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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汀:不惑之年
      來源:文藝報 | 劉汀  2022年09月21日14:40

      人類的事,以百年計;宇宙里的事,以萬年計;生活里的事,則以十年計。所以,但凡以十年為單位回一下頭,必然意識到人生倏忽又過去了一大截。人生不滿百,算下來,可堪回首的機會不過八九次而已。

      從那個曾被人宣稱是世界末日的2012年,到如今這個疫情依然肆虐、遠方戰(zhàn)爭還在持續(xù)的2022年,剛好十年。這十年,幾乎可以當百年看,影響未來千年也說不定。我個人的生活,也在這十年里和世界一起變化著:從圖書編輯變成了雜志編輯,讀了個博士,生了個女兒,體檢指標從全部合格到多項不合格,并且從不愿意接受這些不合格到安之若素……這些都是中年人題中應有之義。若說這與多數(shù)人一樣的日常里,有什么是獨屬于自己的東西,也只能是寫作。

      比十年前再遠一點兒,2010年時,我還在一家出版社里編校外文翻譯的學術(shù)書,每日跟一個法語譯者掰扯同一個人何以不能有四個中文譯名。我的電子郵箱里,正冬眠著一部長篇小說,那是我的長篇處女作。然后,已記不清在哪里看到的《萌芽》雜志和99讀書人發(fā)起的第一屆新小說家大賽(也是唯一的一屆),我以買彩票的心態(tài)把小說喚醒,投遞了過去。幾個月后,竟然意外地被召喚到上海去參加復賽。復賽有一個環(huán)節(jié),15個入圍者,輪番上臺,面對幾位主考官做即席演講并回答問題,如論文答辯。印象里,臺下坐著蘇童、蔡翔、潘凱雄、趙長天、葉兆言等幾位老師,都是文壇和出版界的大咖。我似乎是得到了最高分,得以繼續(xù)參賽,最后拿到了新銳獎和出版機會。小說最后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名為《布克村信札》。這是我的第一本書,書信體,語調(diào)是模仿翻譯腔,為了貼合這種語調(diào),甚至連里面的人名也起得像外國人。現(xiàn)在,我敝帚自珍,仍覺得它并未過時。今年春天,想再版它時,發(fā)現(xiàn)手頭竟一本也沒有了,便到舊書網(wǎng)上買了一本。書到后翻開一看,扉頁上寫著:劉老師惠存,2012年8月29日,劉汀。是我的筆跡,應該是送給一位姓劉的老師的書,他作為舊書處理掉,又被我買了回來。我心里想,這不是巧合,是命定:我在2012年送給了2022年的自己一本書。

      十年里,真正對我的生活具有改變效應的數(shù)得著兩件事。

      第一個是2014年女兒出生,她所引起的生活變動,很好理解。女兒已經(jīng)8歲,8年來,她的每一個成長細節(jié)我都在場,想起這一點,我感到心安。帶娃不容易,帶娃也有樂趣,源于寫作者的習慣,我隨手記下她的一些行為和話語。這些記錄,在2018年整理為一本小書《暖暖:父與女的故事》出版。我時常覺得,人是極為善忘的動物,我們經(jīng)受的東西,不管是苦還是甜,只要時過境遷,便會不自覺地淡化、忘掉。我不希望若干年后,自己對女兒的童年,只剩下模糊的回憶,所以我要準確地記下那些細節(jié),即便忘了,也可通過白紙黑字重新尋回。另外,從親子關(guān)系方面講,寫它還有一層私心,那就是在早期盡可能地往感情的銀行里存錢,存得越多越好,這樣,將來某一天她叛逆了、沮喪了、受傷了、挫折了等等類似的情形出現(xiàn)時,才有可能取出更多的利息。

      第二個算不上大事,但因為占據(jù)的邏輯位置比較特殊,所以影響著后面的許多事。2012年,我在出版社工作了幾年之后,又回到學校讀博士。讀博的緣由有好幾個,第一是編書編得困頓,工作量巨大且枯燥無味;第二是那時心里的學術(shù)夢還沒全醒;第三個理由最直接,本科宿舍共八個人,除了一個畢業(yè)后即到海南島中學教書的逍遙人,我之外的六個人都讀博了,好幾個已經(jīng)留學完回大學當老師。我心里想,不讀一下,以后實在沒臉參加同學聚會。于是,這年秋天,我回到母校北師大,追隨張清華老師讀博士。那時早已成家,需要養(yǎng)家糊口,也不可能不工作,于是繼續(xù)在出版社兼職上班。工作量上,跟全職沒什么區(qū)別,除了上課考試,其他時間仍花在跟書稿較勁上。

      2014年,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辛苦的一年。讀博的時候,我定下的底線目標是——絕不延期。這就意味著,我必須在畢業(yè)前寫出一篇合格的博士論文,并通過答辯。不得不說,寫博士論文的確是人生最艱難的事情之一。如前所述,女兒也是2014年出生,加上博士論文,加上一份近乎全職的工作……夠忙了吧?好巧不巧,就是在那一年里,為了生存,我還接了個急活兒,和梁振華老師一起合作寫一部都市劇。女兒出生時,我仍住在妻子單位提供的中轉(zhuǎn)房里,想當房奴而沒資格。梁老師找到我,問我干不干?我說干,必須把這個山頭攻下來。三個月出劇本,沒干過這個活兒的人不知道其中的折騰程度。我們?nèi)缙诎堰@部戲啃下來,后來在湖南臺播出似乎還拿了當年的收視冠軍。這筆稿酬加上之前的一點積蓄,終于在第二年首付了一個小房子,感覺算是在北京扎了一截又淺又細的根。

      那段日子,時間是這樣安排的:不分周末和節(jié)假日,6點鐘起床,坐地鐵到出版社,在樓下麥當勞買一份6元餐,進辦公室開電腦,一邊吃早餐一邊寫劇本大綱。大概9點鐘,把大綱發(fā)給梁老師,他提修改意見,我第二天上午把修改稿和新一集大綱發(fā)給他,如此循環(huán)。9點鐘到中午12點30分,處理出版社的工作,因為一個人負責一條產(chǎn)品線,策劃、責編、宣傳、營銷整套活都得干。午飯后,同事大都伏案或在簡易躺椅上午休,我則開始噼噼啪啪打字,碼博士論文(為了節(jié)省去圖書館的時間,我把需要的絕大部分參考書都買來或者復印了,辦公桌真可稱書山),直到下午三四點鐘,當然其間穿插著無數(shù)出版社的事兒。5點多下班,坐地鐵回家,晚飯后再開始漫長的帶娃階段……

      我啰啰嗦嗦這些的意思,不是說那時候過得多慘,相反,這一直是我引以為傲的一段經(jīng)歷,除了把身體耗壞了許多指標之外,這段生活最重要的作用,是徹底幫我理順了自身和世界的關(guān)系,或者說,逼迫我通過最深入生活的方式擺脫它的束縛。許多感受、體驗、思考,都因此獲得了極致的可能,成為我很長一段時間里寫作的情感基礎(chǔ)。

      也是在2012年到2015年之間,因為職業(yè)的緣故,豆瓣網(wǎng)成了我最常用的網(wǎng)站。除了給自己做的書上傳信息、約評論這些基本操作之外,還開始在上面發(fā)一些自己寫的文章。有兩本書的內(nèi)容,都是先在豆瓣上發(fā)了,后來才結(jié)集出書的。這是兩本散文集,一本是《別人的生活》,另一本是《老家》,它們一個處理“此刻”,一個解決“過去”,保證我最終可面向“未來”。

      轉(zhuǎn)戰(zhàn)雜志社之后,我的寫作真正步入正軌。一是有了非常合適的寫作氛圍,也多了學習和交流的機會,尤其是認識了越來越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互相砥礪中,我寫得更加從容自信。另一件事不能忽略,即在李宏偉、彭敏等朋友的鼓勵下,重新拾起詩歌寫作,這才有了參加第34屆青春詩會、出版了一本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這些后事。

      2017年,我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中國奇譚》。12個短篇,寫于2008到2015年之間,是起跑階段對自己的試煉。這個集子的初衷就是要玩點兒花活,把自己所感興趣的寫法都操練一遍,好壞另說,至少上上手,感受一下十八般武器到底是怎么回事、刀槍劍戟究竟是何等重量。當然,這些小說背后也有著整體調(diào)性,即后記里提出的“新虛構(gòu)”一詞。后來,我的短篇基本是沿著這個路子走的。理想的節(jié)奏是,5年左右寫出一個短篇集子,如今剛好5年過去,“奇譚三部曲”的第二部《生活概要》已經(jīng)編妥,正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第三個集子的寫作。

      2019年,出版第一個中篇集《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這部書的第一篇小說《午飯吃什么》剛好寫在十年之前,那時候我還在出版社,稿子投給了《人民文學》,大概兩年后發(fā)了出來。哪會想到,后來我自己也到雜志社來上班了,在我個人看來,這本書標志著我寫作的一個階段的結(jié)束。

      2018年起,我開始著力寫一個以“竹蘭梅菊”命名的“四姐妹”系列,也就是后來的《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這一批小說里,我試圖回到人物,回到我身處的細微現(xiàn)實中來,盡管《中國奇譚》或者《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都是反映現(xiàn)實,但與四姐妹的現(xiàn)實還是不同的,四姐妹寫的是人群中人,也是人身上的人群。

      2021年,我感覺到可以重新寫長篇了,這時距第一個長篇《布克村信札》的寫作,已經(jīng)十幾年,長得有點超乎預料。3月份,那個在心里和手機備忘錄上“養(yǎng)”了許多年的故事,終于如雛鳥一樣破殼而出。年底完成初稿,如鳥之羽翼基本齊備,至于它能飛多高、飛多遠,已不是我此刻考慮的事。

      總結(jié)下來,雖然在大多數(shù)時候仍被介紹或認作“青年作家”,但年紀過了40歲,按孔夫子的說法,已是不惑之年。在寫作上,“不惑”二字也恰當,對自己要寫什么、能寫什么、怎么寫,心中越發(fā)清晰且篤定。接下來,便是另起一段,空兩格,開始新的故事,也開始新的人生。

      一直提醒自己,盡量不要寫成個人生活和寫作概述,現(xiàn)在看來,似乎仍然流水拉雜。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擅長在作品之外表達觀點,這同樣是這十年所給予的。在讀博和畢業(yè)的前幾年,我寫過不少評論文章,那時候總是言之鑿鑿的語氣,仿佛對一切都有自己的意見。如今,我依然保持著立場和觀點,但不再爭論和辯駁。我越來越相信一句話:作品沒有說出的,作者就沒有權(quán)利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