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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銀空山
      來源:《人民文學》 | 李冰潔  2022年09月20日12:20

      古戲裝上落滿積年的塵垢。一只點翠冠懸掛在窗戶邊上。幾頂折翅的烏紗,一襲手工織繡的黃龍袍,一領《打漁殺家》的蓑衣,若干牛頭馬面的道具堆放在爐邊的角落里。將整個屋子填得很滿。房間里彌散著一股刺鼻的蔥花油鹽的味道。是剛熗過鍋的,熱油爆炒的艷香。它穿織在龐然晦暗的行頭之間,穿墻鑿壁,直刺鼻翼,與透過侍女彩塑的窗紙打進來的斜陽,遠處星巴客飄彌過來的咖啡味道,共同構成一種奇異的氣場。這種感覺既現代又高古,既世俗又清幽,煙火沌然,自成宇宙。

      穿過吱吱呀呀的木制樓梯,我在九月暮秋傍晚的余暉里拾級而上,隱約聽到樓上的某個角落里傳過一聲呼喚,到這廂來呀~,那三個字,分得很開。先過唇齒,再走鼻翼,后經舌尖,一腔九霄,仿佛穿越半個世紀而來。讓我的腦袋訇然作響。是她,這樣的聲腔韻,沒有別人。是那個在梢頭挑月的槐樹下吟唱的學生,那個頭扎雉雞翎,一襲披風加身,在夜茫風蕭的月光下策馬奔馳的女子,那個嬌俏含嗔,眼波流轉的民女梅翠娥。我吃力地朝上爬著樓梯。透過半啟的窗戶,依稀看到樓道墻壁上的涂鴉。是莫奈,梵高,抑或Syan,Andre,巴斯奎特的變種,其間攙雜著兩性媾合的線條畫,造型怪誕的沖天柱,然后是腥紅郵戳蓋的一連串造假證的手機號碼。這時候,鐵鏟擊鍋的聲音再度傳來。先是急戧,既而包抄,伴著一通大響,是碟子落桌的動靜。應該是小炒出鍋了。我喉嚨里發出一串奇怪的響動,是饑餓的信號。這時聲音又起了,妹子,快過來吧~俺在這里。我又推開一扇門,里面闐無一人。窗口處豎著鐵板銅筢。靠墻角歪七扭八地撂著幾個箱子,半只紫藍相間的蟒袍帶子蛇一般游弋出來,耷拉到地上。正疑惑間,有只耗子突然從里面躥了出去。我打個噴嚏,趕緊將門虛掩上。旁邊的木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今天回望那個畫面,至今猶在夢中。最先看到的,是投在墻壁上一團怪異的影子,黑黢黢的,它在燈光下來回晃動著,形如一朵綻開的巨無霸蘑菇。定神再看,原來是帽子。十九世紀歐洲宮庭貴婦戴的那種,綴著手工織繡的蕾絲花邊。半垂掛著,遮住戴帽人的臉。蚌殼式的帽沿上,是一串紅綠相簇的暹羅花。女子轉過身來,沖著我一笑。說,你來了?屋子里沒有亮燈。一臺十三英寸的小電視轟然作響,滿屏雪花亮得奇怪,間或夾雜著幾串波浪紋和驚天的噪音。光影下是一張閃爍陸離的臉。有點虛腫,又由于光影的投射,顯出格外闊大。但上面的眉宇,還有那張涂著豆蔻紫的唇,讓人一眼認定,這是泗州戲花旦銀蘿。三十年前的玳瓚公主,七貞,王寶釧,大觀燈的張梅娘。一瞬間,前世今生都涌上來,我走過去,說了聲哎呀,找得人好苦。

      戴帽子的人眉目不動,死盯著方寸屏幕,說別鬧,且看俺梅翠娥跟它斗斗法。我抑住心跳,拽個凳子在旁邊坐下來。縈屏開始變得清晰。漸漸地,我發現這位姑且被稱作銀蘿的女人,口中的“它”,原來是里面晃動的人頭。確且地說,是正在跟這間屋子的女主聊天的人。男女各異,經由指甲大小的窗口,時隱時顯。伴隨著晃動的影像,不斷變幻著百樣的姿態。蛐蛐般的唧唧聲,在房間里起落著,宛若草叢里的合唱。銀蘿將貴婦帽上的紗罩拽下來,先是遮了半個粉面,再將口紅去嘴巴上涂了幾回。就這個動作,又讓光陰倒流。早年槐樹剪月的夜晚。纖翹蘭花指,去櫻桃紅小口上一涂,再一涂,水袖一甩,古代仕女畫中的俏人兒就活了。但屏幕前的這位,滿月臉,臥蠶眉,早已不復過往。女子將蕾絲花邊的披肩搭到身上,渾然不覺有雙眼睛在看。她下半身穿著五六十年代蠶豆印花的睡褲,祼足趿一雙繡花皮拖,中西混搭,都是鄉鎮地攤的泊來品。如此扮著宮庭貴婦的行頭,半老徐娘朱唇微啟,跟屏幕里的小人頭聊上了。

      Hi,姐看上去美嘛?電蛐蛐一響,送過大姆指圖案。頂級貴婦相。帥哥真會夸人。電蛐蛐又一陣鳴叫,換作男人的聲音:這般風韻,芳齡多少?聲音從耳麥里飄出來,挑逗里透著頑劣。是那種竭力裝老成的,以小充大的稚嬾。讓姐陪著逛街?不逛窯子就好……又是噪音,東北口音消失。這回是朋克腦袋,在上面晃來晃去。右下角彈出一行小字,帶你到天上人間。銀蘿的眼神亮了。真會疼人,姐喜歡這樣。接下去是一陣刺破耳膜的嘈雜,畫面上雪花點復顯,心電圖式的波紋不斷痙孿著。銀蘿端坐不動,只待喧嘩消失。少頃,畫面恢復了,馱云駕霧飄過一句話,個呆逼,逗你玩呢。銀蘿眼里的光倏地滅了。頃刻箭矢如雨,殺得對方落荒而逃。窗口的影象持續更新著,你方唱罷我登場,就這樣浮上來,遁下去,形似魚缸里吐著一串串水泡的金魚。聊天者大都不超過二十歲,抑或十三四歲的學生也未可知。偶有中意的,銀蘿會將其中一個點擊放大,停佇在屏幕上欣賞半天,然后隨手叉掉。入眼的“型男”大多貌比潘安,眼神空洞。有時候正聊著,疑似生殖器的變異特寫,抑或模擬交媾的動態圖驀地沖上來,畫面驚聳。銀蘿啪地關掉鏡頭,復又打開,繼續開聊。泗州戲花旦就這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將一幅伶牙作了紅粉利器,直攪得滿屏雜花開。

      夜幕降臨了。透過窗戶朝外看去,紫藤蘿遮敝的飛檐旁邊,一排宮燈在暮色里漸次亮起來。屋子里的蛐蛐聲,依舊不停歇地吟唱著。腸胃又奇怪地蠕動起來。現在是晚餐時刻。眼前這位女子碗盞不動,雙目燃燒。房間里除了一臺小電腦,一桌,一椅,再無其他。哦,好像還有敞蓋的箱子。但不是普通的紙箱子,而是道具箱。斑駁的油漆褪落了,露出原初的木質紋理。讓人訝異的是上面的合縫,刀片不進,顯現出老式木工的精致。那是銀蘿的貼身家當,父親關穎山家傳的。銀蘿竟然還帶在身邊。只是里面的各式行頭,眼下不再是登臺唱戲的用場,而是伴著這位小女子跟各路魑魅“斗法”。記憶紛若孵蚴,再度擠擠挨挨地游上來。古堡貴婦則換了行頭。一頭電熱絲金發,頃刻變身波希米亞女郎。視野里人頭跳跶,方寸間不停地閃爍,爭相向屋子里的美人邀寵。

      暮色四合,有位老婦手中托著木盒,上面放著兩碗米飯,一只砂鍋羊肉萵筍燉豆腐,半盆葒菜蛋湯,踢踢橐橐送進來。銀蘿撩開遮住面頰的栗米燙發,開始帶著濃妝用餐。另一份自然是客人的,我下意識地拿起筷子。菜的口味很重,盆湯像打翻的石膏水,讓人心生疑竇。咀嚼食物的聲音,杯盤的叮當聲,夾雜在不時中斷的蛐蛐聲里,形成一種奇妙的混響。銀蘿的眼睛仍在屏幕上。她變得越來越躁動。眼波流轉之間,由于吸頂燈和小屏幕的光合作用,看上去竟是逼人的美艷。這卻不是泗州戲花旦的樸拙。而是慵腰,大腚盤,每寸肌腑都朝外擠脂肪的肉感。她吃飯的動作,也是見縫綽空,象征性地朝嘴巴里送著,生怕碰掉了口紅。偶爾遇到晃眼的,會停止咀嚼,然后纖指舞動,朝對方彈去一串句子。終于熬到蛐蛐聲落,銀蘿轉過身來,用一張亢奮得近乎變形的臉沖我笑道,名字想好了,“花為媒”,這個名字可好?我隨口應道,好,這名好。心下猶墜五里云中,弄不清她在做什么。銀蘿將筷子在手里打個繞花,篤篤敲下碗邊說,花為媒,不懂吧?就是當媒婆。我要開個媒婆公司,一顆一顆割韭菜腦袋,然后打包批出去,擇偶的,配對的,酒店大堂做男女公關的,用處多得很。等名氣打響,廣告商自然找上門來了。

      銀蘿的聲音,總能在嘈雜聲中鑿墻破壁,形成一枝獨秀。這是多年唱戲練就的童子功。現在,它在我的腦袋里錚然作響,帶來某種奇異的化學反應。讓我瞬間參透了這間屋子里的玄機。快手,抖音,流量,網紅直播帶貨……成串的熱詞,像魚嘴里的汽泡冒出來,又嘟嚕嚕四散開去。此時的銀蘿,瞳仁里異光盈爍,電光火石噼啪作響,仿佛隨時嗵地爆燃。催馬來到三關前,俺本是玳瓚女嬋娟。那個曾經發誓終老戲臺的刀馬旦后裔,“打不死銀蘿要唱戲”的泗州戲名旦,跟眼前這張變形的臉,重疊又撕裂,讓我深陷迷局。三十年蘭花一指彈。當年背插雉雞翎,一柄長劍舞若銀蛇纏腰的傳奇女子,驚鴻一瞥,一出大戲蕩開了人生天宇。此后天堂地獄,云泥沉墜,是否真是眼前這人?銀蘿又在搗鼓行頭了。鴨舌帽壓得很低,文明杖,黑框眼鏡。連說話的腔調都改作洋涇幫。腸胃再次蠕動起來。是那種混吃了食物,不至于疼得天塌地陷,卻又明顯不適的感覺。

      我無端地想起中午那盆葒菜湯,味道怪怪的,有點像雞血。

      熬至夜闌,房間里的女主人仍無收斂的跡象。我眼皮卻沉得抬不動了,無奈起身告辭。銀蘿說再來呀。我嗯了一聲,隨手帶門的時候,沒留神夾了小指,頓感痛的鉆心。樓道里黑黢黢的,連摁開關都是壞的。我來到大街上,被徹骨的冷風一吹,才發現剛才的那句話不是送給我的。銀蘿兩眼盯著電腦屏幕,壓根就沒抬頭。

      民國老街燈暈迷離,此刻進入了夜晚最熱鬧的時刻。身穿黃龍袍的年輕人,依然在門前扭動著身體,對著桌子上的一臺小電腦又唱又跳,做著各種怪相。看上去塵灰蒙面,眼睛里卻同樣烈焰灼人。他一整天都待在那里,時而蟒袍玉帶,時而迦裟裹身,或手搭涼棚作出猴子撈月的模樣,聲音嘶啞,鬼喊狼嗥。多年間已成老街一景。偶爾有三兩位行人佇足幾分鐘,又匆匆離去,早已見慣不驚了。兩個麻桿小男生一邊幫他變換著行頭,一邊懶懶地拌著嘴。流量,打賞的字眼就像褪皮的瓜籽殼,隨時噗地吐出來。

      現在,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意識到,銀蘿并未認出我。她既未寒喧,也未敘舊。自打我進屋就沒離開屏幕,不停地和里面的人插科打諢。那頓飯,還有她的隨口搭訕,都是職業化的,沒有超出尋常。你說哪個頭像好?銀蘿問,大煙袋,繡花羅漢帽。我哦了一聲。銀蘿說,黑平絨,傳統戲里媒婆戴的那種。古時有講究,有錢人家要鑲玉。有的戴花,就這樣別在耳朵邊上。芍藥花,凌霄花,郁金香,哪朵合適?我見她比劃著,眼前忽然諸花綻放,就覺得從前的泗州戲花旦又回來了。還是牡丹好,良時雖做鶯花主,白馬王孫恰少年。太陽穴上要貼膏藥吧,當然貼。銀蘿自說自話,唇角抖抖的,突然從鼻翼上滾下兩顆淚珠。任由它們掛在那里,渾然不覺。催馬擰槍到關前,玳瓚女坐雕鞍淚流滿面。唉,咱家可是百寵千嬌的西涼國公主呵,可恨平貴無義男,將俺置于這進退失據,不尷不尬的混沌濁世……整個晚上,銀蘿時哭時笑,忽嗔忽鬧,未知仍在戲臺上,還是在現實中。眼下,我在街上慢慢踱著,深度懷疑她把我當成一般訪客了。這個女人戴著宮庭貴婦帽,穿著波希米亞裙,和我聊“花為媒”,嘆流水落花,其實都是在閑聊。她并沒問來者是誰,抑或根本無暇了解我是誰。拉廣告的,餓了嘛送外賣的,偶爾到訪的一位做瑜珈、保健品的舊相識,上個世紀槐樹底下場外的看戲人,曾經的閨蜜小姊妹。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臺巴掌大的小電腦,盯住它,里面就能刨出金子。這一切,跟半空里豁亮亮砸下來的那道行腔,還在一個屏道嗎?多年前那個英氣凜然的玳瓚公主,和眼下屏幕前的戴帽人,也許早就是兩個物種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走在午后的河堤上,望著遠處汩汩流淌的河水,懷舊情結嚴重發作。那是暮秋初冬季節,萬類霜天,大地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腳下的路是灰赭色的,河邊的草叢掛著霜漬。葉子從樹上不停地悉悉簌簌掉下來,讓人莫名惆悵。這時我的眼前飄過幾縷花紋,那是破損的唐詩封面的半角。我曾為它從夜闌描至旭日臨窗,后來注意到吊詭的細節。所有唐詩中必有幾句盛傳民間。眼下那些句子突然蹦出來,在暮色里滑行,在晚霞里穿織,讓我重新回到父親的膝蓋上,聽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打著拍子,吟哦“胡天八月即飛雪”。笑吟吟的母親端出烙餅炒雞蛋,上面冒出的香氣讓饑餓的孩子口舌生津。這是無數橋段中的一個。此后我獨衷穿越,迷上了各種畫面,聲音乃至氣味,并由此深諳考據的樂趣。比如木柴在煤球爐子燃燒時噼噼啪啪的火星,蜂窩煤被水浸濕后濃烈的,略帶刺鼻的氨氣味兒;茶壺被沸水頂開時鍋底傳出的吱吱扭扭的聲響,它們時常讓我唇角浮上會意的微笑。與此同時,我意外發現《地雷戰》鬼子進村時的嗡啊嗡啊嗡,竟然是肖斯塔可維奇的手筆,銀環跟楊曉冬樹下告別,那一波波轟擊耳膜的旋律原系老柴所為。許三多和班長淚灑某廣場,腦袋上空穿梭的曲子叫征服天堂。

      這就不免說到銀蘿了。不惟聲音,還有畫面,無一不是人間絕配。半個世紀前的煤汽燈下,水袖銀蛇狂舞托起的那位絕色佳人,泗州戲花旦伊銀蘿。她聲音的奇譎,靈性,渾如天籟。就像今天的骨灰級擁躉,一出場就將我攫住了。一朝中毒,三十年無解。此后銀蘿的名字時常在唇齒間游走,冷不丁蹦出來。名噪蘇北魯南的泗州戲花旦,可是天降尤物啊!她的聲、腔,韻,甫一開口,就沒有別人的活路了。是的,都是陪襯,她是惠承天澤的牡丹花,開得最艷的那朵。其他人都是米子花,狗尾巴花,芭根草。但,銀蘿后來去了哪里?她還在唱嗎?聞者大多一臉懵懂,既而啞然。是的,銀蘿就像天際驟然劃過的一道閃電,在耀花童眸的同時,又倏地蒸發了。惟余半彎剪月,一道拖腔,成為親友故舊口中的傳說。此后我不斷地打探,亦真亦幻,多年猶在戲中。

      十年前,安海媚打電話過來,語氣神秘地說,民國老街有位女子,聽說從外省剛回來,地方戲唱得倍兒棒,沒準是你說的那誰?

      G城民國老街,有著我身邊這座山海城市惟一的仿古建筑群,它的原生歷史可以上溯到清嘉慶初年。大約三百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淺海灘涂,直到清康熙五十年前后才形成陸地。龍尾河、大浦河、西鹽河多匯流于此。那時候鹽商漕運舟楫穿梭,先有碼頭板浦、卞家浦,后來又有了新浦。經運河,入長江口,接通南北物流,笙歌畫舫,渾然一派盛世的煙火氣象。奈何后來世相更迭,原始的鐘鼎瓦砬,茶樓酒肆都湮沒在滾滾長河里。今天的建筑都是后來翻建的。讓人不得不感嘆時間的力量。離亂,生息,只要拉開了時空距離,總能奇跡般地開出花來。就像這街面兩邊,紫藤蘿蔓以驚人的攀援力量覆蓋了路邊的建筑。生慶公,肯德雞店,公大商行的招牌在夜幕下光暈迷離,氣質混雜。偶有幾位身穿漢服的年輕人,手拈花枝招搖過市。半空隱約飄過一陣蕭聲,逶迤著,一忽兒沒入了云際。窗外何人吹玉簫。異鄉人偶過此街,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踏梅苑是一家新開張的中式仿古餐館。上樓的時候,我發現鋪著腥紅地毯的臺階極窄,懷疑一旦有誰喝大,隨時跟頭把式地從上面摔下來。沿途墻壁上,韓熙夜宴圖,八大山人醉臥圖,日本浮世繪,隨意構描,氣質雜媾,又是一番風牛馬混搭。整個二樓都是包廂,彼此間不隔音,就像有幾百張嘴巴在蠕動,共同構成了雨后蛙鳴式的多聲部合唱。才推門,就聽嘩的一響,聲浪從里面流泄出來。眾口聲喧,正圍著一位壯漢勸酒。那人手握酒盅,和紅發女子欲上演交杯大戲,眾人攛掇著,雨打芭蕉似的拍著巴掌。濃烈、渾濁的酒氣夾雜著碗盞的聲音,一撥撥沖出門外。我走到角落坐下,暗忖哪位是銀蘿。酒桌上的兩位女子鼻眼局促,都不像。泗州戲花旦的美,是有辨識度的。銀蘿并不是古畫上的淡眉細眼。她的眉毛很粗,過去每逢扮妝,都要將眉毛剪了重畫。銀蘿的唇很厚。要描成櫻桃小口必大費周章。打粉底,定唇線,原有的嘴巴至少三分遮二。銀蘿的乳很豐,著戲裝得裹兩道束胸,銀蘿的笑很特別,就像聊齋里的嬰寧,每個經過的男人都會被湮掉。銀蘿是戲臺上的異物,更是天地造化的極品。生母伊韻秋說,蘿,將來哪個娶你是前世修的福,一準生男娃的坯子。又嘆道,哪個敢要,瘋丫頭怕是難守喲。銀蘿一運拖腔,把周邊的鳥雀都嚇飛了。

      安海媚說,表姐,你遲到了。話音剛落,侍應小姐款款走來,躬身做了個姿式。舉座歡呼,來了。

      有人一腳踏進門里,綴著兩只大絨球的披肩薄如蝶翅,恍若帶進一股寒涼之氣。屋子驀地變得逼仄了。鳳尾式絳色長裙,銀絲鈕從頸處一直扣到下擺。唇型不再是櫻桃紅,而是時下流行的豆蔻紫;睫毛刷得既黑且長,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來人飄然落座,房內頓時安謐了許多,似乎都在等那人開腔。女子說,唉,耽誤點事,讓大家久等了。一口魯西南鄉音未改,尾音卻多了幾分特別。那種東西,就像魚在水中游的時候,一甩尾巴留下的波紋。我暗嘆一聲銀蘿,像中了魔法似的呆住了。大家繼續開吃。銀蘿自帶氣場。她身上有種動靜皆逸,抑或被稱作伶人的特質。這種東西讓她走到哪,哪里就是目光的中心。這時候屋子里出現了奇怪的靜場。壯漢低著腦袋嘬弄蒜泥螺螄,安海媚也停止了給左右添茶。象征性的消停過后,席間的嗡嗡聲又起來了。中心話題只有一個,想聽銀蘿唱一曲。

      少頃,銀蘿清了下嗓子,就站起來唱了。銀蘿一開口,擁擠的包廂陡然變得無限闊大,是

      緯幕高掛,鑼鼓緊敲;是刀槍劍戟,寒風陣陣,是腳踩水皮的一派凜然。“耳邊廂又聽雁聲喊,開弓放出刁翎箭……”一曲《銀空山》,聲隆四座。曾經的泗州戲花旦,她的聲音,畫風,氣蘊,和多年前幾無變化。只是比起從前的圓潤,似乎多出幾分楔入骨縫的峭冷。妙!壯漢敲著碟子說,枯木曉霜,空山可探。眾人嘩地笑了。王大頭,空山探得,是何路徑?國人說話,語氣、時間與神情稍加轉換,表達即云泥之別。舉座皆聞此話陰險,惟銀蘿不覺。她壁倚千韌,胯下催騎,勒馬、縱馬,甩鞭一氣呵成,生將閑宴變作千軍陣,一人技壓百萬兵!舉座駭然,一時間呆若泥塑,不知在聽,在看,還是在品酎。但她唱的時候,我發現一個不易察覺的細節。銀蘿的口型,變了。像西洋唱法那樣,出現一種“嘬唇”。就是將嘴巴嘬起來,像一朵喇叭花似的開著。那些聲腔韻,就是從那朵花里流泄出來的,未知跟哪路師父學的。“石榴開花紅似火,梅翠娥頭上插一朵。”三十年前那份野刺刺,潑辣辣,日曬雨淋出來的鮮靈啊。我搖了搖頭,銀蘿怎么可能這樣唱呢。自泗州戲花旦從民間戲班選拔到市里,人生曲線就不復過往了。

      一曲落盡,眾人意猶未了。銀蘿拗不過,又唱了幾句“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一輩子有多少來不及,最重要的東西,恍然大悟早已遠去”。是蔡健雅的思念是一種病。銀蘿的唱法,應算戲唱。一首現代人的歌,竟被她唱出別樣的韻味。眾人說不出子丑丁卯,只覺得好聽,就拚命拍巴掌。銀蘿能來,全看王大頭的面子。席間得知,王大頭跟銀蘿的老公是生意上的搭檔。兩人合伙用集裝箱販水晶到巴西,這些年嫌得缽滿瓢滿。銀蘿那位,眾人喊喬總的,曾經是G城某劇團經理。兩人有個患多動癥的兒子。后來舉家落腳海南,不久前剛搬回來。前番喬總在G城最大的九龍飯店請客。在座被邀的,只有王大頭,順便將安海媚帶過去,用她的低音炮嗓子助興。銀蘿唱了兩支后,就端然不動。仿佛身心抽離,又去了別的地方。大家都很知趣,無人再嚷著她唱。銀蘿雖是晚裝,眉宇間的皺紋卻形若蛛絲,在青白色的燈光下寂寂可見。憑著女性的直覺,我能察覺出王大頭對她的呵護,已經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朋友。王大頭有個特點,吃飯嘴角夾沫,這讓人視覺上很不舒服。

      曲終人散,銀蘿邀我到家中小坐。我心里倏地跳了下,懷疑時光瞬間倒流。在車上,她依然心有旁鶩,形若局外人。只有安海媚的笑聲在暗影里不斷響著,講的都是美容行的糗事。王大頭將車子開到山門處停下。他現在變得異常殷勤,就像酒店大堂的跟班。跟銀蘿耳語幾句后,便帶著搭檔開車走了。銀蘿帶我繼續朝里走。這座山腳下的別墅區,闊葉木一律高聳,像哨兵似的立在甬道兩旁。門禁森嚴,是G城有名的富豪區。喬家的房子,座落在靠山跟最后一排,舉目皆是黑黢黢的山峰。走進院落,第一個感覺是冷清。滿地的落葉,顯現出主人的懶于收拾。銀蘿帶著我七拐八繞,帶翅膀小人的噴水池,蓮荷敗落的魚塘,龜背拱橋。一路緊走,風踩水波的腳下功夫不減當年。我跟得氣喘。感覺到處都閉鎖著門戶。才欲問起,銀蘿呀地推開其中一扇。說,到了。然后有股子奇異的陳年氣息兜頭罩過來。正門幾案上,幾根明燭,供著一尊盤腿蓮花寶座的菩薩像,眉目細長,蘭花玉指高挑,正帶著悲憫的氣度俯視著來人。

      原來是一間不大的居家佛堂。香煙繚燒,大悲咒的音樂在房間低回。

      銀蘿說,先上香,求菩薩保佑。就從旁邊的雕花盒子里拈出幾炷香來。雙手舉過頭頂,面對菩薩默念片刻,然后放到明燭上小心地燃著。看來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此刻這個女人眉目虔誠,氣質沉郁,和剛才飯桌上縱馬揮鞭的玳瓚公主,形神迥異。再看頭面,就覺得與佛堂的氣場,竟然如此合了拍。當年戲班子唱戲,年少的小花旦,缷裝后逛街,口中曾經冒出晚年出家的話。妹子,耳垂大不?銀蘿晃過腦袋,將齊眉短發撩起來,讓我看她的耳朵根子。左看右看,上面吊著一只夸張的滴水耳環,扯拽著,果然大得出奇。襯著高領白毛衣,頓覺滿目生輝。只是從此岸到彼岸,是要擺渡的。銀蘿作為紅塵中人,若非有躲不過的劫數,何以竟然遁了空門?再看對方,斂眉,頷首,眉宇間果然隱顯一個佛字。我泥雕般立在旁邊,腦袋莫名發緊,晃了下,趕緊立住身子。眼看著那香冒起一簇火苗,愈燒愈旺,直到森然成了氣候,片刻工夫,搖了搖,僅留下細細的煙縷。銀蘿說,好了。便一一插到供案上的香爐里。然后雙手闔十,跪拜,叩首,對著菩薩像在心里許愿,又跪下磕頭。稍后長久伏在蒲團上,一動不動。時間仿佛靜止。惟有窗外的風聲刮過,樹葉蕭瑟飄零。我打了個寒噤。人生無常,商人拜佛甚多,銀蘿的老公長年在外搗騰水晶,禍福難測,燒香也在常理。不知在她的祈禱里,是否藏著更深的東西?“打不死的銀蘿要唱戲”這句口頭禪,是彼此神交多年的心門密匙。如若失去,眼前的場景,也許就是最后一幕了。

      當晚頗為蹊蹺。原以為聊個通宵,沒想到上香后,銀蘿將我領到客房,掩門離去。夜里,外面下起了驟雨,悉悉簌簌的雨點,在房頂上發出怪異的響動。久居都市,很久沒聽到雨打屋脊的聲音了。后來分辨出有兩只流浪貓,聲音凄惶,瘆得人頭皮一陣發緊。遠處寺院的鐘聲影影綽綽,大悲咒的佛樂再度飄過來。空山寂寂,禪意聲聲。讓初入山居的人尤感凄冷。輾轉至夜半,總算勉強睡了過去。早上,箭簇般的光焰射進窗戶縫隙,我駭然發現自己正躺在道具庫里!床邊的緯簾是用早年劇院的紫絨幕布做的,下端綴著殘缺的金流蘇。拉開一看,墻上赫然掛著各式戲裝行頭,帶雕花套的弓箭;兩根枯干的五彩雉雞翎已辨不清顏色,勃然掙出嘆為觀止的巨大弧度。一件古戲袍用釘子粗暴地釘在窗邊,半只戲袖耷拉下來,宛若王寶釧甩袖掩泣的感覺。屋內所有的箱籠上都蒙著積塵的蓋布。仿佛主人正欲出門,因突發事件未及啟程,被突然按了暫停鍵;抑或倉皇遠走他鄉,從此病理性失憶,忘記這里還有一干未裝箱的東西。棄用兩難,已經不在煙火議程。忽想起那位被稱作喬總的,他早年劇團經理的身份。看來嫁作商人婦的銀蘿,跑到踏梅苑唱銀空山的銀蘿,還有她未謀面的老公,跟戲的瓜絆藕聯,深藏玄機。否則這堆東西垛在家里,豈非咄咄怪事!而且自打照面,銀蘿就未笑過。以往那種嬰寧式的嬌嗔,沒了。再往里看過去,屋角蓋布上,又是一幅未裝裱的宣紙佛字,統懾了整個屋子里的氣場。我下意識地推開窗戶。峰巒上空霧霾依然很厚,一道韻腔卻破云而出,漸來浙近,在耳邊訇然作響。

      無論凡塵云上,那個不再登臺唱戲的銀蘿,還是銀蘿嗎?

      門扉又一響,女主人頭上罩著絨球帽匆匆走進來。隨風帶進一股寒意。妹子,沒睡踏實吧。銀蘿說,只能將就著。這番話,信息量大得讓人腦筋轉不過彎。我連說睡得沉,這里挺好的。銀蘿嘆口氣說,都是臨時租的。我哦了一聲,覺得此話更深,不便追問。就轉了話頭說,你嗓子還在,韻味足著吶。銀蘿說是嗎?憋得慌,就跑去吼幾聲。如今唱堂會也沒人聽了。此后兩人的對話,成了擠牙膏。銀蘿每句后面,似乎都憋著話,卻總沒有了下文。話題越來越稀,最后連對視的目光都變得躲閃了。

      就在臨近絕望的時候,銀蘿忽然想起什么,跑到窗戶底下擰開某個舊木箱,悉悉簌簌翻弄半天,然后灰撲撲地抖出一個東西。待一層層剝開紫絨包布,竟然是點翠冠。鳳穿牧丹的圖飾赫然在目,鎏金雖經光陰的剝蝕,依然保持著奇譎的詭麗。遺憾的是,那些翠羽,僅剩的幾根都已折翼,變成了赭灰色。那是生母伊韻秋留給銀蘿的惟一信物。我想問點什么,又怕觸動了她內心的隱痛。就說將來建泗州戲博物館,沒準可以捐出去,讓更多人看到。銀蘿說是嗎?誰還認得這個,都是老舊物了。然后拿起一張《銀空山》劇照,黑白色的,翹著長雉雞翎的鳳冠,繡金鏤銀的戰袍,比劃著,做了一個姿式。那種美,高古凜然,再次讓我看呆了。接著翻。舊相冊里掉出那張合影。是銀蘿早年在鄉間“跑坡”缷裝后拍的。標志性的翻領白毛衣,墨綠雙排扣呢外套,鴨蛋圓的臉,涂得夸張的唇。我和孿生姐姐都是齊眉劉海,紫條絨帶圓點的對襟小襖。當下如獲至寶,一把攥在手里。那時候的銀蘿,真是蓮藕出水般的嫩,是《銀空山》里的玳瓚公主,《聊齋》里的嬰寧,《斷橋》里的小青,一點媚,一點嗔,又帶著毛刺兒。正看著,又有東西滑脫下來。大多是熒光刺眼的水晶圖,目測皆有半人多高。旁邊立著一個人。黝面潤額,墨鏡遮顏。是蘇北魯南常見的那種有錢人。還真應了民間那句老話,好白菜都叫豬拱了。

      這時候耳邊傳過一個聲音,幽幽的,唉,世間一切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

      原來是銀蘿在自說自話。稍后,她指著黑白合影后排左上角的人頭說,其實,當年也曾是白面書生。接過放大鏡,我在那堆螞蟻眼里找了半天。放大,再放大,一團混沌。轉去看背面的鋼筆字,就愣住了。世界太小了。銀蘿的老公,竟然是我初中時的插班生朱元叟,外號朱老邪的。這個不經意的發現,險些讓人驚掉了下巴!朱元叟早年搗鼓瓦缸泥罐。惟一的亮點,是燒出幾只魘品藍花碗,送到縣博物館充當文物。此君色藝雙癡,人極拗。語稍不合,蚯蚓粗的青筋爬到額頭上,立馬動起拳腳。知之謂癡,不知謂邪。倆人竟然走到一起,必有大蹊蹺。旁邊的聲音仍在繼續,有點像從上個世紀某曠野村舍里發出來的。朱家莊……過去鄰里吵架,還常被喊諢名呢。銀蘿說,他是二婚,后來隨母改姓喬。銀蘿又說,他發了毒誓,把一個劇團的家當都打包運回來,說是送我的。

      銀蘿最后說,他當年去海南販水晶,是為了排大戲,說一定要讓我唱主角。

      曇花劇團的團長喬元叟,早年常將一句口頭禪掛在嘴上,饑不擇食,饑不擇食。開始劇團的人不解其意,以為他整日忙得顧不上吃飯。后來始知是一種戲噱和無奈。暗喻自身條件局促,在擇偶這樁婚姻大事上閉眼瞎摸,薅到籃子里就是菜。結果一揭蓋頭誤終身。媳婦田筱桂,面相寡薄,顴骨外聳,民間俗稱“剋夫星”。兩人自入洞房就干架。從制泥罐瓦盆的工藝組一路扭打到文化館,又從文化館樓下打到泗州戲劇團樓上。孩子生下了,沒耽擱接著打。時打時停,談談打打,一場兩性持久戰的結果,是朱老邪變身喬元叟后,由饑不擇食患上了噬吃癥,且常被田筱桂撞破。銀蘿到縣劇團報到那天,喬元叟從家里跑出來,躲到劇團院子里。剛進大門,媳婦就挑著繡花褲衩追來了。鎖上,快鎖上,喬元叟吩咐將大鐵門鎖起來,實則是想把田筱桂擋在門外。門衛老吳拿老式大鐵鎖唏哩夯啷一通悶響,將團長反鎖在五樓頂上。然后跟田筱桂說,快回家奶娃去,上面正在開會。田筱桂跳著腳罵老吳攪屎。老吳說攪就攪吧,抱著個收音匣子聽評書,將團長大內的聒噪堵在耳朵以外。

      銀蘿是在樓梯口碰到喬元叟的。夕陽的余輝這時候從走廊窗戶打進來,銀蘿一頭長發汪洋恣肆,像蘑菇云似的爆裂開來。更別提那腰,那臀,還有那副潭深如淵的美眸。所有這些,都在對方的眼里幻化成核彈爆炸般的畫面。銀蘿那天穿了一條夸張的紅花垮襠褲,上罩兜頭黑色長馬海毛衣,一叢牡丹花艷艷地在胸口盛開著。又值芳華之年,巧兮倩兮,嫣然盼兮。沒注意旁邊電光火石,有人頃刻跌進了黑洞。伊銀蘿不早不晚,不偏不倚,遇上前世皇上的表弟也是命中的定數。喬元叟立在墻拐角,恍眼看著一團火焰從樓梯上燒下來,心悸神顫,眼前一片昏黑。銀蘿,報到怎么不咳嗽聲,讓司機叔接噠?

      整棟樓的人聲突然消失了。只有那個聲音在夕陽下的樓道里嗡嗡響著,從窗玻璃上撞過去,又跌回來,紛紛揚揚,在空間里回蕩著,銀蘿,報到是大事,怎么不提前打個招呼?銀蘿愣在那里,看到對方眼神里飄過某種東西,有點像湖泊上空掠過的一片云。它讓逆光站在樓道里的喬元叟,瞬間形神飽滿,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戲劇反差。銀蘿本想解釋,卻騰地紅了臉。這個頑疾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正如她嬰寧式的笑。無論面對尊卑長幼,未曾開口臉先紅,有時漲如潮汐,有時來去無由。描紅,絳紅,暈紅,淺紅、玫紅。遍訪老中醫,再伴以冷水擊面頰,吃素念經,瑜珈屏息術,都不曾改觀。由此招來不少麻煩,民間尤以“神悸思春”為正解。比如喬元叟,眼下對著桃花綴面的銀蘿,湖泊上空飄走的云立馬又飛回來,定格在那里,越積越厚,直到將她牢牢地罩在里頭。

      半年前全省戲劇調演,銀蘿在《紅鬃烈馬》一折《銀空山》中飾玳瓚公主。猶如當年的泗州戲刀馬旦、生身母親伊韻秋靈魂附體。梳大頭,狐貍尾,翎子,紅硬靠,金蟒玉帶,彩褲,那套行頭一旦穿扎起來,鑼鼓家伙一敲,驚才艷艷,氣盈全場。大漠荒山,天高風冽,一陣胡茄長鳴,玳瓚公主縱馬越河,踩著鑼鼓點一溜大圓場。滿目嘍羅錦簇花擁,只為托出千軍陣里一點紅。一陣鼓起,一聲鑼歇,靜場處人頭攢動,左右張望,都在打探小女子是誰。文化系統歷來有個不成文的“掐尖”慣例。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上面又要“動編”了。果然,戲劇節大幕剛落,文化廳“掐尖”的紅頭文件就下了。調令在省廳某要員抽屜里鎖了三個月,最后劇團孵出雙簧蛋。縣長姨妹,會彈腳踩風琴的幼教老師佘阿靈,和銀蘿同時調進。不過泗州戲花旦是臨時借用。佘阿靈則是正式調入。這樁騰籠換鳥之事,全團人都知道,惟瞞了銀蘿一人。

      現在,泗州戲花旦走進房間,以為團長找自己談戲。沒想到頭件事竟然是補綴。銀蘿,下午有場報告會,這地方得拾掇下。喬元叟不惟眼神聚焦,胸腔共鳴亦達到峰值。這讓銀蘿感受復雜。方寸斗室,一只憋氣爐子占去大半。墻壁煙熏火燎,頭盔道具,刀槍劍戟占去另一半。惟一一張單人沙發,赭色的晴倫罩布被煙頭噬出幾個洞眼。但屋內有股子神奇的氣場。坐在桌子跟前的人,就是這里的君王。喬元叟拉開抽屜,摸出香煙盒大小的針線匣隨手扔到桌子上。銀蘿不擅女紅,拈著針頭線腦,一時間竟覺得比舞臺上的劍戟還重。民間有話,就身聯惹人嫌。銀蘿此時身置曠野,風聲鶴唳,虎嘯龍吟,去留失度。猶豫了一下,還是半蹲下去,將對方的褲角拽過來,開始初來乍到的針工大考。喬元叟就是在那時亂了方寸的,哪曉得頭回遇到生馬駒撂蹄子呢。銀蘿草草穿過幾針,正欲咬線,隱約覺得有股子異樣的氣息從頭上罩下來,從小在戲班子里學的童子功,讓她纖腰一擰,足尖打個繞花,翩然落到沙發上。就聽耳邊驀地爆出一陣訇叫,聲音沖天花板直頂了過去。原來針線沒扯斷,被銀蘿一帶,直接扎到對方的腳踝上。喬元叟疼徹骨縫,頃刻失去了人腔。那種被襲之下的叫喚,由于是從雄性喉嚨里發出,聽上去格外瘆人。這時候大鐵門嘩啦一響,門衛老吳趕過來。誰摸電門了?我去關閘。喬元叟汗涔涔地扶著桌沿坐到椅子上,揮揮手說,搞什么名堂,剛才討論戲劇情節,放錄音的,忙去吧。

      銀蘿自知闖禍,連針帶線急朝外拽,對方褲腿上還是洇了一片血漬。好身手,不知自己還懸著吧。銀蘿朝上看過去,喬元叟眼里那片云旖,此刻被燒得片絮不存,只剩下無數血絲織滿了眼球,讓他的臉看起來紫光縈繞。銀蘿哪知深淺,隨口嘆道,江湖果然水深。喬元叟一愣,問什么意思。銀蘿說,街面上都這樣講。喬元叟將手收回去,搓搓說,圣人在廟里塑著,能干事的都是惡人。銀蘿說,怎見得。喬元叟說,小女子懂啥,懶得跟你磕牙。銀蘿說,連問都不問,沒覺瘆得慌嘛。喬元叟說,有那么復雜?銀蘿轉身欲朝外走。背后傳過一個聲音,《銀空山》籌錢糧,馬上要復排了。話音落地,銀蘿一腳門外,一腳門里。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復轉回身,蹲下去尋落地的銀針。聲音仍舊在屋子里回響著,不過這回是秋穎戲班班主關穎山的。銀蘿,這是你的命,戲里戲外都是。只此一句,泗州戲花旦靈魂出竅,一霎繃住的勁都泄了。

      喬元叟說,我能把你捧紅,這件事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

      銀蘿不接話。驀然發力,將針扎到手心上,說好啊,一報還一報。就算滴血盟誓,只要讓我登臺唱主角。

      銀蘿從小在魯西南民間戲班子的敞蓬車上滾爬著長大,十二歲出落得豐乳肥臀,像個十七八歲的大閨女。一根辮子攥上去滿手冒油,常被大人揪著打滴溜墜兒。下海學戲后,團里若干虎狼后生,演羅成、楊宗寶、高充,浪子燕青的姑且不論;連立地太歲,混江龍,鼓上蚤侯小開也跟著做白日夢。銀蘿是吊在這些人脖子上長大的,打小人來瘋。候小開和銀蘿青梅竹馬,倆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兒時過家家扮的都是小夫妻。奈何那孩子雖猴樣的精,卻生得手腳短小,只能演白鼻小丑,董超薛霸。鄉間戲班子跑坡,一輛敞蓬車,男女同吃同睡,長年在鄉間游走,戲臺上哭哭笑笑,戲臺下摟摟抱抱,從無男女之大防。班主關穎山怕出事,趁著月黑風高夜,派人剪了閨女的辮子。銀蘿犯了拗勁,曾為此絕食七日,直到剪辮人被趕了事。

      銀蘿天賦異秉,一頭濃發長也相宜,短也相宜,風塵感和清純氣由內而外發散,成了擊中男人七寸的致命利器。開心的銀蘿,蹙眉的銀蘿,時常面如潮汐的銀蘿,走在大街上,那份濯而不妖的身段,若要唱戲,是正宗大青衣的料子。但銀蘿兒時獨迷小青,梅隴鎮上的鳳姐,孫玉姣,紅娘的媚眼。月兒彎彎照天涯,鳳姐本是好人家。銀蘿看得最多的還是玳瓚公主。那是她生身母親的看家戲。名噪淮水兩岸的泗州戲刀馬旦伊韻秋,懷胎七月,依然帶著她跑遍蘇北魯南的九里十八鄉。金彰紫授,韜略有,指日破遼寇。伊韻秋口銜雉雞翎,側身劍挑蘭花指,踩著鑼鼓點子一陣急急風,翎翅凌空一抖,再一挑,唰地擺個造型,觀眾看得呆了!伊韻秋演紅鬃烈馬,瑣麟囊,七匹布,大觀燈;還演小放牛、喝面葉、王婆罵雞。真的是雅俗混搭,文武昆亂不擋。特別是那一番流水疾風的圓場功夫,動也生風,靜也生風,被稱為魯豫皖一絕。“水上飄”的藝名即由此而來。伊韻秋卻是一位個性極烈的女子,在得知有人上位后,便選擇在一個秋雨霏霏的傍晚,突然蒸發了。沒留下一個字,半句話。只剩下銀蘿還在堆滿道具的車棚子里呼呼大睡,哪知醒來已是無娘的孩子呢。

      關笙山的第五位老婆,民間俗稱“小白鞋”。早年是老海州朐陽門下一唱宮調的。祖上是鹽商,家里養過唱曲的清客。斷腸海堂秋結蕊,寒鴉幾點帶秋歸。碟琴牙板,一唱三嘆。小白鞋獨諳家傳,時常跟人搭檔,在城門樓的橋頭上手拈羅帕唱張梅英思夫,那一顰一笑,風擺楊柳枝的小圓場功夫,活脫脫就是一個伊韻秋的翻版。曾經是海州市井八大景觀之一。不惟擁躉甚眾,還俘獲了老江湖,秋穎戲班的班主關穎山的心。加上天生的好人緣,如此一轉又是九鄉十八村。

      銀蘿前半生哪諳煙火世相,直到小白鞋秋寅來了以后,才記起兒時唱小白菜。原來是在唱自己啊。秋寅是她的夢魘。不在血緣,而在于她若開口,就是伊韻秋附體,小白鞋就得走人。這是關班主后院的一地雞毛。關穎山的戲班子,是民間的江湖。在這片地盤里,他就是皇上。古戲文里唱的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關班主雖未達到那份上,換幾個婆娘稀松平常,是內政。在這點上,是不容別人置喙的。小白鞋初到團里,關穎山梨花海棠不早朝,弄得團里鑼鼓家伙生了銹。接下來連續發生了蹊蹺事。大冬天,屋前潑尿,門鎖上掛鞋幫子是常態。最極端的一次,是關穎山晨起推門,門楣上掉下兩只剝皮耗子。他知道是誰,嘍羅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鼓上蚤侯小開都未可知,無頭懸案羅生門。但閨女是親生的,打罵由自。小白鞋跑了,他關穎山找替代品還得耗心神。世間都說父女是前世的情人。可在關班主看來,閨女偏偏是來跟他索命的。銀蘿胡天野地,正玩得起興。沒承想生母沒了。不惟蒸發,天上還掉下另一個娘。爹卻須眉不動,照例豪壯。銀蘿的笑聲從此消失了。拿話當針錐,專戳他的肺管子,直扎得對方血漬淋漓。關穎山無力內耗,只能寒暑不分,戴著貉皮護耳,抱著暖手爐假寐。將一眾聒噪堵在門外。

      伊韻秋紅的時候,銀蘿厭戲,恨戲,想盡一切辦法躲戲。她覺得那些咿咿啞啞的東西奪走了她的生母。母親抱過自己嗎?童眼未開時,銀蘿待在溫潤的乳山里,身體隨時能被融化。她難得的歡樂,就是呀呀學步后,偶串戲中的書僮,寶蟾,銀心,四九。那樣就能和生母伊韻秋同吃同睡,一起登臺了。否則只能吮著被板車轱轆蹭掉指甲的小手,站在臺下和別人家的孩子上演爭母大戰。戲臺上的孩子一喊娘,銀蘿就在臺下喊,錯啦,那不是你娘,是我娘。舞臺監督黑著臉拎了竹桿子走過來,鼻眼不分,沖著小銀蘿啪啪幾竹竿子。關班主正忙著羅宵賬里結鸞鳳,哪里想到閨女身上傷痕如織,心里狼咬蟲噬呢。秋笙班“跑坡”四十余年,吸納鄉野女伶無數。像魔鬼一般用鞭子,餓飯,罰跪,將戲文里的倫理綱常,楔進那些因養不起而送去學戲的窮孩子的生長年輪。人比戲賤,戲比天大。關班主要讓這些人知道,每個人降臨到世上都有命里的定數。她伊韻秋是為戲而生的,此前此后,鳳荷柳芷梅薺菁蓮小白鞋一干女子,統統都是。她們的嗓子,身體,乃至毛發,自打落生就不屬于自己。閨女銀蘿自然也是。若想聲隆遐邇,就得經過地獄般的熬練,冰河上趟過幾回,油鍋上滾過幾回,再到絕壁上掛過幾回,非如此不足以成角。

      關穎山用近乎殘酷的舊式藝人生存邏輯,將戲班子里的每個人都塑成他想要的樣子。小銀蘿剛學走路,關班主獨衷的把戲,就是托著閨女翻跟頭。先在臂上翻,后在劍把上翻,再去掌中翻,最后繞著指頭翻。直到后來,一通鑼鼓點子,銀蘿在地上像打挺的鯉魚,一個接著一個,首尾相銜,一時間波翻浪疊落,萬朵水花開,最多時翻過七十二個。那是秋笙班最紅火的時候。那時候的銀蘿,不識人間煩惱事,萬千嬌寵集一身。那時候的銀蘿,最愛的是鳳冠霞帔,一只失落的珠簪能讓她在夢中哭醒。紅鬃烈馬,銀空山,大觀燈,柳毅傳書,五女拜壽。秋笙班一團震三省。到哪里都是山呼海嘯。鑼鼓爆敲,人頭簇動,旌旗獵獵。那時候的伊韻秋,是萬眾矚目的泗州戲刀馬旦,文武雙絕的玳瓚公主。關班主是蘇魯豫皖地方官商的門上客。即便經濟搭臺,文化唱戲的年月,刀馬旦女王伊韻秋依然在舞臺中央站著。謝幕時一眾大人物烘云出月,都是陪襯。

      秋笙班班主關穎山的掌中寶銀蘿,對戲的興趣卻突然跌進了谷底。

      銀蘿十三歲那年,女孩初潮,世界從此變了模樣。

      伊韻秋的冠絕全場,關穎山的苛毒與不羈,讓銀蘿透過一雙童眸,驀然發現大幕拉開的背后,魑魅騰跶,人鬼互噬,穿織在急驟的鑼鼓敲擊中。鳳荷柳芷梅薺菁蓮,都不過是古屏風畫上的仕女,舞劍勒馬,琵琶聲咽。或咿呀一聲,喜憂怨艾,待一團水袖抖開,眉眼未及看清,人就遁去了。銀珊去了按摩院,鳳殊跟了賣炊具的。銀蘿聽大人聊牛經紀一般。聊著女子的眉眼,價碼,眠花宿柳的經驗。伶人最好的歸宿,是嫁給富商作填房。關班主一頓酒就將演銀心的菁蓮抵了賭債,打碎了銀蘿最后的幻覺。菁蓮銀蘿鼓上蚤,是兒時一起玩大的鐵三角。說著,唱著,跳著,菁蓮倏然蒸發了。鯉魚擺尾也有水花,這人說沒就沒啦。銀蘿聽聞時,菁蓮已經成了河南山前拉板車的媳婦。同進同出的小閨蜜,就值秋笙班主的一頓酒錢啊。原來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銀蘿眼中的父親,從“繞指柔”的至親,驀地變身西天路上的牛魔王。

      關班主闖蕩江湖多年,逢人作揖,遇廟燒香。終于碰到此生最大的心魔了。這日,雕皮襖,鼻煙壺,茶釅酒足,老調重彈。啪地抖開鞭子,蘿,來幾句。銀蘿梗著脖子,裝作沒聽見。關穎山啪啪幾鞭子,去閨女頭上抖成一股風,一堆烏云頭。銀蘿站在那里,眼不眨,氣不亂。關穎山越抽越狠,云堆嗚拉一散,掉到閨女腦袋上,額角的血漬立馬下來了。班主丹田之氣乍泄,手旋心顫,一時竟有力不從心的感覺。銀蘿不躲不閃,任烏發繚亂,鞭聲漸趨單調。關穎山,我讓你七鞭子,再打就是自找沒趣!關班主手腕一松一滑,鞭子掉到地上。才待彎腰拾起,眼前一片空蕪。四十年后,老人們還搖頭嘆道,關班主的閨女六歲學戲,十八般武藝盈身,一支嗓子鸝囀鶯啼,前景蓋過生身母親,紅遍魯豫皖的刀馬旦伊韻秋哇。那年卻魔鬼附體,戛然收聲了。不知者謂之“倒倉”,知之謂曰“神傷”。總之,百勸無效。成了團里的半啞巴。此后從頭面到身心,就像加勒比海域的石斑魚,發生了詭譎的異變。耳玎寸頭,垮襠褲,大板鞋,再弄身陸戰服穿著。見天跟著鼓上蚤候小開、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泡吧,抽煙,打群架。一匹沒上籠頭的生馬駒子,眼看著一路狂奔,脫韁而去。

      銀蘿一噤聲就是三年。

      蘿,等娘唱不動了,你就是角,這些都是你的。曾幾何時,伊韻秋香汗淋漓地從戲臺上下來,一邊缷裝,一邊逗弄旁邊玩耍的小銀蘿。你要哪樣?銀蘿獨愛點翠冠。那是伊韻秋的祖傳,從前清傳下的。母親偶爾心情好,會將剛缷下的鳳冠放到銀蘿頭上戴一下。銀蘿笑盈盈的,腦袋故意一歪,鳳冠滑脫到手里。上面的翠羽斑駁顫顫,耀花了她的眼睛。聽說那些羽毛都是從翠鳥身上拔下的。它們該多疼啊!那是伊韻秋的正午,牡丹皇后,一開即是百開。銀蘿眼里的母親,是誥命夫人,是王寶釧,白娘子,抑或張素貞,穆桂英。臺心一站,璀璨四野,追光打著,光環罩著。一陣鼓樂聲簫,萬千葉瓣次遞開。正中最艷的花芯,就是她的生身母親。驕縱的銀蘿,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銀蘿,就這樣肆意揮灑著光影流年。并不曉諳自己的人生大戲亦將開啟。天地轉,光陰迫。大幕闔上再拉開,已是江山易景,佳人改顏了。母親走后,銀蘿才知道,早先看戲,以為是看別人。實則戲碼上唱的,就是自己。須臾間,鳳冠霞帔,蟒袍羅衫,劍戟雉雞翎俱各歸了新主。原來,生母并不是誥命夫人,賈元春,穆桂英,白娘子,張梅貞啊,原來她和鳳棲梅珊柳芷菁蓮那些女子毫無二致。惟一不同的是,生母去向成謎,給團里人留下一個巨大的思維黑洞。臺下山呼海嘯。一切都沒改變,變的是一個叫銀蘿的女孩刀割般的心。

      現在站在戲臺中間的那位女子,是小白鞋秋寅。

      銀蘿魔癥了。她發瘋一般找那個女人。白天黑夜,想又復想。伊韻秋的氣味,伊韻秋的體溫,伊韻秋身上的衣,額頭的汗,眼中的淚。還有伊韻秋的點翠冠。那些翠鳥翅膀上的羽毛,都是活生生拔下的,它們會疼死吧?銀蘿終于知道何為心痛,心傷。是那種五臟六腑都被鐵筢拽著,隨時從體內拖出去的感覺。一旦扯出去,整個身體都空了。

      至此一刻,銀蘿重新開了腔。

      從前逢事見人,蹲起坐臥,無論登臺與否,父親拿鞭子都撬不開嘴巴的閨女,突然開唱了。銀蘿既一開口,聲隆四野。她在雪地里唱,在雨中唱,在荒野上唱,在夜半更深的時候唱,踩著鼓點唱,打著拍子唱。奇怪的是,她的嗓音變了。由早年的通透變成了“云遮月”,民間俗稱“煙熏嗓子”。就像一只附著在蒼老樹身上的蟬。那種蟬鳴聲凄厲,震耳欲聾,故名“驚景”。它聲音不美,仿佛用整個身體在嘶鳴。銀蘿現在就是“驚景”,她用拚死的鳴喊,去呼喚母親,證明自己,或許什么都不是,它只是在唱,憑著生命的本能唱。銀蘿過去唱,是唱皮毛,用喉嚨唱。唱而不解其意,現在是用心唱,用身體的每個細胞在唱,是生命里流淌出來的血。她要唱戲,她一開唱,母親就回來了。這種唱不分場合,不分晝夜,一人全本,唱念做打,生將天地變作了大戲臺。一曲未盡,一腔又回,聲聲戳心,猶如針錐穿耳,鐵鏟擊鍋。弄得團里人人驚乍,掩耳側目,惟恐避之而不及。關穎山從溫柔鄉里驚醒,氣咻咻地拎著鞭子出來了。兜頭就是兩鞭子。孽障,叫魂啊。銀蘿笑著,血漬從額角再度滴下來。打呀,關穎山,打不死銀蘿就要唱!父女倆膠著正酣。艄工捕快一干嘍羅,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陸續圍過來打探。這夜半更深的,閨女不會落啥毛病吧?

      唱病!關穎山將門哐地一摔。

      眾人滿腹狐疑。老天爺賞的金缽子,吃飯本錢吶,就這樣廢了?

      銀蘿噤聲,銀蘿開腔,怨頭債主,關穎山作為老江湖,焉能不察。這樣的瘋唱,不惟攪了他和秋寅的興致,更讓他對劇團前景耽憂。這個孽障的每道韻腔,每句念白,每個眼神,都在向他示威。其實關穎山內心清楚,真正得到真傳的,只有銀蘿。伊韻秋戲如佳釀,味醇勁乍。銀蘿從娘胎里跟著“跑坡”。自襁袍里便咿呀作聲。那韻腔是四季風雨淋出來的,子承母體淌出來的。不言即教,無師自通。就像種籽落地發芽,開花結果,日頭東升西落一般自然。蘿,等爹跑不動了,你就是角。一串跟頭落罷,關班主嘴里時常冒出同樣的話。當年的關穎山,雄心萬丈,人前走動。閨女銀蘿,轉眼又是一代泗州戲尤伶。關穎山尚未掛靴,處在當打之年。白衣白馬高嗣繼,與玳瓚公主陣前開打,銀槍蛇繞,繚亂了遐邇。曾經成為一段魯南蘇北大戲臺上的經典段落。早年伊韻秋初登戲臺,一曰勁,一曰囀,內含金石之音,穿云鑿霧,一曲驚四野。是三省通衢之地,民間市井脫不開的八卦女王。

      關穎山收納伊韻秋,曾上演過一場穩居蘇魯豫皖街頭小報的逐艷之戰。但性烈如火的女子,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個中曲直,是關穎山將伊韻秋娶到家里才知道的。關班主換人如脫鞋,娶了伊女皇之后,生物鏈斷了。伊韻秋粉墨春秋定一尊,紅蓋頭一揭,順手將他采花的大門嗵地鎖上了。關穎山寶刀趨鈍,形神漸萎,加上一個團的人要吃飯。情緒變得越來越差。直到有天傍晚,紅玫瑰終于變成嘴邊的飯粒子。關穎山不惟要抹去飯粒子,還對著那張千嬌百媚的櫻桃小口,狠狠摑了一巴掌。就這一掌,將銀蘿打成了無娘的孩。一個叫秋寅的女子,自此成了銀蘿的繼母。還是秋寅熨貼啊。秋寅的美,是世俗的美,是枝頭熟透的歪嘴桃,誰都想上去啃一口。這種艷俗是熱辣的,貼心貼肺的。攥在手心能感到溫度,吃到嘴里能體味甜度。伊韻秋則是高冷的,那種冷拒人千里,遠觀心動。敵血飛濺石榴裙,是用來膜拜的。秋寅和伊韻秋,恰好雅俗兩端。作為秋笙班的AB角,這場魚和熊掌的大戲在前后臺交錯上演著。很長時間里滿足了升斗小民的飛短流長。可誰人能解關班主的隱衷呢?秋寅傳唱宮調多年,人脈像八爪魚一般吸附在地方政商賢達身上,這正是關穎山想要的。要想維持戲班生存,就得讓小白鞋登臺。至于閨女成角與否,聽天由命。

      戲曲江湖,比起飯碗大計,人間都是雞毛小事。

      銀蘿的命運轉機,是在全省傳統戲曲匯演時出現的。

      那年江山巨變,皇城根捕了四個人。一時間萬眾歡騰。多年閉關的文藝調演又拉開了絳紅大幕。秋笙劇團作為地方上的主力劇團之一,上報三部傳統戲。主打劇目《盤夫索夫》,當家花旦小白鞋的看家戲,請專人改編,引入宮調元素。秋寅擅唱不擅舞,每唱必百囀千回,肝腸寸斷。此前鄉間跑坡,至泣下處,曾出現百人唱和,戲臺上下同韻腔的場面。關穎山自信滿滿,力拔頭籌。那幾日,小白鞋的長調又起來了。一輪明月照窗前,枝頭樹葉蒼啷啷的掉哇。那叫婉約,那叫悠游。那份形浸神融的帶入感,將所有的離愁別怨都唱進去了。同時也給三九冬眠的劇團打了一針強心劑。孰不知,彼時港臺風透過洞開的國門,已經悄然擠進這片土地上的每條街巷。廣場上跳的是蹦嚓嚓,年輕人迷的是RAP、切分音,熱情的沙漠聲如洪水,漫流肆虐,再不是老腔調一統天下了。

      半個月后,上報劇目批下來。三部斃掉兩部。同時傳過一句話,領導要看打戲。

      戲因人興,人走戲亡。《紅鬃烈馬》一折《銀空山》作為唯一的打戲,最初報上去是作陪襯的。這本來是泗州戲女王伊韻秋的看家戲,刀馬旦一朝蒸發,從此劍戟入庫,再沒上演過。如今一經欽點,關穎山慌了手腳。近幾年的秋笙劇團,其實早已風光不再。劇團車輪生銹,半年賦閑。有時候在村鎮、鄉間市井串串場子。應景演出,勉強糊口。現在關班主吩咐嘍羅,趕緊開庫找道具。一把大鎖風雨剝蝕,銹了多年。門衛老馬左右拽不開,無奈拿把斧頭,生生砸了銹鐵鎖。木牛流馬,刀槍劍戟,鞍弓鎧甲,一應物什悉數拖出。洗的洗,涮的涮。由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鼓上蚤侯小開守著,去太陽底下曝曬三日。一時間院子里花團錦簇,旌旗招展,人聲熙攘,宛若過年。關班主籠著袖子轉來轉去。大冬天,腦袋仍像開鍋的籠屜。早上小白鞋秋寅到團里來,烏眼蓬發,啞著嗓子讓找人疏通關節。關班主擺擺手,說回家呆著,這事是商量的?跟誰商量?上面要的就是兩個字,執行。

      關穎山一急,心火躥上喉頭。上級欽點《銀空山》,鑼鼓家伙好纂弄,玳瓚公主尚無著落。軍令如山,怎容閃失。墻角旮旯都濾遍了,適才想起一個人來。打戲非銀蘿莫屬啊,急問人呢?馬達江海左右遞個眼色,都不言語。關班主遂差人四下里尋覓,釵把掃帚揚場掀,掘地三尺。果不其然,最后在錄像廳尋到了。銀蘿著迷彩裝,馬丁靴長至膝部。騎著震天響的摩托車來了。到老班主跟前,兩腿戳地,頭盔一掀。直呼其名,關穎山,啥說叨?關班主氣短,嘴上自是軟了。小姑奶奶,救人于水火也。銀蘿翻翻眼,與我何干。關穎山知道閨女的脾氣,必得順風捋才能談下去,便如實相告。銀蘿哈哈大笑!說好,這樣好。關穎山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話有何意。銀蘿臥蠶眉一豎,俺管打,你找人唱吧。關穎山想想也行,就吶個秋字,寅字尚未脫口。銀蘿戾聲道,除非我死了!關班主一愣,再看眼前,哪里還是當年嬌嗔女,也知講下去,準得翻臉走人。遂作揖打躬,說小祖宗,就這樣定了。

      銀蘿接下《銀空山》玳瓚公主一角,在秋笙劇團成了爆炸性新聞。

      經過幾年折騰,無人不曉關班主閨女是個病秧子。中醫西醫,電擊理療,百藥不治。大小醫院奔波年余,忽一日嗒然收口,又變半啞人了。從此躺平,由劇團里散養著。偶爾弄出點錄像廳跳迪斯科被公安找去談話的動靜。關穎山上下告饒,睜眼閉眼,惟求不再出事。現在,團里人各各手心捏汗,都怕這錘子買賣,砸鍋事小,帶累飯碗碎了事大。哪曉得班主亦有苦衷。無錢請角,只能就地消化。隨著匯演日期臨近,關穎山心如磐石,片言不進。眼看著日頭東升西落,雞鳴天亮。一聲鑼響,鼓樂齊奏,大圓場旋起來。一場大戲又要開場了。這邊刺猬頭銀蘿呢,依舊瞇眼不睜。生母伊韻秋遁去數年,自己先是廢了嗓子,既而廢了功夫,人見人厭,形同活尸。如今天上忽然掉下一出打戲,非她伊銀蘿不演。始知人生無常,亦非全悲,悲欣交集,方為真世相。開悟之后,先摔頭盔,后脫迷彩。又去紋身店將臂上的刺青摳了。回家到鏡子跟前照了半天。閉著眼睛咬破手指,去玻璃上抹下一個血字“角”。那一刻,銀蘿的眼眶始如久旱的丘壑,浩浩大水漫天而來,直到湮過頭頂。

      民間戲班的底色,靜若處子,動如脫兔。既便十年塵封,一旦拂去塵埃,鑼鼓家伙震天響地敲起來,所有人立馬聞聲而起,龍騰虎躍,人喊馬嘶。這是草莽藝人的生存法則,邏輯自洽,戲大如天。人們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的。這是一個龐大的氣場,以戲為軸心,以人為半徑,所有的事態都圍著它演繹,推進,畫圓。這其中的圓中之圓,就是角。現在,這個角出現了。泗州刀馬旦后裔,嫡出家傳,芳齡二八,當打之年。一切都符合梨園行的敘事邏輯。沒錯,這個角就是班主關穎山的千金,伊銀蘿。正如她的生母,泗州戲刀馬旦伊韻秋,銀蘿終于在人生的某個節點上,走到她生命的正午。

      這一刻,不早不晚,不偏不倚,來得正是時候。

      全省傳統戲曲調演在即。上面怕有差池,先后十二道金牌催問。關班主嘴上的潦泡未好,心頭又添新愁。閨女亢靡不定,熱身甚慢。新來的配唱氣質違和,被閨女否了又否。最后忍痛賣掉一副家傳大靠,才從淮北礦上找到一位唱梆子腔的。女子氣質嫻雅,講起話來鳥囀鶯啼。那天頭挽高髻,肩披金絲絨大披風,踩著七寸高跟鞋篤篤來了。兩強相遇,一照面就不搭眼。對方捏著鼻音勉強合練兩次,這邊弦還沒調準,就聲稱到時直接上場走人了。原來人家是來撈金的,按時間算錢。關穎山不免慨嘆,倘是伊韻秋在側,哪用他操半分心哪!暖手爐也不烘了,貉皮護耳不知去向。節骨眼上,當家花旦小白鞋又臥榻不起了。

      宮調女皇秋寅自嫁關穎山,也曾挑角登場。幾年里幫助戲班子打點上下,苦撐四季。奈何天不假時,終歸半路出家,底氣漸序泄了。觀眾新鮮勁過去后,不免懷念起刀馬旦伊韻秋來。時不時拿上位者墊嘴。加上關班主閨女魔障,一病一遁,都記在小白鞋頭上。個中三昧,誰人釋解。小白鞋早年曾拜宮調鼻祖苗大先為師,在當地亦是頭牌。廊橋殘月,踏雪尋梅,閑時去古街八角亭唱幾支滿江紅,疊落,南調,波楊,鸝調,軟平,都是自南北朝就傳下的曲牌,多屬上古雅韻。無論茶園品茗,社區商演,皆往來地方賢達。圈子自成江湖,從不與民間賣藝之人交集。唇齒閑議,皆視其為下九流。小白鞋放著宮調不唱,偏偏一頭扎進民間戲班子,族友斥其墮落,力勸三思。秋寅那時候迷著秋笙戲班的關班主啊。《漢宮怨》里的風流皇上,《斷橋》里的憐香許仙,《喝面葉》里會哄人的陳士鐸,《小二黑結婚》里的精壯后生,真正的百變之王。何似茶園枯坐,周圍盡是白頭翁嫗,嘔呀嘲喳,夕陽底下猶酣睡呢。秋寅心氣正旺,并不想陪著半城遺老唱一輩子散曲。一副牙板,一只杯琴,直敲到風寒月冷,孤雁南飛,地老天荒。遂羅帕一擲,各位大爺得罪,秋寅這廂失禮了。琴師孫柏軒,打小秋寅唱宮調就陪侍左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曾是多年坊間佳話。苦勸七日,直聊得口干腸斷,情神兩傷。最后斷交摔琴,亦擋不住秋寅斷舍離之意。小白鞋是出走的娜拉,撲火的飛蛾。既便翅折翼損,也絕然不愿回頭。出走后的小白鞋,雜花拂面,山水大開,哪曉得一腳踏進亂軍陣。第五個老婆,鵲巣鳩占,最毒繼母心,樣樣通,樣樣松。所有負面的評價都來了。秋寅不懼人言。秋寅只為唱戲,戲里人生大過天。戲是花圃,東方風來滿目春。宮調是花,竹外桃花三兩枝。宮調再雅,與戲相比,還是單薄了。秋寅敬著伊韻秋,讓著伊韻秋,秋寅為了登臺,甘愿為泗州戲名旦勒馬墜蹬,端壺遞箸。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刀馬旦雉雞翎一彈一甩,腳一跺,走了。秋寅光環未鍍,穢名加身。秋寅笑,笑寅哭,秋寅的苦無人能諳。但小白鞋再也回不去了。孫柏軒自摔琴絕奏,中風不治。當年聽她唱銀鈕絲、羅江怨的遺老都已離世了。年輕人的洋唱法,早已不在她的板眼。一輪明月當空照,二目雙垂難把淚拋。現在,坐臥失寧,偶去石凳上曬太陽的小白鞋,像被點穴似的釘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妥。聽著場內鑼鼓聲喧,一陣緊似一陣。恰在停歇處,一聲韻腔寂然劃過,宛若一道云霾里的閃電,映得她眼前一片白光。

      秋寅聽出來了,那是伊韻秋的閨女,銀蘿的聲音。

      今天回望四十多年前,會發現許多奇譎的現象。民間藝人生逢其時,百年不遇。每有大戲上演,瞬間爆棚。每有新面孔,必迎來萬眾歡呼。干柴與烈火,燃點甚低。那時候莫說人,羊馬牛豬牽上戲臺,也會瞬間成角。那種感覺是巖漿久淤,冰鎮雪蓋,一朝崩發,蔚為大觀。人們的好奇心,一夜達到前所未有的峰值。

      銀蘿,就是在此時走上全省戲曲匯演大舞臺的。

      《銀空山》如期上演。紫紅大幕徐徐拉開。景深處,天緯高掛,彤云遠山。臺下靜場,萬頭攢動,闐無一聲。隨著一陣鑼鼓音歇,胡笳聲咽。一女子全副披掛,一陣急急風旋上場來。只見她背插旌旗,鎧甲鳳冠,錦襖繡裙,蘭花指捻起紅纓馬鞭,兩根雉雞翎啪地一彈,平地打個旋子,再一甩,通身華彩猝然綻放!鑼鼓家伙震天撼地的敲起來。雨驟雷狂,風吹驚沙撲人面,女子猶如神助,縱身躍馬,直逼山高萬韌。那一刻,一個叫銀蘿的女子活轉了。泗州戲刀馬旦回來了!人們又看到了伊韻秋,那是銀蘿日思夜盼,日盼夜想的生身母親啊,現在就站在戲臺中央,原來銀蘿就是伊韻秋,伊韻秋就是銀蘿啊!一霎時,她身上所有的細胞都激活了。猶如神靈附體,嬌媚嗔怨,形神迸發。尤其那個大圓場,銀蘿凌波而行,萬花繚亂處,聞風不見人,全面復活了伊韻秋當年“水上漂”的神韻!鑼鼓一陣聲起,萬眾翹首以望。一陣聲歇,臺下一片哦聲,嗒然落座。人們都被小女子生生攫住了。就像一只無形的魔手遙控著,所有人都成了牽線木偶。心神所系,就是臺上那個風車般飛旋的小女子。動也銀蘿,靜也銀蘿。動靜皆宜,亦英亦媚,龍嘯鳳吟皆銀蘿。

      大幕墜落,一片靜場。突然,掌聲海嘯般地響起來,長達十幾分鐘。

      這女子是誰?當年的泗州戲刀馬旦伊韻秋真的回來了嗎?

      劇團起程前,銀蘿無名高燒,三夜不退。燒到后半夜,竟然滿口囈語。關穎山啞雷悶頂,耳鳴如哨。秋笙班跑坡四十年,怕是要栽到這個小孽障手上了。保不準她是伊韻秋派來索命的。難免前世今生,盤忖諸多不羈。就覺得佛家的輪回說,怕是落到自己頭上。小白鞋信佛多年,遂將解結咒二十一遍,大懺悔文四十九遍,念又復念。佛樂通夜徹響不息,直抵白晝。其他只有交給天意。從接上面通知到復排,滿打滿算,銀蘿熱身不足半月。嗓音定調更無從捋起。關穎山本想讓秋寅替唱,被閨女斷然否決。從淮北煤礦請來的名角掂著曲譜哼了兩次,跟銀蘿動作、氣蘊多處不搭。看來命犯八字,互不買賬。更惶論樂隊合練,弦老琴舊,文武不齊。銀蘿打小有三瘋。一曰人來瘋。天生的表現欲,人越多越出頭,嬉笑無常,逞強心重。二曰拗瘋。拗勁上來,雷劈狼追皆不怕。三曰饒舌瘋。要么像檐底燕子樹上鵲,嘰喳自嗨,從不顧及旁人臉色。要么嗒然收聲,數月不開,形似啞人。如此異秉,若演玳瓚公主一角,形神俱貼,必是大出彩。她若摜小鑼子,百牛莫拽。關班主了解閨女的脾氣。提著心,吊著膽,就怕哪點對不上,戲班子百十號人吃飯家伙盡砸手上了。如此屏息三天,高香燒了幾捆,全團神經幾近崩摧的時候。銀蘿燒退了。退燒后的銀蘿,尤如神靈點穴。眉宇嫻逸,心神入定。連說話,走路的步態都變了。變得很像一個人。至于像誰,戲班里無人敢去戳破。這時候離匯演開幕還有七天。銀蘿門扉閉鎖,躲在屋子里兀自練功。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趴在槐樹杈上,透過薄霧朦朧的窗玻璃,遠遠看到銀蘿宛若幽靈,騰挪跳躍,如燕銜云。十八般武藝,刀槍劍戟,悉數一一揀回。活了,活了。馬達江海說,前師母的魂魄又回來了。馬達傅春生半生為銀蘿捧行頭,心神俱牽,視同己出。江海羅戰暗戀多年,形影左右,只為飽個眼福。二人爭論正酣,關班主眼一瞪,并未問嘍羅在說什么,卻又分明知道在說什么。遂去佛堂蒲團跪下,灑下兩顆濁淚。天無絕人路,菩薩終于顯靈了。

      關班主說,天意。我關穎山從此不娶不嫁,把閨女獻給戲了。

      絳紅大幕再度徐徐開啟。鼓音暫落,鑼聲即起。一干嘍羅如過江之鯽,魚貫而去。稍后一片靜場,諾大的劇場里,蕪若荒原,風吹四野。偶爾傳過一兩聲咳嗽,更反襯出劇場大廳的神秘與幽靜。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等什么。《銀空山》打雁一折,《紅鬃烈馬》的華彩樂章。當年泗州戲刀馬旦伊韻秋,縱橫蘇魯豫皖民間大戲場,有人追逐千里萬里,就是為了看伊韻秋打雁。獨看她的云步,搓步,探海,大翻,纖腰款扭,凌空飛射。就為看她的一嗲一嗔,百媚千嬌。《銀空山》塵封幾十年,玳瓚絕跡,尤伶遁形。如今鶯飛草長,河開雁來,好戲再度上演。《紅鬃烈馬》是傳統戲的經典,《銀空山》是經典中的經典,“打雁”一折則是經典中的戲眼。至于玳瓚公主,更是戲眼王冠上的那顆明珠,焉有不看的道理?多少人徹夜不眠。抱凳束襖,星夜排隊。或四下里遍尋黃牛,去劇院門口搭人梯。恨不得鉆地縫,壘塹打洞,只為淘得一張匯演戲票。

      終于,一陣胡笳聲又起了。

      鑼鼓聲由小及大,漸趨急驟,似有一萬匹烈馬蹬踏草原,風聲鶴唳,由遠而來,漸來漸近。伴隨著一陣驚天的鼓響,大幕里,小女子再度側身旋出。兩根標志性的雉雞翎高聳鳳冠之上,云立鶴翔。只見她風踩水皮,點如飛梭,照例一溜小圓場。耳邊廂聽得雁聲響,空中大雁往上翻,開弓彈打南來雁。樂隊伴奏正低著腦袋敲擊吹拉,彈攏捻撥,未敢有半分差池。突然,一道韻腔從半空豁亮亮地劈下來,所有人頓時呆住了。是銀蘿,銀蘿自己在唱!這聲音團里的人太熟悉了。煤礦請來的名角,這時候張大嘴巴,也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盛裝登場的大披肩滑落到地上,未知眼前發生了什么。臺上的鑼鼓依然在敲。雨疏風驟,時緊時歇。女子一溜小圓場。越轉越急,越轉越疾,直旋到天地生輝,滿目生璨。少頃,萬籟俱寂。每個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觀眾手熱,心跳,眼花。眼睜睜盯著臺上,只待下一刻驚天大爆發。卻見女子凝神,抖翎,將雉雞長翎作一個心字大圓,稍后一彈,一放,再度擰腰伏身,作海底探月。須臾,平地起跳,纖腰打個飛旋,張弓搭箭,凌空一射!

      喝彩聲像旱天刮過的驚雷,掠過半空,在劇場內外訇然炸響!

      現在,觀眾滿眼滿耳,都是銀蘿。所有人屏著息,提著氣,只看銀蘿在臺上撒歡。臺下甚至發生了騷動與爭執。有人說當年的刀馬旦又回來了。有人說是伊韻秋的閨女,也有說小白鞋的。正在嗡哄之間。一陣胡笳長鳴。銀蘿又出來了。此番紅衣出場,幾乎是被風刮出來的。斜側里小踮步,大轉身圓場,風踩水波荷上飄,旋,旋,旋!水袖柔抻,蘭花指捻劍。左右再旋大圓場,紅鬃嘶鳴,劍指穹廬,形神定格,綺麗綻放!鑼鼓聲一陣急似一陣。銀蘿徹底演瘋了!她搓步,云步,花梆子步;彈壓稚雞翎,一彈一甩,平地再起跳,唰地躍上帥字椅。與此同時,一道華麗麗的韻腔又出來了!威風凜凜坐將臺,炮響三聲紫霧開。丹田飽滿,聲遏行云。一片碰頭好,再度徹響劇院上空。

      大幕徐落再起。舞臺上,劇情仍在推進。一位花容月貌美少年,白衣白馬亮銀槍,自幕后疾出。面對觀眾一個亮相。頭戴盔明珠燦亮,身披甲亞賽冰霜。胯下馬馳騁疆場,掌中槍蓋世無雙。原來是南朝護國大將,身穿藍白戰袍,一派瀟灑倜儻,率一眾人馬追殺薛平貴來了。滿場蝦兵蟹將,嘍羅聲喧,直攪得周天寒徹。少頃,鑼鼓驟起,銀蘿又出。一陣小圓場。飛旋如陀螺,催馬、打馬,手執櫻鞭繞如花,直指天宇。問聲小將名和姓,報上名來好用兵。白馬銀槍高嗣繼,誰敢與咱來對敵。兩人即時開打。紅藍相間的戰袍伴著鑼鼓聲疾,花團錦簇。兩桿槍如銀蛇繞身,密不透風。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一派英氣自凜然!玳瓚公主立于場中,又被驚天的喝彩聲包圍了。小踮步,大轉身。花槍飛旋。鑼鼓聲再起。轉,轉,轉,兩人槍隨人走,且戰且行,愈戰愈勇。一時間打得難分伯仲。稍后銀蘿一溜風踩水皮,翩然遁去。

      萬籟俱寂。一片空場。

      大幕漸序垂落。山鳴谷吟,一眾嘍羅滿眼穿梭。稍后一聲老邁的韻腔,從天邊飄過來。催馬來到汾河灣,不見公主為哪般。蒼涼沉郁。原來是秋笙班的壓臺元老上場了。緊接著是南朝大將,一身鎧甲,縱馬躍出。只見平貴在眼前,手持銀槍分心點。一句唱罷,持槍上去就挑。白衣銀槍高嗣繼,孤王用劍來阻攔。薛平貴一番言辭,申明大義。鎧甲小將恍然下馬,伏地跪拜。但臺下已經靜不下來了。劇場里似有群蚊嗡動,幾位內急的,低著腦袋從前排詭異穿過。場上的故事,人們早已爛熟于心。后面所有的演繹,都是在走過場。無論南朝大將易主,還是薛平貴夫妻相見,都不再是人們眼中的高潮了。并非場面不好看,抑或角色不賣力,而是玳瓚公主太出挑了。確切地說,是銀蘿一技壓百芳,讓在場的其他人都黯然失色。銀蘿的光焰,吞噬了所有人的目光。現在,人們身心游離,尚未從此前的畫面中回過神來。這是銀蘿的魅力,銀蘿的異秉。也是銀蘿的悲劇。更是古今無數天才的悲劇。自古梨園多紛爭,能成角者,非瘋即魔,非同凡人。銀蘿明白這個道理,已經太晚了。一紅百紅,她以為自己會永遠站在舞臺中心,萬眾矚目,像母親伊韻秋一樣。她以為生命的正午會一直延續。百花競秀,她只是萬花叢中怒放的那一朵。誰知一開群芳妒。她此后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喜樂與憂傷,都在為片刻的燦爛付出代價。她根本無從得知,即便有知,亦身不由自。

      生命綻放的銀蘿,再也回不去了。

      年底,全市文藝界團拜會。夜晚燈火璀璨,裙裾搖曳,魔術表演將氣氛推向高潮。貴賓席上,銀蘿短發盈耳,芳華年少,畫著最時髦的煙熏裝。同桌政要談笑親和。這時有位民間魔術師,被邀上臺。他先是掏了一把牌,幾翻騰挪后,瞬間變成了巨鈔,一張張朝下彈射著。最后天女散花,漫天飛舞的都是紙幣,場面火爆異常。稍后,主持人用頗具磁性的聲音,報出泗州戲刀馬后裔獻演《銀空山》片斷。話音落地,緯幕上打出巨大的戲曲佳麗頭像,由于光合的效果,迷離中透著虛幻。逐天連地,驚為仙人。銀蘿站起身來,不遑多讓,一番唱念做打。由于沒扮戲妝,竟多出幾分時尚感。這時候有許多人過去索要簽名。領導微笑著,就像看那些過年搶鞭炮的孩子。

      這是銀蘿的好日子,它仍在順著慣性朝前滾動。這樣的時段,信馬由韁。至于何時拐彎,無人知曉。接下來,銀蘿像一陣旋風刮過G城的大街小巷,嗣后迅速穿越淮水兩岸。人們生逢其時,對藝術的饑渴宛若井噴,逢戲必捧。觀者猶如干柴引信,遇火即燃,讓她體內沉積多年的巖漿迸出沖天的烈焰。小女子銀蘿,嗣后獨挑羅鞋記、破洪州、楊七娘、十二寡婦征西、雙玉蟬之大梁;兼串打面缸、擋馬、拾棉花;再擔恩仇記、合家歡諸本新編大戲。文武通吃,雅俗縱攬。連續數年穿梭于各地舞臺,光耀四野,一時拿獎拿到手軟。民間奔走相告。媒體麂集,專家激賞,被業界坊間視為銀蘿現象。這年冬末,突降大雪。參加春節團拜會的人被風刮得團團亂轉。都說雪下得蹊蹺。銀蘿當時在雪地上走著,心事浩茫。劇團參會者惟她一人,連喬元叟都沒資格成為座上賓,足見市里對人才的重視。時隔不久,銀蘿接到一個電話,讓去市郊取郵件。輾轉半天后,口袋里多了一張藝校進修的通知書,這讓她驚駭莫名。后來跑去跟團里匯報,喬元叟像看外星人似的盯了她幾秒鐘,說咦?好。看來單位并不知情。可白紙黑字,寫的就是她伊銀蘿的名字。這只能歸于上天的旨意。赴京報到后,銀蘿始知那年傳統戲大熱,她和兩位外省地方戲學員屬于上面特批。中國歷來不缺錦上添花。銀蘿無意盤點。她只能像八爪魚一般,牢牢附著在汲取養分的吸盤上,宵旰攻苦,任督二脈一通百通,成為那屆最搶眼的學員。畢業大戲《銀空山》謝幕之際,玳瓚公主立于舞臺中央,絳紫色的大幕在身后徐徐滑落。恩師梅子涵問她有何想法。銀蘿一愣,說回去啊。梅子涵搖了搖頭,讓她再想想。銀蘿在操場上坐了半夜,腦袋時而空泛,時而混沌。左右不知從何想起。恩師那些話若聽天書。抬眼再看穹廬,月明星稀,剪月半掛。一聲豁亮亮的行腔破云而來。驚天的鑼鼓再度擊打在耳膜上。是啊,高樓摩天,紅塵萬丈,與她何涉。又一幕主角大戲亟待開場。田園將蕪胡不歸?

      暮春將盡的時候,銀蘿回到團里。披衫掛縷,一身中性打扮。七公分的高跟馬丁靴,婀娜搖曳,英氣灼人。奇怪的是,團里人看到她,似乎并沒有久別后的訝異。大家照例忙碌。曬道具,調嗓子,一如往常。幾位剛從鄉村找來唱琴書的,分成兩班人馬,正扯著嗓子在院子里練攤。人潮如涌,聲浪爆棚,幾公里外都能聽到。銀蘿在藝校的時候,聽說《銀空山》幾經波折,晉京終于獲批了。她仍記得喬元叟的承諾。時隔數載,曇花劇團舊址易地,新租的辦公大樓正在粉刷。銀蘿繞過四樓,一直找到五樓。遠遠看到團長室的牌子。正欲過去敲門,忽聽啪的一響,是杯子落地的碎裂聲。須臾,出來一撥人,有男有女,昂昂然離去。銀蘿進退維谷。候場登場,全在自度。正躊躇著,門咣地又開了。從里面走出第二撥人。低眉斂胸,頹靡而走。銀蘿自感已成觀眾,一時竟不知所為何來。正猶豫間,里面有個聲音說,進來吧。應聲出來一個人,跟銀蘿打個照面。是佘阿靈。房間內氣場詭異。喬元叟頭不抬,眼皮不翻,攥著一份文件在看。不知過去多久,嘴巴里突然冒了一句,有事?與此同時,佘阿靈像水蒸汽般的消失了。銀蘿暗吃一驚。自己兩年沒在團里,就是天天上班,這種語氣,若非刻意冷落,當屬節外生枝。賭氣說,沒事。正欲走開。身后的聲音又起了,木秀于林啊。銀蘿說,全憑喬大人發落了。喬元叟將文件朝桌子上一撂,隨手去腦袋上搔了幾下。夕陽的光柱里,滿屋子皮屑頓時飄如雪花。沒頭沒腦的聲音,又起了。八字還沒一撇呢。銀蘿不知這話是指晉京,還是角色?團長辦公室的破沙發不見了。門后用釘子摁著半張報紙,“忍”字墨跡尚未干透,未知哪路怪杰送的。更遠處,墻壁上多了一只橫匾,里面裝著花絢則糜,水滿則溢八個字。銀蘿琢磨半天,懵然待解。復想起那個承諾。無論如何,連彈腳踩風琴的也盯上AB角。她難免心有狐疑,隱約不安起來。

      銀蘿不相信上面敢賭佘阿靈。那是自我整蠱,砸牌子。

      喬團長忙得白熱化,眼下正在為《銀空山》晉京籌錢糧。

      梨園半生,喬元叟緋聞縈身。世人豈諳采花是表,惜才是真。喬元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納各路異秉,促其突進。由此帶來無窮雅趣。晚年決意賭一把,復排大型傳統泗州戲《銀空山》,晉京演出。人人皆知這是燒錢的工程。民間勞生大過天,地方上自然撥不出錢款。三摞報告打到省里,均泥牛入海。喬團長無奈到處磕頭作揖,打拱化緣。弄得人家一見到他,就說,蚍蜉公來了。意諷蚍蜉撼大樹,力不自量。豈知喬元叟一半為戲,一半為人。自在梨園行走,深諳品味事大。名流鴻儒,偎紅依翠,明光亮鮮。惟他喬老邪,每抵歸巢,必被三審六問。床笫稍變花樣,詈罵豬狗,稱其變態。喬元叟自遇銀蘿,百蝶失色。無時不想斷離舊人,改換門庭。殊料雄心萬丈,卻遭遇內外合力阻擊。幾次被田筱桂刀壓繩捆,讓其絕了念想,不然一包炸藥,全家報銷。銀蘿赴京上學前,則讓他指天銘誓,必須保證主演《銀空山》,否則永無可能。喬元叟邪勁上身,發下毒誓。若他喬元叟不能讓銀蘿唱主角,黃沙蓋臉尸不全。若唱回主角,八臺大驕,花紅月圓迎娶新人。至于其他,自古有錢能使鬼推磨,喬元叟有足夠的信心。

      《銀空山》晉京,跌宕數載,一波三折。其間論證會開了七次,方案修了九輪。主政領導換了五茬。百蛙爭鳴,難定一尊。直耗得曇花劇團人困馬乏,兵流水泄。隨著朝綱時勢的轉換,老班底撈金大潮已然成勢。各路角色下水又上岸,形若江鯽。這中間駕鶴西行一位,病退若干位,原有劇團人馬三分去二。吊詭的是,惟余兩位女子死死釘在原地。雷打不動,鉚定彼此。AB角大戲,訇然開場。

      現在,排練大廳里,每日里刀槍劍戟,鑼鼓聲喧。一套班子,兩班人馬輪番登場。觀者云集。佘阿靈派頭很大。特意在省里聘請了專家名師,貼身施教。跟班嘍羅,風車般亂轉。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何等眼色,早已嗅出風聲。董超薛霸,誰賞飯吃跟誰屁股后轉。惟有鼓上蚤侯小開氣不忿,有次將銀蘿約到茶社,竹筒倒豆子。銀蘿始知鍍金兩年,城頭變換大王旗。坊間有句話,搞曲藝的人,唱與不唱,都得在戲臺上戳著。觀眾最是喜新厭舊。三日不唱,即便再紅,視為過氣。頃刻將人拋入爪洼國。銀蘿不在七百二十日,佘阿靈另辟蹊徑,已由晚會、非遺,節慶商演等神奇上位。加之聲光電助力,官商欽點,合力包裝。風頭一時無倆。民間言必佘阿靈,已成市井常態。這卻不是傳統戲曲的紅,而是應了地方的景。佘阿靈那副幼教出來的嗓子,蕾絲妝扮相,甜嗲膩柔,堪比布丁奶茶,風靡街巷。尤為年輕擁躉所追捧。眼下復排《銀空山》,自視當然之選。喬元叟揣著明白裝糊涂,借殼生蛋。臺照搭,戲照唱,設AB角。每日里鑼鼓家伙震破天,喬團長暗禱奇跡發生,關鍵時刻頂他一把,內外兩安。

      原來《銀空山》獲批,據傳是地方某政要走上,以內定姨侄女爭來的。佘阿靈手握尚方寶劍,早在兩年前就投入排練。每日里頭髻高聳,裙裾搖曳,觀者麂集。鼓鑼家伙一響,佘阿靈百怯頓消。大圓場、小圓場,早已經轉出感覺,轉出自信。眼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江湖羅生門,門中有門。銀蘿何以深諳。只知道鍍金回來,風動云挪。這風卻不知是從哪刮來的。公干物什屢催不至。銀蘿奈何暫棲爐柱門側,一任冬凜夏曬。每與同道敘舊,閑話雜沓,盡皆涮噱為樂。打著擦邊球,說著雙關語。每似骨鯁在喉,急也不得,氣也不得。團里偶有排練,瑕疵頻出,不是珮飾丟失,就是馬鞭纓絡蒸發。銀蘿初始懵懂,后漸開悟。原來紅塵中人,自古馭世密笈,盡在平字。平頭平常,平庸,平即是安。平字訣下,出頭的椽子先爛。誰出頭,就打誰。眾貌皆庸,美就是原罪。眾檐皆齊,出挑就是錯。眾皆銜枚,聲有囁喏即為異類。庸字加身,天下太平。銀蘿攬鏡自照,恨不得將臉涂黑,泯然眾人。遂將馬丁靴換下,爆炸頭捋直,披衫掛縷悉皆鎖入箱籠。為登臺大局計,自此小翻領,平底搭襻鞋,不施粉黛,終日去窗邊枯坐。喬元叟深諳小女子脾氣,哪敢深言。時逢十面埋伏,生怕大火燒了龍王廟,自家人先干起來。只好閉著眼睛假寐。

      如此各方架在油鍋上。烈焰焚心,只待一聲鳴鑼。

      光陰無聲地流淌著。大多數時間,是佘阿靈在用場地。銀蘿偶爾去看她轉圈子。看著看著,疑竇叢生。原先瞧熱鬧的心態,漸漸被某種莫名的東西取代。原以為佘阿靈只為湊數,滿足虛妄之心。后來發現,這個女子野心勁乍,決非客串心態。她的一招一式,中規中矩,因有幼教舞蹈功底,抬腿下腰,不怯旋轉騰挪。對點對鑼,竟也有模有樣。首場采排,銀蘿坐在那里,只待圓場結束,她想聽她開唱。對方果然唱了。佘阿靈一開口,銀蘿就笑了。她頭一次聽人這樣唱泗州戲。那聲,那腔,那韻,宛若水銀泄地,朝四下里漫溢開去。又象被抽了骨頭,濾去了精髓,變得無色,無味,無香。只是被一種明顯受過訓練的氣聲托著,纖風浮云,在空中飄游。這是戲?銀蘿搖搖頭,再看被請來的專家和領導神情。或點頭,或微笑,或鼓掌。看上去認可度甚高。而且在彩排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原劇打戲的成份被刻意縮減,增加了許多伴舞的段落。一時間聲動水響,萬荷聚開,天幕上云翔鳳舞,佘阿靈著一襲白紗長裙,從臺階上翩然而下,人們耳邊鳥囀鶯啼,場面繁復。這還是戲嗎?這是在哪里?鑼鼓家伙一波隱一波顯。音樂聲又響起來。碧海藍天,波翻浪逐。銀蘿腦袋訇的一炸,驀然間石破天驚!原來,此《銀空山》非彼《銀空山》也。傳統鼓鑼偶穿其間,只是噱頭。此前曾聽說,有人花重金為佘阿靈量身,作為古今合璧的試點戲。銀蘿只當傳聞。現在看來,驢馬同釜,一鍋混燉。外行人只是看熱鬧,分明已是音樂劇的節奏了。臺上鑼鼓家伙在敲,人如流水線切割般在演,臺下在錄相,拍照,掌聲適時起落。一切有條不紊,天衣無縫。惟銀蘿心神抽離,仿佛置身天外。細觀之下,樂隊多了諸多陌生面孔。鋼琴,腳踩風琴,小提琴,取代了早先的鑼鈸釵鐃。原來鑼鼓家伙的熱鬧,只是從音箱里放出來的。難怪從藝校進修回來后,就再沒見過幾位早年的老琴師。聽說多已退休,或中風心梗,各有發落。惟一吹嗩吶的,長年閉門不出,在家里喝中藥調理。眼下,銀蘿坐在那里,就覺得地面在一點點朝下沉。短短兩年,物是人非。這才想起廣場枯坐半夜,懵然不諳的梅子涵的那句話。

      人生就是楚門的世界。你走進任何一道門,其他門就關上了。

      第二場彩排,依舊按老版本演出。無論承認與否,這是擂臺的格局。喬元叟為此腳底磨穿。銀蘿嫡出家傳,六歲登臺,科班鍍金,正是當打之年。AB角之戰,實則昭然若揭。但銀蘿命系泗州戲,離開泗州戲,就什么都不是。個中曲直,眾人皆曉。上面既已內定,意味著佘阿靈登臺,除非突然倒嗓,銀蘿即是海底撈月。戲曲江湖,就這么殘酷。喬元叟自封石敢當,雷霆箭矢,邪性死磕。最后上面回復,彩排定分曉。喬元叟仍待奇跡發生。他深諳藝術鐵律。戲曲旦角黃金期極短。當打不紅,即為廢人。他不想眼睜睜的看著銀蘿廢掉,必須力挺她登臺。君子一諾,快馬一鞭。喬元叟舍命頂銀蘿,甚至被自己感動了。眼下鑼鼓開場,千鈞系于一發。他篤信只要銀蘿開打。天地陡轉,主角立刻易人。搞藝術的人都有幻覺。這種幻覺,往往模糊了時空距離。即將過去看作當下,將臆想視為現實。每每光陰倒錯,在幻像中捏合了天上人間。此番蚍蜉公職場擊鑼,自恃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顆月亮。焉知日升月落,官商諧親,臺上臺下,早已經移步換景,被蹦嚓嚓和拜金潮一夜掠走了頭魂。銀蘿曇花一綻,宛若流星滑過,驚鴻一瞥,再也不會回轉了。

      開場在即,喬元叟欲現當年盛況。為此上下呼號,請來了老領導,老戲迷。舊相識,左右不離老舊倆字。較之前番的前拱后擁,人頭攢動。當晚劇場,一片銀霜蓋頭。多龍鐘老態,以及跑火車打悶雷式的咳嗽聲。喬元叟急跟小學校聯系,欲拉來一批學生充數。時值開學季,流感肆虐,學校未敢放行。最后急將夕陽紅劇社留守的老人都找來,又擰開隔壁社區敬老院后門,鑼鼓一敲,馬扎板凳,悉數放入。才算填了空檔。當晚,貴賓座惟一出席的上級前任主管,是坐輪椅到場的。銀發鶴首,由小保姆推著,腿上搭著厚厚的毛毯。領導是泗州戲女皇伊韻秋當年的戲迷,此番到這座山海城市來,算是故地重游,也是特來一睹刀馬旦后裔風采的。前排還有一位特殊嘉賓,銀蘿的恩師梅子涵。千呼萬喚,終到現場一坐。銀蘿畢業后,梅子涵由于失望,倆人音訊隔絕。無論到G城開會,還是做評委,梅子涵再未聯系過她。此番復排《銀空山》,特地從京城飛來,力挺當年得意門生。

      銀蘿是在年底一個冬雨霏霏的日子辭職的。

      彩排當晚,她全套行頭,驚艷登場。喬元叟從家里找來的幾位老班底豁出性命重整鑼鼓,一通震敲,徹響全城。那是淤積已久的釋放,是大戲落幕前最后的宣泄。鼓聲如雷,旌旗獵獵,嗩吶生風,鑼疾如雨。一陣接著一陣,愈敲愈急,愈敲愈快,屋瓦聲震,雨狂風驟。敲得人心時抖時落,時緩時徐,不曾有半分停歇。仿佛要將心從嗓子眼里催出來。鼓鑼歇處,一陣胡笳聲起。月高風冽,銀蘿縱馬持鞭,再度側身像風一般旋出!纖指一彈,一攏,捻住兩根標志性的翎翅向空中一抖!大圓場,小圓場,大圓套小圓,環環相銜,在鑼鼓聲中,踩在每個鼓點上起舞,旋,旋,旋!不要音樂,不要伴奏,不要聲光電,銀蘿就像一只天外精靈,突降人間。一人翔飛鶴舞,驚才艷艷,滿臺璀璨!這才是主角的戲啊,這是一人獨撐全場的生命之蹈啊!伴舞,烘托,雜沓聲濁的音響齊奏,聲光電的喧賓奪主,統統都不要。只有一聲鑼鼓,大漠嗚咽,風唳四野。世界片刻死寂。驀地,一陣點敲,地動山搖,星月起舞,大幕追光,都在為一位小女子壯行色!山鳴谷嘯,精靈綻放!

      那是銀蘿久別三年后的亮相。生命正午,技藝圓熟,絕然化境。她汲日月甘霖,經爐火鍛造,渾身的每個細胞都呈現賁張狀態,舒展,裂綻,掙脫一切羈絆,迸發出此生最后的光焰!方寸舞臺,即是全部。銀蘿復生,銀蘿涅槃,銀蘿就是火中的鳳凰。她抖開雙翅,一點點延展,一點點打開,天地大美,生命燦爛!銀蘿又演瘋了。細心的觀眾能聽出,劇中的標志性唱段,銀蘿幾乎在用生命吶喊。她的聲音,渾如蒼龍,在云間游弋。尾劈云霾,聲鑿韻穿,重現生母伊韻秋當年的金石之聲。臺下的老領導濁淚縱橫,好哇,后繼有人,瞑目可慰矣。銀蘿唱,銀蘿哭,銀蘿嘻笑怒罵,百媚千嬌。銀蘿終于知道母親在舞臺上的感受了。大千人生,煙火世相。有人追官炫富,有人逐利祿。她銀蘿不羨紅塵,不慕鴛鴦,身心渾然,只為戲來。原來這就是她的人生,她的宿命啊。現在,銀蘿就是臺上的王者。她面灼如焰,彤若赤子。傾盡平生,自成宇宙,且舞且歌,以一己之力撐起了滿堂的華彩。

      觀眾都看出,那是銀蘿最后的演繹。空山之靈,遺世獨立,已然絕響。

      大幕垂落了。兩臺彩排相繼告終,一切重新歸于沉寂。時間在闐然流逝。所有的人都在觀望,懸在腦袋上空的那只靴子。到時候必然雌雄立顯,伯仲分明。就這樣熬過夏天,熬過秋天,在隆冬將近的時候,上面的通知下來了。《銀空山》更名,不設AB角。主演佘阿靈,編導人員重金外請,重新組班,作為年度大戲晉京演出。靴子終于落下了。

      《海之凰》晉京劇團啟程前夜,市里舉行了盛大的歡送會。當晚宴會大廳,華燈璀璨,裙裾飄飄,克萊德曼的琴聲在空氣中搖曳。按照慣例,這樣的場合,所有業界的重要人物都會到場。銀蘿也接到了邀請。她心如沉釜,決意把戲的尾聲演完。向所有曾經關注過她的人,道個萬福。紅男綠女,一如往昔。走進大廳,銀蘿習慣性地找席位卡。沒有。什么都沒找到。既無人招呼,陪伴,也沒人迎上來寒喧。到處都是陌生人,陌生的臉,奇怪的腔調。昔日師尊、同道,政要親和的微笑,都神秘地蒸發了。銀蘿唏哩糊涂,順著人流走進一個包間,看到董超薛霸,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都在那里閑聊。眾聲喧嘩,一波波涌出門外。席間人看到她,照例吃喝不誤。銀蘿坐在桌旁,滿腦子都在過電影。隔壁大廳浮浪甚囂,鼓樂齊奏,正達到當晚送行宴會的沸點。這時候,空中飄過一句話,來來,給伊女皇滿上!眾皆曬笑不止。銀蘿盯著鼓上蚤侯小開那張明顯喝高的臉,纖指一捻,將一杯紅酒極為精準地彈了過去。

      第二天,銀蘿辭職了。同一天,曇花劇團的團長喬元叟雇了輛拖卡,將劇團那些廢棄的破銅爛鐵整整裝了一車,然后轟轟隆隆開走了。至于拖回哪里,大家都很忙,無暇過問。

      戲臺上的玳瓚公主死了。

      現在的玳瓚,是喬元叟的媳婦。銀蘿沉吟道。那是我和銀蘿相隔二十年后的首次見面。現在的銀蘿,離開梨園界已經十余年。十年后的銀蘿,依然能夠著盛裝,赴晚宴,唱銀空山,住富人區。總體上生活應該還不錯吧。是嗎?銀蘿說,都是做樣子。戲臺搬到現實里了。他吃了官司,眼下人在海南農場編筐子,判了無期。銀蘿說,所有家產都被拍賣,我被掃地出門了。我張大了嘴巴,覺得這個蒙太奇鏡頭跳躍得太快。思路完全跟不上。如此說來,銀蘿落難了。但在我眼里,她依然是泗州戲名旦。即便她富過,錦衣皮裘,香車美饈。她曾經擁有的一切,真是她想要的嗎?那個叫喬元叟的男人,竟然娶了人中龍鳳銀蘿,憑什么。銀蘿說,憑他兌現了諾言,讓我唱了一回主角。盡管未能晉京。銀蘿說,但我在臺上,過足了戲癮。哪怕臺下只有一個觀眾,我是主角。可惜他沒能八抬大轎迎娶我。我是坐在拉道具的卡車回家的。你能想像當時的拮據嗎?真是絕境,借住在塑料廠的倉庫里。那些演出服,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

      我一陣啞然。戲如人生。銀蘿一生都在戲中,無論臺上還是臺下。

      他想東山再起。前些年拚命搗騰水晶,最闊的時候,包過港口的集裝箱。你信嗎?二十多年前我家就有冰箱彩電了。他一直想重組班子,但泗州戲沒有觀眾了。從佘阿靈唱出第一句,我就知道江山換了。銀蘿是上個世紀的女主角,現在是幼教老師的天下。大家都喜歡聽她唱。甜膩的像蛋糕。冷冷的夜,悄悄來臨,思緒飄飛,今夜的我,獨自斟酒,想把自己灌醉。銀蘿突然笑起來。好聽吧,現在人們都愛聽這個。一聽就瘋,就狂,就跺腳打響指。你見過嗎?滿場晃眼的蠟燭,都是由觀眾擎著的,在夜空里就像綴滿星星的大鍋。傳統戲何曾有過這樣的陣勢啊。我辭職后也下海了,到處商演。什么都唱。流星,多么耀眼燦爛,可是,轉眼消失無蹤。愛情,多么甜蜜溫馨,為何,來匆匆去匆匆。你聽,一顆癡情淚滴,托青草給他帶去。不論海角天涯,讓他知道我心意。這些歌甜吧。 易烊千璽,是人還是珠寶?話題至此,銀蘿嘆了口氣,唉,這輩子,我唱的銀空山,演的銀空山。幕升幕落,花開花謝。末了發現,原來人生就是一座銀空山。沒有幾人能躲得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是鳩摩羅什翻譯的《金鋼經》里的一句謁語。銀蘿說的時候,雙手闔十,片刻入定。她的聲音依然好聽,中音偏低,早已濾去云遮月的沙沙聲。但口型變了。不再是唱戲的那種。這不會是梅子涵教的。也不是通俗唱法的口型。那是跟誰學的呢?嘬著西洋唱法的口型,唱著最口水的歌。與此同時,泗州戲在哪里,玳瓚公主在哪里。我的心隱約痛起來。忽然覺得她的聲音,有點像演員周迅。猛聽是男的,細品卻別有韻致。銀蘿就那樣說著,唱著。偶爾停頓,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句壓抑很久的話。這么多年,你去找過生身母親嗎?她是否還在人世間?

      我留在臺上,就是為了讓伊韻秋看到我。現在,舞臺沒了。余生惟一的念想,就是去找她。聽老家出去做勞務的人說,新加坡有家華人茶社,曾經有女子在那里唱過泗州戲,跟她長得很像。銀蘿說著,又漸入冥思。

      這個在踏梅苑唱戲的女子,此刻悲喜皆無,語調和緩。她肚子里的話,總得有人倒出來。西涼國公主。薛花郎的側室。泗州戲名旦。商賈囚徒的妻子。臺上臺下,這些交錯的身份,始于大起終于大落。銀蘿的每一步,幾乎都背著無形的魔咒。其間跌宕升沉,身不由自。也許這就是佛家所言,所有眾生及萬法,皆如夢中境、鏡中花、水中月,剎那生滅,虛幻不實吧。大悲咒的音樂,被一陣山風影影綽綽地送過來。聲音時遠時近,空蕪,曠遠,帶著無限的悲愴與虛無。

      十一

      喬元叟做夢都沒能料到,梨園生涯會這樣終結。

      曇花劇團苦撐幾年,終于關張了。改制后,除去三兩個人飯碗轉到局里,其他人自勞自食,各尋出路。幾位老戲迷端著小板凳蹲在門口,大哭一場。然后放了一串鞭炮去晦氣。喬團長本可以留在局里管食堂。銀蘿辭職,萬念俱灰,決意下海南闖蕩。適逢單位搬家,一屋子破銅爛鐵無人接手,正欲送廢品站。喬元叟掏出口袋僅余的幾百塊錢悉數買下,借塑料廠倉庫暫存。梨園半生,心存一念。總覺得哪天東山再起,大幕重啟,這些好東西都還用得上。喬元叟何嘗不曉,現代混響,MD,威亞搶攤陸上。他眼中的寶貝,早已是人們眼中的廢物,即便貼錢都沒人要了。成王敗寇,時下在人們眼里,這位團長形同流寇,即將亡命天涯。整個上午,只有收破爛的袖著手在那里瞧熱鬧,隨時準備從丟棄的物什里挑點花色。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早已不識舊主,正忙著給佘阿靈打場子。董超薛霸外出采購復排混響。最后還是門衛老吳,自掏腰包,從外面找來兩位買山藥的。幫他唏溜夯啷一通拾掇,摞滿一拖卡。然后一踩油門,屁股后頭騰起一股子黑煙,朝著大門西側迤逶而去。

      慚愧,你還是走的好。在臨時租住的塑料廠庫房里,喬元叟拽過銀蘿的手,像怕碰碎的粉蒸娃娃,不斷呵著氣,喉嚨里間或發出困獸般的哀鳴。銀蘿心神俱灰,眼看又是犯病的征候。說喬元叟,記著,你欠我八抬大轎。喬元叟看著銀蘿,本想再揭一重秘密,張了幾次口,咽了。銀蘿直到辭職,都不知自己的臨時工身份。她是從上天罰到人間的精靈,進退失據,懵然不諳世俗規囿,更無心追問。她只想要腳下方寸,一束追光,去演繹她對泗州戲的曠世之癡。喬元叟陪侍半宿,哪里敢碰銀蘿半根指頭。河東獅枕頭底下四季壓著剪刀,稍有風聲便要除掉他的命根子。久廢功夫,喬元叟從他律到自律,已不舉多年。眼下身處庫房,四面撒風,竟無心思驗明正身。捱至天明,喬元叟說,銀蘿,聽著,三年內不讓你重登舞臺,黃沙蓋臉尸不全。銀蘿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說,去闖,我幫你看著。實則同樣內心寂然。早在藝校進修時,鼓上蚤侯小開捎過話,說秋笙班散啦。關穎山跟著小白鞋娘家做海鮮生意。有次出遠洋捕魚,在韓國那邊越了公海,船上人都被排槍掃了,未辨真假。銀蘿聽了,舉頭向天,竟然內心無感。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仿佛整個身體,自母親離去后便情感抽離,細胞變異。惟余一事讓她興奮。就是登臺唱戲,唱大戲,當主角。哪怕形容呆滯,只要大幕開拉,鎂光燈一打,立馬活轉了。時下去留兩難,茫然不知所終。實則,一個大活人,沒有繩捆索綁,完全可以抬腿走人吶。南渡北歸,飄萍過洋,沒準能在異域遇見伊韻秋呢。再不濟,京城還有梅子涵啊。錐心苦酎,惟一個命字。佛家有六道輪回說。銀蘿的憂樂榮焉,是要有場域安放的。一聲鑼響,一陣鼓哨,一串纓絡,一只頭簪,一根點翠上的羽毛,都能讓她的釋放落有實處。沒了這些,生死又有何異?鉚定對方眼前人,縱使百般不搭,至少大本營還在吧。

      G市是臨海古城,白堊紀曾經爆發過大地震。海邊半山以下,縱深處,悉皆瑩光剔透,但凡掘出來就能換錢。或大如山包,或小若花生。既可串鏈,又可鎮宅。喬元叟梨園半生,與三教九流皆有交集。文苑雅集,深諳個中蹊蹺。在塑料廠倉庫盤桓半宿,翌日,喬團長不辭而別。這位曾經的梨園老江湖再遲鈍,也知風向變了。以前是戲,是角,是藝術,是識文解字懂點文墨。現今是銅臭逐日。身無分文,一切無從談起。成王敗寇,惟有孔方。有了錢就能八抬大轎娶銀蘿,就能拽回世人欽羨的目光。甚至可以重整舊山河,讓刀馬旦后裔重新登臺了。此后數年,喬元叟與族人合伙,將狀如芭斗的黃水晶,紫水晶,紅水晶稍加磨琢,做成大大小小的各式羅漢、菩薩像,借商船運到東南亞、巴西。幾年下來,果然賺個缽盈瓢溢,嗣后在海南置宅,置地,搞物流。那是喬團長最膨脹的日子。先是將他與田筱桂生的兒子送到貴族學校,又用一套別墅的價碼跟糟糠迅速斷舍離。田筱桂自掂份量,也知趣松口,另覓高枝。接下去,喬元叟以當地首富的身份,將泗州戲名旦銀蘿接過去,補辦了傳統舊式婚禮。滿城皆聞,政商出席,城市生活類晚報頭版通欄標題,頻抓眼球。喬元叟長袍馬褂,銀蘿鳳冠繡裙。新聞在當地電視臺滾動三日。至此,曇花劇團喬團長,自恃人生已達峰頂。寶馬香車,美人在側,復夫何求。

      水晶富商喬元叟,沒想到再度重蹈岳父當年迎娶刀馬旦的復轍。

      泗州戲名旦銀蘿,不擅女紅,尤遠皰廚。茶飯衣著均不著意,更不似當地貴婦,錦衣皮裘,牽狗遛貓,而是整天鳳眼朦朧,沖著鏡子出神。偶爾拿出生身母親的那只點翠冠,比比畫畫,咿呀作聲。家里花重金砌的游泳池,練功房長年閑置。請專職泰國教練來教瑜珈,往返幾次,因路數和泗州戲刀馬旦程式相悖,無奈解雇。年余,新呱墜地,銀蘿氣血兩淤,恐哺乳累及形體,遂全托富豪月子會所撫養。兩三歲后帶回來,動輒鼻口亂動,眼白多得嚇人,后來始知是多動癥。自此遍尋名醫,久治不愈。時間轉眼過去八年,銀蘿無心教子,又懼膩都市人車喧囂,高樓晃眼,時常鬧著回老家。喬元叟發下宏誓。等再出兩趟遠海,重整旗鼓,篤定送女王返場。銀蘿信疑參半。眼見得老公常年在外游刃。自己卻鑼鼓聲歇,一人終日于豪宅枯坐,自忖與活尸何異。慢慢地,松了筋骨,懶了梳妝。喬元叟這邊掘山游海,初始尚有愧怍之心,久而神經趨于鈍木。加上常年去異邦走動,對身邊人難免有了比較。人類亙古的婚姻戰場,大幕再度開拉,名旦配老生,皆臻化境。不需演技,渾然自來。

      喬元叟說,冤家,碼頭船開,你,你竟敢把鑰匙匿了?銀蘿說,殺千刀的,再掙打金棺材躺進去挺尸吶。喬元叟說,無理取鬧!你以為還是當年嘛~銀蘿說,當年如何,今日又如何。喬元叟說,都把予你了,還要怎樣啊?銀蘿說,莫非忘了那句話。喬元叟頓感心虛,說姑奶奶,拗不過天去也。銀蘿說,我命由我不由天。喬元叟說,伊女皇,睜眼瞧瞧外面,悶在屋子里都快發霉啦。銀蘿說,千金不羨,只要一樣。喬元叟最怕那兩個字,銀蘿偏偏嘴巴一張,就吐出來,唱戲。銀蘿說,我要唱戲。喬元叟說,驢喊馬嘶三十載,何足道哉!銀蘿黛眉一豎,你說誰是驢子?撲上去便撕拽。喬元叟反手一擋,未嘗發力,對方借勢跌坐在地上。“驚景”再起,穿屋鑿梁。男戶主說,哎呀呀,瘋婆娘,捕快來了,你老公要進局子了!轉身去廚房里一通大響,明晃晃地舉著出來。銀蘿銳叫,剁呀,剁不死銀蘿就要唱!喬元叟卟哧笑了。沖著床頭柜哐哐幾下,用刀背將抽屜撬開。鑰匙果然藏在里頭。一把抓了,說小姑奶奶,好生念經,待俺回來再論口舌也。咣地摜門離去。銀蘿自此再無梳妝。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每日里趿著拖鞋,套著和尚領長汗衫磕瓜子看電視。閑余羅搜大小水晶佛陀,置于桌幾,香案,床首,門后。滿宅佛香繚繞,樂聲低回,儼然大雄寶殿。眼看著冥想打坐,真身遁離紅塵去了。喬元叟遠游回來,頭魂森然。某日酒醉,突然垂胸頓足,失聲號啕!唉呀呀!俺喬元叟這是暴殄天物啊,來世怕是要墜阿鼻地獄了。罷,罷,罷!隔年暮春,聽聞老家仿古街,近年又聚起一撥舊人,破鼓啞嗓,時有吹拉。喬元叟也深諳戲湮人滅的道理。遂派貼身司機,也就是當年的門衛老吳,趕緊送銀蘿和兒子回老家散心。

      臨行前,喬元叟說,等做完這船生意,我馬上組團,舞臺還是你的。

      銀蘿蓬發敷面,裹著一件長長的春秋睡袍。眼神倏地亮了,又黯了。

      G城蜘蛛峰下的郁蘭山莊,這年搬來了新住戶。無人知曉在小區里晃動的寬面女子,就是當年名噪坊間的泗州戲名旦。銀蘿回歸老家,心神漸安。定期到貴族學校去看望有多動癥的兒子。或到門外美容店泡泡腳,偶爾也去民國老街,或附近的雙龍井茶社喝茶。漸漸地,竟也適應了闊太的生活。隨著星移斗挪,自知登臺無望,唱戲的心也慢慢淡了。銀蘿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蜘蛛山門的橋頭。槐枝枯朽,寒月高掛,遠處鐘鼓樓的檐鈴不時在風中搖蕩。整個山門附近,被分成三個場域。一幫抖著紅綢子跳廣場舞。放著最炫民族風。白衣,羅扇,菊花頭。音樂聲響得勁爆,跳舞人扭得喜慶。渾然天地,自成一統。還有一撥暴走族。其聲也烈,其勢也壯,其行也威。一只手擎的鐵皮喇叭訇然作響,后面跟者,出手出腳都很齊斬。吼聲如雷,路人多避讓。還有一撥。常年在橋頭,城門底下,抑或廢棄的舊停車場。聚三五人,或七八人。多扮古裝,挑彩驢,花轎,唱王二姐思夫,王小趕腳,車馬蠅嗡,嘻笑嘩生。偶見一女穿小白鞋,手捏羅帕,扭扭捏捏,與老者對唱,貌若秋寅。又一老嫗頭髻高挽,長裙裹腰,手持牙板,唱念俱做,時拉開架式作武士狀,聲若鐘呂。想必文武自攬,一趕二,或一趕三。觀者云集,怡然自樂。

      銀蘿最初站在那里,忽覺流年凝佇,星月陡轉。不知怎么,耳邊就冒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那句話,凡有所相,皆為虛枉。此后一眾舊友陸續聚攏來,擺一通龍門陣,拾起鑼鼓家伙一陣狂敲。銀蘿有時也過去吼一兩嗓子,偶有云遮月,仍是舊時感覺。暗忖登臺也好,不登也罷。若天不假時,實在沒有唱戲的命,等喬元叟干不動了,擇時收心,回來養老也好。誰知平地起風雷,水晶商人一夜之間被帶走了呢。

      十二

      臘月伊始,Q鎮的街巷里便有了年節的氣氛。鞭炮不時在耳邊炸響。推車挑擔的,賣自家制作農具,諸種雜食的,擠滿鬧嚷嚷一條街。護城河附近,又有一座仿古群落兀然冒出來。朽柳掩映,飛檐黛瓦,老舊的牌樓,正門楣書“夾谷巷”字樣。兩邊刻著“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未知哪位鄉村石匠的活計。沿街各式吆喝,讓時光懵然倒流,仿佛又回到上個世紀。這里原來是老居民區。如今雜糧店,紙箔店,中藥鋪,羊肉湯館穿織其中。碧波浴池筷子粗的煙囪里,永遠冒著縷縷濃煙。到處豎著綠底描紅的拆遷牌子。烤山芋爐周邊,圍著一堆下棋的人。另一撥人伸著鵝樣的脖子,死死盯著墻上新貼出的一溜告示。目光在螞蟻眼般的數字里逡巡著,稍后嗡嗡轟轟,嘀咕著能拿多少錢。看得出,這里正醞釀著驚天的變化。大拆遷的浪潮,已經波及到這座蘇魯搭界的海邊小鎮。

      這是三年后的某個下午,我順著電線桿上的指向,在距G城六十公里以外的G鎮到處尋找縫紉店。快過年了,灑掃庭除,修涮采購,照例少不了忙碌。轉過油炸涼粉豆腐房,公廁,粥店,在門拐角枝杈旁逸的老槐樹旁,終于發現一處門臉小鋪。屋角用硬紙板寫著兩個字,縫紉。屋內四壁垂垂掛掛,都是尚未做好的半成品衣物。一張巨大的幾案上鋪著薄氈毯,上面撂著幾本上海服裝。一只橘貓正忙著用爪子洗臉。少頃,拿尾巴將自己盤在地上,目光警覺地盯著我。喂,掌柜的在嗎?里面人應聲而出。劉海齊眉,筒子狀的棉襖,腰間系著藍花圍裙。和所有的裁縫師一樣,脖子上掛著軟皮尺,笑嘻嘻地招呼道,來了?這樣的聲音,讓我瞬間回到民國老街,那個守著小電視戲噱說唱的的晚上。幾年不見,取代宮廷宮婦帽的,是對方滿頭的棉絮,像雪花似的點綴在發梢上。看到我狐疑的目光,店主笑笑,說有一批棉包,剛缷完。又說,回老家過年?聽此話,必定是銀蘿無疑了。我就問媒婆公司生意如何。銀蘿說,嗐,那東西玩不轉,俺是電腦盲。又想到大煙袋,羅漢帽。就問老喬出來了嗎?銀蘿說,改判了,不過還得呆十年。我抽口冷氣,再有十年,銀蘿在哪里呢?她還能登臺唱戲嗎?。稍后意識到對方早就不唱了。銀蘿讓我將羽絨服脫下,開始搗鼓拉鏈。看著她腳踩縫紉機的嗒嗒聲,忽想起那些聊過的橋段。兩人目光一碰,銀蘿笑了。隨口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問何出此言。銀蘿說,沒有圣人。我說,也是,不過那代人似乎天生沒學會表達。銀蘿說,都不懂,現在好像更不會了。看上去泗州戲花旦雖變身裁縫,腦子依然靈光。又問老喬當年到底犯的哪樣。銀蘿說,誰知呢?讓倒騰,就是正當發財,不允,就是走私了。上面抓幾個頂缸的,得有一個替罪羊。那些道具呢?銀蘿說,原想等老喬回來搭班子。后來看遙遙無期,就讓吳師傅拉回家當劈柴燒了。

      窗外的鞭炮聲,依舊在訇然炸響。這是年節的氣息。在這家連門板都沒有的小鎮裁縫店里,這位曾經在舞臺上光芒萬丈的泗州戲名旦,用她踮小圓場的腳,靈活地踩著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每次都響成一串。現在的銀蘿,泯然眾人。和街邊任何一個門臉小鋪的豆腐婆娘,炸油條的,賣涼皮炒米的,沒有區別。我甚至沒有勇氣跟她再聊唱戲的事。我知道,那是她的痛,不提也罷。這個從天上掉到地下的女人。余生只剩下兩個字,活著。

      最后一次和銀蘿見面,是在放生的河邊上。

      那天告辭,銀蘿頓了一下,忽然問,放生嗎?我說,是去河邊放?銀蘿說,是的,放很多魚,許了兩千余尾的愿,得在出去前放完。我一怔,問她去哪里。出去,銀蘿說,我想出去看看,那個在茶社唱泗州戲的是不是伊韻秋。我定定地望著她,這位昔日纖指如蘭,眼下腰粗體亢的泗州戲名旦。忽然覺得,她是對的。她的生母,從來就沒有確切的消息。坊間的飛短流長,至少有十幾個版本。有說蹈海自盡的,有說辦了自雇移民。也有說跟所有唱戲的女子一樣,老大嫁作商人婦,眼下正在哪個按摩店泡腳。但銀蘿說,伊韻秋曾托過夢,她在新加坡經營了一家茶寮。常有華人過去聽戲,偶爾她也會唱上一段。聊到這里,銀蘿臉上熠熠生輝。知道嗎?我夢見茶寮,門口掛著一串宮燈,到處雕梁畫棟,墻上有雉雞翎,彩褲,大靠,紅纓絡鞭子。你知道還有什么?她詭異地盯著我。那種眼神,讓人毛骨聳然。從海南搬家的時候,點翠冠丟了,也許被人偷了。我為此病了一個月。銀蘿說,自己的譫妄癥,就是打那落下的。我點了點頭,對此深信不疑。獨坐幽簧里,明月來相照。塵世無從把控,她只能用冥想來消磨光陰。銀蘿說,前陣子,有位女演員在網上曬點翠冠,被網友詈罵,沒準就是。說到這里,她突然提高了分貝。銀蘿的金嗓子,是胎里帶,一旦發力,依然能把云朵擊穿。泗州戲花旦繼續說,知道嗎?伊韻秋的嗓音,能夠在一大堆音樂聲里冒出來。是真的,不信,你到網吧里聽聽,舉凡是戲,什么音樂都蓋不住。我看著她的臉,恍惚間幻化成另一張臉。那是伊韻秋的模樣。母女倆的臉就這樣切入,淡出,重疊又撕裂。是的,戲臺失去了,尋找生母,又成了她余生的牽系。所有表象的背后,都有一根邏輯線,瓜絆藕連。

      隔日,在小學校門口,遠遠看到一位女子騎著電瓶車過來。車把上是那種棉被似的防風簾。銀蘿帶著頭盔,膝蓋上綁著很厚的護膝,老式的翻毛皮靴。騎到我跟前,兩腿一撐,踩住剎車說,上來吧。她這個姿態,讓時間再度回流。那是銀蘿噤聲的日子,抽煙,打群架,膀子上紋著怪異的刺青。銀蘿作為戲子的背后,其實還有沉睡的一面。現在,它被激活了,作為銀蘿的保護色,讓她融入世相煙火的同時,豁然重生。在魚市,銀蘿啞著嗓子跟人談價。那是一家巨大的水產超市。到處污水漫溢,仿佛半個海洋的蝦兵蟹將都在這里。人們拎著刀叉,穿著皮褲子。將買主看中的魚從水中撈出來,當場開剖,滿地污漬。微信,支付寶,魚類的掙扎,攤販的吆喝,混沌一團。銀蘿跟在一位面相猙獰的老男人背后,讓他將大池里的魚撈到筐里。都是半拃長的小活魚。看得出,銀蘿已是這里的常客。她訂了125條,問我放多少。我報了幾組吉祥數字,祈佑親人平安。忽然覺得,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河邊霧氣蒸騰。日頭被沉郁的霧霾遮蔽著。銀蘿讓魚販子先將魚送到河邊。對岸是仿古老街。沿河一排尚未砍乏的梧桐樹枝椏翹楞,古意森然,至少有五十余年的光景。襯著飛檐青瓦,竟然別具滄桑。我站在那里,看著河道,水流,還有岸邊祈禱的銀蘿。覺得她的虔誠是對的。她一無所有,惟有虔誠。就像她對戲一樣。也許虔誠能給她帶來母親。她的放生,是在祈求自己逃出生天,到她心靈的迦南之地去。在那里,沒有人類的復雜。人們心境澄明,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正如這些奄奄待斃的魚兒,一入河流,水清天闊。

      放生事畢,云開霧散。無意中遙看對岸,一群漁獵者長長的釣竿,已然在那里守候著。銀蘿視而不見,面容祥和,與信眾互道祝福。

      十三

      風雨如晦,光陰荏苒又七年。

      日前與梨園行的長兄魯脈敘舊,我老生常談,再次拋出了銀蘿去向的謎團。魯脈沉吟半晌,說,移民了。我吃了一驚。在這個人人都想沖出圍城的時代,移民作為網絡熱詞,既神秘又榮耀,既貼近又遙遠。在地鐵上,在商店,在互聯網,移民+留學。作為招牌,抓住無數人的眼球。賣房,賣車,賣掉一切能賣的東西,然后漂萍涉洋,投向異域。去找尋掛歷上的藍天,碧水,綠草艷陽,嬰幼明媚的笑靨。讓人心安的食品。綠卡,永居,宛若空中云霓,引無數追夢者競折腰。銀蘿有那么大的能量嗎?

      魯脈看出我的疑問。語氣肯定地說,是移民了。銀蘿是去新加坡打工的,當年出國勞務并不復雜。她繳上一筆費用后,就坐船出去了。誰知后來程序上出了點麻煩,成了黑戶。無奈只好當保姆謀生。銀蘿沒有親人,將雇主家的四個孩子視同己出,一個個帶大。后來,那家人幫她辦了永居。銀蘿就在新加坡安家了,從此再未回過大陸。這是真的嗎?魯脈說,是的,我們通過話。啊!我瞪大了眼睛。她嗓音還好聽吧。兄長說,鄉音未改,不過攙雜了一些洋涇濱的腔調。魯脈是劇作家,沉潛業界多年,性格沉雄如藏獒,想像力奇譎。未知他在創作,還是真相。銀蘿也許會到那家茶館去吧。只要有人在那唱戲就好。她太需要舞臺了。宋元時的勾欄瓦肆,后來的說書場,如今的茶寮,都是戲臺。泗州戲作為故鄉的符號,竟然還能在那里飄彌著,余音繞梁。銀蘿思鄉的時候,聽聽那些音韻。以音寄心,身有安放,天地也便安靜了。

      時隔不久,魯脈又發來一段微信。上面說,銀蘿流落新加坡,并非是壞人加害的結果。悲劇在于,她是簽了正式勞務合同,合法入關的。沒承想工方突然破產,那批工人無法接收。如打勞務官司,至少得等兩、三年才有結果。但銀蘿的勞務合同只是一年,到時沒有身份就得遣返。找大陸這邊也沒辦法,因為他們的合同是到地結算,后面則是新方的責任了。也就是說,一切看似正常,銀蘿卻被扔在了無間道。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個銀空山。

      “試著體會試著忍住眼淚,還是躲不開應該有的情緒,我不會奢求世界停止轉動,我知道逃避一點都沒有用,只是這段時間里尤其在夜里,還是會想起難忘的事情”。蔡健雅的思念是一種痛。銀蘿在踏梅齋并沒唱完。現在我終于理解,后面這幾句,她是唱給伊韻秋的。也許,她們此刻正坐在新加坡的茶寮里,目光明澈,在悠閑地品茗吧。蒼蒼秋雨暝,心知白云外。或許,她們還能聊聊云步,探海,銀空山,聊聊點翠冠?還有那些舊人,喬元叟,田筱桂,佘阿靈,鼓上蚤侯小開,關穎山,對了,還有小白鞋秋寅。

      佛說:不寬恕眾生,不原諒眾生,是苦了你自己。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了。

      銀蘿的故事,好像還有另外一個結尾。

      這是聽在新加坡搞建筑的同學王仲達說的。王仲達是看圖紙的,跟工地上的瓦工孟良生閑聊。孟良生說,蛇頭把錢裹跑了。砸鍋賣鐵湊的勞務費啊,沒想到被坑了。船上人失去身份證明,在公海漂泊了幾天幾夜,后來被新加坡官方救了。當時所有人都得遣返,但能說出地址的,就被放上岸了。銀蘿在里面嗎?孟良生沒講。再說,他根本不認識一位叫銀蘿的女子。船艙很暗,有的地方進了水。九死一生啊。你知道嗎?孟良生眨巴著眼睛,神情詭異地說,看過早年的運奴船嗎?就是那種,連續數夜沒吃東西,根本分不清躲在船艙底下那些人的眉眼。因為怕被發現,大小便都拉在里頭。沒有淡水,只能喝尿。船上人都遭大罪了。船怎么沉的?像泰坦尼克號那樣,先是船身傾斜,然后,一點點下墜。只不過,沒有人拉小提琴啊,可憐的家伙們,都被遣返啦。只有不到五個去了新加坡。剩下的,孟良生咽了口水,說,跳海里了。嗶哩卟嚕,就像下餃子。稍后,就變成螞蟻眼了。這些人傻呀,以為身上有救生衣,漂一陣子,就會被救起來。哪曉得新加坡那邊的海里,鯊魚兇得很吶。看過《大白鯊》嗎?對,就是那種巨鯊,嘴巴一張,能吞三架飛機。倘遇到它,沒有人能逃掉。至于他們被魚吞了,還是飄到哪座荒島上,只有天知道。聊到這里,孟良生口中吐出一個字,命。

      這個敘事過程,有著太多的盲點。首先這個孟良生,是否屬于在場者,壓根無從考據。他的講述,豁齒撒風,邏輯存疑,漏洞百出。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呢?總之,這些年的電視頻道里,常有滾動詞條不斷閃爍,地震,礦難,洪災。世界越來越不消停了。偷渡船沉海,是其中一條。有人消失了,有人被遣返,有幾個幸運的人,被帶去了新加坡。所有人在新聞里,都變成一組靜態的數字。

      銀蘿會葬身鯊魚腹中嗎?舉目南望,水天茫茫,厚比鐵霾的云層里,一束箭簇般的霞光直射出來,將海面照得一片通透。少頃,又杳無蹤跡了。那是銀蘿發出的吧。這個天賦異秉的女子,無論在哪里,都會迸發出這樣的光焰,哪怕只有短短的幾秒鐘。那是生命之光,恒久彌在。現在,所有的一切,都隨著她的身段,她的聲音,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氣蘊萬千,跨越星辰大海,抵達天邊無盡的峰巒。

      那里,是另一片銀空山,永遠的銀空山。

      2022.1.27

       

      (刊發于《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責編胡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