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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寫作的畛域與青年的可能
      來源:文藝報 | 曾攀  2022年09月21日09:27

      對青年的認同和激勵,符契著20世紀以來進化論及其變體的延續,以及在此視野下獲致的合法性與先進性。當下關于青年寫作的討論,大體是傾向顯明的催生成長,也有論者提出是否對青年注入了過多的關注與過分的寬容。因而,在這里我更傾向于用具有客觀與中立意味的“可能性”來表述“青年寫作”。中國作協青年工作委員會與《南方文壇》曾在2020年舉辦過“青年寫作的可能性”的研討會,對于所謂的“可能性”,邱華棟言其“既代表了一種充滿期待、朝向未來的長遠注視,也關聯著一系列極富現實感和指向性的當下話題”。應該說,基本的判斷固然可以直擊青年寫作的意義,或揭其痼疾,而歷史化與問題化的梳理研究,亦有助于將此開放性的命題推向深入,也即一方面通過將青年寫作加以歷史化,以文學的發展史進入社會史、心靈史,又由后者反過來觀察青年寫作的修辭倫理和價值取向;另一方面則將之充分地問題化,窺探其所透視以及本身所呈現出來的文化癥候。

      回首新時代十年(2012-2022)的青年寫作,可謂“十年蹤跡十年心”,可以見出當代中國文學最具革新維度的敘事動向及其中之曲折心徑。大體而言,“70后”趨向成熟、“80后”實踐轉型、“90后”蘊蓄新變,當然這不是以十年為代際的偷懶辦法,而是立意透過這一歷史時段的小說寫作,將重心置于考察特定的文本肌理,探究青年寫作內在而深層的修辭倫理。因而,這里并不打算面面俱到地盤點十年來的諸多類型和題材,況且這也不是一篇小文章能處理的,而更多是通過具有一定表征意味的敘事形態,梳理青年寫作的若干脈絡和特定層次。

      具體而言,十年來的小說創作,沉潛現實以深究問題,超克頹喪而投身世界,浮游天地且放眼未來,在這個過程中,青年自不回避“靈魂課”的勢所必然,亦多不懼“烏頭白”的虛無待解,不論如何也想親眼看看那些“浪的景觀”,即便同路之人時而顯露的只有“掩面時分”的“半張臉”,且常常遭遇的是晦暗不明的“春夜”,但他們儼然義無反顧,或執意成為“騎白馬者”,或掙脫束縛駕駛“夜晚的潛水艇”,卻不再“迷失海岸”,專注尋覓內心的“耶路撒冷”。

      沉潛現實以深究問題

      2012年,朱山坡在小說《靈魂課》中,構設了一個靈魂客棧,寄身其間的是漂泊在城市的“游兵散勇”,他們客死他鄉,出于種種原因沒有葉落歸根,凸顯著城鄉之間的分裂和落差,而亡靈及其居所只是一種鏡鑒,小說表面是靈魂安置,實則是生活的斷層與現世的困境。當然,我更愿意將這個小說視為一則寓言,人們常常珍藏那些流逝的過往,以至于頻頻回望那些不可超克的記憶,甚至對自我的以及自以為是的歷史敝帚自珍,這是情懷,也是偏倚,是生命的必然,更是靈魂的自我反觀及教育。有意思的是,在對生命的安撫以及尊嚴的體悟中,“我”慢慢洞悉那些率先離開的靈魂,然始終不解的是,老婦人前來尋覓她的兒子,后者是一個故意隱匿蹤跡的青年,卻儼然成為一種在場的缺席,最終闕小安沒死,但再不愿回到家鄉,因而在母親看來,他和他的靈魂已然逝去,關于靈魂之課業則始終付諸闕如。

      饒有意味的是,“我”再次遭遇到了《祝福》中的“靈魂之問”,然而小說還是一味地躲閃,也許可以將其視為一種審慎,特別是小說中獨有的自剖和自反,決定了不會存在簡單的理想主義式的回答。然而百年來,對于靈魂的問題,與魯迅那里作為啟蒙者的“我”不同,作為壽衣店的伙計,“我”也需要去補那靈魂一課。《靈魂課》從寓言的構造到打破,個中青年紛紛走入更內在的畛域,也試圖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盡管此一過程會煎熬身心和考驗靈魂,然而至暗時刻里的守望卻如此彌足珍貴。

      青年寫作大抵也對應著這樣一種象征秩序,也即于固化的座次中體驗種種缺席的況味,然而卻始終堅持冷靜地旁觀,或在場的姿態,懷抱那些堅忍的與堅定的靈魂,探詢自身在歷史坐標中的位置。話說回來,小說又或文學,到底也常在操行一種形而上的教育——靈魂課。“70后”的寫作,常有種種縱橫的坐標,回應著新世紀以來的歷史進程,城與鄉、痛與愛、肉身與靈魂,以及自我審視與期許。

      但在田耳的小說《金剛四拿》那里,青年不再固執留守城市,如果說《靈魂課》事實上對應著從鄉土世界來到城市的務工青年,棲身城市卻難以獲致歸屬感,而寄居客棧的靈魂同樣難以得到真正的安置,因而遭受了精神彷徨和靈魂困境。那么在田耳那里,鄉土世界成為了價值洼地,與闕小安相反,羅四拿從城市回到鄉土,踟躕搖擺中形塑自我的堅韌、篤定,成為村中聲望甚高的抬棺“金剛”。鄉土世界也因此擺脫了一直以來背負的沉重包袱,變得自在而自洽,且蘊蓄著新的可能。再者,如果結合近十年來中國的山鄉巨變,包括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視閾下的寫作形態,建構了一種引人矚目的新鄉土敘事。

      而另一頭,徐則臣的小說同樣表述的是宏大的缺席與微觀的在場,他與朱山坡、田耳或可做互文式的解讀,在徐則臣那里,大城市打拼的青年遭受著沖撞與困惑,他們的蹤跡活躍在底層,然而就在毫不顯眼的歷史幽微之處,生長出了柔韌的枝椏與新生的力量。從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到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再到《北上》等小說,徐則臣試圖撫平那些巨大的落差,當然其中也充滿著種種悲壯與悲情,以及艱難的返身與回轉,他筆下的青年或沉入現實以回應世界的召喚,或進擊城市而探尋心靈的歸屬,在不同的維度上呈現歷史的想象與主體的聲音。

      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70后”一代作家紛紛拿出了自己成熟的作品。之所以說成熟,因為代表了他們的風格調性,也在敘事語言及倫理上,形成了系統性與總體性的表達。他們所思考的城市與鄉土、傳統與現代、現實與超驗等問題,從更廣闊的向度,觸及那些或吶喊、或堅忍的靈魂;與此同時,包括寫作主體與人物主體在內的“青年”,走出了自我的圈層而投向遼闊的疆界,試探種種不規則的內外變動,其中涌現著諸多的可能性,于不確定性中包孕著開闊與開放,他們所表述和呈現的世界正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和形態推進向前,而這也成為了近十年的青年寫作所捕捉與所傳遞的內質。

      但歷史的突變與再造要比想象中復雜,漂移的未來也會有始料未及的時候,站在前沿與浪尖的青年能否應對新的危機,包括外在的與內在的迭變,成為當下青年寫作的重要課業。疫情期間,弋舟的《掩面時分》、石一楓的《半張臉》等,擺脫了疫情時期的簡單賦形,而透射出靈魂心理的復雜顯形或變形,小說里的人們謹小慎微并拒絕冒險,恐懼、自危,言不由衷、詞不達意,這也是青年寫作的另一面,摹畫那些整體性的失語,又試圖于亂淆中回撥,以激發深沉的思想新變,道出不同時代的通衢或曲徑。

      超克頹喪而投身世界

      作家蔡駿從懸疑專家轉型嚴肅文學日久,長篇小說《春夜》是他的重要嘗試,后工業化疊加后現代主義的敘事,在敘寫上海國營工廠的前世今生時,顯得尤為貼切,漂移的未來充滿著一種速度與美學的結合,將小說甩出了現實主義的軌道,世紀末的頹廢與世紀初的曙光不斷閃爍,工人階級也在最后超脫了仇怨,朝向未來,也試圖朝向新的共同體。這里之所以專門提及蔡駿,是因為許多1980年代的青年寫作者如科幻作家郝景芳、陳楸帆,網絡作家南派三叔、唐家三少、天蠶土豆、愛潛水的烏賊,包括馬伯庸等,事實上一方面在創造新的價值空間與精神畛域,他們于焉超越原生的拘囿以釋放敘事的張力;另一方面也在經歷著艱難的轉型,更多地體現出關乎寫作姿態、內容題材以及身份觀念的轉換。

      對于孫頻而言,從2013年的中篇《月煞》,到2014年的短篇《不速之客》,再到后來的《騎白馬者》,“80后”一代作家的性別敘事頗為顯豁,自我與他者、內心與世界、女性與家庭等,都經由內在的辨認不斷變得清晰,人物的性情與靈魂在她的敘事中不斷顯露新的巖層,無論是尋常生活中醞釀著的豹變,還是精神臨界點處面對的斷裂,性別認同及其愛與憐憫的背后,都不僅僅指示著簡單的價值意旨;無論素樸的現實認同,還是復雜的內部分裂,都指向著更具普遍性的歷史遭遇、個體處境及其精神救贖。小昌的小說同樣在自“我”中周旋日長后,走向了歷史與時代深處,尋覓日常世界中的價值歸屬和靈魂救贖。可以說,在這一代青年的小說里,逐漸搜索到了先前所缺失的歷史感,意識到了更為寬闊的當代性。當然,歷史意識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經由對當下的不滿和反叛,與對某種過往的反思與反撥實現。也正因如此,在《烏頭白》里,父親會傾其一生追尋自己的理想,姐姐也在周游世界之后追隨父親奔向神秘莫測的大山,與機床為伴的林少予則與青年時期的愛侶于鳳梅重燃熾火,每個人都在長時段的精神歷史中,遭受情感的與精神的裂變,到頭來卻毫不丟卻“青年”之情思而余燼復燎。

      2020年,一個關于“后浪”的視頻在網絡傳播,青年的歸途與去向,青年的觀念與姿態,成為熱議的話題。而周嘉寧在這一年發表了中篇小說《浪的景觀》,有所區別的是,小說中下海弄潮的青年“我”、群青、老謝等,卻不是所謂之“后浪”,而是“浪的景觀”的旁觀者、守候者,甚而充當著急流勇退者乃至失敗者的角色。他們所等待的“浪的景觀”對應著時間的長度,但也稍縱即逝,這樣絕美的流逝,代表著一代人電光火石的青春激情,同時也意味著退潮后依舊留存的理想主義。“你見過那些在海里沖浪的人嗎,在明晃晃的水里長時間地等待一個完美的浪,等浪來的時候,奮力跳上板子,在浪尖上劃出一道又長又美的白色弧線。”從世紀之交上海城市的洶涌人浪,到浦江燈光虛擬的浪,再到時代浪潮,小說徐徐鋪開一代青年的奮斗史與精神史,他們庸庸常常,為生計所迫,游弋于社會底層,一切的頹唐、萎靡,卻都始終沒有墜落,人物內心有一股搖滾的精神底子,隨時等候著重新泛起熱浪。小說凸顯了新世紀前后的時代精神狀況,他們四處輾轉,行旅拿貨,天南地北,無有疆域,演繹著青春的乖張和不羈的自由。在“我”和群青那里,雖談不上洇渡大江大河,卻是世紀末/初的未明與未然中的堂吉訶德,他們傾付所有努力與運氣,大凡堅固的東西都經歷了內在的曲折。他們甚至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在掐滅最后一丁點光焰之后,擠壓出最具理想色彩的現實主義,“黃浦江上大風大浪,整艘船都往一邊傾斜,我和群青費了很大功夫才把板車固定好。然后我們拆開兩件羽絨服自己穿上,爬上甲板。沒有云,空氣冰冷干凈,能看見明亮的冬季大三角”。這一代很難算得上可歌可泣的青年,卻在后現代主義的前言或序章中,在初嘗幻滅與消解的歷史里,耗盡心力去安置自身的情感,搏擊現實的空間,也于焉重整靈魂的序列。

      浮游天地且放眼未來

      時間進入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見證了更年輕一代的寫作實踐。梁豪在短篇小說《世界》中,突進了現實里的虛擬世界。小說寫的是網絡主播這一群體,在沈夏等人身上,布滿著生計與理想、網戀與奔現等迥異于既往的經驗類型,線上流量既能轉化為物質和資本,又常常被時間那帶刺的玫瑰所戳破、阻斷,狀似無遠弗屆的互聯網“世界”,實則與傳統一樣面臨重重封閉和阻隔。小說打破了以往關于真實與虛構的二元分化,因為對于新世紀的當下而言,網絡世界已深刻地嵌入主體的生活乃至靈魂。走進并周旋于那個“世界”,勢必成為一個游戲的、演繹的卻與當下世界平行中有交叉的所在,因而需要的是文化模型的切換,以及生活方式和思維形態的沉浸,這個過程當然不是原本端著的東西被放開和放大,而意味著更年輕一代甚至更廣泛的群體的精神裝置。直至當下不斷發酵的從科幻文學衍生出來的“元宇宙”概念,似乎可以斷定,新的“世界”已然降臨,而這也成為了文學“新”的問題。

      “90后”作家陳春成的《夜晚的潛水艇》即打開了多重的平行世界。我一直認為,小說重點不在潛水艇,而在于夜晚,那是想象力的永動機,是一切迷人而深邃的幻像的源泉。在那里,潛水艇是工具和媒介,最后陳透納棄置了他的幻想進入生活的現世,直至那時才發覺,想象力是規避平庸生命的不二法門,只不過,“潛水艇”已然變得銹跡斑斑。這個小說更像是一則人類寓言,后全球化時代斷裂的世界想象,壁壘森嚴的界域不停地阻滯想象的邊際移動,蠶食不同維度散發的可能性存在。因而,呼喚想象力的重鑄,追尋的便是人類革新精神的復歸,也指向新的意義找尋的歷程。用小說里面的話來說,就是“找尋的過程本身就是在向博爾赫斯致敬,像一種朝圣”。

      值得注意的是,找尋既是意義層面的,也可以是修辭的。在鄭在歡那里,立意以“肉搏”的方式貼近與探索,事實上代表著一種對于現實的新的“體”悟。身體以及由此擰結而成的姿態/形態,成為了理解并呈現世界的方法/方向。他的小說《還記得那個故事嗎?》,以戲謔的語言進入故事、進入現實,也是通往人的心理界域的重要路徑。小說所經由語詞相搏——是左右互搏,也是放手一搏——逼問與追索出答案/真相的所在/不在,在此過程中,講述便意味著一切,寫作也是一種“找尋”。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年輕一代作家在處理城鄉經驗時也呈現出不一樣的景觀。崔君的《迷失海岸》寫的是由于疫情之故,“我”從城市返鄉,困守鄉土,精神頹靡之下開始變得無所適從。然而在那個鄉土世界展開的并不是烏托邦之景,自然也非啟蒙者視閾中有待改造的場域,而更多的是煙火氣和人情味。其中實實在在的生活情感,治愈了“我”的精神隱疾,與此同時也見證了人物精神內循環中的“自愈”。往大一點說,新時代不僅僅是新的歷史時間,更意味著新的熔鑄靈魂與價值的空間,進城也好,返鄉也罷,青年不再進退維艱,而是在更大的余裕中思慮可能性的境地,重新發掘價值與轉圜精神。

      收束,或重新啟航

      總體而言,新時代十年的青年寫作,我將之對應“70后”到“90后”的敘事實踐,當然是一管之見。但我更愿意相信,在特定的脈絡里,能夠創生出獨具歷史意味的時刻,形塑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時代表征。當新世紀的歷史疊加新時代的愿景,當“互聯網+”轉向“人工智能+”,當種種的現實轉喻為象征和修辭,這其中既有斷裂也有延續,既是回望也是想象。近十年的青年寫作,面對的不僅是對歷史感的捕捉,同時也是當代性的重塑。敘事的疆界可以無窮,但青年內在的敘事修辭和價值倫理卻始終有跡可循。

      借用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中的一則幻像:“無數個世界任憑我隨意出入,而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個罷了。”十年來,青年寫作從一個現實世界走向多元的擬像和多維的宇宙,寫實與虛構所分化的二元觀念已不復重要,關鍵在于寫作/敘述中的青年正在不斷更新自身的“在場”方式,撼動內在的邊際與寫作的疆域,重新調焦以對視當代中國以至世界,叩問文學的未來及其可能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