實在,嗯,我也這么覺得,因為實在,已讓人覺得殘酷,不僅是判斷一個人墮落事實的殘酷,是這種談話本身釀出的內容,殘忍更甚。楊橋感覺到了這種東西,她連著擺手,說她只是這么看見,這么聽說,也許不是實情。韓笑激動地掐著煙頭,數落我倆,不行我說了吧?一個個假模假式的。她對著項哥,像質問對方母親和自己掉進水里先救誰一樣,語氣含著送命,問,你信不信?她在外邊賣。項哥一把摟住韓笑的一側肩膀,說我啥都信。我們笑得挺冷落,看到彼此都不是滋味的表情,意識到對于他人的悲哀,我們什么時候會不信呢。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是有累積的,這挺可怕。好比多米諾骨牌,只要你推動了第一張,后面接連倒下的,都與你無關,那是第二張牌,第十張牌的功勞,誰知它們又是如何倒下呢。正月初三的晚上,我們四個同齡人坐在一間烏煙瘴氣的小屋里,聽外頭嘈雜的叫喊和打牌聲,靠著幾瓶啤酒,幾根煙,絮絮叨叨,將第五個人的痕跡也留在這里了。我幾乎都能看見空著的一張椅子上,坐著十二歲的孟小童,嘴抿成一線,瞪大她的黑眼仁兒,冷漠憤怒瞧著我們。此刻我憑著虛無的膽氣回視她,再無十二歲時的理直氣壯,雖然知道好些事是發生了的,可它們當時怎么發生,發生在何種情境下,早已模糊。坐在我身邊的證人們,作證的也無非是各自縹緲的印象。

      我的沉默引起了注意。我看見韓笑和楊橋交換著眼神,接著她們拖著椅子,都向我靠近來了。楊橋光滑粉紅的小臉就在我眼前,那張臉上看不出年齡,眼睛里也干凈得沒閱歷似的,像她前一晚還通宵看了米老鼠唐老鴨這檔電視節目,為貓和老鼠里總被酷刑伺候的湯姆貓流下過眼淚。我記得,楊橋小時候,童心也比一般人的更軟嫩。她是真會為了踩死幾只螞蟻難過一陣兒,把頭輕靠在我肩上。我們那時都心眼兒干凈得嚇人。比如,有年冬天我們三個,在居民樓下的垃圾堆里發現了個紙盒子,盒子里裝著剛凍死的一只白色小狗。皮毛都硬了,眼睛閉得很安詳,仿佛睡著,嚴寒使它的尸體傳不出一點兒怪味道,給人以錯覺,似乎把它抱進懷里暖暖,小狗就能活過來。它當然沒有活。我們在一個長滿半人高荒草的地方挖坑,齊心埋下了它。埋它的中午,天很快又再落雪,我們把活兒干得很賣力,也全都哭了,眼淚巴巴,將身上的錢都湊到一起,給它買了幾個饅頭,幾根火腿腸,掰碎,放在小墳包前。我們都虔誠地跪下,許愿它在天國活得暖和一些,許愿有來世,它可以做我們的朋友。那天我們的心情沉重,但不約而同相信,是共同的善良讓我們結成了最深厚的友誼,我們手挽手走在回學校的一路雪地上,頭揚得高高的,為我們是這樣正派,為心中熱焰,正燒得豪情萬丈。

      然而,命運還是將我們三人分隔進了不同的人生進程中。往后約十年,聯系時斷時續。韓笑沒念大學,在高二時舉家去了南方闖蕩,賣過皮鞋,刷過盤子,還險些給人家當過外室,這些都被她輕描淡寫,夾著煙,只講起一次,便塵封不提。相比之下,我和楊橋的聯系算多,但在后來的幾年,常有對彼此感覺上的陌生,有不愉快的時候,不明面相爭,都按在心里,任時間將其冷淡,控制著見面的次數和分寸。實際上,我們已很難說還是一路人了。我無法想象楊橋居然能過上我從不曾料想,她能過上的生活。這自然是我短視。她曾在一次酒醉后,破天荒說出對我的嫉妒。她不說我也知道,可即便在那樣真情流露的時刻,我居然也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向她表達。其實,我對她的嫉妒一樣旺盛。我嫉妒她總是天真的表情,慢條斯理的性子,總能在一群人中,憑著可愛的眼神和行為,讓人情不自禁去對她獻出關切。我總是做不到這些。除了更盡力去珍惜一些過去的老朋友,我再找不到機會讓別人看見,我內心的火光。我漸漸掌握了不說話的藝術,回避行蹤落在他人眼中,我希望別人談起我,是真的諱莫如深。當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我都做過了什么時,生活更為安全。一切都要付出相等的代價,為了阻止謠言興盛,我們必須連語言也隔絕。

      胡思亂想讓我一直沒有開口。此刻我問,現在孟小童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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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韓笑和楊橋都有孟小童的微信,只有我沒有。我把空酒瓶放到地上,韓笑讓我陪她再喝一點兒,我說算了。項哥終于拉下他的口罩,他下半張臉上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和上半張臉一樣,寫滿無辜的訊息,平白、簡單,像馬路上的甲乙丙丁,我無法對他做出人格上的判斷。我們沒有交往上的淵源,和孟小童的一段過往不同,這兩種關系的差異太大了。他當然不明白,三個女人怎么就郁郁寡歡起來,只跟著我們冥思苦想,孟小童會有怎樣的未來。韓笑把頭從手機屏后抬起,說已經把我的微信推給孟小童,她剛和對方說了,我們今天聚會的事兒。說我們都很掛念她。我看了眼手機,聯系人一欄快速竄出的小紅點,讓我有點兒害怕。也許放到平時,這個名字的出現會恍如飛刀,讓我真懷疑有復仇的動機在,今晚,我只是有點兒害怕。

      ……

      全文見《大家》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