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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蓮花白
      來源:《西湖》 | 寧不遠  2022年09月21日09:56

      1

      這么多年過去,只要煤油燃燒后在空氣里飄,那氣味就會引發我的食欲。水煮蓮花白,醬油拌飯,咸菜,有時會有一點點肥肉。生理上的饑餓感和這饑餓即將被填滿的幸福感同時涌來。

      所以當我將從山頂機場租來的捷達車拐進半山腰的埡口,那座加油站出現的時候,一股煤油味讓我振奮起來。盡管煤油味混合在汽油柴油和塵土味里,我還是準確捕捉到了它。這是不管過去多久都會想起的氣味,水煮蓮花白,醬油拌飯,咸菜,有時會有一點點肥肉。如今還有人用煤油煮飯嗎?我把車開進了加油站。

      這座加油站距離老家所在的縣城還有一小時路程,距離渡口市區也差不多。和十幾年前一樣,大渡河的河水在幾百米下的深溝里流淌,不同的只是公路邊沿加上了鐵護欄,護欄隔一段總有被車撞得變了形的彎曲。那些彎曲讓我想起一位小學同學的爸爸,他為了避讓公路上的一頭牛,把車開進了大渡河。

      事后想來,當時進加油站,純粹是被煤油味吸引,事實上我的車燒汽油,油箱里的油也還充足。

      就這樣,十六年后我又一次見到大春。

      一開始我并沒有認出是他。他一個人坐在加油站十米外,峽谷上方的水泥墩上。他嘴里叼著一支煙,雙手反撐在臺階上。煙霧熏到他的臉,他瞇著一只眼睛打量我的車。車子開進加油站,他將煙頭扔在公路邊用腳摁滅,跟了進來。在他離我大約只有兩三米的時候我認出了他。

      我希望他不要認出我,所以假裝不認識他。

      我搖下車窗,他就站在我面前,他一邊檢查加油設備一邊問我,加好多?我低著頭整理坐墊,小聲回答他,加滿。

      很快就加滿了。油費149元,我遞過去兩張一共150元鈔票,說不用找了,同時低著頭快速啟動車子準備離開加油站。大春遲疑了下,伸出手拿錢。

      車子離開,后視鏡里,大春捏著錢站在原地望著我的車。他當然也認出了我。這樣的見面完全在預想之外,我大腦一片空白往前開了幾分鐘,在一個拐彎之后停下車,長長呼出一口氣。我發現我握住方向盤的手在抖,很顯然,十六年前遭遇的那件事在我們心里投下的陰影從未散去。

      這是十多年來我第一次回到這里。我從幾百公里外的南方飛回渡口市,再租一輛車從機場往縣城開。渡口市位于云貴高原的邊陲,攀西大裂谷中部。渡口與我老家縣城之間的這段國道,海拔兩千多米,沿途隨山勢起伏。車窗外是森林、草甸和亂石叢生的高坡,偶爾有村莊從眼前飛過,大多數路段荒無人煙,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大春。

      我以為我們會有一個比較從容的見面。這樣的方式未免草率和突然了些,我既緊張又沮喪,同時想到,為什么我經歷過的大多數事情都這樣,還沒準備好就開始了,還沒好好面對,又結束了。

      車子繼續往前開,剛才的混亂漸漸消失,手也不抖了。我這才開始回想大春的樣子,他看上去比當初老了許多,我猜他也會覺得我老了。他還胖了很多,腦袋上多了一頂發黃的白色棒球帽。讓我一眼認出他的是他走路的樣子,他的頭略微歪向一邊,似乎在想著什么和眼前無關的、但卻是重要的事。他十多年前就是這樣。十多年前的夏天,一個吹大風的下午,從縣城到學校操場,他先是追上我,然后我們一起往杉樹林走,走著走著就跑起來。到了杉樹林我蹲了下來喘氣,他站在我身邊歪著頭對空氣說,走嘛,再也不要回到這個鬼地方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蹲在一片陰影里,我們身后,杉樹被風吹得沙沙響。不久后我就離開了我們的學校,離開了學校所在的縣城,也離開了鄉下老家,再也沒回來。

      我自然還是回想起了李美。其實看見大春的一剎那,我首先想起的就是李美。這么多年了,我所有的慌亂和空茫都來自于她。

      2

      車子在峽谷中穿行,翻過這座山,那座長滿木棉和鳳凰樹的小縣城就不遠了。我印象中的縣城還是以前的樣子,它是群山之間一個小小的存在。實際上現在的它可能比我印象中還要小,而且破舊。自從十多年前確定下游要建大型水電站,它就停止了生長。

      此刻窗外還是山和瓦藍的天空,我內心有點期待又有點忐忑,我搖下車窗,風吹了進來。這風干冽中有暖意,是山區特有的風。我突然意識到,生活在大城市里這么多年,我沒有體會過這樣的風。大城市不太吹風嗎,還是吹了我也沒感覺到,我不知道。

      半年前的一個晚上,我下班回家走進家門,當時的丈夫肖原坐在餐桌前,遞給我一張報紙,上面寫著我老家縣城將于八個月后被淹沒的消息。他說,你不打算在淹沒前回去看看嗎?我還沒回答,他又說起來:“報紙上說當地居民已經陸續撤離,游客們在老城里穿梭合影,記錄下即將消逝于水下的世界。”

      “即將消逝于水下的世界”,這是他一個字一個字照著報紙上念出來的,他平??刹粫@么說話。我接過報紙,旅游版的右下角,四分之一的版面在說這件事。

      文中還有一張小小的配圖,相機鏡頭從靈關山俯瞰整個小縣城。一條河流把縣城分成兩半,河的西岸上方,依稀能看到我們的學校,它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不同的只是那棟木頭小樓(我們當年的宿舍)看不清了,那個位置只看見一大片茂密的杉樹,也許房子已經拆了,也可能只是被樹擋住了。

      照片拍攝于不久前,記者的配文說,自從十多年前公布建設水電站的消息之后,這座縣城就停止了建設。但因為各種層面的原因,水電站幾經擱置,雖然造成了不少時間和精力的浪費,但也有一個意外的收獲:這座即將被淹沒的縣城完完全全還是多年前的樣子。也因此,它成了“不可多得且即將消失的旅游資源”。

      “你應該回去看看你的學校,看完學校回來我們再去辦離婚手續吧?!毙ぴ恢皇滞屏送扑难坨R架,仰頭對我說。肖原在表達他很了解我,同時還有點洞察一切的自得。過一會兒他又補一句:“離婚的事我不急?!边@句話中隱藏著一絲溫柔,但我討厭這樣的溫柔,它的內部包裹的是一種情緒上的壓迫,且讓我無從反抗。

      兩個月前我在肖原的大衣口袋里發現一支口紅,我猜是個女人故意放進來的。那晚他在一個深夜回來,把大衣遞到我面前,要我幫忙整理一下,第二天拿到干洗店去洗。沒有一點余地,我當著他的面掏出了一堆東西,其中就有那支金色磨砂外殼、細管、我從來不會用的口紅。

      當時肖原站在原地咳嗽了一聲,想說什么,又覺得應該等我先開口。他望著我,我覺得他是在等我說離婚。我拿著那支口紅,像一個演員說出規定的臺詞一樣對他說,那就離婚吧。他說好的。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然后我轉過身,眼里充滿了淚水,一個孤寂的、自負的女人的淚水。我盡量不讓自己嗚咽出聲來,我不想讓肖原聽見。肖原走過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我馬上把身子一挺,往旁邊扭了下,試圖甩開他的手。他倒好,順勢就把手拿開了。

      唉,他嘆了口氣,走進廚房了。那管口紅還留在桌上,第二天我才想起來把它扔進垃圾筒。扔之前我還打開看了下口紅的顏色,大紅,鮮艷,驕傲,我心里被刺了一下。

      這兩個月我們還住在這套房子里,按照約定,離婚之后我就得搬出去?,F在,肖原要我在離婚前回老家看看學校,我知道他認為我們走到今天,我之所以是現在這樣的我,早由十多年前決定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半就打算回自己的房間。我離開前他還坐在小餐桌前,他拿起我剩下的半杯水,一口氣喝完,然后他說,“米小易,你呀,不要總盯著過去?!?/p>

      我們關系還好的時候,有一次坐公交車,上車不久,幾米外的一個乘客大聲喊,說她的錢包丟了。一車人躁動起來,有幾位上了年紀的阿姨在幫那個乘客分析,試圖幫忙找出偷東西的人。這時候肖原發現我的手變得冰涼,額頭冒出汗水。

      下了車我整個人還是癱軟的,臉通紅,我們在站臺旁邊的臺階上坐著休息了五分鐘。

      肖原問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說沒事。我打開自己的包包翻看,把包里的手機、筆記本、錢包、紙巾、一瓶逍遙丸、兩支筆都拿了出來,再一件一件收回去。后來進了家門我又開始打開包找東西,肖原很詫異,他問,米小易你在做什么?你認為你和那個丟了的錢包有關系嗎?

      我確實有這個想法,會不會是我在某種出離狀態下,拿走了那位乘客的錢包?

      理智告訴我,這想法是荒唐的,但在那種場合下,當那位乘客用他詢問的眼神四處搜尋,并在我漲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秒鐘,我馬上陷入了一種完全孤單的、無限臆想的境地,逃無可逃。我跟肖原講起十多年前在縣城中學的遭遇,講了和李美有關的那件事,肖原一把抱我在懷里說,沒事米小易,不是你的問題。

      但后來肖原就常說:“所有的問題都是自己的問題。”他這么說的時候總是用那種寬容的眼神看著我,這使得這句話包含了特定的意思。在工作上他也常對包括我在內的下屬這么說。我們在一家廣告公司,是同事,他做總策劃我做文案,公司主營業務是為房地產企業做建筑企劃和樓書。他之所以喜歡上我,用他的話說,米小易你是最聽話的小黃人,這么好,不娶你回家就太可惜了。

      而我之所以答應嫁給他,是因為他對我好。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遇見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我就跟他好上了,一切理所當然不是么。老實說我想不清楚我到底是愛他,還是感激他。我會因為感激而愛上一個人,也許潛意識里覺得自己不配人家的好,只能去愛。

      結婚不久肖原就想要孩子,而我拒絕了。他沒有想到我什么都聽他的,卻單單在要孩子這件重要的事情上一意孤行。其實我也沒想到,結婚的時候我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就是不想要,也許那是我們關系惡化的開始。

      我們很快離了婚。如果那個晚上肖原遞過來報紙時不說那句話,不用那種溫柔的語氣,離婚后我應該會回一趟老家的。但因為他說了,我就不打算回了,這算是我小小的反抗吧。離婚后我辭職,換到了另一家廣告公司,業務還是為房地產企業做樓書。我們生活的城市最不缺少的就是即將拔地而起的高樓。

      一個人的生活沒有我想象得那么難,文案工作雖然枯燥,常常加班,但不需要應酬交際,且工資待遇已超過我的期待。我對人對事向來不會有過多期待。生活在大城市里,每天上班下班,除了工作上必須要見的人,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就跟小時候鉆進深山老林差不多。

      只是在一些時刻,那個即將淹沒在水下的世界就會在我的腦子里鋪展開來。我開始想象大水淹沒縣城的場景,想起操場,籃球架,通過教學樓的樓梯,每一間教室,宿舍走廊,還有靈關山上成片的馬尾松和夾竹桃。我看見大水是如何流向它們,漫過它們,慢慢浸出一個水下的世界。

      就這樣,學校在我無數次的想象中愈發清晰起來,且時不時地以另一種方式再次與我相遇。

      有一次公司安排我和領導去東面一個海島上看項目,海島上有個很小的漁村,一家大公司準備在這里開發度假房,選址是一所廢棄的學校。我們沿著島上唯一的公路往山坡上爬,隱藏在山坳里的學校突然出現。小小的操場以及旁邊一棟紅磚房,一下子讓我想到了我們縣城里的中學。雖然眼前這棟比我印象中的縣城中學更荒涼,也沒有鳳凰樹掩映下的木質宿舍樓,但我總覺得李美就坐在一樓其中一間昏暗的教室里。我跟同行的人說,我想走進去看看,理由是也許將來企劃書會用到。我就一個人走進那間一樓教室,坐在講臺邊發很久的呆,直到他們等得不耐煩把我叫走了。

      有時我會在下班后駕駛(離婚分得的那輛)大眾POLO車,從公司出發漫無目的往前開。沿著隨意選中的一條路開下去,經過漫長曲折的公路,遠離城市,到達一片沼澤,或者沒有人跡的荒野。到了路的盡頭又馬上調頭,回到燈火通明的城市。

      最近這幾周,我開始變得害怕黑夜,并不是害怕黑暗本身,晚上睡覺必須把窗簾關得死死的,怕有光進來。有時候明明已經躺下了,閉上眼睛了,總覺得窗簾還留了一小條縫隙,趕緊再拉一次。而到了早晨,睜開眼睛卻渾身沒有力氣,不想面對新的一天。我通常會清晨醒來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上一小時才有力氣爬起來走出我的小屋。我還慢慢開始怕冷,準確地說是怕皮膚裸露在外面,盛夏的時候我也穿著長袖衣褲,晚上睡覺用一張薄床單把自己全身上下包裹起來,只露出鼻孔。

      每天總還是可以掙扎著按時上班,吃飯就沒那么規律了,兩三天才吃一頓像樣的米飯,沒有食欲,不吃也不覺得餓。其他時候就是零食、面包和咖啡,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有段時間嘴皮上長了一排皰疹,出于擔心,去醫院做了個全面檢查,結果顯示沒有任何問題。醫生說可能是工作壓力大,免疫力低下,給開了些維生素就過去了。除了每個月固定時間給在另一個城市的我媽打個電話報平安,幾乎和所有朋友親人斷了聯系,就這樣一個人進入黑暗的底部。

      一個月前單位組織去旅行,在一處風景區的山頂,大家都在最高處一塊石板上站著拍照,我默默地退到一邊,我心里很清楚,只要條件允許,站上石板我很可能會往身后的懸崖跳。那種控制不住的沖動,看到高處就想跳下去。

      上個周末,半夜因為胸口出現一陣壓迫感,在睡夢中驚醒,全身癱軟,汗流不止,我用身體里殘留的一絲力氣把自己移動到電腦前,查了老家縣城的消息。網上的消息是,縣城還沒有被淹沒,但是距離電站蓄水的日子越來越近,現在是縣城經歷的最后一個春天了,這兩周正是河邊成片的野櫻開得正好的時候。

      我記得那片野櫻,我想回去看看。

      3

      我的車里還留有加油站漫進來的煤油味,現在還有人用煤油爐做飯嗎?

      那個時候,縣城中學的食堂只負責煮熟白米飯,下飯菜需要學生自己解決。一些人每周從家里帶來咸菜、醬油、豆豉或豆腐乳,條件稍好些的是豬肉碎炒泡菜,用開水泡一泡這些東西就可以下飯吃。也有的人用煤油爐自己做菜,因此每間宿舍都有至少一個煤油爐子,我們那間住16個人的大寢室有四五個。宿舍是木質二層小樓,一樓住男生,二樓住女生。每天中午,我端著食堂里帶回的米飯爬上二樓,穿過晾曬著各種衣服的走廊,穿過每間寢室飄出來的煤油味,總會看見小維和李美站在我們寢室門內的木桌旁。李美看見我了,隔多遠就大喊,米小易,吃飯嘍。

      木桌上就是冒著火苗的煤油爐,煤油爐上總有一鍋蓮花白,當然我們一定也吃過別的菜,茄子或者南瓜什么的,但如今能想起來的,總還是蓮花白。

      這座小縣城在河谷地帶,河谷兩岸的人們種植蓮花白,再由火車送往全國各地。蓮花白在這里最便宜。蓮花白正式的名字叫包菜,也有的地方叫甘藍,但在這個小縣城,它就是蓮花白。蓮花白本身沒有什么味道,也因此加強了我對煤油味的印象,聞到煤油味,眼前自然浮現一碗飄著幾顆油花花的蓮花白湯。

      煤油爐是小維家里人買的,我們達成了默契:小維出煤油爐和煤油費,李美負責做菜,我則每天中午穿過一排鳳凰樹走進食堂認領我們的米飯。米粒裝在一個搪瓷小盆里,每天早晨交給食堂大姐,中午就變成了白米飯。初二那年夏天,鳳凰樹開始長一種菜青蟲模樣的白色蟲子,滿樹滿地都是。那蟲子真惡心啊,我得小心不要踩到,更不能讓蟲子掉到碗里。每次走回寢室,李美和小維總要讓我原地轉圈,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看有沒有蟲子被我帶回來。如果有,我會半真半假尖叫一聲,李美則伸出兩根手指頭一把從我身上擰起蟲子。蟲子在她手上亂動,她捏著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我和小維大聲驚呼,她這才扔地上,一腳踩下去。

      除了蟲子惡心,我很享受自己分到的任務。奶奶每個月托人從山里送來一袋大米。把一袋大米平均分成一個月每天兩頓三個人的量,這是我的小樂趣。對了,早飯我們不用操心,食堂有饅頭和稀飯,是一位“成功校友”捐助的,他和校長握手的大照片就掛在學校禮堂外。據說這位成功校友如今在北京,很多高樓都是他修的。

      李美很擅長做蓮花白湯,她跟我說,清水煮不能蓋蓋子,否則蓮花白會發黃,口感也不脆甜了,如果有油就可以蓋?!坝杏偷脑挘詈孟确胚M鍋里炒一炒再加水,味道更好。當然最好還是有油渣,那就干炒,不加水。”她確實也是這么做的,我們都覺得味道不錯。

      如果李美現在還活著,她一定會做更多好吃的菜。豈止是做菜呢,她會把一切都打理得很順當,她會有很多朋友,她那時就有很多朋友。

      我們的大寢室一共住了16個人。大通鋪,木板搭建的兩層,我們三個的在一層,并排著緊靠門口。其他人都是高中部的。初中住校的學生很少,我們班總共就我們三個。

      我住校是因為離家太遠,我的家在遠離縣城的鄉下,從家里到縣城坐車也要三個小時。本來我們鄉里也有初中的,但奶奶把我送到了縣城,她說是我爸臨死前在病床上囑咐她這么做的??h里的學校教學質量好,在這兒讀才可能考出去。我爸跟奶奶說,女孩子不通過讀書走出這個鬼地方,將來要受苦的。我爸在我五歲那年死于礦山的山體滑坡,也因此給我留下了一筆讀書的錢。

      我與奶奶感情淡漠,如果我是男生,情況可能不一樣。至于我媽,她在我爸死去不久就走出了這個鬼地方,再也沒有回來。奶奶從不在我面前提起我媽,我只是偶爾從親戚口中聽到她的消息,他們說她去了很遠的大城市。我從初一就開始住校,我喜歡住校,因為可以遠離親戚們同情的目光。

      小維家離縣城倒不算遠,但她家里人忙,她家貸款買了一輛中巴車,專門跑縣城到市區那條線,她爸開車她媽賣票。“他們一直在車上,很少下車”,小維這么跟我們說。

      至于李美,她是開學一周了才轉學來的。班主任常老師把她領進教室站在講臺上,對同學們說,大家歡迎市里轉來的新同學李美。李美個子比我們班大多數女生高,快有常老師高了。她留著一頭長發,扎了個很高的馬尾,沒有像我們一樣剪劉海,光亮飽滿的額頭整個露出來。她挺直了身子,嘴角抿著向上翹,似笑非笑地,眼睛在全班迅速掃視了一遍,似乎與每一位同學都有短暫的對視。就這一個動作和神情,沒人敢小看她。

      剛來學校的時候,常老師特別關照李美,有時候正上著別的課,常老師走到教室門口示意上課的老師出來一下,再過一會兒,上課的老師就讓李美跟著常老師離開了。每一次,李美總是仰著頭,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回到教室。

      我和李美的第一次正面交道發生在寢室,也就是李美住進寢室的那天。

      傍晚我從食堂打回自己的飯,拿出一罐豆瓣醬和著吃。小維就坐在我旁邊吃,盡管開學好幾天了,我跟小維也還不熟悉。李美探過頭,一把抓住我的豆瓣醬罐子往自己碗里倒,同時她扔給我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些泡菜。她說,這樣才好,說完咯咯笑起來。她用同樣的辦法從小維那里換來了豆豉,還分給我了不少。李美朝我和小維做了個鬼臉,好像在說,要是你們兩個不愛搭理人,那我也不勉強你們。但我們三個人的友誼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了。

      后來常老師來到我們寢室,她仔細看了看我們的床鋪,拍拍李美的肩膀說,李美,你要好好和她們做朋友哈。李美撇嘴答應了一聲。

      期中全面測試,李美考了全班第三名,我的名次在她之后兩位。李美似乎沒把成績當回事,她在課間大聲說她是留級生,她在為她的好成績辯解——那不是她努力的結果。這在無形中增加了她的魅力。

      那時候值得炫耀的一點總是你最遠到過的地方,走得越遠的人就越厲害。全班人最羨慕的是去過北京的一位同學,其次就是李美了,因為李美是從遠方來的,雖然只是市里,但對我們來說,那地方已經足夠遠了。我也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但鄉下在我們的世界里不叫遠方,“遠方”是一種更高級的存在。

      要不是都住寢室,從鄉下來的我不太可能跟李美成為朋友,很快李美就在全校有很多朋友。那時候班上有很多小團體,李美天然屬于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輕松又頹廢,學習成績好不好并不是第一重要,重要的是另外的東西,就比如像李美第一天出現在講臺上,掃視全班的那種眼神。

      4

      我曾經懷疑過李美是不是和常老師有親戚關系,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常老師是和我們同一時間來到縣城中學的,之前她在省城上大學,她教我們語文,同時兼任班主任,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跟李美以及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我慢慢發現常老師對李美的關照更多是出于某種擔心。

      李美剛來那些天,一開始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但有一個晚上,我被一串尖叫驚醒,窗外照進來的清冷月光下,李美正捏緊拳頭在空中揮舞,她平躺著緊閉雙眼,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寢室里幾個高年級的同學也被吵醒了,有兩個發出很不高興的抱怨聲,我搖了搖李美,尖叫聲慢慢平息。我聽到她在啜泣,隨即她翻身繼續睡覺了。

      這一天,常老師又出現在教室門口,但被叫出去的不是李美,是我。我來到常老師辦公室,是一間很大的辦公室,不過這會兒是上課時間,除了常老師沒有別人。她搬來一張椅子讓我坐下,她自己也坐了下來,坐在我旁邊,與我形成90度直角,而不是辦公桌對面。

      常老師先是問我,米小易,你最近學習方面還好嗎,英語跟得上不?我說還行,跟得上。她又問,你奶奶身體還好嗎?我說,還好。她又問,那你媽媽呢,她跟你們聯系沒有?

      “她跟我奶奶有聯系吧?!蔽蚁肫鹉棠躺蟼€星期托人帶來幾個筆記本和文具盒,我猜是我媽寄回來的。

      常老師用那種滿是關懷的眼神望著我:“你有什么困難都跟我說,老師會幫忙解決的?!?/p>

      我真不想待在這兒,更不想面對常老師這樣的關心,但我還是忍住難受說,好的。這時常老師站了起來,回到她的辦公桌前,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她在坐下的同時像是順便提起了李美。她說,李美最近和你們在一起都還好嗎?

      我立刻想起了李美半夜的事,但我告訴自己,就是做夢而已,完全沒必要告訴常老師。我跟常老師說,還好。常老師嘆了口氣,身體往后坐,像是比先前更放松了些,她說,米小易,你要多關心李美,有什么情況記得來告訴我。

      我在下課鈴聲里走出常老師辦公室,一抬頭,李美站在不遠處。她雙手抱在胸前,雖然面色蒼白,眼皮有些腫,但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看著我。我走了過去,她用咄咄逼人的口氣問我:

      “常老師叫你去做什么?”

      “沒什么,問我的學習情況?!?/p>

      “真的?”

      “嗯,她還順便說起了你?!蔽已b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回答她。

      “她說什么了?”

      “什么也沒說,她只說讓我多關心你?!?/p>

      李美頓了頓,放下雙手。哪個需要你關心,她說,說完她一只手伸過來攬住我的肩膀,我們一起走回了教室。自那一刻起,我感覺到我們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更好了。我突然覺得很輕松,好像身體結構都跟過去不一樣了。

      我仔細想過應該怎樣表達對李美的關心。李美能需要什么關心呢?她長得好看,成績比我好,從更大的城市來這里,有很多朋友,看起來什么也不需要。當然李美的家境應該不算好,她帶來的下飯菜也沒什么油啊肉的,但我比她更差。

      但我還是很想關心李美,不僅出于對常老師找我談話的反饋,也因為我想成為她最好的朋友。

      我媽在離開黑山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只真皮箱子,這只箱子我帶到了學校,就放在通鋪的床底下。箱子不小,我的衣物全部裝進去后還有不少空余。恰好李美沒有箱子,她每次來學校都提一個布袋子,布袋子就放在枕頭邊。我向李美表示她可以和我共用箱子,為此還專門跑到學校門外的地攤配了一把箱子的鑰匙。把鑰匙交給李美的時候,她很開心,立即把她布包里的衣物拿出來疊好放進了箱子。沒過多久,我和她還有小維就開始搭伙用煤油爐做飯了。

      李美后來又在半夜尖叫過,我聽見了就趕緊搖她的肩膀,她的叫聲就會慢慢變弱,這樣好幾次過后,除了離她最近的我,已經不會再有人被她的聲音吵醒了。老實說,我喜歡那樣的夜晚。

      5

      那時候初中部的學生下午四點半就放學了,我們常常結伴走出校門,在縣城里四處晃蕩。這座縣城依山傍水,就建在安寧河的兩岸。我們的學校在地勢較高處,出了校門,往下走是緩坡,地勢平坦的地方有菜市場和百貨大樓。我們最喜歡的是逛百貨大樓,雖然什么也不買。我們也穿梭在街道和樓房之間,遇上好玩的事就停留一會兒,比如旁觀做生意的人吵架、外地人在街上耍猴之類,看累了又繼續游蕩,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到了月底,我們節約下的錢總夠得上吃點什么,校門口有家名叫“實惠餐廳”的飯館就是我們的樂園。說是餐廳,也就是賣點包子米線什么的,我們一人點兩個肉包子,那包子很大,可以把胃填得滿滿的。

      偶爾我們也會跟著小維去她家稍作停留,不過這僅僅是為了滿足我和李美的好奇,小維自己對回家沒有太多興趣,反正她每周末都會回家。她的家是一排紅磚房的其中一間,老遠就能看到擺在門口的一只蜂窩煤爐和一盆大麗花。她家房間的墻上有張小維一家的合照,照片里小維站在她父母的中間,她父母端正坐著,瞪大了眼睛注視鏡頭。李美和我都盯著看了好久。

      更多時候,我們順著學校后門的一條小路往靈關山上跑,找一塊馬尾松旁邊的大石板,坐上去看書或者玩點別的什么。

      坐在大石板上可以看到我們的學校,學校附近的樓房,樓房下面的河流,河流對岸的人家。夏天常有誰家的鴿子在那些屋頂盤旋,南面有火車鳴笛駛入山洞,偶爾聽見遙遠卻有穿透力的口哨聲和吶喊聲,是河對面的武裝部在組織民兵訓練。有時看書累了我們就看著遠處聊天,說些女生之前最親密的話,偶爾小維和李美會因為一個話題爭吵起來,最后總是我大喊,別吵了,你們這兩個討厭鬼。然后大家就笑成一團。

      我曾經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問起過李美晚上尖叫的事。我是這樣問的,為什么你有時候晚上會突然發出尖叫,一定是在做夢吧?李美愣了一下說,是的,一定是在做夢。過了一會兒在我們已經換到下一個問題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米小易,下次我再叫,你就繼續像以前那樣拍拍我的肩膀。

      坐在大石板上還可以看到遠處的黑山頂。我鄉下的老家就在黑山半山腰。從黑山到縣城,交通工具有摩托車、面包車和班車。如果運氣好,可以坐一輛面包車直達學校,三個小時就到學校了。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我愛上了一個小游戲。有一天我決定把這個小游戲告訴李美和小維,在我心里有一個標準,知道這個小游戲的人,就是這個世界上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了。還是在靈關山,馬尾松旁的大石板上,我跟她們說起了這個小游戲。

      小游戲是這樣的,坐在車上往窗外看,我會選喜歡的東西編自己的故事。車子從黑山往外面開,盤山公路的遠處有一座竹林掩映的房屋,我想象自己是那個房屋主的女兒,我在房前種上喜歡的指甲花,有時還給自己安排一個弟弟。那座房屋距離大路實在很遠,有時因為轉彎,房子從我的眼前消失,不多久它又冒了出來,我可以盯著它看很久。每一次都這么看那么想,這房屋就變得越來越生動和具體。我甚至想象出房間里的桌子是上了淺色油漆的,屬于我那間屋子的床是木頭的,床單是碎花的。出了山區來到大壩,公路變得越來越寬闊,路邊一棵木棉樹下有戶人家,房屋前有個院壩,我給這個院壩增加一輛大貨車,這下我就變成了貨車司機的女兒,每周五放學,貨車司機開著車來接我回家。

      類似這般的小游戲還有很多,可以將從家里到學校的三個小時拉得更短。很快就來到了河谷地帶,公路上長著行道樹,行道樹后面是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人家戶在土地的后面。我最希望進入的,是距離縣城大約半小時的地方。那里有一處村落,有一棟兩層小樓。每次經過那棟樓的時候都是傍晚了,昏黃的燈光亮著,依稀看見從樓頂垂下的一大窩三角梅,花兒開得正艷。啊,我對自己說,我的家應該在這里。我給墻壁刷成了明黃色,窗戶上安了白色窗簾,這樣燈光就是通過窗簾射出來的。盡管我那時候只是個初中一年級的小女生,但借著那些遠離黑山的事物,我可以把自己的一生都想象出來。我總在不斷地往上面加東西,不斷地讓故事更完整。甚至我想到了結婚,生孩子,有一大群孩子,有一個孩子們的爸爸和我一起對著孩子們露出滿意的笑容。反正是想象,沒有什么不可以。

      當然我給她們講的時候沒講得這么具體,我主要表達的是,我們可以通過想象活在另一個自己喜歡的世界里。我還指了指河對面縣城上方,灰白色巖石構成的緩坡盡頭,一個小村子。我說,你們看那里,我也可以把家安在那里,那里離縣城多近啊,左邊那個大煙囪看見了嗎?應該是個酒廠。我當酒廠老板的女兒吧,我要聞著酒糟味兒長大。

      “那我做你的鄰居,酒廠旁邊應該有個小賣部,我最喜歡的就是開商店了?!靶【S把頭靠在我身上,還摸了摸我的頭發,像個大人那樣。

      至于李美,她選擇了村子邊上,離城市最近的一個院子,她說那個院子旁邊的一窩三角梅太好看了。原來她也和我一樣喜歡三角梅。隔太遠了看不清,我和小維覺得那不是三角梅,李美堅持說是,她說那是大紅色的花瓣,很少見的品種,她小時候家里就有一棵。選好了地方,我們進一步建設我們各自的家。這成了很多個下午的保留節目。

      小維有一次提議我們應該走到河對岸那個村子去看看,這樣我們編的故事就會更明確,內容也更豐富,李美則堅決表示沒必要。

      李美也跟我們講過她自己的小游戲,她一邊講一邊示范:她趴在地上,一邊耳朵緊貼地面,另一邊耳朵緊緊捂住。她示意我們照著她做,我們跟著做了。她說,你們聽,仔細聽,聽見了沒?

      我閉著眼睛聽了很久,遠處的車流聲,學校操場上籃球撞擊籃板和地面的聲音,還有誰家的公雞在錯誤的時間打鳴。和坐起身聽相比,這些聲音有些變化,像是從一個地下通道傳來,但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我說,沒有聽見別的什么。

      “不,不一樣的,可以聽到另外的東西。小時候我媽我爸打架的時候,我就會跑到外面的地上趴著,閉上眼睛,耳朵緊貼地面,他們吵架的聲音就聽不見了。我聽到有人在唱歌,像更小的時候我媽在哄我睡覺。”說到這里,李美咬了咬嘴唇,爬起來坐在地上,望著遠處說,然后我就沒那么害怕了。

      小維則貢獻了一件她聽來的事情:“我那天在寢室里聽一個高中的學生說,如果能穿過火車站那邊的隧道,走到山的另一面,就可以在另一面的隧道口許愿。那個同學說,她也是聽以前的高年級學生說的,據說有人這么做過,那些許了愿的人都如愿了?!?/p>

      李美對這個很感興趣,她要求小維講得更詳細些。小維說,她只知道那條隧道很長,走路穿過去至少一個小時。李美聽了很激動,她說,一小時,不算長啊。

      6

      小游戲的交流沒過多久,李美就跟一幫高年級的學生去了鐵路。

      李美坐在教室里跟同學們講她的經歷,男生女生都圍攏過去,我們站在她周圍,一個圓圈,而李美坐在中間。

      “我們先是花一小時翻過靈關山,靈關山的那一面很陡,坡上長滿了夾竹桃。從夾竹桃樹林往下滑,滑到盡頭站在一個水泥坎上,大春喊跳,我眼睛一閉就跳到了下方的碎石堆里,睜開眼睛鐵軌就出現了。回頭看那個水泥坎,媽喲,至少有兩層樓高?!?/p>

      李美給我們展示她的手,她右手手肘上有一大片傷痕,她說是在夾竹桃樹林里滑的時候剮蹭到的。這時候有人問李美,是大春約你去的鐵路吧?

      “不是,是初三一個女生約的,但到了水泥坎,那個女生不敢跳了。要是沒有大春,我們就都不跳了。大春喊一聲跳,大家哇啦哇啦叫著一齊跳了下去。我們沿著鐵軌走了很長一段,中途還避讓了一趟火車,后來遇到上方是個草坡才又爬上去,原路返回?!?/p>

      關于初二年級大春的任何事大家都感興趣。大春的父母在火車站上班,他是大家都羨慕的“鐵路子弟”,聽說坐火車不要錢,聽說他是坐著火車去過北京的人。這還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我們都知道有關大春的一件事:他拒絕上物理老師的課,因為那位老師在課堂上收走了他手上的一本小說。但是期末物理考試,他考了全班第一名。那時候我們最羨慕的人就是不努力也可以取得好成績的人。大春和李美都是這一類,他們輕松擁有的東西,別人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獲得。我也屬于“別人”,有時我為了讓自己顯得輕松一些,不得不在半夜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復習。我猜那時候有不少人和我一樣。

      李美在提到大春的時候總是神采飛揚,同時又帶著點輕微的嘲笑。有資格對大春表示這“輕微的嘲笑”,已經表明他們的關系很好。關于去鐵路,她繼續說:“本來大春是要帶著我們穿過隧道的,他家是鐵路上的,他才不怕穿隧道。隧道那一面就是站臺了,我們只要快速跑過站臺就可以鉆進隧道,但是媽喲,有幾個人怕了——”

      這時候常老師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大家四散開去。

      因為有潛在的危險,學校禁止學生去靈關山另一側的鐵路,“去鐵路”也就代表了對抗權威的勇敢。學校最終知道了李美大春他們去鐵路的事,貼出了一張通報信,點名批評之外每個人還寫了檢討。那些通報和檢討都張貼在教學樓外的報欄里,隔著玻璃也能看到李美好看的字跡。李美也因此鞏固了她在整個初中部學生中的地位。

      很快我們就上初二了,我們的周圍開始流傳一個消息:不久的將來,安寧河的下游要修建一座巨型水電站,大壩筑起后,我們的縣城就會被水淹沒。一開始這個消息只在私底下流傳,直到有一天,那位捐贈早餐的校友回了一趟縣城,這事就變得更加確定了。

      校友是陪幾位領導和專家來考察電站修建的,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空回了一趟學校,在全校大會上發表了一場演講。那天我們全體師生站在操場上聽他的演講,他講述早年的奮斗經歷,講述故鄉在他人生路上起到了作用,他還提到了電站的修建。他說,電站建好之后,我們這個縣城將名揚天下。想想吧,他說,這里的電匯入國家電網,向全國人民輸送電流,造福五湖四海。到那時,人們會來到這里參觀電站,我們的縣城不久之后就會變成一座水庫,不,一座高原湖泊,可以養魚,可以發展旅游業,可以坐著快艇在水面上看風景,這一切,將會對我們縣的經濟產生深遠的影響。

      “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會變得更有錢?!崩蠲肋@么認為。

      對我們這些學生來說,變得更有錢的那一天還很遙遠。跟我們相關的事只有一件,原本作為宿舍的那棟木質小樓因為年代久遠,存在安全隱患,學校計劃今年修建完工新的宿舍樓。新樓的地基在去年就打好了,因為水電站的事擱置了下來。我們不得不繼續忍受夜晚成群結隊的老鼠在樓板或者什么地方跑來跑去,以及到了下雨天,大寢室里就得擺上一兩個接雨水的盆子。

      當然,還有一個小小的變化。我們的小團體如今再坐在石板上,編故事的游戲就遇到了障礙。河水會淹沒到哪個位置呢?小維認為所有我們看到的房子都會被淹沒,李美則堅持那個“我們的村莊”會保留下來。李美的理由是,那個村莊在她看來高度跟山背后的鐵路差不多,而她聽大春說,大春他爸說,電站的修建不會影響到成昆線。小維的說法讓我愉快,我還沒去過鐵路呢,我想總有一天我也要從夾竹桃樹林滑下去,再大喊一聲往下跳,一抬頭就看見鐵軌。我也總有一天會坐上火車,去更遠的地方。

      7

      十多年過去了,成昆鐵路一直在運營,沒有受到電站修建的影響。我的車開在峽谷里的公路上,時不時能看到在大渡河的對岸,鐵軌穿過山坡鉆進隧道,偶爾一聲火車鳴笛響徹山谷,隨即是軌道與火車摩擦產生的隆隆聲。公路和鐵路并行在大渡河的兩岸,不遠處的渡口市盛產鋼鐵和煤炭,源源不斷的鋼材每天從此地運往全國。

      據說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這一帶的鐵路修建耗費了巨大的人力和財力,因為河水蜿蜒,山又多,每隔一小段就必須開挖隧道修建橋梁。我曾經聽李美講過關于修建鐵路的駭人故事,說是在用水泥澆筑橋墩的時候,有一位工人不小心掉進了翻滾的水泥漿里,根本來不及救他,更多的水泥漿倒了進去,天氣又冷,水泥漿很快凝固,他最終變成了水泥橋墩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成昆線上。

      李美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語調平靜,她總是可以平靜地講出嚴重的故事:“你知道琥珀吧?那效果就跟一只蚊子掉進樹脂差不多,區別只是水泥漿不是透明的?!边@故事當時嚇了我一跳,很多年后回憶起也覺得毛骨悚然,后來上大學時,我還專門上網查了資料,網上有篇文章部分印證了李美的故事不是憑空編造。那篇文章說,成昆鐵路是“20世紀人類征服自然的三大奇跡之一”,全長1100公里,一路上鐵路過橋梁991座,穿隧道427條,堪稱“奇跡之路”。平均每公里有兩名筑路者獻出生命。

      事隔多年,當我讀到土耳其作家塔朗吉在《火車》里寫下“愿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時,腦子里出現的還是李美講的這個故事?!霸笜蚨紙怨?,隧道都光明”,李美和比她更早出生和死去的年輕人一樣,永遠都讀不到這首詩了。

      8

      春天在這座小城來得特別早,河邊的野櫻花早就開過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和,但開學兩個星期了,全校幾百個學生,沒有一個女生穿裙子。

      “其實早就可以穿了,根本不會凍感冒,只是沒人敢第一個穿?!?/p>

      這話是李美說的,她又說對了。從嚴冬里走出來,每個人都變得更保守,在春天刺目的陽光下,露出小腿接受大家的注視是需要勇氣的。

      李美從枕頭下拿出準備了好幾天的百褶裙穿上,同時吩咐我們照著她做。就這樣我們成了全校第一批穿裙子的女生。李美走在前面,我和小維緊拉著手跟在后面。李美穿一件白襯衣搭配咔嘰布百褶半身裙,半身裙是藏青色,在宿舍里看還很暗淡,此刻在陽光下突然閃耀起粼粼的波光。小維是一條褐色料子布連衣裙,裙子袖口有點小,把手膀勒得有點難受。她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總忍不住要理一理袖口。我的裙子是那個時候最過時的純棉淺色碎花布,村里的親戚送的,很明顯大了許多,我瘦小的身體在一堆硬邦邦的、上了漿的棉布里晃蕩。不得不說,我和小維像兩個相依為命的逃難者,而李美是那個走在最前線沖鋒的英雄。

      那天以后,果然校園里穿裙子的女生就多起來。

      關于那一天,我還要講一件事。那天天氣晴好,木棉花還長在枝頭,因為頭一晚下過雨,空氣很新鮮。我們三個人走到教學樓外面臺階的時候,風吹過來把李美的頭發吹亂了,一些發絲遮住了她的臉,但她只是甩了甩頭,把頭發甩開了,非常自然和勇敢,她還故意放慢了腳步,四周是假裝無視但其實隆重的目光。

      我心跳加速,低著頭往前走,差點撞上轉身的李美。李美轉身對我們說,你們陪我去趟初二的教室。米小易你不是想讀小說嗎?大春有,我幫你找大春借。

      “那跟我沒關系了哈?!靶【S三兩步就跑進了一樓我們班的教室,剩下我跟在李美的身后上二樓。

      樓梯拐角處就是大春所在的班級。我躲在樓道里再不愿往前走,李美也沒有強求,她一個人走了上去。只聽見李美站在教室門口對著里面喊:“大春,大春,有人找你借書?!?/p>

      短暫的安靜之后是一陣哄笑聲,接著大春和李美站在了我的上方。他們所在的位置比我高幾級臺階,逆光中兩個本來就高的身影顯得更高了。站在樓道陰影里的我,當時一定很局促,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抬著頭望著這兩個被眾多男生女生喜歡的人。

      “就是她,米小易,我們一間寢室的,借本小說來讀一下?!崩蠲酪恢皇种钢?,另一只手叉在腰間。她雙眼盯著大春。

      嗯嗯,我說,借來讀一下,過兩天就還你?;艁y無措中我理了理皺巴巴的花裙子,兩只腳忍不住往后退。

      大春低頭俯視我,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他問,哪方面的小說?我有的話明天帶來。

      我不是非得讀小說不可,但我把書拿回寢室,李美就多了再一次出現在二樓教室門口的機會。我想了想說,讀外國的。我那時沒讀過什么小說,說不出想讀的書,但是覺得讓大春和李美聽到我想讀外國的,會比較有檔次。大春聽了眼睛發亮,他說他最近得到兩本書,分別是《遠大前程》和《霧都孤兒》,問我想讀哪一本。“孤兒”兩個字讓我心里一緊,我趕緊說,遠大前程。他說,那你等兩天,這本我正在讀,讀完了就給你。

      9

      兩天后我拿到了《遠大前程》,沒想到它寫的也是一個孤兒的故事。讀到第83頁的時候,我看到一段話被劃了線:“人生的長鏈不論是鐵打的還是金鑄的,是荊棘編成的還是花朵串好的,要不是你自己在一個難忘的日子親手制作了那一環,你也就根本不會一生都受到它的束縛了。”

      從這一段開始,后面越來越多劃過線的段落,不僅是劃線,在有些地方,大春還會將一些句子抄一遍在空白處,或者在下劃線的盡頭打一個大大的感嘆號。讀到那些部分,我總會反復讀。

      “我先是膽子太小,明知不該做的事卻不敢不做,后來也還是膽子太小,明知該做的事又不敢去做?!?/p>

      “霧已經全散了,世界在我面前展開。”

      “又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我一路走著,舊時的光景一幕幕映入眼簾,那時我還是個孤獨無助的小東西?!?/p>

      “馬換了一次又一次,路愈趕愈遠,再要回去也來不及了,于是我只得繼續往前趕。”

      ……

      該怎么講述這種感覺呢?通過那些線條,就好像突然之間,我擁有了一個秘密通道,一連串的密碼。一道又一道向我敞開的門。

      讀這部小說花了一周時間,那一周內,李美天天問我讀完沒讀完沒。終于讀完了,李美拉著我去初二教室門口還書,和上次一樣,我還是在樓道陰影里等他們。李美在門口大喊:“大春,出來,我同學還你書?!比缓笏麄冇忠淮纬霈F在我上方,我走上去把書還給大春,大春拿起書隨意翻了幾下問,讀完了?我說讀完了。他又問,還想讀別的不?比如那本《霧都孤兒》。我說可以。就這樣我又用同樣的方式讀完了《霧都孤兒》,還有《簡·愛》和《三個火槍手》。

      讀《霧都孤兒》的時候,李美問過我小說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她說那我也看。我把小說給她,她翻了幾頁,看到一段劃線的,她站著晃動身體讀了起來,她模仿電視晚會里的詩歌朗誦,用一種夸張的語氣:“天將破曉,第一抹模糊的色彩與其說是白晝的誕生,不如說是黑夜的死亡?!?/p>

      讀完她哈哈大笑,我心里有點不舒服,我不想屬于我的隱秘快樂被這樣對待。但我也只得配合她笑,因為只有這樣,那些快樂才是完全屬于我一個人的。笑完她問我,這是大春劃的線吧?你覺得他為什么要在這里劃線?

      我在剛才笑聲的余韻里說,莫名其妙,書里到處都是線,比蚯蚓還難看,可能是想顯得自己很懂吧。

      李美繼續笑起來。她又翻了幾頁說,不好看,外國人的名字太難記了。

      一天中午,一樓教室外昏暗的走廊里,大春兩手揣在褲袋里,歪著頭迎面走來。當時除了我們兩個再沒有別人。我的心臟突突跳起來。大春叫住正準備加速離開的我,他問我,你喜歡讀那些書嗎?我站定了說,喜歡。他又問,你看到我劃的那些線了嗎?我說看到了。他說,你也可以劃的。我說好的。他的嘴角慢慢往上翹,頭不再歪向一邊了。他一只手從褲袋里掏了出來,好像是一時找不到地方,最終撓了撓頭發。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趕緊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遞到我面前說,再給你看一本。他還說,這本我也讀過,送給你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跑遠了。

      我把這本書捏在手里,書的封面上寫著“傲慢與偏見”。我一時不知道應該怎么對待它,走回寢室的時候,我悄悄將書塞進了枕頭下。有點擔心被人看見,我又把床褥掀起來,放在了最下面的木板上。

      晚上躺在通鋪上,半天睡不著,樓板里的老鼠也似乎比往常多。不過我想得更多的是白天與大春的見面,我仔細回想每一個細節,回想我穿的是哪件衣服,大春問我喜不喜歡讀那些書的時候是什么表情。想著那本《傲慢與偏見》就放在床褥下,我的心里閃過一絲溫暖,現在想來,那種溫暖就好像你低頭走了很遠的路,突然被一個人看見。

      我玩起了那個駕輕就熟的秘密小游戲。我把大春安排進了河對岸那間小酒廠。房間里的桌子是上了淺色油漆的,院子里停著一輛貨車,屋外一大窩三角梅開得明亮耀眼,昏黃的燈光亮著,我們一起把墻壁刷成明黃色,在窗戶上安裝白色窗簾。

      我大膽地往后想,想到很多年后,各種細節,我們仍然在一起。我跟自己說,反正是想象,沒有什么不可以。

      小游戲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我聽見隔壁的李美在翻身。從那種恍惚的狀態里清醒過來,我還是不敢跟她說點什么,過去的一個下午我都在避免和她單獨在一起。這時李美說話了:“這個周末我們去河邊玩兒,逮爬沙蟲。”

      “我們三個嗎?”我問她。

      “當然是我們兩個,小維要回家的嘛。”

      過一會兒她就像想起了什么,隨口說了一句:“對了,還有些人參加,初三的,還有學校外面的?!?/p>

      爬沙蟲是長在安寧河邊的一種生物,可以炒來吃。我向來不敢吃,更沒想過去逮。李美的膽子總是比我大,她也總有辦法進入那些對我來說陌生的團體。我不敢問她,另外參加活動的幾個人里有沒有大春。不管有沒有,我現在沒那么心煩意亂了,很快就睡著了。

      春天的安寧河像它的名字一樣安寧。岸邊有農民勞作,蓮花白一片連著一片,蓮花白的盡頭就是縣城,有喇叭聲偶爾從樓房和木棉樹中間傳來。從雪山流經此地的河水,在雨季到來之前都是清涼而緩慢的,太陽照在河面上,白光刺眼。爬沙蟲全身黑色,長得有點像蜈蚣,只是沒那么長,沒那么多腳,是安寧河沿岸特有的?,F在它們中的幾只躺在一只塑料桶里,我負責守在桶邊。遠處是李美和一幫比我們大些的學生,還有兩個學校外面的人。李美穿著白襯衣和百褶裙,她將百褶裙的一角提高在膝蓋處打了個結,光著腳站在水里,和那幫人嘻嘻哈哈打鬧著。

      大春是很晚才來的,他從野櫻花樹林往我的方向走來。我有些擔心他會問我小說讀到哪里了,因為從昨天到現在我都找不到機會把李美撇開,我一個字都還沒讀。我趕緊站起來往河水的方向去了。我走到河水里,轉身看見大春在塑料桶的地方坐了下來,手里擺弄著什么。

      “大春來了?!蔽腋蠲勒f。

      “來就來唄?!崩蠲酪贿呎f一邊抬起頭,她往塑料桶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低下頭繼續掰開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尋找目標。這時有個男生說他又逮到了一只,李美湊過去抓起那只蟲子往岸邊走了。后來我們都回到了塑料桶的位置,大春已經用石頭搭好了臨時的灶,上面放了一塊不知哪兒來的瓦片,灶膛里燃著火,瓦片上炕著幾只爬沙蟲,有人往上面撒了點鹽。

      “午餐”的時候大家都坐了下來,我不敢吃蟲子,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吃。大春捏起一只遞給我說,試一下嘛,很香。我接了過來,閉著眼往嘴里放,確實有點香。

      初三的學生聊著熱鬧的天,李美時不時插嘴,她總能在合適的時機說出一句逗大家發笑的話。他們聊天的內容無非是那些事,誰誰喜歡誰,誰很招人討厭,哪位班主任比較偏心,哪位老師課堂上有惹人發笑的怪癖。我發現自己一句話也插不上。

      這時大春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下個星期的風箏比賽我報名了,你們報名不?”

      那個比賽我也恰好報名了。比賽內容是自行制作風箏,再統一在操場上放飛,老師按照制作水平和飛行的高度來判定名次。我覺得自己會畫畫,可以按照老師教給的方法做出一個漂亮的風箏,至于能不能飛上天,倒沒想太多。大春問出這個問題后,我正猶豫要不要回應他,李美說話了:

      “我報名?!?/p>

      大春沒有理會李美,轉身對我說:“米小易,你應該報名?!彼媚欠N在當時的氣氛下難得一見的眼神望著我。

      短暫的安靜之后,我聽見李美又說話了:“是哦,米小易你報一個,我和你一起組隊參加?!彪S即她看著我笑起來,同時還瞟了幾眼大春,是那種“有件事很好笑,但是只有我和米小易兩個知道”的笑,然后她沖著我說:“你記不記得那天,讀小說那天。”她繼續笑著,一邊笑一邊捂起嘴,像是在控制自己發笑。

      我一時不明白她要表達什么,但我必須對她的笑做出回應,于是我也笑了一下。終于,她轉身對大春說:“米小易說你書上劃的那些線條,比蚯蚓還難看。”說完咯咯咯大笑起來。過一會兒她又看著我補一句:為了顯得自己很懂?!盀榱孙@得自己很懂”這句話,她明顯是在模仿我的語氣和神情,盡管不像,但所有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模仿我。說完她又笑了。

      大春的嘴角輕微抽動了一下,剛才在他臉上浮現的真誠褪了下去。他歪著頭看向天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后他也露出輕松的笑容,對著天空說,“是的,是這樣的。”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控制住就要涌出來的淚水,擠出一絲笑容,學李美的那種語氣說,是挺難看的。整個過程只有兩三分鐘,我們三個看起來像是在開一個輕松的玩笑。周圍的人并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更沒人知道我心里經過了一場怎樣的風暴。

      事后想來,我為什么不找大春說清楚當時真實的情況呢,第一是我覺得自己說不清楚,第二也因為,在當時那種微妙的氛圍下,我的大腦陷入一種無力和混亂中,就算知道應該怎么做,也無法去做。

      那天很快又有人開啟了新的話題,都是我插不上嘴的內容,我默默待在一旁聽著。李美神采飛揚,處于話題的中心,她充滿生機的笑聲,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大家。大春到后面也不乏幽默,他好像忘記了剛才的微妙瞬間。雖然話不多,但只要他說話,所有人就很認真地在聽。天氣那么好,我感覺到我正和一個聰明、自足、輕松的小世界待在一起。我要用力讓自己放松下來。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撿起一根樹枝敲打旁邊更多的石頭,裝作享受春光和友誼。他們說笑話的時候,我常常笑不起來,但也努力地咧開嘴笑著。

      10

      風箏比賽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舉行,大春沒有參加,也沒有作為觀眾出現在操場上。我和李美共同制作的風箏拿了第三名,但我們倆都沒有表現出特別開心。那只風箏拿回寢室,李美把它放到地上,用腳順勢推到了床底下。從此我們倆都像忘了這回事。我們好像比過去更好了。

      上周我們三個人路過操場,操場上是打籃球的男生,大春也在他們中間。李美跑在我們前面,轉身大叫我和小維的名字,她穿著那條百褶裙,轉身的時候裙子扭成一個圓。我們跟了上去,她開始講一個最近聽來的笑話,講完自己放聲大笑起來。我和小維一起配合她的笑聲。我們回到房間,白天的太陽將李美的床烘得暖暖的,我坐在她的床上,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小維擠在我們中間,有一會兒我們就那么坐著,笑著。

      我終于找到合適的機會讀大春送我的書。那天趁李美和小維都不在,我打算拿出書到外面隨便什么地方讀。我小心掀開床褥,但是書不見了。

      一開始我還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我把整個床鋪翻了一遍還是沒有。這時李美和小維進寢室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千萬不能讓內心的慌亂暴露出來。

      我一邊整理床鋪一邊哼著歌,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小維問我,米小易你在找什么?我說沒什么,一本書掉了。李美似乎沒注意到我,她三兩下爬到上鋪找高年級的學生玩去了。至今我仍然不知道那本書去了哪里,并且時常想起它。一想起它,當年丟失一件東西那種無處訴說的難過就涌了上來。

      那段時間,我被一種奇怪的情緒包裹著。說不清楚那是種什么情緒,就好像在我的周圍罩起了一個半透明的塑料圓球,人們說話的聲音在經過那個圓球到達我的耳朵時都變了樣。我想沖破它,但它總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夠不著。世界飄飄忽忽,像個影子。

      但不管怎么說,表面看起來,我什么也沒有失去。一次數學考試,我還拿了高分。有個細節我應該說說:老師發試卷的時候,我先是看到自己的分數,92,我立即想知道李美考了多少,就聽老師在講臺上說,李美是全班第一名,95。我松了口氣。

      我到現在也沒有讀過《傲慢與偏見》,大春也沒再問我讀了那本書沒,逮爬沙蟲那個下午之后,我們之間就失去了那個隱秘的連接。

      一切都不一樣了。

      11

      最近高中部的學生下晚自習之后,李美就不屬于我和小維了。

      她總爬到上鋪,在中間靠邊的鋪位上玩兒,那個位置有個高中的女生,也是從市里轉來的。李美坐在上鋪,小腿從床圍垂下,在空中晃蕩,她歡快的笑聲總是傳得很遠。她們,還有上鋪另外幾個學生經常開一些我聽不太懂的玩笑,有時她們發現我和小維在聽,就不往下講了。熄燈鈴響過之后,李美才從上面下來,在夜色里鉆進自己的被窩。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生活中的大事,我們隔壁寢室一個女生在用煤油爐做菜時引發了火災。那天我們被隔壁一連串的尖叫聲驚呆了,大家紛紛擠到隔壁去看,只見濃煙密布下,木桌子燃了起來,火苗正往上升,做菜的女生躲在角落蒙著臉哭喊著。這時候李美大聲叫起來,她說大家快跑啊,大家才如夢初醒般往樓下跑。

      樓道那么窄,有人摔倒了,有人從后面踩上去,李美拉著我和小維一路跑在最前面。萬幸的是一樓的男生沖上去撲滅了火苗,除了幾張桌子和鄰近的床鋪被燒壞,兩個女生在跑的過程中受了傷,沒有更大的危害。

      這件事引起了學校領導的重視,很快學校頒布了一項規定,禁止學生在寢室里使用煤油爐,學校食堂也開始提供下飯菜。我們三個人組成的搭伙做飯小團體就這么解散了。

      李美在半夜還是會試圖發出尖叫,我仍然會拍拍她的肩膀。有一次她啜泣著抱住我,大夏天的,她全身冰涼,發著抖,但是到了白天,她又變回了那個驕傲的李美,她大聲說笑,在課間和男生打鬧,在外處處罩著我和小維,回宿舍就和高二女生一起玩。

      慢慢李美和我們傍晚在一起的時間也少了些,快期中考試了,我們不再去縣城里晃蕩,有好幾次只有我和小維兩個人爬上靈關山。李美又多了一條新裙子,她說是她媽媽給她的,但我們并沒有看見她媽媽來過學校,她也沒有在周末回市里。最近兩個周末她都穿著那條裙子一個人跑了出去,在寢室熄燈前才喘著氣跑回來。

      這一天傍晚天氣放晴,靈關山上方出現晚霞的時候,我向小維提議,我們又去了大石板。我發現了一條陡峭的小路,沿著這條路往上走,可以比過去更快到達有馬尾松的大石板。我們手拉著手走在小路上,我想起了李美。我心里想,這是一條李美沒有走過的小路了。

      坐在大石板上,天光漸漸暗下來,有一會兒我和小維都沉默著,呆呆地看著遠處。我還在想李美,顯然小維也想起了她,因為小維突然說:“李美跟我們本來就不一樣,要不是住一間寢室,她不和我們做朋友的?!?/p>

      “嗯?!?/p>

      “她和大春的事你曉得嗎?”

      我說我不曉得。小維說,有人看見李美和大春在安寧河邊散步。“是散步,不是走路,兩個人并排著走,就他們兩個,這也太明顯了。你懂嗎?”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說,李美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不要在背后亂說她。小維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我:“這就叫亂說?再說了,李美巴不得全校的人都知道她的事。昨天在教室里她不停地在那兒炫耀他們一幫人又去河邊逮爬沙蟲了,她還說放假之前他們要一起穿過隧道呢。”

      那之后,小維就特別想在我面前證明大春和李美的關系。第二天傍晚去食堂打飯的路上,小維建議我們打好飯去操場那邊吃,她說,我們去早點,今天有男生在操場上打比賽。然后她放慢語速,充滿深意地說,大春肯定會在。她說的時候望著李美,同時身子往李美那邊擠了擠。李美瞪了一眼她,臉上浮現出曖昧不明的笑容。她倆就這么擠去擠來往前走。

      當然,我們始終不能確認李美和大春有關系。李美最擅長的是用她那種特定的微笑,一個暗示,表達她想表達的內容,而她什么也不會說。

      12

      李美很喜歡她的新裙子,不穿的時候她總是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我的真皮箱子。

      這一天我裝東西的時候忍不住順手摸了摸那裙子,是腈綸格子面料,一點褶皺都沒有,滑滑的真舒服。來回摩挲了幾下,我又忍不住把手伸進面料里面,閉上眼細心體會光滑冰涼的觸感,突然我感覺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捏了捏,好像是一串項鏈,繩子的盡頭有一塊金屬吊墜。

      我從來沒見李美戴過項鏈,一種奇怪的感受涌來,我不敢掀開裙子看那串項鏈,這感覺就像我不敢在李美的面前直視大春,也不敢語文考試比她考得好,我很快把手縮了回來。

      夜晚熄燈前,寢室里高二有個女生突然大鬧起來,說她的東西丟了。她說丟了二十塊錢,同時還有她親戚在內地給她買回來的項鏈。她一邊哭一邊說,項鏈是在寢室里丟的,她昨晚睡覺時把項鏈取下放在了錢包里,今天早晨因為脖子發癢就沒戴,現在才發現項鏈和錢包里的錢都沒了。

      有人問她項鏈長什么樣,她說,皮繩子的,拴了個吊墜,是一只猴子,她屬猴。又有人問,錢包一直放在寢室里嗎,會不會帶去過教室?她被問得猶豫了一下,隨即又直搖頭說,沒有帶去過教室,一直放在枕頭底下的。

      一股巨大的恐懼朝我襲來。我滿臉通紅,心跳加速,下意識用眼睛搜尋李美。李美正站在那位丟了項鏈和錢的高二女生旁邊,表情嚴肅而平靜。她雙手交疊抱在胸前,跟那天我從常老師辦公室走出來看到的她一模一樣。

      高二女生哭了一會兒開始破口大罵,有人建議她挨著搜,這個建議一提出來,立即得到好幾個人的響應,搜尋工作馬上開始。李美這時和別人一樣坐回了自己的床位上,我也跟著坐了回去。

      我不斷安慰自己,箱子里那個我以為是項鏈的東西也許不是項鏈,就算是,我只是摸過,并沒有親眼看見,根本不能確定那串項鏈就是高二女生的項鏈。

      一只猴子,李美不屬猴,她從沒說過她喜歡猴子,我也沒摸出那個金屬吊墜是猴子。只是碰巧,李美恰好有一串項鏈而已。

      但我還是沒辦法讓自己的臉恢復正常,它越來越紅,越來越燙,同時我捏緊了雙手,呼吸也不受控制,好像是一直在吸氣,要專門找個時間才能把吸進去的氣吐出來。

      每個人都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搜尋工作從上鋪那個高二女生的旁邊位置向左右兩邊鋪開,很快就蔓延到了下鋪。我整個人僵在床上,如今想來,當時的感覺就像是坐在河岸邊無法動彈,眼睜睜等河水漫過身體。坐在我身邊的李美還是很平靜的樣子,小維則把她整個身子往鋪外探,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搜尋工作上。

      她們開始搜小維旁邊的旁邊那個女生了,很快會輪到小維,接著就是我,李美的位置在最邊上,她是最后一個。就在這時,宿舍燈熄滅了,睡覺時間到,差不多同一時間,常老師和高二的班主任一起出現在了寢室門口。大概是有學生把事情報告了老師。

      待那個高二女生把事情原委詳細講了一遍之后,常老師說:“情況我都了解了,偷東西肯定是不對的,但隨意搜查也是不對的。大家都幫她好好想想,還有沒有別的線索?同時,如果真有哪位同學拿了別人的東西,可以來找老師坦白,我們一起把這件事處理好。大家現在睡覺吧,不許再搜了。”

      燈熄了確實也沒法搜了,常老師走到她班上的三個女生旁邊,在我們每個人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離開了。兩位老師離開后,大家又壓低聲音談論了很久這件事,聲音慢慢變弱到沒有,一輪月亮升起在窗外,有幾只鳥在杉樹那邊叫。我一直睡不著,直等到從各個方向傳來各種沉重的呼吸聲和鼾聲,我還是睡不著。我想知道李美睡著了沒有,但她那晚很安靜,我也問不出“你睡著了沒”這樣的話。

      恐懼和好奇折磨著我,我想知道箱子里的項鏈吊墜是不是一只猴子,又擔心它真的是一只猴子。我沒有力氣,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翻身下床從床底下拉出那只裝滿秘密的箱子,時間就在這折磨中溜走。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到一個身影在我身邊爬了起來,是李美。她下床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她要去打開箱子,但她沒有。只見她側躺在通鋪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一只耳朵緊貼地面,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整個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是的,就是那個她教給我們的小游戲。

      李美躺下的位置正好對著窗戶,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月光下她抽泣了一會兒就沒了聲音。我擔心她睡著了,要是躺在地上保持這個姿勢,明天早上被大家看見怎么辦?我把自己的身體從床鋪上往外挪,挪到能伸手碰到李美的位置,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馬上坐了起來,什么也沒說,她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我最后還是睡著了。

      天亮了,起床鈴響起,新的一天終于開始了。晨讀之后的早餐時間,我吃到一半就回了寢室,那種復雜的情緒折磨著我,我想再打開箱子看看。我想好了,如果是猴子吊墜的項鏈,我就把它放回那個高二女生的鋪位。如果不是,我和李美會成為永遠的好朋友,無論她以后做什么我都會原諒她。寢室里這會兒一個人都沒有,箱子比往常的感覺更重,我拖出箱子,拿出鑰匙弄了半天才打開。

      掀開那件腈綸格子裙,沒有項鏈,什么也沒有。有一瞬間,我想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昨天我摸裙子的動作只是個夢。

      我是背對著寢室門跪在地上打開箱子的,突然我發現自己被陰影罩住,一轉身,李美站在我身后。也許她一直跟著我,由于我太緊張,居然沒有發現她。李美沒有說話,只是用那種平靜的眼神望著我,她這個樣子比任何時候都像一個大人。

      “昨天,我在你的衣服里摸到一個東西?!蔽夜钠鹩職庹f。

      “你為啥子要翻我的東西?”她的口氣逼人。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咬了咬牙,把臉轉向窗戶說:“那串項鏈,你應該還回去?!?/p>

      “你亂說,”她快速回應了我,過了一會兒,她又重復,“你亂說。”

      在一定程度上,我確實在亂說,我并沒有親眼見到那串項鏈,也沒有見到高二女生丟失的那串項鏈。那個時候,偷竊是非常嚴重的行為,你可以打架,甚至可以搶別人東西,但偷東西就是令人不齒的。面對我的懷疑,李美的反應比我以為的要溫和些,但事情的復雜程度超過了我的承受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里哭起來。

      現在,也許過了五分鐘,李美一聲不響,蹲下來從箱子里取出她所有的東西,包括那條裙子在內的幾件衣服、兩本書和布袋子,然后從她褲袋里掏出了箱子鑰匙。她把鑰匙扔在我面前的地上就離開了。

      我就這么埋著頭繼續哭,不知道哭了多久,一陣上課鈴聲把我從悲傷里拽了出來。我拖著身子往教學樓走,遲到了。早晨空曠的教室走廊,短暫的平靜,我的腳步聲輕得不能再輕,教室里偶爾有桌子和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傳出來,一個短暫的哨音回蕩,一陣風從遠處吹來,又吹走了。

      來到教室,語文課,常老師站在講臺上示意我進門,李美低著頭坐在位置上,沒有抬頭看我。

      整堂課我都在想我和李美的關系,我后悔跟她提起那串項鏈,既然項鏈不在箱子里了,那一切就不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圍了。李美進寢室的時候,我應該裝作只是在找自己的東西,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那么不管李美是不是小偷,我們都還可以做朋友。她那么聰明,一定可以處理好這件事的。雖然當時的我不能接受偷竊行為,但如果李美是小偷,我是可以原諒她的,她做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諒。

      我想不清楚一會兒下課之后我如何面對身后的李美。小維坐我旁邊,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與她解釋我和李美之間發生的事,她遲早會發現我們的關系不一樣了。

      這堂課一直上下去多好,但今天的時間過得特別快。下課鈴響了,行完下課禮,常老師走到我身邊叫我跟她一起去辦公室。

      不用馬上面對李美讓我獲得短暫的放松,但這放松并沒有維持多久。還是像上次那樣的方式,常老師坐在我90度角的位置,示意我也坐下。這一次她在坐下來的同時就提到了李美。

      “米小易,昨晚寢室里發生的事,也包括今天早晨的事,希望你不要對外面講?!?/p>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

      “事情會處理得很好,你是李美的好朋友,我們給李美一個機會,她很不容易?!?/p>

      常老師微微歪著頭望著我,兩只手放在大腿上來回揉搓,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期待我給出她滿意的回答。我還是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我只是茫然地望著常老師,有時候我的眼神飄移到常老師身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破了一塊,上面結了蜘蛛網,風吹得一只蜘蛛搖搖晃晃。這么安靜了一會兒,我試圖說點什么,但我一張嘴,寢室里沒流完的眼淚這時候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趕緊把嘴巴閉上了。

      “就是說,不管發生過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都不要隨意跟別人說,好不好?”

      我說,好。同時,我隱約感覺到當我跪在女生寢室木地板上埋頭哭泣時,事情已經按李美的意志往某個方向發展了。

      回教室的路上,我先碰到的是小維,她沖到我面前說,常老師找你去是關于昨天晚上的事吧?上課之前她先找了李美,接著是我,我就猜到她下課會找你。

      我還沒問小維,常老師跟她聊了什么,她就主動說起來:

      “常老師說項鏈和錢已經找到了,希望我們不要在班里談這件事。她跟李美也這么說,是不是也這么跟你說的?”

      “嗯。”

      “你覺得會是哪個干的呢?我猜是那個女生身邊的朋友,就她們一個班的。”

      “常老師說了,不要談這件事?!?/p>

      小維臉上浮現出一絲困惑和不甘,她說,我們之間都不談了?。课覜]回答,她又說,你不談算了,我去找李美談。對話就這么結束了,

      離上課時間還有幾分鐘,教室里李美和幾個女生站在講臺附近的窗戶下說話。她的話沒有平常多,但似乎在認真參與談話,我看她的時候,她正在對一個女生的話表示同意。看見我和小維走進教室,她并沒有給予特別的關注。小維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停下來。我一個人走回座位。

      那個丟失項鏈的女生中午在寢室公布,錢和項鏈都回到了她身邊,至于具體是怎么回來的,她沒有細說。她只說錢和項鏈都是老師給她的,老師說了,讓她不要再說這件事。她說這些的時候,李美時不時盯著我看,我感覺她的眼神里有強烈的不信任。好幾個女生表達了驚訝,也有人說,東西回來了就好,大家以后還是把貴重的東西放好些。有個女生還順帶提到了我,她是這樣說的:

      “我準備周末回家也帶一個箱子來,像米小易那樣,上個鎖?!?/p>

      我心里一緊。當時我坐在床沿上,我把身子縮進二樓床板投下的陰影里,希望沒人看見我漲紅的臉。我也不敢再看李美此時的反應。

      13

      小維有兩次在我們面前談論過失竊事件,但我和李美都不接這個話題。在這一點上,我和李美有很大的默契,總有一個人能找到別的內容岔開小維。一開始我和李美很小心地維護著什么,后來我漸漸感覺到我們之間的一些變化,那種你很難用具體事件去描述的,微弱的變化。比如,我們再也不會手拉手一起上廁所了。這讓我不安。后來,這種變化很快就蔓延到了我們三個人的小團體。

      這天早晨,我從廁所出來回到寢室,看見小維和李美已經收拾好書包準備去教室了,我說,你們等我一下。但她倆一邊說好,一邊就出了寢室。我不得不三兩下整理好東西追上她們。半路上,我胡亂放進書包的一本練習冊掉在了地上,在我蹲下去撿的時候,她倆加快了腳步,我只能走在后面,一個人進入教室。

      這堂課是自習,小維在我身邊坐下來打開書本,我像往常一樣,隨手在她的文具盒里拿了一支鉛筆。以往這樣的時候,她總會瞪我一眼,扁著嘴巴哼一聲,但今天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埋著頭繼續看她的書。

      下課了,李美很快和一幫女生跑出去了,這倒沒什么,她以往也這樣,她有很多朋友。我做好了充分準備,跟小維一起出教室,但小維加快速度跑在我的前面離開了。站在走廊上,我不知道該去哪里,又轉身回到教室。

      教室的角落,幾個女生正圍在一起談論著什么,我感覺自己有必要加入她們??匆娢遥齻兺蝗煌V沽苏勗?,短暫的沉默之后,她們開始討論昨天語文課上的一篇文章,但用那種很小的音量,很顯然并不歡迎我的參與。我跟自己說,這很正常,我平常本來也很少參加她們的談話。

      陽光還沒有照進一樓的窗戶,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覺得有些冷,但也不知道應該往哪里去,只好坐在原地等上課鈴聲再次響起。小維從廁所回來加入了那幫女生。

      中午我們三個人還是一起去了食堂,我心里懷著感激和委屈跟在她們身邊,三個人都很沉默。這時鳳凰樹上的一只蟲子掉在我肩膀上,我嚇得叫了一聲,她倆沒有任何反應。

      自那天起,事情變得越來糟糕。李美還像過去一樣,喜歡跟高年級的學生一起玩,但現在她總會帶上小維。有時一整天小維都不跟我說一句話,在我想要靠近她時,她總會轉身離開。

      一個晚自習,我鼓起勇氣給小維傳了張紙條,上面寫了幾個字:你在生我的氣嗎,怎么了?她倒是回得很快,但她在那張小紙條的下方只寫了兩個字:沒有。這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這兩個字意味著拒絕溝通,我被排除在什么之外了。我再沒勇氣按事先想好的,給李美寫同樣的紙條了。我想找個合適的時機同李美當面談談,但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李美在避免和我單獨相處。

      體育課上,老師要求同學們五人一組進行接力賽,我走向李美和小維,但她倆早已和另外三個女生拉成了一個圓圈,我不得不找尋別人。我四處搜尋,所有的女生都拉好了屬于自己的小圈,老師把我安排在四個男生那一組。四個男生忍住笑把頭扭向一邊,那些女生互相傳遞眼神,她們在試圖笑,并忍住笑。我走向四個男生,站在他們中間,把臉轉向別人看不到的方向。

      我發現我自此變成了被全世界遺忘,同時又總能在一些時刻被突然看見的那一個。

      在接力賽上與我傳遞接力棒的一個男生,我摔倒的時候他拉了我一把,我以為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但后來事情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男生坐第三排,有一天他跟常老師說,他的眼睛近視,越來越看不清黑板,希望可以調到第一排坐。常老師希望坐第一排的我跟他換位置,我剛站起來,全班就騷動起來,有兩個男生開始“哦——”,更多的同學響應:“哦哦——”這樣的呼聲此起彼伏,然后大家都哄笑起來。常老師拿著黑板擦敲了敲桌子,大家的噓聲慢慢平息,但大家在低頭悄悄傳遞著某種氛圍。我低著頭走到第三排坐下。

      從此我希望下課鈴聲永遠不要響起。

      在教室里那種奇怪的氛圍很快就蔓延到了寢室。不管如何,在教學樓還可以因為坐在教室里上課,暫時忘記自己需要朋友,在那間16個人擠在一起的小屋子里,我不得不隨時遭遇那些微妙而復雜的眼神。

      有個女孩坐在床上看書,我整理桌子的時候,不小心飯盒往她的地盤放了,她眼睛不離開書本,隨手把飯盒扔回我的位置。有些人看到了,帶著曖昧不明的笑容。

      晚飯時間,另一個女孩拿出一罐泡菜,往坐在床沿上的每個人碗里舀,到了我這兒,她遲疑了一下,飛速完成舀的動作,沒有留一點時間給我說謝謝,轉身離去。寢室里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在默默咀嚼食物,這狀況持續了大概一分鐘,突然有個人咳嗽了一聲,另一個人又咳嗽一聲,隨即有人在笑,有幾個人互相傳遞眼神,很快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某個時候,我走路不小心撞到誰,連忙說對不起,對方毫無反應,我又說,嚴重不?對方很不情愿地吐出三個字,沒關系。不用看我都知道,又有人在交換眼神。

      諸如此類小小的“事件”,每天隨時在發生,只要我是一個有感覺的人,就不可能假裝一切正常。我試圖結交新朋友,但好像所有的門和窗戶都在我面前關閉了。有時候我感覺到某個女生在走廊、教室或者寢室跟另一個女生說悄悄話,她們笑著說,而且望著我說?;蛘咚齻冮_玩笑的時候會順便看我一眼,這一眼會讓我整天都不安。

      我開始覺得自己很糟糕。個子矮和瘦是一定的,加上從小在海拔更高的黑山長大,太陽直射下,我皮膚黑而粗糙。最近臉上開始長痘痘,額頭上布滿了,劉海再多也遮不住。沒人的時候,我拿起小圓鏡擠痘痘,痘痘越擠越多,后來下巴上也開始長了,我找一根縫衣服的針戳它們?,F在我的臉仿佛永遠洗不干凈,我對著鏡子哭,看著自己變成全校最難看的女生。當我這么想的時候,那些眼神和說不清來路的嗤笑都自動變成了對我外貌的攻擊。

      我和小維李美當然離得更遠了。因為不再和小維同桌,所有事情都變得很自然:我們不再一起去食堂或者廁所,回到寢室都各做各的事,到了周末小維回家,李美跟一幫高年級男生女生在縣城里游蕩。李美最近還認識了更多沒上學的朋友,總有人在校門口等她放學。

      李美在班里一直有眾多朋友,現在甚至更多了。小維跟李美在一起的時間也比過去多了。我生活的世界就這么變成了兩個世界:我一個人的世界,他們的世界。

      只有在夜晚,當李美在夢里掙扎的時候,我感覺到她還需要我,我還是會像往常那樣拍拍她的肩膀。只有在那樣的時刻,我總算可以短暫擁有一個“我們的世界”。也是在那段時間,李美的掙扎越來越頻繁,事情變得很不可理解:她在白天有多明媚,在夜晚就會有多么需要我伸出手去,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幾下。

      然而白天更加漫長。過去我就不敢在課堂上發言,現在更不敢了。我害怕站起來被全班人看見,我害怕跟別人不一樣,我希望所有人都把我忘了。我的成績一路下滑,直到再一次被常老師叫到辦公室。

      這一次的主題是我,這一次常老師只是坐在她的辦公桌后面,我站著。她翻看了我最近一次語文考試的試卷,嘆了口氣,抬頭問我,米小易你最近怎么回事?我低下頭什么也沒說。

      “米小易,你不能讓別的事情分心,成績是第一位的,那天換座位我就發現,你最近有點問題。”

      我又一次滿臉通紅,全身透涼。我發現自那次失竊事件之后,我漸漸養成了一個應激反應:只要別人指出我有問題,我就會滿臉通紅,全身透涼。即使沒人指出,我也變得異常敏感,我總忍不住去想,這是,或者應該是我的問題??傊?,當時的我還能說什么呢?面對常老師的“發現”,無論我怎么說,我想我的身體表達出來的東西都在表明,常老師的發現是對的。我的身體在說是的,是我錯了。

      但我還是試圖作最后的努力,我紅著臉說,常老師,我沒有。

      “那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我緊咬下嘴唇,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不顫抖。我每天在忙些什么?

      我在應對教室和宿舍里隨時可能出現的可怕的東西,那種氛圍。而常老師和其他老師,所有的大人們,他們和我們處在同一空間,卻根本看不見也感受不到那種可怕的氛圍。如果有誰走到我面前打我一頓,他們可能會看得見,那么我不用作任何解釋,常老師也會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現在,我什么也不能說,因為看起來也確實什么都沒發生。我應該怎么跟她講我遭遇的一切呢?我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連常老師也變成了“他們的世界”。我帶著屈辱低頭走出常老師辦公室。

      這之后,我把所有能用上的剩余的力氣都用在了努力提高成績上,我擔心自己會變成倒數第一,這會讓我又一次變得和大家不一樣。你理解那種感覺嗎?你所有的努力根本不是為了脫穎而出,只是為了讓自己變成茫茫人海中默默度日的那一個。你害怕被看見。

      每一天,每一堂課的下課鈴聲都是煎熬,總要忍不住倒計時,五分鐘,四分鐘,60秒,你一個人面對世界的那一刻又來了。所有人都笑逐顏開,走在自己的軌道上,只有你一個人,你假裝很忙,收拾文具,檢查作業,努力證明自己一切正常,然后用余光看著她們結伴離去。她們和世界都是完整的,與我無關。我也比過去更渴望黑夜的到來。晚上10點鐘,熄燈鈴一響,宿舍自動斷電,我早已躺在床上等著這一刻。黑夜包裹著我,這一天終于結束,然而白天就在不遠處。我知道我會在焦慮中入睡,絕望中醒來。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爬上靈關山了。我再也不想坐在馬尾松下的石板上,我只是用力往山頂爬,越爬越快,只有很多汗水從身體里冒出來我才覺得好受些。上了山頂,我又迅速原路返回,一路小跑下山。山區里的風呼啦啦吹,馬尾松林間的茅草長得比我還高,我的個子也讓我焦慮,現在班上的女生里,只有兩個比我矮了,要是我變成最矮的那個,我又會與大家不一樣。

      有時候我也會找個草地坐下來,把身體藏在茅草里,抬頭看茅草被風吹成一浪又一浪。時間很晚了,但我不想離開這里。只有在這片茫茫的自然里,我才能獲得片刻喘息的機會,夕陽把山下的縣城照成一片金色,安寧河水也比平常更晃眼。

      有時候往山下望,我內心也會對這座山區小城充滿了感激,我知道它一直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樣子,它不會再變,它只是在不久的將來會突然被大水淹沒。這樣多好啊,不像我正在經歷的事情,總是慢慢發生,痛苦那么緩慢,時間被拉長得望不到盡頭。

      即使現在回憶起來,那也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兩個月。

      14

      接下來是一段筆直且平緩的公路,公路上沒有車,近處山坡有牛羊在吃草,天空中飄浮的云朵跟著車子移動,這景象平和而親切,把我從十幾年前的屈辱里暫時打撈出來。但也只是暫時,原因在于,結束這屈辱的,是一件超出我承受力的事。

      我永遠失去了李美。

      兩個月后,我清楚記得是一堂數學課,老師正在講一道幾何題,李美給我傳來一張紙條。她約我放學后去靈關山?!跋挛缥妩c,第五棵馬尾松下的大石板。”這是紙條的全部內容。

      那時候如果你收到一張紙條,有人約你在某個地方見面,通常意味著即將發生一件嚴重的事。有些女生的小團體很擅長做這樣的事,她們會質問被約見的女生,為什么做出某一件事,或者要她承認一件事??傊患s見并不表示你被對方接納,相反,你從此被永遠放在了對立面。

      我延續了兩個月的九分絕望,一下子變成了十分。將那張紙條捏成一團揣進衣兜的時候,我甚至想到了死。如果死了,就不用面對那個世界了,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死。跳進河水也許好些,但安寧河水流平緩,我又會游泳,不一定死得了。而且就算死了,尸體會被打撈上岸吧。一想到我死后,尸體隨意扔在一個地方被很多人圍觀,衣冠不整,頭發可能很亂,而我動不了,做不了任何事情,就覺得難為情。

      我最終還是決定去赴約。紙條的傳遞意味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不管如何,我應該去面對這種變化。我跟自己說,不會有被全世界孤立更糟糕的事了,我已經在深淵里待了那么久。

      下午五點,我走向靈關山。穿過一片荒草叢,路過一棵又一棵松樹,第五棵松樹出現在視線里,李美雙手抱著膝蓋坐在大石板上。

      只有她一個人,我原先以為的一個團體并沒有出現。看見我,李美從石板上跳下來,她今天穿著那條腈綸格子裙,風從山下吹上來,格子裙緊貼在她的小腿上,她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抱在一起,我也忍不住理了理衣服,傍晚確實比白天更冷。

      “米小易,我要轉學了,我媽明天來接我?!?/p>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輕快。盡管如此,她的表情卻讓我感到不安,果然,她抱緊的雙手開始有輕微的顫抖,她的下嘴唇也在顫抖,她在努力控制住這顫抖。我望著她,期待她說出更多的話,告訴我為什么要轉學。然而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突然說,謝謝你讓我和你一起用箱子。

      這時她哭起來,兩行淚水從她僵硬的臉上往下落。她還說了很多謝謝我的話,到最后,她哭得差不多了,太陽也落山了,她約我和她一起去隧道。

      “穿過山那邊的隧道,到了另一邊的隧道口就可以許愿,所有許過的愿都會實現?!彼@么說。

      我跟她說,我不會去。這句話說出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印象中我還從來沒拒絕過李美的任何請求。我的身子不覺往后退,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好像就要嚎啕大哭起來。但是我馬上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流下來。從她謝謝我做的一切里,我已經明白,只要她轉學離開,我經歷的黑暗就會慢慢消失。我很快就可以從深淵里爬出來了,這是我那時最大的愿望,我不需要再穿過隧道許那些永遠不能實現的愿望。

      我試圖平復情緒,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我跟她說,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你不缺我一個,你可以叫上任何一個人跟你一起去隧道,小維,班上的任何女生,高中部你們那個團體的女生,你在學校外面結交的那些朋友,甚至,我說,你叫上大春啊,他家就是鐵路的。說完我轉身跑開了,這時她在我身后哭著說,米小易,我還要謝謝你幫我保守秘密,謝謝你不喜歡大春。

      我停了下來,眼淚開始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流,但我沒有轉身看她一眼。她繼續說,走啊米小易,我們一起去隧道。我最終還是離開了。

      如今想來,我不想和她一起穿越隧道,還因為她那天一直在跟我說謝謝,但她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她還是那個驕傲的李美,我多么想原諒她對我做的一切,但她只說謝謝,不說對不起。

      15

      成昆鐵路一共有隧道427條,李美試圖穿過的那條全長五公里,山的這一邊是縣城,穿過去就是大峽谷。據說那邊的隧道口有幾棵高大的木棉,站在木棉下可以看到大渡河,那是比安寧河更大更急的一條河,它最終匯入長江。不知道李美看到大渡河沒有。

      一周前,我問奶奶要了我媽的聯系方式,在一個明晃晃的白天鼓起勇氣走向縣城郵局。電話通了,我跟那邊報出我媽的名字,我說我是她女兒,有重要的事找她。那邊的人說你等一下,接著是咚咚咚的跑步聲,有人在大喊我媽的名字,過了很久,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拿起電話說你好。我跟她說,我是米小易,我們寢室死人了,請你帶我離開這兒,你不帶我走我也要死。我那么平靜地說到死,一定把我媽嚇壞了,她很快就回到縣城幫我辦理轉學。

      那個箱子我至今還保留著,它就躺在我臥室的床底下。我現在幾乎不用它,它一直空著。幾年前,上一家公司需要為一家房地產企業拍一組懷舊風格的照片,當時的丈夫肖原還翻出箱子拿去當了道具。拍完照片它又回到了床底下。這么多年,它跟著我到過很多地方,上高中,大學,工作它都跟著我。不管是住在宿舍里,還是后來租房子,搬進結了婚后的房子,到現在又是一個人租住的房子,它永遠在我的床底下,和當初在縣城上中學時一樣。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箱子放在地上,順腳一推,箱子就滑了進去。

      我當然還記得我離開縣城的時候,箱子里裝滿了我全部的家當。我媽提起箱子走在我前面,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傾,幾天的奔波讓她疲憊不堪,她一邊走一邊說,媽喲這個箱子確實能裝東西,好重。過一會兒,她轉身對著我喊,米小易,你走快點啊,我們快趕不上火車了。那時候我媽也穿著一條腈綸面料的裙子,比李美那條更明亮。那是我第一次去鐵路,第一次坐火車。我們這一站上車的人很少,加上我和我媽只有五個人,但是火車里特別擠,到處都是人,坐著站著躺著的都有。我們沒有座位,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我媽找到了一個空位。她把皮箱子往那個空處扔,把我拽過去往箱子上扔,我就這么坐在了箱子上,眼睛只能看見我媽明亮的腈綸面料裙子的下擺。

      隨著一陣鳴笛,火車啟動了,很快就眼前一黑,我意識到火車正在經過那條長長的隧道。我忘記了許愿。我眼前出現的還是那個畫面:常老師站在教室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擦去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對著全班同學說,李美走了,她一個人去了鐵路上的隧道,她走了。她在我們的驚愕中停頓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瞪著眼睛看著大家說,你們誰也不許再往鐵路跑。

      離開老縣城的前一天,又是個吹大風的下午,我從我媽住的旅館走回學校,在縣城街道上穿梭的時候,大春從后面追了上來。他沒有跟我打招呼,而是站在我身邊和我保持同樣的速度往前走??h城街道邊的店鋪正在關門,木板門一塊一塊拼上門框,夕陽在石板路面投下暖色的反光,人越來越稀少,偶爾有貓啊狗的竄出來。我們穿過這些,往位于高處的學校走。有一會兒他想對我說點什么,他就要對我說點什么,我感到害怕,怕他說出我難以面對的話來。我也擔心他走著走著就離開了,希望他默默陪在自己身邊,就這么往前走。我們越走越快,風也越吹越大。

      我們走進校門了,在前方,操場后面的杉樹林里有幾只鳥在叫,我感覺到有一種溫暖的情誼像毯子一樣裹著自己。幾乎是小跑到那幾棵杉樹下,我喘著氣蹲了下來,因為再往前走我就要進宿舍了。這時候,大春站在我對面,歪著頭對著空氣說,你也要走了,走嘛,再也不要回到這個鬼地方。

      當時我的眼睛一定睜得又大又圓,我嘴唇哆嗦,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他又說,米小易,你這兩天千萬不要去鉆那個隧道。

      我說我不去,說完我就跑回了宿舍。我們那時候也就十四五歲,有太多事情搞不明白,更不知道應該怎么表達。我知道大春沒能說出他想說的話,我也沒有。

      16

      我的車就要靠近老縣城了,大峽谷也走到盡頭。一段上坡路之后,眼前所見慢慢開闊起來,山勢變矮,大渡河水朝我相反的方向奔涌。再往前開,視線內出現一片白色建筑,就在前方的山坳里,白色建筑周邊還裸露著大面積的紅土,幾輛工程車正在紅土上奮力工作。不用說,這里是新縣城,準確說是新縣城的其中一個角落。那些建筑很白,很亮,在剛翻出來的紅土映襯下,發出刺眼的光芒。我發現,那堆白色建筑所在的位置,就是當年我們坐在靈關山上看到的小村落,那個我們的秘密小游戲無限展開的村落。

      不會錯,那一堆灰白巖石構成的緩坡還是當年的樣子,只不過現在,巖石的盡頭變成了白色建筑。當年的酒廠,院子,木棉樹,以及開出少見的顏色的三角梅都不見了。

      我猛然意識到,自我當年轉學之后起,我的人生若說有什么明顯的不一樣,就是我再也不會玩兒那個秘密小游戲了。跟著提著箱子的我媽往前走,走向火車站的那天,我在一瞬間就長成了一個大人。

      就在白色建筑漸漸靠近我的時候,手機響了,陌生的號碼。是個女聲,女聲用試探的語氣問,請問你是米小易么?

      “是的,我是?!?/p>

      “我是小維。”

      小維說,大春給她打電話說我回來了。她約我一起吃晚飯。我們約好晚上在縣城中學外的一家餐館,“就是當年買包子那個地方,實惠餐廳,你找得到吧?”我說我能找到。掛完電話白色建筑就遠去了。

      幾分鐘后電話又響了一次,還是小維,還是那種試探的語氣:

      “對了小易,你回來是不是想來學??纯??我在這兒教書,我在校門口等你吧,看完我們再去吃飯?!?/p>

      我說好的,謝謝你,小維。

      車子正在下坡,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安寧河已經在我的左面靜靜流淌了。河灘上是一片整齊排列的大棚,看不到勞作的人們,也看不到棚內是不是還種著蓮花白。公路邊漸漸出現人家,房屋比我想象的還要破敗,作為行道樹的木棉和小葉榕似乎比當年矮了許多。在我意識到這一帶也即將被淹沒的時候,我搖下車窗,一股熱風撲面而來。風里夾雜著灰塵,我的過敏性鼻炎很快作出反應,一個響亮的噴嚏。

      窗外傳來一連串的喇叭聲,大貨車和小汽車隔三岔五從對面飛速而來,絕塵而去。間或有幾輛摩托車從后面一陣轟鳴,然后遠遠地把我拋在后面,前方是老縣城了,暮色中一個躁動的世界。

      路邊有個胖胖的小男孩一只手舉著一塊牌子,另一只手朝我的車奮力揮舞,我慢慢靠近他停下車。他十來歲的樣子,圓圓的腦袋,臉上沾滿了灰,他把頭探進我的車窗:

      “帶路帶路,去看縣城最老的房子,南城老橋,大橋頭照相館,烈士陵園,電影院和北街那家手工銅鍋店?!?/p>

      這時我才看清他舉起的牌子上寫著“帶路”兩個字。我說我不需要帶路,不過想知道縣城中學搬走沒有。

      “沒搬,學校都沒搬,我姐姐就在中學讀書,現在還沒放學呢。”他說完熟練地吸溜了一下就要掉進我車里的鼻涕。

      “這么說,很多單位都沒搬了?”

      “沒搬沒搬,但是很快就要搬了,再不看就看不到嘍?!?/p>

      后面又來車了,小男孩不再理我,他用手在鼻子上一抹,再次舉起那塊牌子,高喊著,帶路,帶路。

      我又啟動了車子。此刻是下午四點半,公路兩旁的樹變得稀少,漸漸有了行人和店面,修電腦的,賣化肥的,掛著羊骨架賣羊肉粉的,間或路邊開闊地帶有些人圍坐著打橋牌。所有的建筑都像蒙著一層黑灰,倒是人們身上的衣服新鮮奪目。很快我就到了縣城最大的十字路口,往右拐上坡就是學校。十字路口也比我印象中小了很多。對面那個當年的百貨大樓還在,只是現在一樓變成了一家很大的美發廳,名字讓人印象深刻:“空了吹”。

      右拐上坡,一個人影在校門口站著,是小維。她比過去瘦了些,頭發燙成齊肩小波浪,穿一件黑色小西服,搭配藍色九分褲,手里拿著一個卷起來的皮包。她看見了我的車,朝門衛那邊說了些什么,大門就打開了。她跳上我的車,哎呀小易,你終于回來了,她說。我剛想說點什么,她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有些顧慮地看了看我,我努嘴示意她請便。她看了看對方的號碼,就接了起來。我們就這么進了學校。

      聽小維打電話我大概猜出,她現在是縣城中學高中部的數學老師,似乎還擔任了什么管理職務,電話那頭的內容和教學安排有關。小維在這頭時不時回答:是,好的,我知道,沒問題,可以,等等看,沒關系,你用不著擔心,我會處理好,不怕,不會,那也行。她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指揮我車子往哪里開,同時給我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我按照她的意思把車子停在了操場不遠處的一片空地,等停下來我才意識到,這塊空地是我們當年的宿舍樓。

      空地凹凸不平,停車的地方相對平整,泥土裸露在外,靠邊的地方有積水,邊緣長出一堆一堆的雜草。從這個位置能看到當年的操場、食堂和教學樓,我發現通往食堂的那兩排鳳凰樹沒有了。

      等小維掛了電話,我已經站在空地上很久了。她從車上下來,很抱歉地朝我笑了笑。她說,真不好意思小易,臨近期末了,學校事情多。

      我問小維,學生們現在住在哪兒呢?她說,教學樓后面那片教師宿舍現在是學生在住了,大部分老師都搬進了新縣城。她還說,老宿舍因為有很大的安全隱患,停用了半年了,不過三個月前才拆除。我記得當年在校的時候,就說宿舍有隱患,我感嘆了一句,沒想到又用了這么多年。小維說,是啊,誰能想到,修修補補堅持了這么多年。

      我問那學校為什么還不搬呢?小維說,新的學校還沒搞好,修建上出了些問題,而且很多走讀學生的家也都沒搬,老師們也不愿意搬。雖然大部分老師的家在新縣城,但每天統一坐車來舊縣城上班不算遠,而且在舊縣城買個菜什么的也方便。

      小維說完這些,突然轉換了一種語氣,她的聲音也變得低沉,她說,這些年我們一直在等著搬,一次又一次時間往后推,時間久了,大家都習慣這種暫時的生活了。反正誰也不知道老縣城什么時候才會變成水庫。

      我們繼續聊了聊與學校有關的話題,給對方簡單說了說自己現在的狀況,兩個人努力維持著表面的熱鬧。最終不可避免地,在走向教學樓的路上我們談起了李美。

      “你還記得不,小易,我們三個人穿裙子那一次?!?/p>

      “記得啊,你當時一個人先跑進教室了?!?/p>

      “哈,這我倒不記得了,就記得穿裙子很開心,那天以后很多人都和我們一樣穿起了裙子。要不是李美,我倆怎么可能做這樣的事?!?/p>

      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小維帶著我往前走,她提議到教學樓看看,再去她辦公室。走到教學樓前那段臺階的時候,小維又說話了:

      “李美大我們一歲吧,她在市里讀了一年初中才轉到我們班的?!?/p>

      “應該是這樣的?!?/p>

      “她什么都好,成績好,人也長得好看?!?/p>

      “是的,是這樣的?!?/p>

      “要是她還活著——”

      小維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嘆了一口氣,換了個話題。

      “小易,大春跟我說你回來了,我都有點不敢相信,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p>

      “我看到報紙上說,老縣城要拆除了,覺得應該回來看一眼。”然后我想起了什么,我問她,“你從哪里找到我電話的?”

      “大春給我的呀?!?/p>

      “他怎么會有我電話?”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們一直有聯系呢。不過大春這種人,要想找到一個人的電話,是很容易的。”

      我想問問她大春的情況,正在考慮怎么問,她電話又響了,這次是個家長打來的,她嘆口氣,走到一邊接電話去了。接完電話再回到我身邊,她的臉上多了幾分沮喪,說有個高中部的學生準備退學,成績還挺好,家里條件也不算差,真不知父母是怎么想的。我意識到剛才我們之間那種談話的氛圍似乎消失了,我更不知道怎么在她面前突然提起大春。這時的天空漸漸變得灰暗,西邊出現一團濃重的烏云,風吹起來,越吹越大,她拉起我進了昏暗的教學樓。

      走廊兩邊的教室里還在上著課,我認出屬于我們當年那間,透過窗戶往里望,能看到角落里的幾張課桌,學生都低著頭。我有點恍惚,好像李美和我,還有小維都還坐在里面,等下課鈴聲響起。我覺得有點不舒服,胸口悶得慌,呼吸被什么東西壓著,不順暢。我提議離開教學樓,小維同意了。

      出教學樓就下雨了,我們來到隔壁辦公樓,小維的辦公室在一樓第二間。辦公室里有張破舊的單人沙發,她示意我坐下,同時給我倒來一杯水。我把沙發挪到靠窗的位置,看雨水落在外面的杉樹上。

      “是不是都還和當年一樣?學校越來越破,但反正我們就快搬走了?!毙【S坐在不遠處,一邊整理一堆資料一邊說。

      “到底什么時候搬呢?”

      “半年前聽說半年后搬,現在到了搬的時間,又說還要等半年。不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可能半年后又是半年。”過一會兒,她又加了一句,“也可能哪天說搬就搬了?!?/p>

      “那個電站還沒修好嗎?”

      “好像是遇到些問題,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回學校來演講的校友嗎?”

      “當然記得啊,他怎么啦?”

      “聽說他移民了?!?/p>

      我發現我和小維的談話總是很難往一個方向深入下去。可能是那么些年過去了,我們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也可能,我們的關系一直籠罩在李美的陰影中。雨越下越大,風吹進來感覺有些冷,小維給我找來一塊大圍巾就出門了。她還有個會,她說,小易你奔波了一天也累,你就坐在這兒休息,等我開完會我們再離開學校。

      我突然想起了常老師,我問走到門口的小維,常老師還在學校吧?

      “她呀,你離開這里的第二年她就調走了,去了教育局,現在都當副局長啦。”

      小維的聲音和人一起消失在雨幕中。天色越來越暗,雨水打在不知窗外哪一片鐵皮屋頂上,響聲大得出奇。我裹上大圍巾,側身把頭枕在沙發靠背上。這樣我的視線正好與辦公桌上一個透明茶杯相遇,茶杯上有深深的茶垢,旁邊還有半包煙,看著看著,都好像被窗外的雨水打濕了。

      我終于聽見了下課鈴聲,接著是涌動的人潮,學生們沖出教學樓,背著書包拿著飯盒沖向食堂。李美跑在最前面,她把飯盒舉在頭頂擋雨,一邊跑一邊轉身對著我和小維大吼,你們搞快點啊,去晚了打不到油渣蓮花白。

      不知過去多久,在雨聲中醒來,我發現小維正坐在我對面望著我。此刻她跟我睡過去之前忙著開會的小維完全不同。她的身子癱軟在座位上,出神的樣子,好像很疲憊。她旁邊的桌子上亮起一盞臺燈,窗外是一片漆黑。

      看見我醒了,小維的身子又坐直起來。她說,米小易你睡得好哦,現在都九點了,實惠餐廳早下班了,你跟我去我家吧。

      “你家還是你爸媽家?”

      “我家,我跟家里人打了電話,他做飯等我們。”

      “那不去了,你陪我找個旅館吧?!?/p>

      “你不想去我家,我們也可以去我爸媽的家。你去過的啊,就在老縣城,那一排紅磚房還在呢。”

      “不,我不想去?!?/p>

      好吧,小維說,校門口有家燒烤攤,我們吃點燒烤再帶你去旅館。

      坐在燒烤攤低矮的凳子上,客人不多,看裝扮也像外地來的。雨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老板幫我們收起戶外傘,烏云漸漸散去,月光從樹影里灑下來。老縣城里最有名的燒烤是“網燒”,火盆上放一塊圓形網狀鐵絲,食物就鋪在上面,小腸,南瓜,排骨,茄子,也有外地運來的魷魚和大蝦。出乎意料地,我消失了很久的,對食物原始的欲望被鐵絲網上的烤物激發了出來,吃了很多。

      剛坐下時小維叫來幾瓶啤酒,她先給我倒了一杯,想了想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拔覀冋跍蕚湟⒆?,但是今天不管了。”她說。說完她一口喝掉了一杯。

      “結婚幾年了?”

      “五年了,你可能見過他,大春他們班上的,不過那會兒他很平常,現在也很平常,但是對我挺好的。我們總要不上,去醫院檢查又什么問題都沒有。再要不上我們都想離婚了?!?/p>

      “你那么想要孩子???”

      “啊,”她頓了頓,“你不覺得嗎小易,生一個小孩,最好是個女孩,按自己的想法養育她,認認真真養大她,等于自己又活了一次?!?/p>

      她又喝掉一杯啤酒,把杯子往桌子上狠狠地放。

      “不留遺憾,再活一次?!彼f。

      她說這些的時候,一只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撐開托著下巴,眼睛里散發出熱切的光,這是從見到她第一眼到現在,她最動人的時候。我也禁不住被她打動了,是啊,我說,認認真真養大一個孩子,修正那些自己在成長里遇到的問題,聽起來多么好。

      小維問我,離開這里之后一定又交過很多好朋友吧?我說,是有過一些,但是像當年我們那樣親密的幾乎沒有啦。小維說,不會吧,你那么好相處。我說是嗎,我好相處嗎,諂媚型人格唄,總想討好別人,總怕別人不喜歡自己。而且也不知怎么回事,離開一個地方就會跟那個地方的人斷了聯系,就像當年離開這里一樣。到一群陌生人中做一個新的自己,從頭開始,好像對這個有依賴了。哎,這感覺和你想認真養大一個孩子差不多吧,就是想要新的開始,從頭再來。

      我們又喝了很多酒。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站起來準備去結賬,小維突然從背后喊一聲,小易。我轉身。

      “對不起,小易,米小易。對不起,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小偷。”

      我想說什么,但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嘴。我轉過身坐下來,看她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中間抽泣。

      “這么多年,我只要想到那兩個月我們怎么冷落你,我就難過。我不應該那樣。那兩個月我一直在煎熬,我很難過。李美和她們都說,你是從黑山來的,你們那個地方最窮,你沒有爸爸,媽媽也跑了,你最需要錢。大家都這么相信了。我不應該相信,不,我根本就不相信。但是我害怕,那時候我只要靠近你我就害怕,我怕和你一起被她們孤立?!?/p>

      我請她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感覺自己全身虛弱,有一些遙遠又強烈的感情涌起來,此刻我的身體不想承擔這種東西。但她還在哭著繼續說,她的語速越來越快,生怕我會打斷她,她急著要把自己交付給我。

      “后來李美走了,你也轉學了。你不知道你走的時候我有多難過,我想我永遠也沒辦法彌補自己的過錯了。但我又感到輕松,是的,你們兩個的離開都讓我又難過又輕松。我以為你走了一切都會過去,但這么多年,始終過不去。我一直想對你說這些話,對不起,小易,你不是小偷,就算你是小偷,我也不應該冷落你,對不起?!?/p>

      “我不是小偷,你憑什么說我是小偷?”

      “我是說,就算你是,我也錯了?!?/p>

      “我不是。你為什么不去問問常老師,她知道我不是,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米小易,我的意思——“

      我吼了起來,我憤怒的吼聲在老縣城上空回蕩,那吼聲沒有具體的語言上的意思,接近于嚎叫。此刻風停樹靜,月亮又大又圓,孤零零掛在黑色的天空里。

      第二天早晨,一束強光射過來,在一股像是腐爛的木頭氣味中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老舊的旅館里,窗簾大開著,窗外天光明亮。床頭放著半杯水,肯定不是我自己倒的。昨晚的記憶終止在我對著小維大吼之時。這之后我是怎么回的旅館,小維什么時候離開的,我們又說了什么,我都不記得了。

      我爬起來走向窗戶往外看,確認房間處于三樓。樓下是一條石板鋪就的小街,有人三三兩兩經過街道,兩旁是一些店鋪,比較顯眼的是幾家賣土特產的,一些山貨從鋪面延伸出來,就快擺到了路上。經過昨晚的一場大雨,那些老舊的房屋透著潮濕和霉氣。往上望,路的盡頭,幾間房子背后,木棉樹掩映下有個平臺,平臺上好像也有人在擺攤。我一下子認出那個平臺是當年的燈光球場,那些年,周末的夜晚這里總會有籃球比賽。這里曾經是這個城市最明亮最熱鬧的地方,我和李美關系最好的時候,我們在球場邊買過冰糕。有一個場景十分清晰:蹲在人群里吃冰糕的時候,比賽正激烈地進行著,我們舔著冰糕看著對方傻笑。

      我給小維打電話,她第一時間接了起來,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很虛弱,看來昨晚沒有休息好。她提醒我旅館沒有早餐,如果想吃點東西,出旅館往右拐就是北街:“就是當年看耍猴那個小廣場,現在很多早餐店?!?/p>

      “謝謝小維,不好意思,我昨天晚上喝得有點多。”

      “沒有沒有,我才喝多了。我一會兒把大春的電話號碼發給你?!?/p>

      “大春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一個勁兒說要去找大春啊。”

      “啊,但我現在不想找他?!?/p>

      “咳,你們這兩個人,他也說不想找你?!?/p>

      17

      在小廣場一家餐館吃早飯,我要了一碗羊肉米粉,吃的時候才意識到,已經至少半年沒吃過早餐了。坐在小店的門臉內,透過米粉的熱氣,能看到小廣場上漸漸熱鬧起來。特別顯眼的是在廣場一角站著三匹馬,馬的背上裝了五顏六色的馬鞍,不用說,那是為游客們準備的,我們這里以前可從來沒有馬。

      我想起前兩天決定回一趟縣城,是因為河邊那一片野櫻花,我得去看看。一路上街道總有臭烘烘的味道,小店里擺滿各種仿冒品,四周慢慢出現熙來攘往的人群,能一眼看出哪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外地游客。一棟老舊樓房從大堆的瓦礫中冒出來,孤單單站在那里,門臉上竟然還貼著鮮艷的春聯,春節也確實剛過去不久,但這里的一切都太舊了。那些瓦礫長出了不少春天的雜草,可以想象,那原本是些年久失修的更老舊的樓房,在某一天轟然倒下。我還路過了剛進城時,那個做帶路生意的小男孩提到的手工銅鍋店。店門口坐著一位老者,手里正擺弄一口半成品銅鍋。他滿臉的皺紋與身后骯臟的墻面構成一幅獲獎照片的樣子,又是一尊超越時間的靜物,他正坦然接受游客們的注目。我注意到旁邊掛了塊牌子,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拍照五元,合影十元。

      穿過黑乎乎的小巷子,我站在了一棵木棉樹下,遠處就是我們當年抓爬沙蟲的河灘,那幾棵野櫻就在河灘的上方,一片農田的盡頭。只是,大概因為昨夜的一場大雨,野櫻的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跟報紙上描述的完全是兩個樣子了。

      我還想去看看常老師。縣教育局的辦公地點在河對岸,走到南城老橋的時候,路被堵得死死的,幸好走路,如果開車,這里可能要耽誤很久。那些排隊的司機探出頭來抱怨,罵著下流的話,有人吐出來一口痰。也難怪,這座橋早已不堪重負,反正不久之后,是多久呢,這座老橋也將沉沒于水下。走在橋上俯身往河里看,橋墩用那種工地上的腳手架加固了,密密麻麻的,已看不到本來的樣子。

      教育局是一處臨河的院子,院子里很安靜,傳入耳畔的是山那邊新縣城節奏分明的敲擊聲。院子中間長著幾棵皂莢樹,靠辦公樓有兩株幾層樓高的銀杏,幾位工人正在銀杏樹下丈量,一位工人高聲說,移得活,移得活。看來是準備把銀杏搬到新縣城了。常老師的辦公樓在二樓,我按照小維在電話里的指引走向第三間。小維已經提前給常老師打過電話,“常老師好像一時沒想起你是誰”,小維說。

      因為堵,又在橋的另一頭被一群游客要求幫忙拍張合影,我比原計劃遲到了幾分鐘,不過房間里還有兩個人在和常老師聊著什么。常老師只是比過去胖了些,除此之外,感覺不到太大的變化。算起來,她現在應該也就四十歲出頭。她精神飽滿,專注地望著坐在她對面的一男一女,時不時捋一捋本來就很光生的發髻,臉上有關切的笑容。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那兩個人才從里面走出來,他們一人抱著一疊資料,應該也是教育局的工作人員。

      我敲了敲門,常老師還在低著頭整理著什么,同時說,請進。

      “常老師,您好,我是小維的同學,米小易?!?/p>

      常老師抬起頭,笑著說你好你好,她仔細端詳我,努力要認出我來。

      “也是李美的同學,我那時候住校,和李美小維一間寢室?!?/p>

      “哦,你好你好。”她還在辨認,幾條很深的皺紋出現在她的額頭上。

      “不過我后來就轉走了。”

      “李美很不幸,如果她活著,就跟你現在一樣大?!彼^續辨認。

      “是的,她走后我就轉走了。”

      “不好意思,那時候因為有邊遠山區的降分政策,轉來又轉走的學生很多。”

      “我媽來接我走的,她還去了你辦公室,她從很遠的地方趕回來,她當時不想接我走的。”

      “對了,你說你叫米什么來著?”

      “米小易。我的同學李美去世了,我想轉學。我媽來學校也是這么跟你們說的,你們很快同意了我轉學?!蔽也坏貌缓芸熘v出李美的死和我之間,微弱的關系。我努力爭取在常老師的記憶中占據一席之地。

      “我想起了,米小易?!?/p>

      常老師此刻的笑容里帶著幾絲放松,她整個人也往辦公椅里陷進去一點兒。這時有人敲門,門本來就開著,我們回過頭去看,剛才出去的兩個人中的女人站在門口。

      “常局,樓下有些資料需要確認下,搬過去之后是送到檔案局還是繼續放在我們這里?!?/p>

      常老師站起身準備出門,她一邊走一邊說:

      “我記得你,唉,那么多年過去了。小維說你后來上了不錯的大學,現在有很好的工作,太好了太好了?!?/p>

      走到門口,她轉身又說了一句:“不好意思,米,米小易,你坐下等我兩分鐘,我馬上回來?!?/p>

      我坐在一張黑沙發上,房間很安靜,倒放在熱水器上的純凈水桶咕嚕咕嚕響了幾聲,又有人來找常老師,看見常老師不在就離開了。山那邊新縣城的敲擊聲還在斷斷續續,提醒我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我環視辦公室,同時腦子里雜亂地思索一些問題。我注意到常老師辦公桌后面的書架上有幾個相框,放的都是大合影,我猜測有一張應該是我們班的畢業照,里面當然沒有我和李美。我開始整理自己的思路,想著應該跟常老師說些什么。大約十多分鐘后,常老師的高跟鞋響了過來。她一進門就說,你能回來看看老師真好,你們那個班是我畢業參加工作帶的第一個班,印象很深。我說,謝謝常老師,看到您現在很好,我也很開心,我今天來找您,很想聽您講講李美。

      聽我又一次提到李美,常老師給我倒了一杯水,坐回自己的位置。

      “李美,太遺憾了。她本來要轉學,但離開的前一天她去鐵路了。當時處理好那件事,學校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p>

      “我記得您跟我說過,她很不容易。”

      “我說過嗎?”常老師的話有種不自然的語氣,表情也有微微的變化,她嘆口氣,往窗戶外看了一眼。

      我說是的,常老師您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寢室發生了偷盜事件,有個高二女生的項鏈和錢都丟了,您把我叫到辦公室,叫我不要在學校談論這件事,您當時就說,李美很不容易。

      “噢,是發生過那件不愉快的事,但是,我說過嗎?我怎么想不起跟你說了什么?!?/p>

      “您沒跟我說什么,您就說叫我不要談論這件事,您說李美很不容易?!?/p>

      “是的,李美很不容易,她父母離婚之后,她媽很快結婚,她在家里遭遇了很不好的事情。她轉學是這個原因,后來要轉走也是這個原因?!?/p>

      “那么,她的死是不是意外?”

      常老師坐直了身子,她好像在這個時候才真正看見了我,她望著我,問我為什么來問這個。

      “常老師,李美去鐵路那天曾經約我一起去的。我沒答應。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答應了,跟她一起去了,可能結果就不一樣。我現在想知道,她的死是不是意外。”

      又有人來敲門了,敲門的人似乎感覺到房間里有些異樣,抱歉著點點頭就離開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常老師慢慢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雙臂垂下來,剛想說點什么,她桌上的電話響了,她開始接電話。嗯,是這樣,好的,沒問題,對,沒錯——總是這些話,和小維一樣。

      掛下電話,她看了看表,對不起啊,她說,我現在要去縣政府參加一個會議,關于搬遷的事,你知道的,我們就要搬家了,這個會不能缺席,米,米小……小米,你不忙走吧?你應該到處去看看,去新縣城看看,修得漂亮哦。還有啊,去新縣城背面的坡上看看正在修建中的高鐵。對了你還不知道吧,再過兩年,我們縣就通高鐵了,到時候從這里出發去省城只要三個小時,現在是十一個小時哦,現在的成昆線遲早會被淘汰的。

      說這些的時候,她在快速整理桌上的資料,打開衣柜拿出一件外套搭在手上,又突然坐下來望著我說,晚上,晚上你給我打電話,我們再聊好嗎?

      我沒有回答她,她起身走向我,拉起我的手,放在她手里捏著。我只好站起來。她說,小米,老師那個時候剛畢業,還很年輕沒有經驗,可能一些事情沒有處理得很好,但你要知道,事情跟你沒關系,你們那個時候都還小,即使有關系也不是你的錯。說完她離開了。

      我在常老師的后面離開辦公室,聽見她上車,關車門,車子啟動的聲音。不一會兒,車子就繞過院子外的花臺,消失在我從二樓能看到的上坡路上。我走出大院的時候,剛才那些工人正在那幾棵銀杏樹下撒石膏粉,石膏粉圍著樹子一圈,很顯然那是為了將銀杏樹連根拔起做的記號。

      大家都在忙著自己世界里很重要的事。

      我給小維打電話,告訴她我準備馬上離開這里,謝謝她昨晚的招待。她很驚訝,堅持要我再待兩天再走。她說,你還沒去新縣城看看呢,有些地方還是很漂亮的,你也應該回黑山看看呀,雖然你奶奶不在了,但你還有些親戚吧。她還問我,你見到常老師了嗎?聊得怎么樣?我說見到了,聊得不怎么好。我還忍不住說,我告訴常老師,李美去鐵路那天曾經約我一起去的。我沒答應。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答應了,跟她一起去了,可能結果就不一樣。小維,你說是不是???

      小維在電話那頭驚呼,天吶,你這段話和大春有一次跟我們說的一模一樣,李美去鐵路之前約過大春,大春也沒有去。好了好了,小易,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們不要再想了。我們那時候都還太小,事情跟你們沒關系,即使有關系,也不是你們的錯。

      小維還在說著什么,我沒有再聽進去,我發現自己此刻站在河邊,安寧河的河水就在我面前。昨天的雨讓河水的顏色變黃了一點,但還是流得舒緩。站在這里能更全面地看到河對岸那片野櫻,粉色花瓣落了一地,樹枝丫光桿桿升向天空,新葉還沒有冒出來。有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離我不遠處玩兒摔炮,一種扔地上就會響的小玩意兒,叭叭的聲音此起彼伏,混合著他們的笑聲和山那邊的敲擊聲,灌入我的耳膜。我抬起頭,看見一朵又一朵的云,這是個平平常常的,陰天的上午。

      現在我又開著車行駛在大峽谷了。大春和他的加油站就在前面某個拐彎處,我們昨天剛剛見過面,但好像隔了很久很久。這一天經歷的事情很多,全部擠進我身體里,我頭昏腦脹。車窗外已經是高原山區,相對于老縣城,春天來得很遲,路邊亂石中的雜草還是枯黃的,遠處森林還是墨綠的,偶爾有黑色的大鳥從天空飛過,也飛得像冬天一樣緩慢。又是一段荒無人煙的路程了,馬上就要經過大春所在的加油站。加油站的另一頭,也是荒無人煙。我在心里跟自己說,如果看到大春還像來時那樣,歪著頭站在路邊抽煙,我就停車。如果他不在,我就繼續往前走。車子一點點靠近,在一片森林的盡頭,群山之間的深坳里,大春的加油站凸顯出來,它很小,又很顯眼。我緊張起來,我擔心他在,也擔心他不在。

      大春果然站在那里,他的頭歪著,還戴著那頂發黃的鴨舌帽,我幾乎要停車了,但是突然,我一腳油門經過了他。

      我松了口氣。加油站離我遠去,老縣城離我遠去,我想起幾天前是怎么想著要回來一趟,看一看那片野櫻。我心里隱約是想見到大春的,隱約覺得我們之間應該有一個見面,雙方都做好心理準備的見面。我們應該說說十幾年前,發生在我、他和李美之間的事,說說我們這十幾年來的生活。但是,就在昨天,大春就那樣出現在我面前,猝不及防,后來的事情也沒有一件是按我的想象發展。就是在幾分鐘前,在我再次看見大春的一剎那,我也沒想到我會一腳油門從他面前經過。人有時候真奇怪。

      車子很快就要開到山頂機場了,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年,我老家黑山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黑山村上面的連綿山脈中,一處山頂被推平,出現了一座機場。就是現在這座山頂機場。機場往山的另一面下坡,有一條水泥路通往渡口市。渡口市盛產鋼鐵和煤炭,我爸就死在那些煤炭中間。村里人說,機場是為那些“做大事的人”修的。我們的黑山在渡口市的背面,我們那里的人和那座機場沒有任何關系,但從村莊出發往山上爬,經過彝族人聚居的三鍋莊,再往上走半天的路程,就能走到機場的邊緣。我記得我曾經在機場通航的時候,和我爸一起帶上干糧走路去看飛機。我們是隔著鐵絲網看飛機的,我們那天趕到機場的時候,飛機已經降落了,我只看到它起飛的樣子,那真是激動人心啊,你不覺得嗎?那么大那么重的飛機,僅僅依靠它自身的力量,慢慢就飛到了天上。

      而現在,坐在沉悶的機艙里飛,跟在地面看飛機飛完全是兩回事。我戴上耳機和眼罩,暗中祈禱今天的風不要吹太大,飛機平穩些,不然我會暈機的。

      18

      我又回到了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換了兩份工作之后,在一間外貿公司企劃部暫時安頓下來。這期間前夫肖原給我打過兩次電話。一次完全出于對我的關切,我向他表達了謝意,并且如他所愿,我在謝謝之后加了句玩笑話,我說你真是個完美前夫啊。他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另一次,他說了些無關的話,在就要掛掉電話時,他的語氣突然變成有所保留的興奮,他說他要結婚了。我知道這個消息遲早要來,所以很平靜。我說好的,我知道了。他又問,小易你現在還好吧?你回老家看看沒有?我說看了,挺好的。他隨口問了一句,那現在老縣城已經淹沒了吧?我說還沒有,應該快了。

      老家之行回來,我的生活沒有太大變化,但總算是可以堅持每天吃一頓像樣的早餐了。我最近愛上了游泳,下班之后就把自己泡在水池里,沉入水里的世界能讓人感到短暫的安寧。教練說我這么練下去都可以參加比賽了。有一天,我從游泳池爬起來,手機里有一個未接來電,是小維,我回了過去。

      小維在電話里說,她當媽媽了,順產,是個女孩。從她的聲音里我聽出她的激動和喜悅,就好像她真正的生活要開始了。她的快樂也感染著我,我向她表達了祝賀,同時問她,老縣城是不是已經淹沒了。她還是用那種激動和喜悅的語氣說,還沒有,不過快了,快了。

      (刊發于《西湖》2022年第7期,責編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