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剪輯師
阿懶并不剪輯所有的云彩。有空又有心情時,他會推開門,來到狹長的陽臺,將酒放在玻璃條桌上,躺進白色的塑料躺椅,望著天上的云彩出神。誰都不知道阿懶在想什么,他那樣子本身就像一朵云。要是房東胡伯恰巧在這時從三樓陽臺探出身子,就會喊一聲阿懶,問你現在飄到什么地方去了。問完,胡伯抬頭望一望,想認清哪一片云彩是阿懶,但總是確定不了。直到胡伯縮回房間,阿懶也不會回答,更不會動一動。
動的話,常常就是拿過酒來。阿懶喝酒不擇,根據手里的錢,依據當時的心情,下班路上,拐進那家專營酒的便利店,將酒塞進老T遞過的布袋,拎回來。有時,他剛走到門口,布袋就已經在老T手里,里面裝著一兩瓶酒,他依老T說的數遞上錢,回家再打開。老T選的酒總會帶來不一樣的感受,仿佛事先洞悉了什么。不過,這種時候不多。一般情況下,老T 都讓阿懶自己看,自己拿。便利店不大,酒的品種卻多到令人眼花繚亂,有時讓阿懶新鮮,有時讓阿懶疲憊。新鮮或疲憊到頭,便順手抄起一瓶。要剛好是啤酒,無論哪一款,老T都會露出一臉擱不下的嫌棄,非得趕緊將它藏進布袋后,才找錢才搭話,就好像那酒不是他進的貨,而是誰寄存代售的,阿懶更不是他的顧客,而是他不爭氣的兒子。
拿過酒來,舉在略高于目光平行處,阿懶凝視,等待酒安靜下來。要是喜歡漂浮沫子的酒,便等待每一個泡沫破裂、消散,酒面與酒杯歸于闃寂。有時,這需要很長時間,還得保證手的穩定,不會晃動或抖動,以免催生新的泡沫。阿懶有的是時間,定力驚人,這樣總會等到那一刻到來。整個酒杯安靜如一塊石子,除了天生的透明或者自帶的顏色,乃至一片靜默的渾濁外,無法從被等量齊觀的空中區分開。阿懶用這樣的酒對著或遠或近,或濃或淡,或厚或薄,或者干脆懶得形容的云彩。哪一片云讓他心里一動,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他便注目其上,多看兩眼,便能發現不足,至少是他不滿意的地方。先在心里勾勒,差不多時,將酒杯舉到面前,低下去,再從酒水的倒映中,找出那片云,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倒映的云影上輕輕劃動。
再看那云,依從阿懶的動作,溫馴地舍棄被他剪切的部分,卸去負擔般更輕逸地流蕩起來,要么就是更專注地行起當行之事來。這時的阿懶已經不關心那云,他只盯著杯中的酒,頗為緊張,頗為期待,仿佛這是新釀得的,至少也是剛用全新的手法,調制而成的。看上好一會兒,他舉到嘴邊,呷一口,讓云彩的味道在口腔游走。隨后,順從咽喉落入胃里,擴散至全身。等上三五分鐘——大約是被一朵云托起來的那個時間,阿懶便會露出滿意的神色——到目前為止,他沒有不滿意的。誰都知道,每一朵云彩都是獨一無二的;阿懶知道,他每一次的剪輯手法都是不蹈覆轍的。兩相重疊,怎么可能不是一杯值得更多耐心品味的酒呢?
當然,事情沒有說來那么簡單。云彩不是阿懶的專供,可以拿過來隨意把玩,他必須考慮剪輯的后果。二十歲那年,教會阿懶這一切的那個女人讓他離開自己的屋子,并且不允許他再登門。女人說,他應該去看看遠方的云,品嘗它們的滋味。更重要的是,領會一下,動一朵云彩對不相干的人,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女人還說,你不可能知道每一次剪輯的后果,但你必須事先知道,一定有后果。那時,阿懶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說這些廢話。他甚至認為,她不過是在敷衍,不過是在戲弄,她只是為了趕他走。他的心里充滿了憤怒,乃至對女人的恨。
后來阿懶明白了,可他已不愿再想那么多,他不過是品嘗一下云彩的滋味,打亂一下它們的順序。偶爾,他也通過那些簡單的手法,改變一下云彩投射到地上的影響,尋得一點無關緊要的樂趣——至于后果,總會有后果的,什么都不做也會有后果——只要適可而止就行。現在,阿懶就看著從馬路那頭走過來的那個女孩,看著在她身后五六米遠跟著的那個男孩,想著怎么給他倆搗搗亂,如果能順帶手幫幫那個男孩更好。兩個人都十五六歲,每個周一到周五,女孩早晚從樓下經過一次,阿懶知道,她早上去的那邊有一所學校。男孩通常會在黃昏,女孩回家時,跟在她身后,遠時十來米,近時兩三米,從來沒有過肩并肩。現在,男孩如往常那樣小心,不讓自己的身影與步子驚擾到女孩,但他的小心并不畏縮,謹慎中帶著坦然,仿佛在宣告,他對女孩負有的義務。
女孩是知道男孩在的,阿懶對此洞若觀火。阿懶還知道,女孩有些左右為難。畢竟,要是男孩更勇敢一點,或者說魯莽一些,她反倒應對有策。或者說,如果這是男孩第一次跟隨,她也知道怎么辦。現在,兩個人已經用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咸不淡的沉默,筑起一道柔韌的防護圈,輕易撕扯不動。推不開,走不近。眼看著女孩走到樓下,看著她很快會走到這條馬路的盡頭,在十字路口拐彎,阿懶不禁站起來。男孩走近了一些,但還是離著兩個身位,這是突破,也是突破的極限。阿懶知道,決定性的時刻將要來臨,要么女孩接受男孩,兩個人并肩而行,要么女孩繼續沉默以對,男孩轉身離去。
阿懶抬頭望,日頭在加速向西奔去,可離到達山頂還有好一會兒。城市的上空是一大片攤開的白色的云彩,剛好擋住尚有余味的陽光。阿懶拿過酒杯,這次是老T特意推薦的一種藍寶石顏色的酒,望進去,云彩都仿佛被洇染了天空之藍。不,比天空之藍更藍。左手持杯,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并攏又伸開,反復幾次,杯中的云彩得以放大,突出他選中的位置。女孩已站在十字路口,準備拐彎,男孩則并住腳,顯然準備以目送道別。阿懶瞅準時機,在綠燈亮起,女孩猶豫一下往前跨步時,手指按住選中的那點云彩,往杯子里滑動一下,一點白掉進藍里,仿佛沖淡了酒。隨著那一點云彩的消失,女孩頭頂漏出一條圓柱體的光,將她罩住。女孩吃了一驚,隨即接受這啟示似的,身子歪下去。正在轉身,但目光仍未脫離女孩的男孩,體內的彈簧瞬間被觸動,扭身、彈起,一氣呵成地沖上去,完成他醞釀許久的動作,抱住女孩。極其短暫,兩具身體在觸及彼此的同時分開,但他們迎著綠燈閃爍的提示,并肩走了過去。
阿懶沒有再追看男孩和女孩的背影,他一口飲下杯子里的酒,在杜松子的味道中,用舌尖感受那一團即將消失的白云的味道,它上面一層被陽光持續照曬的熱已不強烈,但依舊隱秘而綿長。隨著吞咽,一種舊日的帶著灰塵的暖意,漫延體內。接下來一段時間,阿懶經常看見樓下馬路上,女孩和男孩的身影,有時肩并著肩,有時手牽著手。大多數時候,是在黃昏從馬路的那頭,學校的那邊走過來。偶爾,是在早晨,男孩先騎著自行車從那邊呼嘯著過來,不一會兒,女孩也騎著自行車,和他一起再從這邊緩緩過去。極少數時候,兩個人或者騎著一輛自行車,或者就那么手拉著手,在馬路上溜達夠兩三個來回,才道別分開。看著道別之后男孩步幅快捷的身影,看著他走到最后總會跑起來,阿懶忍不住就會干掉杯子里的酒。
這天下班進到店里,老T沒有如往常那樣遞過裝酒的布袋,而是看著阿懶,幾次欲言又止。阿懶看著老T,靜心等待。終于,老T撓撓頭說,明天晚上有空的話,在胡伯家喝酒。三個人一起喝酒不算多,可絕對不需要這么扭捏。阿懶沒吭聲,繼續看著老T。哎呀,老T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明天是胡伯的生日。哦,阿懶點點頭,我下班就過來——需要做什么特別的準備嗎?老T再次撓撓頭,為難地看著阿懶,不是要禮物,胡伯很想他女兒,要是……阿懶截住話,要是他女兒能回來的話,胡伯會高興得跳起來嗎?說完,阿懶自己先笑了,他想象著七十多歲的胡伯,像個孩子那樣高高跳起,薄而長的銀白色頭發在腦袋上飄蕩、起落。老T瞪阿懶一眼,回來是不可能的,能來個電話,道一聲生日快樂,胡伯就心滿意足啦。
怎么,父女倆有什么心結解不開?阿懶聽胡伯嘮叨過一兩回,知道他有個女兒,租住以來卻從未見過,雖然奇怪,但也沒多想,更不好問。既然老T說到……心結這種事,誰知道呢,你以為還是一根線,誰知道別人什么時候就打上結了,就算是你的老婆、兒子,就算是你的掌上明珠,你又怎么能知道呢?老T說著,往外看看,并沒人來。胡伯女兒小時候,跟他可親了,他走到哪兒女兒跟到哪兒,胡伯也真疼女兒,從來不說個不字,臉色都不舍得變一下,永遠笑著對她。老T聲音低下去,咕噥幾句,才又意識到阿懶在似的,聲音高起來,誰知道后來就不來往了。我能做什么呢?阿懶望望門外,淡淡的霞光散落在地上。不用做什么,老T搖搖頭,我就是和你說說,你進來之前,我剛給她女兒打電話,想提醒一聲,可撥打兩次都沒人接,便再沒力氣打了。老T頓住好一會兒,恢復些精神,不是要讓你來打,明天晚上,別提這些事就成。
第二天天一直陰著,阿懶加了會兒班,處理完手邊事走出公司樓時,預報了一天的暴雨仍舊卷在天上。走到便利店前,老T早關門而去,阿懶在門前站了站,想起前幾日買的啤酒還有兩罐,便往回去。到家里,剛從櫥柜里拿出那瓶這么多年帶在身邊的白酒,敲門聲就響起來。老T站在門口,不太高興的樣子。你總算回來了,我一個人面對胡伯,真有點扛不住。胡伯站在廚房的窗戶邊,望著又暗去幾分的天空,那身影比天空還暗。桌上擺著一堆帶殼花生、一碟開心果、一盤洗凈沒切的黃瓜。三只酒杯,其中兩只已然動過。阿懶打過招呼,依著老T的話,坐在朝向窗戶那一方。天上的云在加速流動,要不了多久雨肯定落下來。胡伯轉過身,看著桌面,似乎生出歉意。本來想做幾個菜,實在……
這樣挺好,就喝點酒,聊會兒天。老T早倒滿三只杯子,趁勢端起,向著阿懶。胡伯的廚藝那是沒得說,一道菜你吃了無數遍,下次仍舊像第一次嘗到。胡伯笑著舉起杯,你直接說我只會那幾樣不就得了。他又向著阿懶,早年好琢磨這些,現在懶得動了,過幾天吧,我來整條魚。謝謝胡伯——阿懶舉起酒,頓一頓,祝胡伯身體健康。三個人喝下去,各自倒上,阿懶正伸手去抓一把花生,一串雷炸過來,回音未絕,雨便趕了下來。到處都是雨水擊打的聲音,迅速由滴變成串,一股薄薄的濕氣入到鼻中,內中夾雜的灰塵的味道散開,有些嗆人。胡伯偏過頭,望著雨以及掛下雨水的晦暗天色,出著神。阿懶看老T,老T正示意他別說話。兩人目光沒交接第二個回合,胡伯回過頭,舉杯碰過來,干掉這一杯,又去倒上一杯,舉起。
接下來喝得就更快了,還沒說上幾句,一瓶酒已去大半。配合他們的節奏似的,雨還在加大加速,嘩嘩的聲音帶著爆裂,電閃雷鳴都難以從中突圍,仿佛整個小城正被由上往下地吞沒。小城之外的世界,早與雨水沆瀣一氣。老T一邊示意阿懶不要擔心,只管配合胡伯的節奏,一邊東拉西扯些笑話閑篇。老T成型的話不多,不一會兒,流浪漢到他店里騙酒喝的故事就講上兩遍。阿懶聽著老T的絮叨,勉強配合著。老T總算意識到了尷尬,連連向阿懶遞眼色。阿懶正愁著不知道講什么時,胡伯開口了。胡伯問,你們見過空心的雨嗎?問完,又另起一行似的,說那天的雨比今天還大,一盆盆倒下來,從午飯后一直不停歇,你都搞不清楚,天是真的到時間黑下來的,還是雨把天下黑的。但那場雨是實心的,因為我女兒生在那天。天上倒的是雨水,落在我心里可都是綢緞,都是珍珠。
我女兒啊——胡伯正正身子,拿過杯子喝掉一口,又靠在椅子上——和雨真是有不解之緣。雨在她的名字里,在她所有的大事里。出生那天的大雨起了個頭,后來就沒再斷過。就連她上小學當天,前一天晴朗無比,晚上漫天的星,早上一陣風過,雨就落下來,持續一整天都沒停半會兒。那雨格外細特別冷,送她去學校的路上,她一個勁往我雨衣的深處鉆。她傷到膝蓋,留下一拃長的傷疤那天雨就更大了,水漫過大半個城,我拉著她說你小心點小心點。小心是小心了,可是誰知道從什么地方沖過來的木頭上有那么鋒利的一個茬口呢。你們是不知道,別說走在水里,走在路上,不管走在哪里,只要你活著走著,就指不定從哪里沖出來什么東西。她尖叫一聲,整個人斜下去,虧得我動作快,要不然……胡伯拿過兩粒開心果,卻沒有剝開。我一只手把她抱起,另一只手拎著傘,那時候她不小了,傘遮不住膝蓋,雨沖在傷口上,血順著往下淌,沒落到水里就沒了顏色……就是那時候,她問我。她說,爸爸,你見過空心的雨嗎?我說沒見過呀。她又說,我想見見……
胡伯女兒在哪兒?阿懶問到,問完被自己嚇得酒醒兩分,看胡伯根本沒留意,就盯著老T。老T也鈍了,胡亂指指,那邊那座城市里。胡伯不管他們,繼續說。后來不止是女兒,連她媽媽連我都覺得,女兒的生日、升學這些事,不下場雨,就假的似的。有幾次生日沒下雨,我們要么帶她去找噴泉淋一場,要么干脆在浴室用蓮蓬頭,人工降雨。這家伙,一到雨里,完全和平常不一樣,那個舒展啊那個開心啊……胡伯這才掰開白色的殼,將兩粒灰綠色的開心果扔進嘴里,嚼著。又伸手,杯子空了,搖搖分酒器,也空了,彎腰從桌下又摸出一瓶來。阿懶看看自己帶來的那一瓶,心想不著急。便挪過分酒器,讓胡伯給倒上,滿上一整杯,端起它,推開廚房門,走到陽臺上。胡伯的聲音追上來,可是她一直說,不是空心的……雨水落在遮蓬上,再分作幾股流下,一片嘩嘩聲。望出去的天地一片混沌一團汪洋,但仍舊能看得清楚遮沒在雨水中的烏黑的云彩那些層次,低頭從小小的酒杯里看去,更是分明。可幾番嘗試,阿懶都找不準具體的方位,都無從下手。
你見過空心的雨嗎?阿懶自問,但給不出肯定的答案。空心的雨該如何?如雞蛋那樣,一層薄薄的殼,內里包著空無的蛋清蛋黃?如櫻桃那樣,飽滿豐盈的果肉中,藏著一粒小小的核?如泡泡那樣,雨水只是外圍的象征性的膜?……那空的心里,究竟是什么?阿懶想不明白,但他知道,就算他能想明白,也無法通過剪輯云彩,達成那樣的效果;就算他能完成空心的雨,讓它落在胡伯女兒所在的城市,胡伯的女兒也認不出來。甚至,她很可能早忘了問過胡伯這樣的問題。想到這里,阿懶嘆一口氣,選了最濃重的那一朵,取了最黑暗的那一縷,迅速剪輯,落進杯中,隨后一口將酒吞進去,是一團墨汁般的重澀味道。阿懶又在遮蓬下站立一會兒,伸出手去,用雨水沖刷一下杯子,讓喝不盡的一兩滴云彩落回水中,這才回到廚房。胡伯還在說著,但話已不成句,零碎的詞語從他嘴里飄出,打濕了四周。……那天也是雨……雨呀,開成了花……空空的心里藏著雨,藏著花……你還笑……我沒見過那么大……我耳朵尖……鼻子尖……他……他……你說再也……你說……你的手……誰敢……現在我……雨呀,開得出……聽聽……空的花……阿懶知道,應該讓這些話語自顧自地噴涌。老T目光已然有些呆滯,渾似無所見地望著胡伯,但仍舊沒忘伸手,不管杯子里有沒有酒。阿懶在老T小臂上拍打一下,在他抬頭時,示意將胡伯送回臥室。
這么干瘦的胡伯,醉酒后依舊墜沉如鐵,要不是阿懶也喝得無法準確感知時間,完全不怵重復,真不知道怎么把他放回床上。好歹,胡伯躺下了。老T在床頭坐上一會兒,雙手一拍床,撐起自己,跟在阿懶身后走出臥室。兩個人在狹小客廳的竹沙發上坐著,緩過最渾噩的那一段,阿懶站起來要走,老T忽然叫住他。阿懶,那邊的大城市你去過嗎?阿懶點頭。大城市的那邊,那幾座城市你去過嗎?再過去就是海,你去過嗎?這次不待阿懶點頭,老T就嘆口氣,我去過,好多年前。后來我就在這里,現在我就在這里。一直就在這里,不離開這兩條街,不離開我的店子。你給我說說,外面現在是什么樣。說完,老T往后一仰,靠在沙發上,兩只眼睛水泡般望過來。
阿懶看著老T好一會兒,站起來,略微搖晃地走回廚房,從櫥柜里找出一只四方玻璃杯,拎著他之前放在桌上的那瓶白酒。看著阿懶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幾上,擰開瓶蓋,倒上沒過杯底半指寬的酒。老T說,還喝啊?再喝下去我只怕……阿懶擺手止住老T,他拿過茶幾上那盒火柴,劃燃一根,伸到杯子里。杯子里的酒遲疑了一小會兒,然后燃起來,一團淡藍色的火焰在水面跳動著,隨即往上躥升。互相挨擠,互相簇擁,火焰沒有散開,只是在水面上方撕扯著,發出輕微的滋啦的聲響。出了杯子的火焰開始蓬松,燃燒薄起來,攤開去,不過仍舊沒超過一張墊子大小。升到吊燈下方時,火焰停住,它不再透明,開始由邊緣往內,呈現一層層絮狀的白。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海時,剪下來的一小片云。阿懶告訴癡醉摻雜地望著那一小團云彩的老T,也是在告訴自己,或者還有別的人。和陸地上的云沒多大區別,重一點濕一點,藏在里面的叫聲不太一樣。你聽,這兩聲是海鷗,是不是又有點像鴨子,又有點像大雁?
老T咧嘴一笑,說云是好云,你那酒差了點。忽然又靜下來,瞇縫著眼聽上好一會兒,搖搖頭,都不像,就是海鷗的聲音,我知道。那一團白云在他們的注視下,一點一點變淺變淡,然后忽然過了自己設定的界,消失了。阿懶再往杯里倒上半指寬的白酒,用火柴點燃。這一次還是一團白云,只不過比剛才的更蓬松,底如熨過般平整。這團白云直升到天花板下,穿過吊燈時,擦得燈泡直晃,并且亮了幾分。這是我在高原上剪下的,那時候我已經到處跑了一段時間,沒那么興奮,只對它的平底印象深刻。老T不一樣,他不但望著,還站起來,要摸摸那云底,仍夠不著,正準備往茶幾上爬,云又散了。就這樣,酒從瓶子倒進杯子,點燃的火焰升起來,在房間里高高低低處停留,隨著阿懶或長或短的講述,然后散去。這不成規模的小小的云彩,經過酒瓶里的禁錮,酒杯里的發酵、燃燒,似乎把時間和酒精擴散在空氣中。阿懶說再倒一次就結束時,東方已經發白,胡伯在臥室里的齁聲早變得均勻。
那團火不太一樣,內里仍舊是透明的但能感知的跳動,外圍卻不是單純的藍,而是顏色混雜且在不斷生滅。因此,當它不是化成一團云彩浮出杯子,而是作為一道彩虹,從杯子跨出來,斜向上搭在房間里無明之處時,也就在情理之中。但這卻出乎阿懶的意料,他愣上好一會兒,才攪拌著窘迫、欣喜、傷感等諸多情緒,哎呀出聲。沒想到,沒想到,阿懶連連搖頭,這個居然還在,這是我離開……離開之后,第一次剪輯下來的,就剪了一小塊。當時我想的是,剪下來的都不喝,都是最寶貴的記憶,留著以后,說不定留到老了再拿出來。阿懶看老T望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平靜下來。那天上午的雪可真大,誰知道中午又換成了雨,誰知道雨落著落著出起了大太陽。你說,天氣都能變得這么快,何況……
后面的話到底沒再說下去。也用不著說下來了,那彩虹停留的時間比之前的云彩都短,而且沒有過程,倏然消失,仿佛壓根兒沒有存在過。老T望著空白處的目光空了一會兒,才又落向阿懶這里。結束啦,阿懶沒有解釋,只是伸手指著玻璃杯,你嘗嘗,這可是過濾掉云彩之后的味道。老T面露疑惑,但還是拿起來,抿了一口,隨即仰脖將余下的全部倒進嘴里。杯子里的液體比一指寬不了多少。是水的味道,老T說完咂咂嘴,又不是水的味道。再咂咂嘴,肯定不是酒的味道。是啊,外面現在差不多也還是這樣。老T點點頭,這么說來,我留在這兒沒錯。那,那件事我就可以跟你說說了,我被云燙傷的那件事,一朵云……今天不說了,阿懶止住他,拿起酒瓶,晃幾晃,遞給老T。還有一點,什么時候你自己把它點了吧。
阿懶下樓回到房間,轉了一圈半,絲毫沒有睡意。他又站上片刻,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兩罐啤酒,一個玻璃杯,來到陽臺。塑料椅子上還留著未去的雨水,也可能是露水,微涼濕意順著褲子滲進來,貼在皮膚上,呼應了入喉的酒。東方一片的白正在分出層次,注入顏色,并且開始提速。女人讓他離開時,也是這樣一個早上,他當時剛熟練云彩的剪輯不久,早早起了床,想剪下金光燦然的一縷,為她調一杯清晨的飲料,還沒動手,女人披衣出來,挨著他站了好一會兒,說了那番話,讓他離開。現在,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東方還是東方,彩霞仍舊燦爛,就連手里握著的,也是同一款啤酒。阿懶站起來,低下頭,望著酒里映襯的似有若無的云彩,始終沒有上手的意興。遲疑間,他瞥見一個人影從遠處走過來,那身形有些熟悉。
移開杯子,直望下去,是那個女孩。這一次,她是從學校的方向往家這邊而來,仍舊在馬路的對面,仍舊是他見過很多次的那身衣服,但這個時間,她怎么會從學校過來,而且一個人走著?阿懶不用看時間,根據朝霞也知道,就算是往學校去,通常也還得有半個小時。女孩步子比平常快一些,清晨的光線還帶著幾分朦朧,從這個距離更無從分辨她的表情,判斷不了是喜是悲。阿懶就這么站著,看著女孩走過對面兩家尚未開門的服裝店,走過街面上擺了三張桌子,桌子旁都坐得有人的早點店。女孩在早點店旁住了下腳,才繼續往前走。至少沒那么糟糕,阿懶想。女孩已經走到那個路口,正要拐彎。阿懶抬頭,想著是不是照著上次那樣,再給她一團意外的光。太陽還沒浮出來,東方的云彩絢爛足夠,要剪輯到合乎所用卻難。這時,阿懶才知道自己酒勁上了頭。醉眼看下去,女孩已經等來綠燈,走過路口。阿懶看看女孩的背影,再看看顏色愈發濃重的云彩,忽然覺得,也許他可以在其中一朵云彩上做個標記。這樣,不管女人在哪兒,要是看見,就能明白是他在致意。
(刊發于《天涯》2022年第5期,責編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