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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水落石出
      來源:《十月》 | 劉汀  2022年09月20日12:10

      1

      老梁是某體檢中心男外科的工作人員。

      人體有一小塊特殊的區(qū)域,老梁平均一年要看上萬次,這兩年因為疫情有所減少,那也不低于八千次。看完了,在一張單子的一項上打個鉤,簽上蚯蚓般扭曲的幾個字。很少有人能認出來,那幾個字是他的名字——“梁為民”。第一次干這活兒的情形早想不起來了,已是幾年前的事,記憶里沒存下任何準確的細節(jié),只余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哦,原來如此。現在,老梁已經徹底適應了這項工作,整天坐在一個小屋子里,戴著口罩,檢查完一個,簽字,喊下一個。

      就進來一個。

      老梁說,包放旁邊,坐凳子上。那人放好包,坐凳子上,略顯緊張與無措。老梁走上前去,先按按腹部,問哪兒疼,然后走到身后,捧起他的臉,兩只手順著淋巴結摸到甲狀腺,繼而捏捏頸椎,沿著脊柱往下捋,再按按腰椎,說幾句脊柱有點兒側彎之類不痛不癢的話。說的無心,聽的也無意。其實,他從來沒摸出什么真正的毛病來,不過是做出一整套動作,讓自己的行為顯得很有必要。

      褲子褪下來,撅屁股。老梁接著說。

      如果是第一次來體檢的,一臉懵,不知道這是要干嗎。倘若來過的,且被老梁或者老王老黃老全之類的檢查過,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管上一次這種情況過了多久,一瞬間,這些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身體一緊,心里發(fā)顫。新來的猶豫著脫了褲子,心里頭罵著一句話……行了,剩下的場景就不描述了,大家自己意會。總之,老梁如今每天主要的活兒就是這個,偶爾也客串一下其他沒什么技術含量的科室,比如測疲勞、中醫(yī)科什么的,總之都是穿白大褂、戴口罩、簽字、喊下一個,區(qū)別不大。

      老梁對自己現在的狀態(tài)挺滿意,工資不高不低,活兒不輕不重,用他朋友圈里的話就是“一切剛剛好”。如今,他已經過了對生活有高要求的階段,不要早也不要晚,不要多也不要少,剛剛好就是最好。偶爾,來體檢的顧客比較少,尤其是臨近中午的時候,老梁孤獨地坐在那間沒有窗子,有些昏暗和逼仄的診室里,也會走走神,過去的一些人和事毫無規(guī)律地從記憶中浮出來又沉下去,像雨天河水里的木頭。沉下去的已無從考證,浮上來的多是一些往事的碎片,有時只是一句甚至半句話,比如那句 “屁股決定腦袋”,本是說一個人的身份位置,會影響他的思考和想法,現在的老梁有了全新的理解——別人的屁股決定了他的腦袋。他希望這些屁股猶如滔滔江水,不可斷絕,那他就能一直賺著這份小錢,過這份閑散日子。老梁心里清楚得很,人能活到剛剛好,已經用盡了大半輩子的力氣,剩下的事就是勉力維持住。

      在外面,除了一起喝酒的幾個朋友,他從不談自己的具體工作。他知道,這活兒多少有點兒招人嫌,哪怕人家大大方方地說,嗨,都是革命工作么,干什么不是干;或者用另一句老話來寬慰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這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狀元。但是,又有誰愿意當這種狀元呢?有人問起,他只說在體檢中心打雜。體檢中心么,沒去過的也聽說過,腦海里立刻浮現出拿著小木棍測視力之類的形象,也就應付過去了。他輕易不跟別人握手,以示尊重,當然,偶爾遇見比較煩的那種人,他也會握住使勁搖晃,不撒開。后來,他在網上看到一個視頻,是講印度人的生活習慣的,說他們吃東西和上廁所竟然都用手,不禁愕然并釋然。那個視頻還說,古人有云:道在屎溺。道且如此,他這樣一個俗人又何必較真呢?漸漸也就葷素不忌了。

      跟老黃、老全、小孫一起喝酒時,老梁最放松,暢所欲言,因為他們四人是同一個工種,只不過在不同分店里上班。他跟老黃、老全年齡相當,都是年過四十的人。那個視頻又說了,四十不惑,對不惑的長篇大論他沒太懂,卻記住了這個詞,不惑嘛,按字面意思就是沒啥疑問了,超脫了。那時老梁對生活還有不少疑問,惑得很,但近年他對這兩個字有了自己的心得:所謂不惑,就是認命。認命之后,何來困惑?因此,碰杯時他們多有真真假假的感慨,一半是人生只能如此的無奈,一半是人生不過如此的從容。前者呢,又主要是對年輕的小孫的,后一半才是對他們這種半老不老的人的。酒干了,便唏噓幾聲,說小孫才二十出頭,長得也白白凈凈,正經有一門手藝,竟然也淪落到這步田地,可嘆可嘆。不過小孫自己對此倒不甚在意,忙時干活,閑時打游戲,假期跟朋友出去游山玩水,逍遙自在。算下來,他已是〇〇后,隔著二十年的滄海桑田,腦回路跟他們不同正是理所應當。

      把吱吱響的干鍋里最后一個麻辣鴨頭夾走,小孫邊啃邊說,咱們四個也是一個組合,“淘糞boy”。淘糞無須解釋,自嘲而已,boy就是男孩的意思,他們也明白。小孫大概還可稱男孩,另外三個如何叫男孩?鴨頭瞬間變成一堆碎骨頭,被辣得咧著嘴的小孫說:你們才四十多,怎么就老了?再說,老了又怎么不能當男孩,老男孩,老男孩,說的就是你們這種。眾人便舉杯,砰砰砰,致敬老男孩,致敬“淘糞boy”。老梁心里想,還得是年輕人,荷爾蒙支配大腦,也不惑,但人家不惑是不向這世界問問題。不問問題,自然就沒有問題。隨即自己年輕時的那些事如啤酒上的泡沫,方生方破,即便不破,灌進肚子里,一個酒嗝打出來,一樣是無影無蹤了。

      小孫生在京城的遠郊,出門解個手,一使勁,都能尿到河北的地界去。他從小就好打游戲,不愛念書,也不是不愛,初中時也真下了兩年苦功夫,奈何熬得近視眼、頸椎病,成績卻像被點了穴,紋絲不動。班主任戲稱他為“定海神針”,因為每次考試,其他同學的名次要么升了,要么降了,總之有變化,唯有小孫,十次倒有九次是倒數第三,好不容易有一次倒數第二,還是因為真正的倒數第二生病缺考了。中考時,勉強過了高中錄取線,想著這書再念也是沒有盼頭,不如早點兒尋活路,于是聽從電視廣告的召喚,去了藍翔技校,學開挖掘機。不知是游戲打多了,手眼協(xié)調、動作靈巧,還是天生是這塊料,他在機械這方面倒有天賦,什么挖掘機、大卡車、翻斗車,上手就能擺弄得玩具一樣。畢業(yè)前夕,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還給地方電視臺表演過用大卡車的輪胎撥打火機:近兩米高的輪胎,輕輕擦著小巧的打火機,噌,一個小火苗騰起,掌聲一片。那節(jié)目最后一屏是幾個大字:孫師傅點起了希望的火焰。學業(yè)結束,小孫在工地干了一年,覺得太枯燥了,主要是沒有女的,除了鋼筋水泥磚頭瓦塊,剩下的全是老爺們,便辭職不干,七轉八轉到了體檢機構。這里就不一樣了,都是女護士,二十多歲,而且大部分跟他“門當戶對”,是從村里、鎮(zhèn)里到城市來討生活的普通女孩。做同事這件事雖比不得談戀愛,門當戶對也很重要,比如說,你要請人吃個飯,去花花椒椒酸菜小魚或者姥姥家春餅,一百多塊錢就能吃飽,口味也說得過去。可要去隔壁海底撈,三百打不住。在北京,海底撈又算啥高檔餐飲?真貴的那種想也不要想,一個月工資還不夠一頓飯錢。近水樓臺先得月,不到一年,小孫就在體檢中心里談上一個女朋友,姓吳,河南周口人。小吳長了一張瓜子臉,杏仁眼,都挺標準,下巴尖尖,額頭圓圓,屬于傳統(tǒng)的那種耐看的姑娘。但是有一個缺點,就是左臉頰上有塊暗紅色的胎記,如果沒有這塊胎記,小吳至少能去宮斗戲里演個丫鬟,最差也能到直播平臺當個小網紅,但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因為這塊胎記,她只能在體檢中心當護士,每天穿淺粉色制服,引導體檢的人在B超室外面排隊,或把一部分送到老梁、老全、老黃和小孫的診室里。按說小吳是正經讀了醫(yī)學院的,學的是針灸,只是找工作不順,原想進大醫(yī)院,沒門路,自己要開個針灸館,又沒資本。她還有個執(zhí)念,就是一門心思要去北京工作,所以一畢業(yè)就拋開家里奔赴北京,然后發(fā)現北京居大不易,硬撐了一段時間,經一個師兄的介紹,到了如今的體檢中心。對自己的命運,小吳已經不甘心了二十年,到現在,仍是不甘心。但知道不甘心什么用都沒有,只好先接受這一切,就像她接受小孫一樣。小吳的不甘心,遭遇上小孫,小孫也只能不甘心,面對女朋友周期性的不滿現狀,小孫常用那句朋友圈里的流行語安慰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女友好不容易被哄出笑臉,小孫心里卻一沉,他知道,長此以往,兩人實難走到頭。

      某一天中午一點,老梁下班了。體檢中心都下班早,畢竟抽血需要空腹,能熬到十二點不吃早飯的,也沒幾個。通常,老梁他們的最后一個任務是跟車把一些標本送到實驗室,進行統(tǒng)一化驗。到此,一天的工作基本結束了,“淘糞boy”四個人大都是在這時候碰頭的。湊到一起之后,常就近找一家小館子,要幾個小菜,開始喝酒,一直喝到天黑,等于把午飯和晚飯一起解決。這頓飯,是大家輪流做東,如果哪一天人不齊,只有三個或兩個,就AA,等到下一回再按順序往下輪,從不錯亂。他們已經習慣了一切都按序排號的日子,也把這個習慣帶到了生活里。也因為這個,四個人從沒在請客吃飯的錢上鬧不愉快。

      從小酒館出來,他們身體搖晃,摁亮手機看看點兒,又按順序上了四個方向的公交車,東南西北,各自回去睡覺,第二天再重新回到那間沒有窗子的診室,機械地喊“下一個”。

      這天,喝完一瓶二鍋頭,四個人出了飯館。老黃老全擺擺手,坐車走了。老梁眼看自己的48路開過來,正要往前湊,小孫說,梁哥等下,我有幾句話說。老梁心里納悶,想這小孫有什么事,要單獨跟他說。平時他都叫他老梁,今天突然喊梁哥,看來這事不是工作上的事。

      “沒喝好,咱哥倆再來點兒。”小孫拉著他,又進了旁邊一家烤串店,要了肉串、板筋之類并兩串大腰子,兩瓶啤酒。

      等大腰子吱吱冒油端上來,老梁聽明白了小孫要跟他說的事。原來不是小孫有事,是小吳有事。小吳覺得倆人都在體檢中心上班,既沒有錢圖,更沒有前途,猴年馬月才能買上房子結婚?雖然小孫的戶口是北京的,也有自己的一處房子,可畢竟是遠郊,一個客廳也換不了城里三環(huán)的一間廁所。他們雖不至于狂妄到要在三環(huán)買房,可就算是五環(huán),均價也四五萬了。

      老梁咬了一口大腰子,說,我懂,但是咱們掙多少你也知道……

      沒等他說完,小孫連連擺手說,哥,你別急,我不是跟你借錢。

      老梁嘿嘿一笑,說,你可以借,但我沒錢借給你。

      小孫說,哥,你在隆昌肛腸醫(yī)院待過?

      老梁一愣,心想,這話問的,以前聊天的時候說過,自己在好幾家私立醫(yī)院都干過,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他便嘴里含糊地嗯了一聲。

      小孫端酒杯,說先干一個。

      酒干了,小孫專心對付火候比較輕的牛板筋,不停地撕咬咀嚼,但就是不咽下去。老梁心里想,這小子到底有什么事,支支吾吾、磨磨嘰嘰。擱以前,他是個急性子,這時候肯定忍不住問,但現在老梁有了耐性,你不著急,我急什么?也不等小孫讓,自己倒了酒,端起來自己喝。

      兩瓶啤酒見底了,小孫終于按捺不住,說,哥,我聽說你跟肛腸醫(yī)院的柳院長,曾經特別熟……

      老梁心里一個咯噔,心想,這小子打聽得還挺細,這種陳年往事都翻出來了,究竟想干什么?

      小孫見老梁既沒否認也沒承認,知道這事不是空穴來風,或是酒終于到位了,他不再磨嘰,索性一股腦兒說起來。原來是,小吳近些天一直想換個工作,把簡歷投到了隆昌肛腸醫(yī)院,這個醫(yī)院有個中醫(yī)門診,和減肥美容掛上了鉤,還挺火爆。但那邊一直沒給信,前幾天小吳打聽到,一起去面試的有人已經拿到通知了,就擔心自己落選。然后她之前偶然聽小孫提到過老梁在那兒干過,想讓他托老梁找人給問問,如果能給推薦一下,就更好了。不想這小孫是個有心思的人,得了女朋友這個命令之后,并未直接找老梁,而是自己去做了一番調查,這一調查不要緊,把老梁的一件陳年往事給查出來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老梁和隆昌肛腸醫(yī)院的院長柳丹有過一段戀愛——也可能不是戀愛,但傳播消息的人這么說——至少是有過不一般的交情,他便想,如果老梁能幫小吳出個面,這個事成功的概率肯定提高不少。

      說完事,小孫并沒有打住,而是嘆口氣,然后繼續(xù)跟老梁說,哥,我以前跟你們說的話,有真有假。比如說,我說我家在京郊,撒泡尿能尿到河北去,其實正好相反,我家在河北,只能尿在河北,要想尿到北京,還得走半個小時。再有就是,我說我是獨生子,其實也不是,我還有個哥哥,比我大兩歲,但我這個哥,從小就有病,出生腦積水,然后腦癱,到現在也就六歲孩子的智商。我從三歲開始,就不是弟弟,是哥了,等我再長幾歲,他就不是我哥,相當于我兒子。我小時候不懂,等大一點兒,我才明白自己為啥出生。就是為了我哥,我爸我媽擔心將來他們都死了,沒人管我哥,才又生了我,我天生就是來接盤的。爹媽本想著把我培養(yǎng)成大學生,生活能力強一點兒,將來的壓力就小點兒,偏生我又沒有學習的基因,怎么學成績都上不去。每天放學回家,看我哥在那兒撒尿和泥,一想到這是我一輩子的責任和負擔,心里就沉得像座山。我現在賺這點兒工資,要想扛起這個任務,簡直是“愚公移山”。一想到這個就心煩,就跑出去,跟朋友們到網吧打游戲,大多數時候,我沒錢打游戲,就只是在旁邊看眼,或者幫他們去買份快餐、買煙酒,他們累了休息的時候,讓我玩一會兒,過過癮。

      聽到這兒,老梁心里嘆口氣,抬頭看看小孫,可能是醉眼蒙眬,這么看去,小孫一臉愁容,好像也沒比自己年輕多少。

      老梁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也是不容易。他招手,又要了兩瓶啤酒,幾串羊肉和雞胗。

      小孫繼續(xù)說道:

      后來我不是去藍翔了么,畢業(yè)了,到工地開挖掘機,其實收入不錯的。我跟你們說是太無聊,所以不干了,其實不是。是出了個事。有一回,我跟幾個人一起干活,前一天晚上我媽打電話,問我發(fā)工錢了沒。我兜里一分錢沒有,你也知道,這年頭就沒有不拖欠工錢的工地。掛了電話,我難受極了,就跟工友去喝酒,都喝醉了。第二天上工,一個個酒還沒醒,可能是買著假酒了。頭暈乎乎的,手腳拿不準,機器操控得張牙舞爪。然后我親眼看著一個篩沙的工人,被旁邊一個挖掘機的大爪子敲中了腦袋,安全帽和腦瓜子碎成一攤,人當場嗝屁了。我嚇壞了,好幾天沒睡著覺,再也不敢開那玩意了,只要一看見鐵爪子舉起來,就覺得后腦勺發(fā)涼,手腳哆嗦。我怕死,我更怕我死了,我爸我媽我哥都沒法活了,我就是他們的活路。所以辭了工地的事兒,兜兜轉轉,成了現在的“淘糞boy”。老黃你們不是老笑話我為啥年紀輕輕不去干點兒別的,非要整天看別人屁股嗎?就為這。也就罷了,誰讓你出生就是要接盤的呢?誰叫你膽小呢?可現在我又跟小吳談了對象,將來要結婚,我哥的事,我其實不是北京人的事,我都沒敢跟小吳說。我怕說了她就不跟我好了,這年頭談個戀愛也真難。我就想著,如果我能把她弄進她想去的醫(yī)院里,她就算對瞞著她的事心里不滿,頂多埋怨我?guī)拙洌恢劣诟曳质郑遣皇牵扛纾銜臀野桑磕憧隙ǖ脦臀摇?/p>

      老梁被他說得心里發(fā)酸,一瞬間,跟胃里的酒肉一起翻涌的,還有他自己的往事,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但老梁心里始終繃著一根弦,幫忙這事,真幫成了,那是情分,可要是幫不成,雖說不至于結仇,以后再相處也肯定不暢快了。于是,他壓住心里對小孫的同情,含含糊糊說:看情況,看情況。

      小孫見他不給準話,擰了下鼻子,拎起一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干了,然后說:哥,我后半輩子可全靠你了。

      老梁不說話,眼神發(fā)呆,好像斷片了。

      小孫見如此,也不再催問,說自己有點兒喝多了,要吐,就往門外去。老梁低頭默了一陣,小孫還沒回來,他就想,這頓我請吧,不讓他花錢了,就到前臺去結賬。前臺說結過了,老梁正想小孫還是講究,趁著出門嘔吐把賬結了。他剛要轉身,前臺說等一下。老梁回過頭,前臺遞過一張代金券說,你朋友剛才結賬的時候用了一張代金券,忘了簽字了,你幫他簽一下。

      簽誰名?老梁問。

      都行,你的他的。前臺說。

      老梁歪歪扭扭地簽上梁為民三個字,心里頭一閃念:小孫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真假無所謂,只是他提起柳丹,勾起老梁很多回憶,讓他忍不住心生感慨。今天酒有點多,心里頗后悔,過量了,過猶不及啊。老梁想壓住這種中年人矯情的懷舊,哪承想它如彈簧一般,愈壓愈強,便索性任它大壩決堤般泛濫。

      2

      柳丹原來不叫柳丹,叫柳紅梅。

      五年前,老梁一身干凈地——是真干凈,婚離了好幾年,小公司注銷,但跟很多欠了一屁股債的同行相比,他已經算不錯的了——從中關村海龍大廈的小柜臺出來,走投無路,回歸了自己多年前干過的老本行,進了一家醫(yī)院。那是一家民營醫(yī)院,名字叫隆昌肛腸醫(yī)院,是一個福建莆田人開的;也可能未必是莆田人,聽口音并不像,但老板對外一直自稱是莆田的,治肛腸是家族傳承。靠著一本發(fā)黃的衛(wèi)校畢業(yè)證和對這類醫(yī)院的了解,老梁聘上個外科大夫(名義上的,其實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主要值夜班;柳紅梅是內科大夫(她是正兒八經的),周一到周四都是白班,只有周五值夜班,所以他倆在周五晚上才有機會碰面。按說這兩個人相遇的概率不大,干了半年,只是偶爾走廊里碰到幾次,都戴著口罩,知道彼此是同事,相互點個頭而已。但人和人相處久了,總會發(fā)生一個什么事,把他們糾纏起來。有一個周五,凌晨兩點了,老梁窩在診室的沙發(fā)里打瞌睡,柳紅梅急匆匆沖進來,喊救命。肛腸醫(yī)院的夜班診室,其實就是個擺設,誰犯急病了大半夜到這兒來?肯定是叫救護車奔公立醫(yī)院去了,所以所謂的值夜班,主要就是打瞌睡、刷手機、看電視劇,相當于一個打更的。

      老梁不愛玩手機,也不喜歡看玄幻、宮斗劇,多數時候都在半睡半醒地瞌睡。柳紅梅來之前,老梁做了個夢,夢里頭是更早些年,他在衛(wèi)校念書時候的事兒。比如說三年級第二學期,他們班開了解剖課。衛(wèi)校本來沒有解剖課,主要原因是窮,沒錢建解剖室,尤其是沒有足夠的人體標本和長期儲存標本的條件。但是就在這一年,衛(wèi)校新來一個校長,姓譚,有點兒能耐,不但通過私人關系從自治區(qū)衛(wèi)生廳要了一筆錢,建起了簡易的解剖室,還和某監(jiān)獄建立了戰(zhàn)略合作關系,那些無人認領的死刑犯的尸體,有一部分運到了衛(wèi)校的福爾馬林池子,其中較為完整的,被做成了標本。解剖課由譚校長親自主講——除了他,學校里也沒有能完成解剖的外科大夫——他手持手術刀,指揮著梁為民和同學把尸體從池子里撈出來。標本池里蕩漾著紅色的防腐藥水,解剖室獨有的腐味刺激得人惡心作嘔,但濃重的消毒水味又令人的腦子保持著清醒,讓你覺得身體和意志之間拉拉扯扯、藕斷絲連。梁為民和一個叫“豪哥”的同學,把兩個鐵鉤子伸進池子中,很快便碰到了一個物件。他們小心翼翼,不敢用力。譚校長大聲喊:怕什么,趕緊撈出來。他們感到自己并不是怕尸體,而是怕鐵鉤子把腦海中想象的那具肉體劃破。這想象讓他們微微顫抖,皮膚緊縮,胃部的痙攣也隨之加劇。在譚校長持續(xù)的叫喊中,他們終于突破了心理上的障礙,手臂用力,把那個物體鉤了上來,事實上,它比想象中要輕一些。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那具身體看起來,跟他們的年紀差不太多。

      在幾個同學的幫助下,他們把標本抬到了手術臺上,校長開始了他的解剖表演。梁為民處在一種麻木的震驚中,無力去觀察周圍的同學到底是什么狀態(tài),只是隱約看到有的女生捂住眼睛,有的開始干嘔,但礙于校長的權威和冷靜,無人離開。只是,譚校長的解剖表演成了一場災難,由于并沒有相關人員的協(xié)助,那具尸體送來后的處理并不規(guī)范,當譚校長的手術刀劃破肚皮,正要跟同學們講解人體內部結構時,一堆腫脹變形的內臟噴薄而出,泥石流一樣堆滿了手術臺,分不清哪個是心肝哪個是肚臟。看著眼前的景象,譚校長也蒙了,手術刀掉在地上。這時候,一半以上的同學終于徹底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出來。

      那次解剖課后,整個班級陷入一種怪異的狀態(tài),大概一個星期的時間里,人人都精神恍惚,上課走神,吃飯會把菜塞進鼻子,而且大家都懼怕洗澡——公共浴室里燈光昏黃,滿是氤氳的濕氣和白色的身體。盡管兩個地方環(huán)境、氣味迥異,但人的頭腦有能力把一切場景幻化為想象的樣子,如果頭頂的水龍頭流下冰涼之水——這實在是常有的事,在這個北方小城學校的公共浴室,因為缺少足夠的燃料,洗澡水常年是溫吞吞的,許多時候甚至直接就是涼水——他們會恍然以為是譚校長的手術刀在身上游走。但是這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浴室里異常悶熱,洗澡水幾乎達到了五六十度,梁為民把一塊香皂打在身上,不停地搓洗著身體尤其是雙手,突然感到頭暈目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且順著滑膩的地磚滑行了一米多遠。后來,是一起洗澡的豪哥把他拖到了男浴室門口,掀開門簾,讓涼風吹他的額頭,又接了一杯水灌進他的嘴里。幾分鐘后梁為民終于悠悠醒來。他被熱暈了。

      等梁為民徹底清醒,豪哥說給他壓壓驚,就帶著他去離學校幾里地的一家小飯店,喝了一頓大酒,喝到兩個人蹲在馬路邊,把吃進去的所有東西全都吐出來。那一年,他虛歲十七,實歲十九,左腿成年,右腿未成年,好像騎在一堵不知該往哪邊下的墻上。他們搖搖晃晃走在春末的土路上,路邊田野里莊稼茂盛,植物清新的氣息讓兩人感到一種暢快,他們于是躺倒在玉米地里,沉沉睡去。醒來時滿天星斗,梁為民感覺身體和精神都被洗刷了一遍,解剖課所帶來的后遺癥終于徹底消失了。豪哥,謝謝你,他略顯煽情地說。豪哥擂了他肩膀一拳,說:你酒量可以。從上學以來,豪哥一直對梁為民多有照顧,他不但是宿舍的老大,還是整個班級男生群里的老大。不過,豪哥的老大不是靠拳頭或威嚴獲得的,而是靠他的智慧和耐心。他幾乎幫過所有人的忙,他善于協(xié)調學生們跟學校各個部門的關系,甚至有能力勸說食堂在中秋節(jié)殺一頭豬,給大家改善伙食。在學校里,豪哥是唯一知道梁為民過去的人,他在許多次酒后摟著他的肩膀說:為民,我們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梁為民心里蕩漾著感動,他想,只要有豪哥在,自己就能一直享有這種讓他內心安定的照顧。

      但是在畢業(yè)前半年,豪哥出事了。某個夜里,他帶著一個女同學翻墻出學校,騎著借來的摩托車去城里舞廳跳舞,返回時,在一個路口被對面疾馳而來的卡車撞倒,豪哥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那個女同學當場死亡。在大車燈的照耀下,斷手斷腳的豪哥看見同學開腸破肚,猶如譚校長那次并不成功的解剖現場,他已經忘記了疼痛和叫喊。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說過話,整個人都癡癡傻傻,像塊石頭。一開始,人們都以為他是裝的,只為逃避責任和懲罰,但是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過去了,他依然如故,人們便知道他真的嚇傻了。還有人說,他的魂被那個死去的女孩帶走了。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豪哥一直住在赤峰郊區(qū)的療養(yǎng)院里,他的父母日夜守護,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但是周圍的人都有著同一種不能說出的想法——奇跡在遠方,奇跡從不會降臨在這么偏遠的小城和普通人身上。離開學校前,梁為民去療養(yǎng)院看他,豪哥穿著類似病號服樣的衣服,坐在鐵架床上,新剃的頭上露出帶著疤瘌的青色頭皮,兩只耳朵顯得特別大。豪哥臉上有兩道疤痕,一道是車禍時留下的,另一道是那個女同學傷心欲絕的父母用飯缸子砸的。傷疤像兩個對稱的括號,在左右臉上括住了他口鼻,仿佛他整個人只是這起事故的一個備注。

      梁為民用網兜拎來兩盒糕點和兩瓶罐頭,跟豪哥說了一陣子話。說他們一起經歷過的事兒,說自己找不到工作只能回老家,說那一次他們大醉之后的酣眠,說著說著,梁為民流下眼淚,豪哥依然盯著房間墻上他用飯菜汁涂抹的不規(guī)則圖案,似乎他已經迷失在自己建造的迷宮里。臨走時,梁為民把罐頭和糕點拿出來,放在豪哥床頭的小柜子上,把網兜拿走了,他宿舍里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沒地方裝。關門的時候,他仿佛聽見豪哥說了一聲“兄弟”,回頭去看,床上端坐的依然是一雙空洞的眼睛。

      柳紅梅沖進來時,梁為民又一次夢見豪哥從床上站起來,跟他喊“兄弟”。從柳紅梅氣喘吁吁、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梁為民聽明白了事情:一個半醉的人來看急診,剛進診室就暈倒,心臟驟停,失去了知覺。柳紅梅來找他求助。梁為民來不及細想她為何不按流程急救,趕緊跟她去內科診室。一個男人癱倒在地上。梁為民說,你給他測脈搏了沒?柳紅梅說,測了,沒有,我判斷就是心臟急停。梁為民說,那還等啥啊,趕緊做人工呼吸啊。柳紅梅說,他是個男的,還一嘴酒味。梁為民一愣,說,你這什么意思?柳紅梅說,梁大夫,幫幫忙,你給他做吧。老梁才明白柳紅梅火急火燎找自己的原因所在。人命關天,他也顧不了跟柳紅梅計較,趕緊蹲下給那個醉漢做人工呼吸。梁為民念的衛(wèi)校雖然不怎么樣,但急救這種基本常識還是比較熟練。過了一會兒,醉漢恢復了心跳,漸漸蘇醒過來。梁為民和柳紅梅一起把他抬到旁邊的床上,柳紅梅給他掛了一個點滴。這時,醉漢的家屬也跟著120急救車趕來了,據說家人本來叫了急救車,但醉漢自己跑了出來,誤打誤撞進了肛腸醫(yī)院。家屬和急救車繞著附近街道找了半天,才打通他的電話——柳紅梅接的,告知了醉漢的情況。他們又把他抬到車上,往附近的公立醫(yī)院而去。

      肛腸醫(yī)院重新安靜下來,柳紅梅說,梁大夫,今天真是謝謝你啊。梁為民心里想,這個女人真矯情,就因為嫌病人嘴里有味兒,見死不救。見梁為民沒搭話,柳紅梅說,梁哥,是不是生氣了?柳紅梅說著,摘了口罩,說我也不是嫌棄他,主要是不方便。梁為民第一次看見柳紅梅的真面目,人中正中間有顆痣,嘴里戴著牙齒矯正器,讓她的整張臉看起來有些怪異,但臉型仍能看出好看的輪廓。特別是那雙眼睛,戴著口罩的時候,只覺得仿佛總有千言萬語欲說還羞,口罩一摘,它們卻又顯出一種篤定和沉靜,但這篤定和沉靜里,依然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柳紅梅指了指牙齒上的矯正器說,你瞅,我戴這個也不好做人工呼吸。梁為民說,也是。柳紅梅掏出手機,說,你掃我。梁為民就加上了她微信。梁為民回到診室,先好好刷了個牙,然后開始刷柳紅梅的朋友圈,發(fā)現是三天可見,什么都沒有。他點開她微信頭像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跟她有幾分相像,但似乎不是她,不知道是不是P過的圖。梁為民繼續(xù)打盹,心里還想著會不會接上剛剛的夢,瞌睡就迅速襲擊了他。的確又做夢了,但夢的內容是他在給柳紅梅做人工呼吸,他的舌頭被她的牙套刮得血肉模糊。

      這之后,梁為民和柳紅梅逐漸熟絡起來,每到周五一起值班,柳紅梅就給他送點兒麻辣鴨脖、干果,一瓶飲料什么的,在她的診室或他的診室隨意聊著。那些漫漫長夜里,在醫(yī)院這個奇特的地方,人特別容易沖動。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就在診室里沖動到了一起。他們的沖動直接而激烈,只是梁為民從來不敢吻柳紅梅的嘴,他覺得那是不言自明的禁區(qū)。

      梁為民想,這算是戀愛了嗎?仿佛算,但事實上,除了每周五的見面,他們從未在其他時間約會過,也沒有一起看電影、吃飯,更未對其他人公開。兩個單身的人,像是兩個已婚的偷情者。只是這種事是藏不住的,醫(yī)院的同事私下里聊天,都說梁為民在追求柳紅梅,但柳紅梅始終沒點頭。梁為民也不解釋。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柳紅梅不見了。一開始,他以為她調班,不再周五晚上值班,便給她發(fā)微信。柳紅梅沒有回復。后來他到醫(yī)院人事部打聽,她們說柳大夫去參加培訓了。

      去哪兒?他問。

      她們都搖頭,說不清楚。

      又半年后,梁為民再次見到柳紅梅,竟然是在老板新開的分院的開業(yè)典禮上。柳紅梅坐在主席臺上,挨著老板,面前的桌簽寫著:柳丹。梁為民前些天聽說了,老板要開一家分院,分院院長叫柳丹,沒想到就是柳紅梅。她已經摘了牙套,人中的那顆痣也點掉了,整個人似乎脫胎換骨,加上一身職業(yè)裝,跟當初穿白大褂的柳紅梅判若兩人,卻跟她微信里的頭像完全一致了。

      梁為民坐在臺下,時不時看看柳丹。柳丹也會看向他,可能并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下面坐著的一眾員工。老梁覺得,她的眼神和豪哥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唯一的疑惑在于,她是怎么如此迅速地從柳紅梅變成柳丹的?主持人熱情地請新任院長柳丹發(fā)言,柳丹娉婷地走向話筒,鞠躬,發(fā)表了情緒激昂的講話。老梁和大家一起麻木地鼓掌,心里想,每周五有過的幽會,或許只是自己的幻想和夢境。

      3

      老梁出了烤串店,四下沒看見小孫,不知道他是醉倒在路邊還是已經坐車回去了。他深呼吸了幾口,冬日冰冷的空氣讓他的胃里也有了涼意,人清醒了一些。倒了兩趟車,坐了十八站地——比平時多坐了四站,因為坐過站了——老梁回到了位于大興的家。說是家,也還是個出租屋,他之前跟人合租,每天搶廁所,后來認識一個房東,房東在一層有個小倉庫,改成了一間房,他就租了這間房,享受獨門獨院。房租不貴,一個月一千。他一個月賺六千,房租一千,吃飯一千,還剩四千。這四千就是他的存款。老梁一年能存下五萬塊錢,十二個月四萬八,畢竟還有點兒年終獎。

      老梁看了看日歷,就快放假了,心里想,小孫托的事兒年后再說吧。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冒昧地去找柳紅梅,如果碰一鼻子灰,整個年都會過得憋屈。再說,自己和小孫的交情也沒那么深,犯不著這么急火火地去幫他。有些事,得慢慢來。這話也是對梁為民自己說的,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心里有些東西被小孫的話給鼓動得蠢蠢欲動了,沖動是魔鬼。他現在,早已有了控制魔鬼的法術,那就是不管對什么想馬上就做的事,都再等等。如果等等還想做,那便去做,但以他的經驗,大多數事等一等、熬一熬,就不想去做了。

      臘月底,拿著五萬塊錢,老梁去北京北站買一張高鐵票,兩個小時后到赤峰站。出站花十二塊錢打車到汽車站,再坐兩個小時,就到林東鎮(zhèn);又從林東坐公交,約一個小時,車一左拐,二十分鐘后,眼前出現一個村子,村子叫豐水山。進村那條土路,已經換成了水泥路,不過顯得窄,像一條繩子,把整個村子給扎成了一個莊稼捆。豐水山是老梁的老家。

      豐水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

      豐水山得名,也不是因為山,而是因為豐水洞。這里地處內蒙古北部,干旱少雨,農民種的多是山地,水澆地很少,但這個豐水洞卻常年有細流在洞壁上流淌,這股水旱年不干,澇年不漲,仿佛是從哪一片大水中引出的一個水龍頭,永遠只開到這個程度。

      老梁還是孩子的時候,方圓上百里就流傳著一句話,說豐水山的這個豐水洞,寒冬不凍,酷暑不干,這水是從天上來的圣水,能治百病。后來,村里有一年求雨,演京戲《西游記》,戲文里有一個水簾洞,是齊天大圣的所在,孩子們便說豐水洞就是水簾洞,時間一久,水簾洞便替代了豐水洞。

      傳言最盛的那年夏天,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趕著馬車、步行去水簾洞接圣水,因為水簾洞的水流很小,隊伍排了二三里地,像一條打了許多結的麻繩,太陽落山了,這些結還沒解完。有人拎著大桶,灌滿得半個小時,大家伙就不愿意了,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把圣水都接了,便找一個人,掐著表,每人灌水不能超過五分鐘。

      梁為民的大伯梁建章也捆在麻繩上。他是村委會副主任,未來的村支書接班人。他倒不貪,就拎著一個小塑料桶,灌滿能裝二斤水。梁建章說,靈丹妙藥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就不是好東西,成毒藥了。人們說,梁主任,你咋還親自排隊,你到前面去加個塞,誰還敢說啥?梁建章說,不能不能,求圣水,當然得誠心誠意,自己排隊才算誠。

      大伯之所以在這里,是因為他想生個兒子。這會兒,他們家已經有倆閨女了,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按照計劃生育政策,再也不能生了。他不甘心,還是想生兒子,他倒不怕計劃生育罰款,而是生完倆閨女之后,他媳婦再也懷不上了。他來求圣水給媳婦喝,這圣水既然能治百病,自然也該能讓他媳婦生個兒子。

      這一年,梁為民兩歲,剛脫開襠褲,學會了自己拉屎撒尿擦屁股。

      大娘喝了大伯接回來的圣水,孩子沒懷上,卻鬧起了肚子。所有喝圣水的都鬧肚子,因為說圣水不能煮開,必須原汁原味喝,否則就沒了效力。大部分人鬧肚子,茅房里蹲半天,便覺得身體里的穢物和晦氣排泄出去了,神清氣爽,胃口大開,便說圣水果然有神力。也有拉虛脫的,不得已跑到衛(wèi)生院去抓藥,甚至打吊瓶,這種也不說是圣水不行,而是說自己身體不行,虛不勝補。大娘也虛脫了。從衛(wèi)生院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圈,精神不振,且落下腸胃炎的毛病。大伯就嘆氣,說連水簾洞的圣水,也給不了他兒子,自己上輩子做了啥孽?

      這時候,梁為民他媽卻又生了老二,還是個小子。

      大伯代表村委會來家里,一邊催梁為民父親梁建成去給梁為民上戶口,一邊催他繳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罰款。梁為民的戶口本來大半年前就該上了,剛好那時候懷了老二,梁建成就想,現在給老大上了戶口,老二就成了超生,不如先拖著。但孩子生下來,計生辦的人得了信,還是給他定了超生,照樣罰款。在梁建成家里,梁建章看著滿地跑的梁為民和剛出生的小侄子,忽然有了個想法。他跟梁建成說,把老大梁為民過繼給他,給他當兒子。“你要這么多兒子有啥用,兒子可是燒錢的貨,到了我家,我想辦法給他上戶口,你家老二還不算超生了。”梁建成不敢自己定主意,說等跟媳婦商量商量。晚上,倆人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烙餅,盤算了大半夜。大伯當著村干部,經濟條件好,又是本家本姓,去了肯定吃不了虧、受不了苦,自己這倆小子,將來蓋房子娶媳婦,可是不小的折騰;再說了,抱養(yǎng)到大伯家,他就不是自己兒子了?還是。這筆賬怎么算也不虧,就答應了。所以剛近三歲的小梁為民就過繼到了大伯家。村里的規(guī)程是,過繼之后就改口,管大伯大娘叫爹媽,管親爸親媽叫叔和嬸。

      小梁為民的確過了兩年好日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管是后爸后媽還是倆姐姐,都把他當成家里的寶貝疙瘩哄著慣著。后媽也就是大娘開著小賣店,除了日常雜貨,還有孩子們喜歡的水果糖、果丹皮、汽水,雖然日子算不上多富裕,但總還能摳出點零嘴來給他們吃。畢竟是當傳宗接代的兒子養(yǎng)的,后爸后媽便十分寵愛,摳出來的水果糖、餅干都先給梁為民,然后才是倆姐姐;特別是后媽,經常摟在懷里親不夠,一口一個我的兒如何如何。后媽給他溫存和照顧,尤其是給他好吃的,他也就認,一口一個媽地叫,再在街上遇見親媽時,張口就叫嬸,親媽心里一酸,想抱抱他,他卻一擰身掙脫了。親媽臉色暗著板著,回到家里跟他親爸梁建成埋怨:真是有奶便是娘,白生他一回了,還不如生個豬娃子。說完了,立刻抱起小兒子狠親幾口。小兒子沒糖吃,但嘴巴比吃了糖還甜:媽,媽,媽,一連叫,腦袋直往她懷里拱,兩歲了還找奶吃。親媽立刻心里化成一攤水:還是我老兒子親,人啊,真是看養(yǎng)不生。從此梁為民在他媽心里,就真成了別人家的兒子。

      好日子過了兩年多,忽然有一天,蹲在田里薅草的大娘突然感到一陣反胃,起身干嘔幾聲。她沒當回事,但過了一會兒,又干嘔起來,驀然想起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不像是吃壞肚子,倒像是懷孕。大娘心里咯噔一下,默默推算了一下來例假的日子,還真有可能。晚上回去,馬上跟大伯說了。大伯不信,吃了那么多藥都沒用,連圣水都喝了,肚子還是癟著,現在怎么突然就懷上了?不信歸不信,心里總還是不踏實,于是借了輛自行車,載著媳婦去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檢查。大夫拿著化驗單連說恭喜,還真懷孕了,兩人心里又意外又驚喜。回去的路上,兩人商量,這事暫時不能往外宣揚,如果將來生出來是個女孩,抱養(yǎng)的兒子自然還是兒子,如果將來生出個男孩來,那眼前這個梁為民說不得要送回去。自此后,他們對梁為民的關心,不知不覺就減少了,尤其是孕后期,大娘越來越喜歡吃酸的,更是由“酸兒辣女”這俗語判定肚子里肯定是個兒子,大伯時時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貼著媳婦肚皮叫:兒子哎,你趕緊出來吧,爸等不及了。甚至拿村委會的公章蓋在媳婦肚皮上,說:我給你蓋個紅章,鐵定就是兒子了。有一次,上小學的大姐新買了橡皮,梁為民看見了,非要玩兒。大姐無奈,只能給他。結果,梁為民不小心把橡皮掉在了爐灰里,好好一塊橡皮燒得只剩下一丁點兒。大姐心疼得直哭,她知道,按照父母對這個弟弟的寵愛,自己得不到任何補償。不承想,大伯知道了此事,竟然給了小梁為民一巴掌,說他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敗家子,把幾個孩子都打愣住了。

      梁為民感覺到了有什么東西變了,但他又說不清楚。幾個月后,大娘生產,因為有些難產,接生婆請了好幾個,叫喊了一整天。梁為民騎在院子的墻頭上,夠剛要紅的杏子,一邊酸得倒牙一邊跟姐姐說:媽是不是要死了呀?姐姐明白怎么回事,白他一眼說:你才要死了呢。

      等到黃昏,大娘終于把超重的孩子生下來,果然是個男孩,舉家歡慶。梁為民也跟著嗚嗷喊叫,還不知道這個孩子一出生,自己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剛出月子,大伯就把梁為民送回了自己家。那時候,父母也不愿意收他,因為他弟弟本來就是超生,把他過繼給大伯后,弟弟梁為國就成了頭胎,辦戶口本時占了長子的戶頭,也就是用梁為民的準生證上了他弟弟的戶口。本來大伯當初答應要給梁為民上戶口,可過繼之后,趕上大伯要競爭村主任,政治上更上一層樓,也就沒敢折騰這個事,拖來拖去,梁為民五歲多了還是黑戶。如今梁為民一回來,再上戶口,肯定又成了超生,要被罰款。不過大伯把他送回來的條件就是,罰款他出,戶口他幫忙辦。父親也沒法反駁大伯的理由:我現在有了親兒子了,再把孩子留家里,不合適。我也不可能跟親兒子一樣對他,我兒子念書,他去放豬,你要愿意就行,我就當多個勞動力。父親終是不忍,開門讓他回了家。這時候,因為在大伯家住了兩年,他反而對自己家生分了。尤其是弟弟,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哥哥十分不滿,一張床要分給他一半,所有的吃的玩的本來都是獨占,現在都得分。

      在大伯的周旋下,梁為民上了戶口,不過他的出生年月跟弟弟換了個兒。他本是1979年生,現在成了1981年生,弟弟成了1979年生,當成虛歲,周歲按1980年算。哥哥成了弟弟,弟弟成了哥哥。他在大伯家那兩年,村里剛好搞聯產承包,合作社解散了,田地和牲口分給了個人,梁為民因為不在戶頭上,沒分到地;這么說不準確,應該是他那份地因為戶口的關系,分給了他弟弟梁為國。

      梁建成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兒子白給梁建章叫了兩年爹,回來連一畝地都沒分到,又去找他理論。梁建章一攤手,說我也沒招,你也看見了,分地都是公社的人主持的,我這個村主任啥權力沒有。梁建成回去,郁悶地喝了幾碗苞谷酒,他媳婦見他窩囊,又瞅見梁為民在旁邊和泥玩,泥點子濺得到處都是,氣不打一處來,拎起梁為民到大伯家門口大街上。梁為民他媽一把扯下梁為民的褲子,對著那兩瓣黑瘦的屁股就是一頓雞毛撣子。打是真打,但她本來倒也沒想打得多狠,可雞毛撣子一下去,梁為民嘴里一哭號,她對大伯家的種種不滿、對梁為民曾經忘恩負義的火氣就積攢到一塊,騰一下著了火,手下就沒了輕重,噼噼啪啪,梁為民的屁股給抽得紅腫一片。梁為民叫喚得嗓子都啞了,大伯家也沒人出來,是旁邊的鄰居實在看不過,伸手攔住了梁為民他媽:再打,孩子就讓你打死了。他媽雞毛撣子一扔,坐在地上哭號: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啊,我生個兒子管別人叫媽,看見我眼皮都不抬一下,別人不要了,就把他一扔,吃沒吃喝沒喝,一分地都沒分到,還不如把他餓死算了。

      到天黑,大伯家的屋門也沒開一條縫。

      那天晚上,大部分人家熄燈了,梁建章悄悄進了梁建成的院子。他帶來幾貼膏藥,讓給趴在炕上不敢翻身的梁為民貼上。梁建章跟梁建成說,白天出去走親戚了,家里一個人沒有,不知道為啥打孩子,晚上回來才聽人說的。還說畢竟管我叫了幾年爸,看著打成這樣,心疼。

      梁為民媽冷哼一聲,她看得清楚,晚飯時他們家煙筒還冒煙了。

      梁建章說,分地的事是真沒辦法,但是我跟村委會那兒爭取了,你們家西坡地的底邊,有一塊撂荒地,是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可以自己收拾收拾,隨便種點什么。等過兩年,村里誰家老人沒了,地空出來,第一個給為民分。

      事已至此,梁建成也只能認,跟媳婦兩個人跑到西坡那塊荒地,花了一整個冬天才把雜草除盡,把土里大大小小的石頭挖出來,拉回家里,壘了半面豬圈墻。第二年開春種地時,還是讓漏網的石頭崩壞了犁鏵,拿去讓鐵匠爐焊,花了二十多塊錢。谷子種下去,放苗的時候,就比旁邊的正經地矮,多施肥、多澆水,到了秋天收秋,還是矮,谷穗又小又細。再割回去,用碌碡滾了許多遍,用木銑迎風吹去谷殼,米粒小,發(fā)白。撈出來的干飯,吃著像吃稗子草籽。每次吃,為民媽都冷哼一聲敲敲桌子:梁為民,瞅瞅你這塊地打的糧食,喂豬豬都不愿意吃。梁為民大氣不敢出,頭埋在搪瓷碗里扒拉飯。碗里已經沒米粒了,只聽見筷子劃碗底的刺刺啦啦聲。全家人里,大概只有梁為民覺得這塊地打出來的糧食,跟別的糧食一樣香甜。但是他心里頭滿是委屈:又不是我要去別人家的,是你們把我送走的,咋都怪我呢?但這委屈他不敢說,甚至也不敢表現出來,但凡露出一點兒這種苗頭,他媽必定會借題發(fā)揮一下。梁為民心里也多少明白了,自己在大伯家這兩年,的確表現得“樂不思蜀”,也就懷著些愧疚,對他媽老是針對他表示了理解。許多年后,等他到了他媽那個年紀,才更多明白他媽的心態(tài),人到中年事事哀,卻又沒處發(fā)泄,如果跟他爸念叨,兩人就得吵架甚至打架,正好有梁為民這個現成的活靶子,子彈不往他身上飛往哪兒飛?

      4

      1988年,梁為民和弟弟梁為國一起上小學,還在同一個班。不過在老師和同學眼里,他是弟弟,梁為國才是哥哥,學籍上的出生年月寫得明明白白。老師交代個什么事,都說:梁為民,你跟你哥一塊去給爐子添點煤;梁為民,今天放學你跟你哥留下值日。一開始,梁為民還掙扎:老師,我比他大。老師多少也聽說過他們兄弟倆的事,就說,好好,你大。可下一次,老師還是這么說,說著說著,他習慣了,大家都習慣了,這也就成了真的。更關鍵的是,梁為國學習成績比他好,人乖嘴甜,誰都喜歡,還是個副班長,派頭拿得比班長還足,同學也自然而然覺得他更像哥。

      梁為民因為當了兩年過繼兒子,再回家后總是感到自己是個外來的,很多事很多話,梁為國和爸媽說得熱乎朝天,他在邊上聽不明白,心里就惴惴的。時間一久,他在這個家里的存在感越來越淡,吃飯的時候,他媽只拿三只碗三雙筷子到桌上。三個人扒拉半碗飯,才發(fā)現旁邊還瞪眼坐著一個梁為民,就說:要吃飯不自己拿碗拿筷子,還等誰伺候?你以為你還是別人家的少爺獨苗呢。梁為民跳下炕,趿拉著鞋去柜櫥里找碗和筷子,又到飯盆里盛滿滿的一碗飯。不管什么時候,他只吃一碗飯,怕吃多了招人嫌,所以他有時候看見他媽少拿了碗筷,也不提醒,好等著自己盛飯,能盛得滿滿當當。

      父親對他和弟弟倒沒那么大差別,當然算下來,還是更寵梁為國,這家伙每天晃蕩在他身邊,爸爸爸爸叫著。父親干活回來,他第一時間給他舀一瓢涼水,學著樣子幫他捏捏肩膀,其實總共也捏不了十下,但梁建成還是心里舒坦,覺得這個兒子知道心疼自己。這時候,梁為國趁熱打鐵,把自己考了一百分的卷子,或者是滿篇對鉤的寫字本遞給他。梁建成滿意地在他腦門上彈一下:嗨,我們家這是要出文曲星了。轉頭又問梁為民,你的呢?梁為民便把自己揉得皺巴巴的試卷和卷邊的本子遞過來。卷子剛及格,寫字本里的字被老師圈的大圈小圈,都是寫錯的或不標準的。梁建成眉頭一皺,想發(fā)火,但及時控制住了,他心里想的是:怎么也不能倆孩子都是文曲星,一個聰明一個笨,也不虧了。

      到了二年級,梁為民終于忍不得梁為國事事都壓自己一頭,想打個翻身仗。他的希望來自隔壁班的一個姓張的同學,張同學因為戶口問題,上學晚了一年,但聰明好學,一年級剛結束,他已經自學到了三年級的水平,期末考試考了全縣第一,一下子直接跳級到了三年級,反而比他班上的同學還高了一個年級。梁為民心里盤算,如果自己努力學習,到二年級期末考個全縣前三名,那他也能跳一級,直接讀四年級,這樣就比梁為國高一個年級。

      他真下了苦功夫,放學回家,在灶坑燒火都抱著語文書背課文。灶膛里填進去半捆麥秸稈,他一手捧著書,一手用燒火棍通灶膛,如果這時屋頂上空剛好一股風吹過,風倒灌進煙筒里,又順著煙筒吹回灶膛,悶在灶膛里的秸稈就會騰地一下燃起一團大火,并且隨著風從灶膛吹出。火苗躥得很高,把梁為民的頭發(fā)燒焦了一縷,甚至將他手里的書本燒掉一角。

      很可惜,不管他下多大功夫,花多少心血,期末一考試,成績也還是那樣,不但考不進全縣前三,連全班前三都考不進。梁為民心里不甘又無奈,他想不明白,自己這么努力,怎么成績就上不去呢?倒是梁為國,始終能和一個女生交錯著霸占前兩名。

      父母看著兄弟倆的試卷,亦喜亦憂,喜的自然是梁為國的一百分,憂的卻不是梁為民的成績,而是他媽那句話:這孩子怎么回事,就在別人家過了兩年,咋啥啥都隨他們家呢?他媽的意思是,梁為民笨,這笨跟她和梁建成無關,而是和梁建章有關。她這種想法也不能說沒道理,畢竟梁建章家倆姑娘,沒有一個學習好的,等后來生的小兒子上了一年級,成績更差,穩(wěn)居倒數第一名。梁為民不吭聲,心里想,這還不算完,還有機會,只要他在考大學之前能跳一級,就能超過梁為國,奪回本該屬于他的老大的位置。

      這個心思,梁為民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

      到了初中,梁為民成績提升了,梁為國的成績則下滑了。原因也簡單,梁為民有要奪回老大位置這件事吊著,時刻不敢放松,日積月累,基礎自然扎實,雖然不至于一下子名列前茅,但穩(wěn)步提升也是理所應當。而梁為國因為當慣了學霸,到了初中有了更厲害的對手,心態(tài)不適應,再加上初中開始在鎮(zhèn)子上讀,可玩可看的東西多了,也時常被同學拉著鉆進游戲廳里打游戲,心思漸漸散了,成績下滑自是必然。這一個當然一個必然,兩兄弟便經常在班級二十名左右相遇,有時候你超我兩名,有時候我落你三名,一直到初中畢業(yè)。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豐水山附近十里八村還沒有過大學生,哪個村里出一個中專生,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值得請放映隊放場電影慶祝了。按家里的想法,兄弟倆的成績考中專肯定沒希望,考高中則有戲,但是高中讀完考大學又成了比考中專還難的事,所以算下來最經濟的做法就是就此輟學,出去打工或回家種田。兩人都不想繼續(xù)種田,但各自心思不一樣,梁為民想考高中上大學,萬一考上了,他就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從此一雪前恥;而梁為國則已對念書毫無熱情,一心想著去深圳、廣州的電子廠打工,村里過年回來的打工人向他描述了那里的繁華和熱鬧,他早已蠢蠢欲動。

      不過,梁建成對哥倆的前途有自己的主張,他和媳婦商量,倆孩子不能都種地,也不能都出去打工,梁為國畢竟聰明,就是這幾年玩野了,如果能上高中,收收心,說不定真能考上大學。梁為民老實,再努力成績也到頂了,不如直接回來種田,留在身邊養(yǎng)老。本來,按照村里的規(guī)程,都是把大兒子送出去打工出副業(yè),小兒子留在家里照顧老人。但這個家里畢竟名義上梁為國是老大,梁為民是老二,這么安排也說得過去。

      中考前,梁建成把倆兒子招呼到跟前,媳婦在炕梢給他倆縫褲腳。這倆孩子長得快,褲子穿三個月,褲腿就短了,為民媽就找一條舊褲子,把褲腿截下來一段,接在現在穿的褲腳上。這哥倆的褲子就隨著身高一點一點往上長,褲腿像是各種顏色的套圈摞起來的。不過,褲腿能接,褲腰接不了,以至于他們的褲腰都比較低,一貓腰就露出半個屁股來。褲子穿在身上,總覺得要掉下去,梁為國對此倒是表示歡迎,他已經從錄像廳里看到了城里人穿的低腰褲,覺得自己正好趕上這波潮流。梁為民不適應,總覺得腰上涼颼颼的,習慣性地提一下褲子,但其實褲子沒往下掉,只是褲腰短,他再使勁提也沒用。

      梁建成跟兒子們說了自己的安排,倆人都梗著脖子不搭話,一個往左邊梗,一個往右邊梗,像一棵樹上不同方向的兩根樹杈。兄弟倆對父親的安排都不滿意,又不敢說,各自心里琢磨。梁為國想的是怎么磨嘰他媽,讓他媽同意他拿到初中畢業(yè)證就出去打工,見識花花世界。梁為民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知道,父母的撒手锏是報名費,只要不給他中考報名費,他考高中的愿望就不可能實現。不過他早就留了一手,這幾年把自己僅有的零花錢,還有撿麥穗、撿廢銅爛鐵、夏天挖藥材賣的那點錢一直攢著。他其實并不是為報名費攢的,只是從小的家庭地位讓他早早學會了未雨綢繆,覺著手里攢點兒錢,說不定什么時候能用上。

      現在就到了用的時候。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自己偷偷交錢報了名,卻不知他爸早就料到了這一招。也不是梁建成能掐會算,而是梁為國從老師那兒知道了這件事,為了討好父母就告訴了他媽,他媽告訴了他爸。梁建成去了一趟學校,跟老師說梁為民的報名費交錯了,這錢其實是給梁為國報名的,參加中考的不是梁為民,而是梁為國。老師很為難,梁為民報名的時候他問過,孩子特意說這錢是自己攢下來的,還讓他保密。他沒給保住密,催梁為國交錢的時候說漏了嘴,現在讓他偷桃換李、暗度陳倉,太對不起梁為民。但是梁建成是家長,家長的意見也不能不尊重,左右不好辦。

      等到中考前幾天,兄弟倆都拿到了準考證。梁為民那個,最后是老師自己替他出了報名費,不過沒給他報高中,報的是中專,心里想反正考不上,也算對他和他父母都有了交代。考試那天,吃過早飯,梁建成用借來的自行車載著梁為國,從家里去往鎮(zhèn)上考試。梁為民不敢讓家里知道,自己背著書包從山路跑,差五分鐘開考才氣喘吁吁進了考場。

      梁為民走出考場,迎面碰上在外面等著的梁建成,知道這事瞞不過去也沒必要瞞了。梁建成瞧見他,明白怎么回事了,事已至此,倒也沒說什么,兩個人一起等梁為國。梁建成吧嗒吧嗒抽煙,梁為民踢著一個小石子轉圈,梁建成白了他一眼,他立刻不踢了,把石子碾在腳下。直到看門的老頭鎖大門,也沒見梁為國出來。梁建成趕緊過去問,老頭說早就清場了,現在學校里一個人都沒有。梁建成蒙了。這時候,有一個跟他們同級的孩子跑過來,問梁建成:你是梁為國他爸吧?梁建成點頭。那孩子遞給他一張折了兩折的紙,他打開,上面寫著一行字:爸,我跟同學去深圳打工了,我一定賺大錢回來,給你蓋大瓦房。紙條下還有一張紙條,是一張欠條,寫著欠誰誰二百元,讓他爸把錢給還了。這錢看來是借去跑路的錢。

      梁建成腦袋忽悠一下,天上的云快速地旋轉著流動起來,學校浮到了半空中,磚頭瓦塊噼里啪啦往下掉。梁為民伸手扶了扶他,順眼看見了張紙條上的字。

      其實,梁為民知道梁為國計劃在考試這天離家出走,但是他沒跟梁建成說。一是怕說了自己就考不成試;二是覺得梁為國只是一時沖動,根本沒那個膽量。沒想到他真走了,他心里一陣輕松,也一陣不安。他走了,自己就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兒子了,如果他在外面出點什么意外,那……他不敢往下想,但心忍不住跳得厲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梁建成還以為他在擔心梁為國,嘆口氣,拍拍他說:沒想到你還這么關心你弟。

      梁為民聽了,差點流出眼淚,這是這些年來,他爸第一次說梁為國是他弟,而不是他哥。

      回去路上,梁建成沒騎車,推著車走,梁為民也就只好跟著走。一路上,梁建成都在琢磨,梁為國哪兒去了呢?跟誰走的?快到村口,他停住了,回頭看梁為民,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到答案。

      梁為民把頭扭了扭,不敢跟他爸對視。看了一會兒,因為光線暗,也因為心里頭其實沒譜,梁建成不看了,突然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他可真敢,一下子借了兩百塊錢。

      梁為國離開之后,梁為民的日子并沒有多大變化,甚至更糟了。他媽把小兒子離家出走的罪過都算到了梁為民頭上,認為是他非要考試把梁為國給逼走的,還催著梁建成去找,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哪里去找?

      一個月后,郵差一下給家里送來兩封信,一封是梁為民考上了赤峰衛(wèi)校的通知書,一封是梁為國的信。梁為民有運氣,重新組建的赤峰衛(wèi)校第一年招生,沒什么人報名,為了招滿額,分數線降了又降,梁為民被卡線錄取。梁為國在信中說,自己跟同學到了深圳,已經在一個電子廠上班,流水線,每天給電子板焊電路,一個月四百塊工資,干得好,一年后當小組長,一個月就有五百。“我要發(fā)大財了,爸媽,”他在信中躊躇滿志,“等我賺了足夠的錢,我就回去給你們蓋三間全磚的房子,給我媽買裙子、雪花膏、擦手油,給我爸買帶過濾嘴的香煙、玻璃瓶的白酒。”他也沒忘了梁為民,“還有我弟,他要考上中專,以后的學費我包了。”

      “我們學校不要學費,還發(fā)生活補助呢,我上學不用家里一分錢。”梁為民說。這是他的底氣,更是他對那句“我弟”的不滿。

      這句話確實硬氣,他爸他媽沒法對此質疑,只能念叨:也不知道為國在那邊累不累,吃不吃得慣。或者兩個人互相說,唉,這要是兩個兒子都跑出去,咱倆老了病了沒人管,直接喝一瓶敵敵畏,死屋里干凈。躺在炕梢假寐的梁為民不接他們話茬,他知道,這些話里的意思,還是想把自己留下。他不會留下的,雖然沒能如愿考上高中,能上個衛(wèi)校也不錯,只要離開這兒,哪兒都是廣闊天地。

      5

      四年后,梁為民衛(wèi)校畢業(yè),身份證上他剛十八,實際年齡已經二十了。除了必須看證件的時候,其他時間,他對人都說自己二十。這四年,他學了點兒東西,可也不多,他那點兒天分一到真正的專業(yè)學習上,立刻顯得捉襟見肘。他還是肯花力氣,但有些東西要靠悟性,死記硬背能記下不少知識,可看病尤其是中醫(yī)這個領域,個人的靈性和靈活性更重要。都是感冒發(fā)燒,對不同的人就要用不同的藥,梁為民能把藥方多少克、誰和誰相沖背得清清楚楚,卻不會隨機應變做調整。于是,四年下來,所有知識性的考試,他都能拿個七八十分,所有實踐性的考核,他只剛剛及格。他那點銳氣全都磨沒了,也知道自己天分如此,不可強求,只勸慰自己,及格就是剛好,剛好也是好。讓他沒想到的是,畢業(yè)時不包分配了,全部推向社會自主就業(yè),那群同學里,誰有醫(yī)院的門路就去醫(yī)院,誰有衛(wèi)生系統(tǒng)的資源就去衛(wèi)生系統(tǒng),啥都沒有,哪兒來的回哪兒去,自謀生路,自求多福。梁為民無處可謀,折騰一圈,又回到了豐水山村。他畢竟有個衛(wèi)校畢業(yè)證,很容易在縣里申請了一個執(zhí)照,在村口開了家小診所兼小藥店。無論如何,倒是不用跑到田里,順著壟溝受苦受累了。

      二十歲的梁為民每天坐在診所里一張從小學淘汰下來的榆木桌子后面,給村里人號脈、開藥、打針、輸液,跟全中國其他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沒什么分別。不過,由于謹小慎微的本性,他只看小毛病,開藥也是盡可能按最低劑量開,三天能好的,他給治到五天。時間久了,村里人自然不滿意,別人治感冒,頂多吃一個星期藥,你這咋吃十天?我這不是得多花三天的錢么?他倒是提前想好了應答,拿出藥盒,從里面找出一張薄薄的藥物說明書,指著用藥禁忌和副作用說:你瞅瞅,是藥三分毒,下藥猛,病當然好得快,可是中毒也深啊。咱們這又不是大毛病,多吃兩天藥怕啥?藥不在多也不在少,而在剛剛好,是吧?眾人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關鍵是村里就這一個大夫,除非你再走幾十里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沒人愿意舍近求遠,久而久之,便也都習慣了他的慢,甚至有時候還說:梁大夫性子慢,但是穩(wěn)當。

      村里只有一個人不在他這里看病抓藥,就是他媽。他媽覺得他可能給自己下毒。這當然是杞人憂天了,別人都不相信,只有他媽一個人言之鑿鑿:這孩子從小就有心眼,變著法地把他哥弄走,他自己考了中專。再說了,他恨我。梁為民也不解釋,他知道解釋沒用,他媽的病,根兒還在梁為國身上。當年,梁為國跑到深圳打工,頭一年還往家寄錢,第二年錢就越來越少,到第三年,不用說錢,連信也幾乎沒有了。梁為民快要畢業(yè)前,梁為國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來一個女子,說是自己在外面談的媳婦。這媳婦說一口誰也聽不懂的話,梁為國說那是南方話,至于是南方哪兒的話,他也說不清。他倆在一起有段時間了,連比畫帶猜,能明白彼此的意思。說是媳婦,但這個女子是外來的,沒有戶口,也辦不了結婚證。辦不辦證其實不重要,只要他們住在一塊兒,再請親戚朋友吃個飯,也算是結了婚。既然結了婚,他媽便不想再讓他們去打工,把二人留在了村里。梁為國不愛干農活,他畢竟去過大城市,見過大場面,知道現在時興什么,拿打工賺的那點兒錢,到城里買了一個臺球案子,擺在村口的廣場上,五毛錢一局,十塊錢包場半天。后來,他的臺球生意收費更精細化,一分錢擊打一次球,要不然有的人一局球就能打一個下午。連那些只有幾毛錢的半大孩子也忍不住試一試,叮叮當當,只幾下,零花錢就進了梁為國的腰包。梁為國搬一個樹墩鑿成的小凳,坐在旁邊,嘴里嚼著早就沒了甜味的泡泡糖,每隔幾秒鐘吹個泡泡。泡泡吹起來,瞬間破了,泡泡糖粘在他的鼻子上,他就伸舌頭,把泡泡糖舔進嘴里,繼續(xù)嚼。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休不止。他帶來的那個媳婦,后來喝多了酒說漏嘴,其實不是中國人,而是從南邊哪個國家來的,叫阿妹。在他的酒話里,演的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阿妹家里困難,有人介紹她偷渡來中國打工,來了之后,所有的錢和證件都被介紹人收走。梁為國和阿妹就是在工廠認識的,有一次,阿妹被廠里的小混混欺負,梁為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別人拔刀,他胳膊上被劃了一道口子,好在人確實救出來了。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個子女孩,阿妹既感激他的相救,又因為舉目無親,兩人迅速熟絡。后來廠子倒閉,廠長跑了,介紹人也不見蹤影,阿妹無處可去,加上她又沒正式身份,梁為國思來想去,能走的路只有一條:回家。阿妹也只好跟著,她清楚,回家就意味著他們正式成了一家人,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國自己的家了。可她別無選擇。

      一開始,家里人村里人都不習慣這個阿妹的稱呼,叫她為國媳婦,她聽不懂,叫她阿妹,她就抬頭笑笑,漸漸大家也就叫慣了阿妹。阿妹能干、勤快,深得婆婆的歡心。為民媽帶著她下田薅草,阿妹干得比她還快,還仔細。梁為民他媽在后面看著她撅起的大屁股,心里十分欣喜,大屁股生兒子,更重要的是這個媳婦身體好。城里人不知道,農村人娶媳婦為啥要娶大屁股、身體健壯的,以為只是因為“大屁股生兒子”的笨想法,其實還有其他考慮:身體好,也就能干活,能干活就會過日子;還有,身體好的人,沒那么多矯情,也不容易生病,生病不但不掙錢,還要花錢了。誰家里愿意整天養(yǎng)一個病秧子呢?

      有阿妹跟著父母種田,操持家里,梁為國安心地在做他的臺球生意,賺點兒錢,買一瓶雪花膏哄媳婦,買二兩小蛋糕孝敬他媽,再打兩斤散白酒孝敬他爹,剩下的他都自己抽煙喝酒啃豬蹄,隔十天半個月,他騎摩托車跑林東鎮(zhèn),錄像廳里看一整宿錄像,后來網吧開始流行,他就在網吧里QQ聊天,第二天黑著眼圈回村。他媽整天圍著小兒子和兒媳婦轉,沒有工夫管梁為民,梁為民也覺得自己跟家里人不親,不想熱臉去貼冷屁股,漸漸習慣了一個人生活。過年的時候,他會回去,跟他們一起吃頓團圓飯,點兩個爆竹,看著它們在深黑的夜空里炸燃,急匆匆地發(fā)出一聲吼叫一點光亮,然后墜落在大地上。餃子一吃完,他便回到自己的小診所,把爐子燒熱,用鋁飯盒熱點誰家殺豬時給的殺豬菜,再擺幾顆花生,一個人看春節(jié)聯歡晚會,喝二兩酒,然后在零點的鞭炮聲中沉沉睡去。睜開眼,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生活循環(huán)往復,好像能永遠如此。偶爾,他也會盯著病人滴答滴答的輸液瓶想,自己的重復和梁為國的重復,不是一回事。但具體有什么不一樣,他一時也想不清楚。

      一年秋天,大伯梁建章家鍘干草,就是北方農村人家,把收完的谷子秸稈,用一種專門的機器鍘成兩厘米左右的小段,存在倉子里,冬天的時候用來喂牛羊。大伯家養(yǎng)了二十只羊,每年秋天都得鍘一倉房干草。柴油機突突突搖著了,鍘草機轟隆隆轉起來,大伯發(fā)現人手不太夠,就喊旁邊玩的大丫頭的兒子、自己的外孫毛豆:去二姥爺家找你大舅來幫忙鍘草。毛豆得了令,飛奔而去。他先是碰到了梁為民,他剛給一個突然犯高血壓的人輸液回來。梁為民問他,毛豆,跑什么呢?毛豆說,舅啊,我姥爺找你去幫忙鍘草。梁為民自從當年離開大伯家,對他家便心里存有了怨氣,不想去給他們幫忙。便說,你姥爺咋說的?毛豆說,我姥爺讓我找大舅去幫忙鍘草。梁為民說,毛豆啊,你忘了從小你喊誰大舅啊?毛豆忽然反應過來,說:哦,我知道了,你不是我大舅,你是我二舅,我大舅在村口打臺球呢。梁為民掏出一塊酸酸甜甜的山楂丸給他,說:聰明。

      毛豆嘴里含著山楂丸,繼續(xù)跑,跑到村口看見因為喝酒整天紅著面孔的梁為國,便說:大舅大舅,我姥爺讓你去幫忙鍘草。梁為國一愣,心想自己也沒咋干過這活啊。剛好那會兒沒人玩臺球,他又好熱鬧,知道干完活肯定要吃飯喝酒。一吃飯喝酒,人們就會問他出去打工的事,問他廣州什么樣、深圳什么樣,還問他到底是怎么把不知哪國的媳婦拐到內蒙古來的。他就能借著酒勁跟他們一通胡侃,附以網吧看來聽來的各種新聞,把那些人聽得驚嘆不已。在這真真假假的胡侃里,梁為國能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樂,仿佛他又重新出了一趟門。現如今不用真出門了,他只要能上網,就能知道天南海北的事。他計劃著,等攢夠了錢,自己也買一臺電腦,擺在臺球案子旁邊,有人打臺球,有人打電腦游戲,那才叫熱鬧。

      梁為國抱著兩根臺球桿,讓毛豆把花花綠綠的十幾顆球裝進袋子拎著,兩人一起往梁建章家去。毛豆得了拎臺球的活兒,心里升起些驕傲,把嘴里那顆糖嗦得吱吱響。

      梁為國一到,大伯也愣,他本意是讓毛豆去找梁為民,在他的想法里,梁為民才是老大,但是毛豆他們從小被梁為民他媽教育,喊梁為國大舅,喊梁為民二舅。在孩子眼里,大舅只有一個,就是梁為國。來也來了,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這種活年年干,沒多難,很容易上手。

      梁為國湊到鍘草機跟前,看了兩眼,說:我還當多難呢,簡單。便開干,他很快掌握了技巧,干得很溜,心里頭有點小得意:我媽老說我不會干活,這有啥呢?

      半個小時后,慘案發(fā)生了。梁為國畢竟喝了酒,更主要的是別人干活都穿輕便衣服,把袖子挽起來,他穿個的確良襯衫,袖子老長,讓他挽上,他說不用,這樣更瀟灑。結果,鍘草機的齒輪咬住了他瀟灑的袖子,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把他整只左手碾進了鍘刀里,嘁里咔嚓,骨頭太硬,憋滅了柴油機。梁為國哀號慘叫,旁邊干活的人都嚇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大喊救人啊,救人啊,可又不知道怎么救人。這時擺弄柴油機的師傅從屋里奔出來,看了一眼,心里知道完了,梁為國的手保不住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鍘草機拆開,梁為國已經疼暈了過去,刀片和齒輪上都是碎肉碎骨頭,地上的干草一片血紅,血腥味飄滿場院。梁為民這時候也拎著急救箱趕來了,迅速給梁為國包扎,又用一個大塑料袋把混合著碎手的干草一股腦兜起來,大喊:快,去林東縣醫(yī)院。

      有人找了一輛皮卡,眾人把梁為國抬到車上,頭下墊著一床被子,防止顛簸時碰撞。車一發(fā)動,他悠悠醒來,嘴里哀號著疼,還沒意識到自己沒了一只手。

      那只手毫無接上的希望,那甚至已經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堆手了。當梁為民懇求大夫一定保住梁為國的手時,縣醫(yī)院的外科大夫笑了,因為是同行,偶有業(yè)務上的交流,他認識梁為民。他笑是因為你梁為民好歹也是個大夫,怎么會說這么沒譜的話?這手別說在縣醫(yī)院,你就是到北京到上海,甚至到美國去,也不可能接上。

      兩個月后,梁為國出院回家,整個人都頹了,陰郁里是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勁兒。他的臺球,他的電腦夢,統(tǒng)統(tǒng)隨著那只手灰飛煙滅。他媽更頹,但他媽的頹包含著恨,她第一個恨的是梁為民大伯家。不是你們家鍘草,我兒子怎么能丟一只手?大伯家當然是理虧的,治療費住院費肯定要出,除此外,又湊了些錢送過來。梁為民他媽把錢丟出去,不過沒丟到大街上,而是丟到了門口往里一點。丟到大街上,大伯肯定就要撿起來,丟到門里一點兒,既表示了她的不屑不接受不甘心不忿不滿,又能在他走了之后撿回來。這樣拿回來和直接接受是完全不一樣的,直接接受就表明賠償已經結束,而這樣拿回來就說明你們的賠償遠遠不夠,你還要持續(xù)不斷地賠下去。

      他媽第二個恨的,是梁為民。為什么是梁為民?因為她已經打聽清楚了,大伯最開始讓毛豆喊的是梁為民,梁為民不承認自己是大舅,說梁為國是大舅,毛豆才又喊了梁為國。或者說,就算應該有一個人丟一只手,也應該是你梁為民,不是梁為國。如果你梁為民去了,這事可能就不會發(fā)生,誰的手也不會丟了。不是嘛,每年村里都鍘草,鍘了幾十年了,別人怎么都沒鍘掉一只手呢?連根手指頭都沒少啊。恨著恨著,想法就更多了,她甚至覺著梁為民來急救時是故意拖延,讓小兒子的手錯過了最佳接上的時間。她跟梁建成如此念叨,梁建成說她瘋了,這怎么可能?為民再不滿,也不會這么狠毒的。她說怎么不可能,梁為民恨咱們,他小時候被送人,后來回來后妒忌我們對為國好,他想考高中你也不讓,把報名費截留了,等等等等,這些事他都一直記著,心里頭恨咱們。有恨就有報復,他就是趁機故意報復為國。

      梁建成嘆口氣,心里亂得像暴雨過后的麥地,一片枝枝蔓蔓,還都沾泥帶水。

      梁為民嘗試跟他媽解釋,但他媽不聽他的解釋,甚至說:你越解釋就說明你越心虛。后來,他也就不再解釋了,但他自己心理壓力挺大,他媽對他的懷疑雖然毫無道理,可在邏輯上,的確是自己讓毛豆去找的梁為國,然后梁為國斷了一只手。

      梁為國住院那些天,是梁為民和阿妹輪流陪床。阿妹比他們想的堅強,知道梁為國斷了手,沒掉一滴眼淚。婆婆心里嘀咕:這個媳婦是不是對為國沒什么感情?只是阿妹對梁為國照顧得無微不至,幾乎是日夜守候在醫(yī)院里,她也說不出什么。

      不陪床的時候,梁為民自己躲在小飯館里喝酒,喝著喝著,渾身發(fā)抖。他腦海里老是梁為國那一堆碎掉的手混合著干草的樣子。在醫(yī)院里,當醫(yī)生宣布絕不可能把碎手拼好接上之后,塑料袋里那些碎片瞬間失去了血色,從一只手變成一堆毫無生氣的骨頭和肉。他拎著那個塑料袋,不知該怎么辦好。他不可能丟掉它,因為梁為國醒來之后肯定會找自己的手,即便接不上,他也會找。他就一直拎著弟弟的手住在醫(yī)院旁邊的小旅館里,晚上,他會夢見自己窒息,在幾乎死去的邊緣又驚醒過來。那只手放在床底下,同時也在他的脖子上,只要他睡著,它就會扼住他的喉嚨。

      后來,梁為國從手術中醒過來,終于明白自己的手接不上了,哭了幾天。

      梁為國說,哥,我的手呢?

      這是這么多年,他第一次喊梁為民哥,以前他都喊梁為民老二,從外面回來后就喊他大民。這個大民叫得委婉,既不是哥也不是弟,但大字多少還算是有點對梁為民的尊重。

      梁為民指了指地上的塑料袋。袋子已經有一種腐味,他不得不又套上兩層,盡量系得緊一點兒。

      梁為民說:都在這兒呢,我一直隨身帶著。

      梁為國看著塑料袋,嘴唇動了動。

      梁為民知道他的想法,說:你別看了,看了更難受。如果你實在想看,就看看自己的右手吧,左手就是右手顛倒了個兒。

      梁為國閉上了眼睛,說:左手就是左手,右手就是右手。

      又過了一會兒,嘆口氣說:找個地兒埋了吧,看著鬧心。

      梁為民沒把那只手埋掉,他托人找到鎮(zhèn)子上的火化廠,讓火化工把它煉成了灰,裝在一個小瓶子里。他把小瓶子給了梁為國。

      “你自己好好留著,將來你老了,放在一起。你總不能死了之后還少一只手。”梁為民說。

      梁為國找了根紅頭繩,把小瓶子拴住,掛在自己懷里,像掛了一塊懷表。

      因為長期失眠,梁為民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三天兩頭給別人拿錯藥,輸液的時候看不清血管,平時兩三次就能扎上的針,有時候要六七次。村里人說,老天爺帶走了梁為國一只手,好像還帶走了梁為民整個的魂兒。針多扎兩次沒事,但藥用錯一次就完了。梁為民沒想到,還有更大的事故等著他。

      村里有人肺炎發(fā)燒,要輸青霉素。他記得青霉素過敏的事,按照流程給那個五十歲的婦女做了皮試,沒問題。這一次血管找得準,一次就把針頭扎上了,青霉素和葡萄糖滴滴答答輸進婦女的血管,不到五分鐘,就起了嚴重的過敏反應,他一邊急救一邊打電話找車,沒等送醫(yī)院的車開來,人就沒氣了。梁為民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做了皮試,不過敏,怎么一輸液就過敏了呢?無論如何,人沒了。但是在農村,人們認為大夫有責任,但婦女自己也有責任,她的責任就是她命該如此。梁為民把這幾年賺的所有的錢都賠給那戶人家,關了診所和藥店,他只能離開這兒,他沒臉在這兒活了。人們已經在傳說,他是一個天煞孤星,他不但克了梁為國一只手,還害了村里人一條命,只要他在,大家不定遭什么災禍。

      在離開豐水山村去沈陽的長途客車上,他突然間想明白皮試的事兒了。那段時間,他一直在忙著照顧梁為國,早就忘了皮試的有些藥過期了,根本試不出是否過敏。

      梁為民看著車窗外連綿的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來,他的責任也是他的命。

      想明白這一點,他心里松快了不少,瞌睡還是不來找他,他就想起自己念衛(wèi)校時的許多事。

      幾年前,他剛去衛(wèi)校上學時,懷著逃出山溝的激動,覺得自己也許就此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了。盡管那所學校是在赤峰市的郊區(qū),偏僻、荒涼,離最近的小鎮(zhèn)都有二十公里,比豐水山村到林東鎮(zhèn)還要遠,但是,他看著那新建不久的紅磚青瓦的房子,還有貼著白色瓷磚的五層教學樓,心里仍止不住激動。上課下課時,響徹整個學校上空的電鈴聲也是高亢悅耳,比他在初中所聽到的敲鐘聲要好聽。更讓他激動的,是看見那些從赤峰各地而來的學生,甚至還有自治區(qū)乃至外省市的人,他們的神態(tài)、口音和穿著,都讓他有突然置身萬花筒的感覺。

      宿舍里八個同學,兩個來自赤峰郊區(qū),四個來自赤峰的其他旗縣,還有一個是通遼的,一個是河北承德的。按實際歲數,他應該排行老大,但是他實在不好說自己和弟弟的年齡互換,其實比身份證和學籍上的年齡大兩歲的話,便默認了1981年出生——如果他是1979年的話,會被輔導員選為班長,班主任的選擇標準十分簡單,就是找年齡大的。“年齡大的穩(wěn)重。”其實毫無道理。這讓梁為民遺憾了半個學期,直到后來班級的同學熟絡起來,特別是同級的女同學們,明顯對八〇后的同學更熱情一些,他又感到年輕一點兒的慶幸。

      梁為民讀衛(wèi)校,父親不置可否,但本心還是高興的,母親卻十分不滿,因為家里少了一個計劃中的勞動力,還是只有他們老兩口侍弄那十幾畝山坡地。年歲時好時壞,有時一整個夏季都是干旱,太陽仿佛把全部的熱量都給了這一個村子,只有水簾洞里還有陰涼,石壁還滴著水,可那點兒水像是輸液管最后那點兒藥,滴滴答答,什么也救不了。

      “神仙也渴死了。”人們說。

      村里的土井有一半都干了,水管又往地下砸了四五米,也只打出渾黃的泥沙。梁為民他媽一邊在燙腳的地上薅草,一邊咒罵,有時候是咒罵他爸爸,說的還是晚上睡覺的事,罵他能吃、愛放屁,睡覺打呼嚕、窩囊。有時候是罵老天爺,說它瞎了眼,不下雨,這是要收人。更多的時候,則是罵梁為民:“敗家子啊,念完初中還不行,還跑出去花錢。你看前頭老孫家的兩個兒子,趕著馬車,從十幾里外的水庫拉水澆地,我看到了秋天,咱們全家就餓死吧。”沒什么新鮮話,如果有一些天沒有罵梁為民,那一定是他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省下一點錢,匯到了家里。她用那些錢去代銷點買黃油餅干和大山楂丸,逢人卻說這是小兒子梁為國孝敬的,對梁為民只字不提。

      晚上,躺在土炕上睡不著,他媽聽著他爸的呼嚕聲,以及老鼠從地角跑過的聲音,心里會生出一些愧疚,想梁為民其實沒做錯什么事。但是想著想著,便又想起小兒子遠在千里之外,責任又都歸在梁為民身上了,心下不免再次生出憤恨。偶爾,她會覺得自己這種憤恨來源于她幾十年一直治不好的哮喘,來源于她從小就過的苦日子,來源于她生活里的一切,可是她得找一個具體的憎恨的對象才行,總不能每天對著虛空咒罵。她不太敢往下想,想深了,她就誰也不敢恨、不舍得恨了。

      前幾天,梁為民寄回來的錢多了一倍。她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寄回這么多錢?她覺得梁為民寄錢,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不靠家里也能念成衛(wèi)校,而是來笑話她的。

      梁為民能多給家里寄錢,是因為他找到了一份勤工助學的工作。說起來,這個活兒也算不上工作,特簡單,你只需要把身體貢獻出來就可以了。他們畢竟讀的是衛(wèi)校,老師講課時經常需要一具身體,說說奇經八脈在哪兒,摸摸腸肝肚肺在哪兒之類的,這就得有人當醫(yī)學模特。很多學生都不愿意干,有的是因為抹不開面子,覺得丟臉,有的是因為瞧不上那幾十塊錢補助,這正好給了梁為民機會。自一年級下學期有了實踐課,他就成了班里御用的醫(yī)學模特:把胳膊伸出來,讓全班同學練習扎針,滿胳膊針眼;躺在病床上,假裝病人,任實習生隨處捏按;站在解剖室里,抱著一具骷髏,給同學們展示全身的三百多塊骨頭是怎么組合在一起的。別的年級、別的班也有醫(yī)學模特,但他們要不做的時間不長,干兩節(jié)課就不想干了,只能換人;要不就是配合度不夠,也不是故意不配合,而是總放不開,扭扭捏捏、猶猶豫豫,聽診器還沒伸到衣服里,心跳就上了一百。只有梁為民,他當醫(yī)學模特的時候,特別職業(yè),讓擺什么姿勢就擺什么姿勢,哪怕是穿個短褲,光著上身,幾十個人輪流摸他的頸動脈、甲狀腺、乳腺甚至腋下,他也能不動聲色,仿佛真是一具假人。久而久之,梁為民成了衛(wèi)校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傳奇,連上級下來檢查,學校的課堂展示也專門請他去當模特。多少年后,梁為民每天摸別人的頸椎、甲狀腺,看別人的屁股時,偶爾會愣神地想起念衛(wèi)校時自己當模特的事。腦子里浮動著一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形容他的情況并不準確,在他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一條涇渭分明的河,就算有,他也是一直在河流之中,而不是岸上,更沒有此岸彼岸。不過,他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了,時間如流水,嘩嘩從他身邊淌過去,他無能為力。

      6

      2000年左右,中關村的電子一條街開始占據各種網絡頭條,甚至還有了“中國硅谷”的外號。老百姓對那些高大上的電子研究所、高新技術看不懂,他們更關心那些時興且實用的新玩意,所以網上、報上是硅谷,在普通群眾口中,還是叫電子一條街。

      海淀黃莊附近的每一棟大廈的每一層,都排滿了一個挨一個的玻璃柜臺。柜臺里擺著硬盤、電腦主板、鼠標、鍵盤、數據線,你能想到的所有電子零件,都能在這些短則一米、長不過兩米的柜臺里找到。其實這些二道販子倒賣的東西遠不止如此,投影儀、攝像頭、顯示器、各種充電器、DVD影碟機、優(yōu)盤、光碟,包括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來的毛片,應有盡有,所以在理論上說,你只要走進一棟大廈,隨便問一個小柜臺,就能買到當時的任何一種電子產品,區(qū)別只在于價錢和質量。這里到處都是生意,也就到處都是套路,那些不熟悉行情也不懂專業(yè)的學生、打工仔和辦公室白領,經常連一層都沒逛完,就買到了自己要買的東西,甚至還被推銷了幾盤光碟、一個優(yōu)盤。

      海龍大廈于一年前落成,在此之前,中關村大街的東西兩側都是路邊攤,是最早的“電子一條街”,也有人叫電子大排檔。春江水暖鴨先知,敏感的人不但預感了電子行業(yè)在新世紀的發(fā)展壯大,更看到了規(guī)模化的效應,于是迅速花錢建起一座大樓,路邊攤搖身一變成了玻璃柜臺。人還是那些人,產品還是那些產品,但一進到樓里,一切仿佛都高大上起來。那時候在海龍,最快最賺錢的業(yè)務是組裝電腦。一臺品牌機,少則八千,多則兩萬,而類似功能和配置的組裝機,全買下來也就五千塊而已,當然,你如果要運行大容量數據庫或者打高清游戲,可以加錢提高配置,比如把電腦內存升級、硬盤空間升級、顯卡升級、主板升級,甚至連鍵盤和鼠標都有專門為游戲設計的高靈敏、高精度的。在這里,錢就是電子,就是數據,就是科技,就是未來,它們相互之間催生,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反過來也一樣。

      一座大廈,就是一個江湖,而整個中關村,雖然名為一個村子,實則是一個更大的江湖。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這是那些年在北京高校論壇上流傳的一句話,說的是人們走進中關村,或多或少都要被這些精明的小販宰一刀。海龍投入使用的第二年,梁為民帶著自己所有的積蓄,一個猛子扎進了這個江湖,他當然算不上一條龍,至多是水里的一條小泥鰍。這條小泥鰍,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也能跟周圍的人一樣,借著電子產品熱的東風大賺一筆。

      聽到那些百萬富翁的傳說時,梁為民還在沈陽的一家民營醫(yī)院里當護士兼大夫,那是一家肛腸醫(yī)院。離開內蒙古之前,他還從來不知道全中國竟然有這么多肛腸醫(yī)院,更不知道有這么多人有肛腸病。幾乎每個城市里,你走幾個路口,就能看見一家肛腸醫(yī)院,或者是肛腸醫(yī)院立在布告欄上的廣告。念衛(wèi)校的時候,老師似乎說過,這些年,隨著經濟條件越來越好,中國人的飲食習慣和工作方式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肛腸病越來越多了。比如說,很多肛腸病跟長期久坐有關系,這說明辦公室的白領比例明顯增長了,另一些則是因為吃的口味過重導致的,這也能從大街小巷越來越多的湘菜館、川菜館、麻辣燙、串串香里得到印證。

      他不懂肛腸科,其實整個醫(yī)院也沒幾個人懂肛腸科,他們醫(yī)院里,大部分都是跟他一樣的半吊子大夫。他們學了一些基本知識——你只要比病人懂得多一點兒就夠了,大部分肛腸病也無非那幾種——痔瘡、肛瘺、腸炎,上升到腫瘤階段,就超出他們醫(yī)院的業(yè)務范圍。去這里看病的,大都是“難言之隱”,他們的套路通常是無事找事、小事化大,先給病人做常規(guī)檢查,但凡有一點兒指標不符合既定標準,一定危言聳聽地告訴你病情嚴重。其實,很多檢查不過是為了讓病人對診斷更加信任而已,總之一個宗旨,就是讓病人覺得自己情況不容樂觀,但是——萬事就怕這個但是——但是,我們醫(yī)院完全可以做到手到病除。手就是手術。只有做手術,才能賺到錢。而做手術的大夫,大部分是他們從公立醫(yī)院里高價請來的,雙方分工明確,找到病人、安排手術,大夫來了主刀,手術完拿勞務走人,他們再負責把病人盡可能多地留在醫(yī)院。很多人來的時候只是略微便血或者瘙癢之類的小毛病,他們便貌似客觀地提出建議,建議的主要方式就是給他們展示那些病情嚴重者的恐怖照片,以及拖延下去對生活的嚴重影響,大部分人都會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敗下陣來,在手術告知書上簽字。

      這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其實都沒有痔瘡,根本不用手術,但他們有的是辦法讓患者同意手術。這種手術,他們就會讓醫(yī)院的醫(yī)生自己做,其實什么都沒割下來,不過是在肛門割一個小口子,再縫上,然后開一堆消炎藥。做戲做全套,病人經歷一個完整的痔瘡手術的過程,仿佛真有個瘤子被割了去。一周后,病人帶著白挨了一刀的屁股滿心歡喜地痊愈出院,還不忘幫他們做宣傳:這家醫(yī)院的大夫水平高,做手術一個星期就好了。

      那幾年,梁為民還是攢了點兒錢。后來,又轉戰(zhàn)了幾家民營醫(yī)院,干的活大同小異。直到有一次,他親眼看著這家醫(yī)院把一家農村來的人騙得傾家蕩產,然后那個本來沒什么大病的男人死在了手術臺上,才徹底離開了這一行。割個假痔瘡,騙點兒小錢,他沒什么心理負擔,可把一個肝部的囊腫非說成癌癥,還要開刀治療,結果把人治死,這的確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范圍。尤其是,他許多次想起因為自己失誤而過敏死亡的村里人,也想起梁為國碎掉的那只手。這么多年了,那只手一直沒有放過他。無數個夜晚,他夢見那個村婦打著吊瓶,幽幽向他走來。抬眼一看,輸液管上面哪里是什么吊瓶,是梁為國的那只手,血緩慢地往下滴著。

      他醒過來,再也睡不著,開始想自己到底該去哪兒,該干什么。有一天,他值夜班,值班室的電腦死機了,怎么也鼓搗不開,他索性把主機拆下來,又組裝回去,一按,啟動了。他又想起那些中關村百萬富翁的傳說,心中一動,明白到了離開這里的時候了。

      不久后,他身上揣著這幾年攢的一萬塊錢,徜徉在北京的街頭,不知往何處去,也不知該干什么。某個夜晚,他在游蕩中想起在沈陽時聽到的那個傳說:北京有個中關村,那里每天誕生一個百萬富翁。而這些百萬富翁,都是賣電子產品起家的。當時的他聽得心動不已,只是覺得自己這方面的知識一點都不懂,只能是想想。現在,他既然已經在北京了,便不能只是想,總得做點什么。于是,他在中關村附近游蕩了半個月,每天去跟那些攤販聊天,發(fā)現其中一多半以上都不是學計算機的,都是門外漢。他得到的結論也得到了鼓勵:做二道販子,不需要專業(yè)知識,賣雞蛋的從來也不下蛋嘛。那時候,國家鼓勵這類新興產業(yè),各種證件辦起來就快,兩周的時間,梁為民就拿到了經營許可證,也租到了一個小柜臺。萬事開頭難,但這事相反,開頭簡單,真經營起來難。先得找合適的進貨渠道,更得摸清整個海龍大廈同類小店里的運行方式,當然更得吸引客源,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不通暢,錢都不會流進他的腰包。所以,梁為民很快就明白了,一條河里都是魚,并不代表你跳進去就能撈到魚。不過,他能從周圍人那里感覺到,這條河的確有魚,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能聽說某家小店升級為代理商之類的消息。這讓梁為民覺得,成為百萬富翁仍然是可能的,前提是必須堅持下去。

      還好,他撐住了,在這個每天都有新公司成立和老公司倒閉的地方,活下來了。

      那一年,梁為民倉皇離開,梁為國留在了家里。大伯梁建章在從村主任上退下來之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幫梁為國安排了工作,算是對侄子在他家丟一只手的補償。他花錢找人給梁為國弄了個進修學校的文憑,然后用這個文憑,把他弄到村里的小學當了老師——無論如何,他總還有教小學生的能力。否則,這個一只手的人能干什么呢?

      梁為國所有的沖動和心氣,都和那只手一起消失了,他一夜之間就從一個浪蕩子變成了一個中年人。不久,阿妹懷上了孩子,竟然還是三胞胎,三個兒子。這讓梁建成一下子挺直了腰板,雖然梁為國沒了一只手,可是他有仨孫子,一個孫子兩只手,比誰家的手都多。

      梁為國在小學里上課,左邊袖子空空的,走起路來晃蕩著,后來他便讓妻子把它裁短,或者卷起來。沒過多久,梁為國漸漸發(fā)現,人其實不需要長兩只手,所有事一只手都能完成,只是完成得慢一點兒、麻煩一點兒。他甚至從自己的不方便中發(fā)現了某種樂趣。他一只手翻書,一只手掐著粉筆在黑板上寫“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一只手騎自行車,一只手解開褲帶撒尿,一只手擦屁股,然后再用一只手把褲帶系上。褲帶是他媳婦阿妹特制的,左邊是一條帶子,右邊縫成一個環(huán)扣,把帶子伸進環(huán)扣里,折回來,這邊褲帶上縫著一排扣子,他只要根據肚子的大小,把帶子上的扣眼扣在不同的扣子里就行了。唯一讓梁為國覺得一只手不如兩只手的,只有在抱孩子的時候,不管他右手多有勁,一次最多也只能抱起兩個兒子,另一個抓著他空空的袖子,爸爸爸爸地哭叫。他只好讓他摟住自己的脖子,把他吊在胸前。兩分鐘后,小家伙胳膊酸麻,又從他胸口出溜到地上。

      他已經習慣了一只手生活,對造成這件事的人的怨念,也逐漸變淡、消散,因為痛哭和咒罵過太多次,梁為民一去不返,大伯家賠錢、給他安排了工作,他的恨除了讓自己重溫痛苦,已經沒有任何其他意義。尤其是阿妹,此前的生活里,他偶爾會擔心她偷偷離開。當然,她不識字,普通話說得磕磕絆絆,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身處何地,要走也沒得走。那只是一種感覺,他們成了兩口子,睡在一鋪炕上,一個鍋里吃飯,但總感到阿妹的心里在想著什么事。有時候,他半夜醒來,會發(fā)現她仍坐在炕梢,瞪著眼睛,仿佛不需要睡覺。但是他不敢去問她在想什么,或者說,他自己對此有所猜測,他怕猜測成真。他想盡辦法要給阿妹上個戶口。大伯梁建章給他出了主意,在周圍的村子里四處打聽,終于找到一個年紀相仿的姑娘,姓岳,叫岳小琪。岳小琪幾年前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失蹤人口戶口是不注銷的。梁建章的主意是,花錢從她父母那里把岳小琪的戶口借出來,讓阿妹用岳小琪的名義領了結婚證,也順便把戶口落在梁為國家里。但這事不好辦,得一點一點來。

      當那只手沒了之后,他卻從阿妹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痛和憐憫,那是之前從未有過的情感。剛出院那會兒,她幫他穿衣服,輕手輕腳、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他覺得,她那顆不安分的心的躁動正在消失,夜間,也越來越少睜著眼睛枯坐,開始沉睡,甚至打起了呼嚕。某幾次,半夜中,她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那段帶著傷疤的骨頭,他就任她握著。

      但有一個人不這樣,就是他媽,他媽對這件事的怨恨恰恰相反,似乎越來越強,家里的任何事情,她最后都能繞到這件事上來,一切錯誤都是梁為民和梁建章的。這成了他媽活著的理由,也是她忍受半生辛苦的理由,她的哮喘,她的腰腿疼,她的偏頭疼,她幾乎快掉光的頭發(fā),甚至家里一只雞被路過拉礦石的車碾死,這一切的罪責都是梁為民造成的。“敗家子啊,掃把星。”她的咒罵和嘮叨充斥在這個家里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阿妹起初聽不太懂這里的話,不知道婆婆每天在咒罵什么,還以為她罵的是自己,心里總是惴惴不安,怕他們打她,就沒黑沒白地干活。后來,她漸漸從閑聊的其他婦女那里知道了梁為民和梁為國小時候的事,也聽懂了梁為國丟掉一只手的前因后果,更因為懷孕生了孩子,便不再害怕,甚至全家人里只有她敢跟婆婆懟上幾句——婆婆聽不懂她說的到底是什么,但能判斷那是一種反對。婆婆對媳婦的那點兒不服從和反擊,不但沒有惱怒,反而感到欣喜,她本來對這個外國媳婦是不滿意的,個子矮小,皮膚白凈,白得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說話怪腔怪調,但后來看她很勤苦,還一下生了三個孩子,尤其是發(fā)現這個小個子女人不是沒脾氣,而是挺會察言觀色地忍耐,等待時機一擊而中,便越來越認可她了。她覺得,梁為國和這個家都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一個跟自己很像,最好是自己的加強版的女人。從三十幾歲開始,她便覺得自己可能隨時死掉,她需要在死之前找到合適的接班人。梁為國的手沒了的半年后,她曾悄悄去三十里之外的西溝村找一個神婆算過,神婆說的當然跟她想的差不多:“你們家那個大兒子啊,天煞星下凡,本來沒啥事,可惜你們把他給送人了,他在別人家里那幾年,把他們家的霉運全帶回你們家了,所以你們家接連發(fā)生禍事。”

      梁為民他媽恨恨道,果然啊,還是他們害的。她請神婆給個襄治的辦法,梁為國已經丟了一只手了,這輩子不能再有什么意外了,再有意外,全家都活不成。神婆告訴她,梁為國有個守護神,就是他那個拐來的媳婦,只要他媳婦支棱起來,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你別看他媳婦又瘦又小,可她身上有南方山里的地氣,等這地氣上來,她能護男人一世周全。”他媽立刻深信不疑,心里想,神婆從沒見過兒媳婦,竟然知道她又瘦又小,可見真有神通。她哪里知道,在“見多識廣”的神婆眼里,所有的南方大山溝里的女人都又瘦又小。

      這之后,他媽一點一點把柜子的鑰匙交給了梁為國媳婦,讓她當了家,除了戶口本,家里的錢物都歸這把鑰匙管。不過,她還是留了個心眼,鑰匙不止一把,她把鑰匙給兒媳婦幾天后,趁她去鄉(xiāng)里產檢,自己開柜子一樣一樣檢查存折、幾件不值錢的首飾,發(fā)現一樣沒少,連擺放的地方也絲毫沒變,這才放下心來。

      她偶爾會在偏頭疼和哮喘同時發(fā)作、整夜整夜睡不著的時候想起梁為民。她的心情十分復雜,面對著虛無的漆黑夜空,聽著偶爾響起的老鼠的窸窣聲,她突然間恨意全無,腦海里漂滿梁為民小時候的瑣事——送到梁建章家之前的點點滴滴。這孩子從小嘴饞,看見吃的,兩條腿便像被點了穴,一動不動,大嘴張著,口水能流到半尺長。那時候的吃食,又能有什么呢?一塊放了不知道多久的水果糖,幾個剛剛透出紅暈的果子,莊稼地里的甜瓜,作為大兒子,那時的梁為民在同齡孩子里絕對算不上缺嘴,甚至比大部分孩子吃得都多都好。但他就是饞,經常半夜里拱她的懷,叼著乳頭使勁吮吸,把她從一個夢吮吸到另一個夢。那時候,梁為民已經斷奶快一年了。他不是想吃奶,就是饞,可大半夜沒有任何東西可吃,他便去吮吸母親,用這咂摸抵抗對食物的渴望。許多年后的今天,她在無比清醒的夜里,在哮喘稍微平息的空當,突然想起那個夢,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明白了自己為何從梁為民小時候就不喜歡他了。

      那是怎樣的夢呢?是她從未對任何一個人講過,甚至連自己也刻意忘記,多少年都不曾想起的夢。那是個春夢。在夢里,是她年輕時喜歡的那個南方來的彈棉花的老客,兩個人在秋日開滿金黃色花朵的葵花地里,赤身裸體,他捧著她的乳房,先是用舌頭,然后是用嘴去吮吸,她顫抖著,呻吟著,更享受著。沒有其他動作,只是這仿佛天長地久般的觸電一樣的吮吸,就讓她抵達了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就在這時,她醒來了,忽然發(fā)現懷里是自己幾歲的兒子,羞恥感如一輪朝陽,瞬間照亮整個黑夜,她的身體仿佛置身冰水里的炭火,在冷和熱之間焦灼著,吱吱啦啦,發(fā)出刺鼻的煳味。她狠狠地給了梁為民一個耳光,那孩子在迷迷糊糊中被打,立刻號哭起來:媽……啊。我想吃東西。她看見了他黑洞洞的嘴巴,感到厭惡極了,坐起身,把他扯起來,一把從炕上丟到了地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現在,她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它們已經干癟得像空了的面口袋,想起梁為民,也想起當初梁建章來商量抱養(yǎng)他時,梁建成還在猶豫,是她一錘定音,把他送走了。她忽然覺得心臟收縮,身體也跟著蜷縮起來。過了一會兒,感覺好些了,她伸手推了推丈夫。梁建成醒了,問,干嗎?

      老大多久沒來信兒?她問。

      梁建成嘟囔一聲,都在一個院里住著,來什么信,你是不是做夢了?

      我是說為民,他都多少年沒回來了。她補充。

      梁建成立刻清醒了,這是幾十年來,老婆第一次把梁為民喊為老大。

      半年多了,上一次他打電話,我沒跟你說。他說他談了個女朋友。

      她哦了一聲說,談女朋友好,睡吧。

      7

      梁為民結婚那年,回了一趟家。他不能不回家,他的戶口還在村里,不回家辦不了結婚證。結婚對象是海龍電子城的收銀員小霞。倆人的結合過程十分簡單,就是梁為民的小柜臺,有一次有人拿著假收據來提貨,梁為民沒仔細看,把兩臺電腦直接讓人拿走。后來對賬對不上,就去找收銀員。小霞挨了一通罵,心里委屈,一查底單,根本沒這筆款子,怒氣沖沖去找梁為民,把一杯剛泡好的胖大海倒在了他身上。梁為民也發(fā)現那張收據是偽造的了,知道冤枉了小霞,任憑她發(fā)泄。后來,他又去找小霞,說請她吃飯,賠禮道歉。一來二去,兩人就熟絡了。半年后,他倆住在了一起,又半年后,談婚論嫁。

      梁為民已經有些年沒回林東鎮(zhèn),沒回豐水山村了,他偶爾在初中同學群里看見他們發(fā)的圖片,知道家鄉(xiāng)已經大變樣。車進了林東鎮(zhèn),他指指這里指指那里,跟小霞介紹說以前這兒是糧食飯店,他們家大師傅烙的酸菜餡餅特別好吃,我哪回離家去赤峰上學,都要去吃一斤餡餅。這個興隆商廈,原來就是一排小平房,有一個租書廳連帶臺球廳,我跟同學來玩過幾次。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沒變,比如道路變了,原來的土路都變成了砂石路,但路邊的莊稼沒變,玉米還是玉米,大豆還是大豆,賣西瓜的攤位上的西瓜,依然是綠皮紅瓤黑籽,可吃起來,味道又變了。他停下車,買了兩個西瓜。以前那些事,梁為民都跟小霞說過了,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他媽說什么不好聽的話,就當沒聽見。只要拿到戶口本,把結婚證領了就成。小霞嘴里答應,心里打鼓,手在包里把自己的戶口本捏得緊緊的。

      快進村時,梁為民停了車,下去抽了根煙。豐水山在不遠處,看上去怎么比原來矮了呢?

      小霞也下車,說:山清水秀。

      梁為民撲哧一聲,說你沒冬天來,冬天來一片光禿禿。那個山有名沒?

      小霞往遠處指了指。

      豐水山,梁為民說,那上面有個水簾洞,我跟你說過。

      小霞踢了踢腳邊的石頭,合著我嫁了一個花果山的猴子。

      梁為民踩滅煙頭,說:上車,回家。

      事情辦得很順利,他媽的態(tài)度讓梁為民意外。他以為她肯定會挑毛病找麻煩,沒想到他媽什么話都沒說,把戶口本給他找了出來。第二天,他開車去鄉(xiāng)里派出所,直接扯了結婚證。回去,他媽說,證領了,婚禮怎么也要辦一個,才像樣。梁為民和小霞回來前,沒打算在老家辦婚禮,他們想能把結婚證順利辦下來就不錯了。他媽這么一說,又覺得確實應該辦一下。

      婚宴定在鄉(xiāng)里,那兒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飯店,叫好客來,夠擺十桌。每桌三百元的標準,雞鴨魚肉都上大海碗,酒是草原白,八十八一箱,煙是中南海,已經算村里婚宴的高配了。很多人家都有了小汽車,馬路上一看,跑的都是大眾、馬自達,還有奧迪寶馬,好像這個村特別富,其實都是二手車,從節(jié)能減排的大城市淘汰下來的,他們在林東鎮(zhèn)看見一溜二手車行。連梁為國都買了一輛,不知道他一只手是怎么考下駕照來的。后來在去鎮(zhèn)子飯店的路上,梁為國說,駕照是他找一個堂弟替考的,別看他就一只手,開車穩(wěn)當著呢。確實,從豐水山村到飯店幾十里路,彎彎繞繞,經常還跑出一只狗、兩只雞,但梁為國的車始終很平穩(wěn),連一個急剎車都沒踩。

      “因為我專注,”梁為國說,“自從那次走神,把手沒了一只,我干啥都特別專注。我又不是哪吒,有三頭六臂。”

      鄉(xiāng)下的婚宴,流程都是固定的,無甚可說,一整套下來,累得人仰馬翻,全家人也沒機會在一起坐坐。回去時還是梁為國開車,到家里,他媽把提前打包好的飯菜回鍋熱了,擺了一大桌,這才吃了個團圓婚宴。他們沒和其他人一樣在飯店吃,一是時間緊,他們后面還有一個辦白事的,怕沖了不吉利;二是想著趕緊把客人都送走,才能放下心來,索性就沒吃東西,每人墊吧點兒干糧和熟食。

      新婚之夜,梁為民和小霞住他爸他媽的屋子,他爸媽去鄰居家借宿。兩個人躺在火燙的土炕上商量:婚也結了,得想想事業(yè)。梁為民把自己的盤算跟小霞說了說,小霞點了點頭,梁為民的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握著她豐滿的乳房,第一次有了對未來的篤定感。

      回到北京,小霞把收銀的工作辭了,兩個人一起經營小柜臺。生意不錯,尤其是梁為民開拓了投影儀業(yè)務之后,只要搞定一個學校或公司,一個訂單就能吃半年,但是經常半年才搞定一個訂單。他開始頻繁在外面應酬,現在的生意,已經不是坐在柜臺后面,守株待兔一樣等著客人上門了,你得自己去談。再加上網上購物越來越流行,特別是京東商城這一類貨到付款開始,人們逛商城的興致明顯降低。電子產品開始標準化,品牌機的價格也逐漸下調,人們已經不再熱衷攢電腦了,便宜千八百塊錢失去了吸引力,然后顯卡、主板、硬盤老是出問題,修來修去,這一千塊錢就又搭進去了。梁為民主外,小霞就成了整天坐在柜臺后的那個人。大樓里她這樣的女人多得是,她們戲稱自己是“坐臺女”。

      那時候,來柜臺買東西的人已經很少,大部分都是剛開學的學生,走過來,這看看那看看,你問他買什么。他就說,看看。再問他要什么價位的,臺式機還是筆記本,品牌機還是組裝機,多少內存,多少顯卡,多少硬盤,他們便說出一堆數據。其實毫無概念,應該是在論壇上做了些功課,顯出一副很懂行的樣子,答出來的話卻相互矛盾、漏洞百出。有時候,小霞能說動他們在她這里買東西,更多的時候,聊了半天,他們走了。她就知道,他們來這里根本不是誠心要買,只是來了解行情,然后回去再從網上下單。

      時間久了,小霞變得十分慵懶,歪在一張二手老板椅上,整天對著一臺舊顯示器看連續(xù)劇,林志穎在《天龍八部》里一會兒多出一個妹妹,《還珠格格3》里的小燕子已經變成了黃奕。商場里顧客不多,但永遠是嘈雜的,每個柜臺都在放片子或音樂,還有整個大樓的音響系統(tǒng)里各種促銷、廣告輪番轟炸。但是小霞的電視沒有聲音,她也不戴耳機,像一個天生的聾人一樣,只看畫面。她覺得,電視劇里的種種場景,跟她所身處的背景聲之間形成了獨特的般配感,男主對女主的嘶吼,正好是大促銷廣告中的聲嘶力竭,女主梨花帶雨的哭戲,配上隔壁女店主一邊聽歌一邊跟著哼唱的變調聲,也有一種奇特的效果;而電視里的打斗場面,也時常能遇到商場里因為售后問題而發(fā)生的爭吵。總之,現實里的一切和電視里的一切,都毫不相干又天衣無縫地混搭在一起。這整個世界就像一個低配版的組裝機,各種零件,努力運行著最新的系統(tǒng)。

      在昏昏沉沉中,她感到一陣反胃,心里想,不會懷孕了吧。計算自己例假的日子,的確很有可能,她應該讓別人幫忙看一會兒,自己去樓下的金象大藥房去買一個驗孕棒,然后到又臟又亂的廁所去驗一下,但她懶得動。她心里有著猶豫,如果真懷孕了,她就得離開這全中國除了核電站反應堆之外輻射最嚴重的地方。她的四周有成千上萬臺電子產品在發(fā)光、閃爍,放射出各種波長的電波。樓里傳言,有的女老板整個孕期都坐柜臺,后來生了一個怪胎,但是沒人能說清到底是哪一層的哪個柜臺。不過,這個傳言出來后,那些試圖備孕的女性們,都穿上了防輻射服的孕婦裝。當然,在更早這里有著另一個傳言,那就是男人們因為長久被輻射,體內的精子都被殺死了,十個有八個是不孕癥。這個傳言也沒有人承認。后來,周圍人來來往往,許多人也有了孩子,到底是傳言毫無根據,還是人家有了別的法子,就不得而知了。

      小霞和梁為民自然也聽說了這些傳言,心里頭拿不準,還去海淀婦幼做了個檢查。檢查結果出來,不好不壞,梁為民的精子數量確實比平均水平低不少,活躍度也不夠,但大夫說,這也不能說明就一定不孕,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很重要。當然了,如果不放心,還可以去看看中醫(yī),開點中藥調理調理。梁為民心里清楚,自己的身體都是這兩年跑生意應酬熬的。尤其是半年前那次,是最直接的原因。

      去年冬天,梁為民去鄂爾多斯談一個校用投影儀的項目,這個項目不但關系到他這個小公司的生死存亡,也關系到他和小霞的婚能不能結成。項目是他當年衛(wèi)校的同學小胡給介紹的,小胡現在是鄂爾多斯市下面一個縣衛(wèi)生局的副局長,而他岳父則是教育局的正局長,他介紹這個活兒,當然是希望從中得點兒回扣。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項目嘛,都是如此,熟人反而好談些,拿一成還是兩成,說定即可,也更安全。梁為民過去簽約,不想那幾天這個小胡出了點事,他在洗頭房里跟一個洗頭妹發(fā)生了關系,洗頭妹也不是省油的燈,給他錄了一段視頻,拿著上門敲詐他。小胡不愿掏錢,就找公安局的朋友去查洗頭妹賣淫,洗頭妹被抓進去一個月,出來后用視頻威脅小胡,不給錢她就發(fā)到網上去。小胡無奈,只能掏錢,哪想洗頭妹拿了錢,還覺得不解氣,便把視頻發(fā)給了他老婆。老婆一氣之下跑回娘家,岳父聽了大為光火,梁為民這個項目也捎帶就要黃了。但這邊,梁為民一百多萬的貨已經從廠家提到北京,退貨他得賠幾十萬,不得已親自開車把二十臺投影儀和相關設備運到鄂爾多斯。

      在羊肉館見到小胡的時候,他一臉滄桑,胡子拉碴,看來也被老婆丈人折騰得不輕。現在,他的整個前途攥在人家手里,再說,錯的畢竟是他。一見面,小胡就給梁為民賠不是,說點兒背,常在河邊走,哪想這次不但濕了鞋,甚至水淹到了脖子下。梁為民問他,這事到底還有沒有轉圜的余地,哪怕他一分錢不賺,把賬抹平也行。小胡唉聲嘆氣,說除非搞定我老丈人,否則沒戲了。梁為民來的時候,帶著一箱茅臺,一盒鹿茸,那盒鹿茸是他黑龍江的大舅子給他的,聽說他們要備孕,讓他補身體的。

      梁為民跟小胡說,只要能幫我把你丈人約出來,其他的我來搞定。小胡想了想說,行,如果這次還不成,我就真沒轍了,只能對不住你了。

      那天夜里,梁為民一個人走在縣城荒涼的街道上,前幾天剛下的積雪已經融化不少,殘留的雪堆里都是灰黑之色。縣城的西北方,有好幾座露天煤礦,這讓這里的天空常年都是煤灰色的。他能清晰地聞到生煤、小店里燃燒不充分的煤焦石煙的味道,它們仿佛不是煙塵,而是顆粒,順著呼吸道一直進入肺里,扎根下來。他只好點燃煙,狠吸幾口,以毒攻毒。路燈昏黃,每隔幾盞就有一盞壞了,那段路也就顯得更暗一些。他想起童年時老家的雪路,尤其是讀初中時的冬天,他們住在土坯房宿舍里。南北兩鋪大炕,每鋪炕上十個孩子,身上的虱子多到串種,蟣子在衣縫里密密排成一條白線。坐在教室里,經常能看見前座同學的脖子上有虱子在爬。冬天,他們把虱子捉起來,放在燒紅的爐蓋上,虱子立刻噼噼啪啪被烤死,發(fā)出一種穿了很久的內衣被炙烤的臊腐味。他們說,那就是死亡的味道。他想起過敏而死的那個婦女,她早就已經化為泥土了吧,如果墳頭長出了青草,是不是那種臊腐味也會置換為青草味。

      他走到了小縣城的盡頭,砂石路消失了,接駁的是一條剛修好不久的柏油路,據小胡說,因為縣里區(qū)里有沖突,這條本來穿城而過的柏油路,擦著縣城而過了。柏油路向西延伸,遠處隱隱約約的燈火,那已是幾十里外的另一個鎮(zhèn)子。

      梁為民感覺到有些冷,他踱著腳,在柏油路上跺幾下,又到砂石路上跺幾下,然后到路邊的土地跺幾下。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感覺。腳上血液加速流動,有一種酥麻感沿著腳踝向小腿延伸,但是因為跺腳,褲腿偶爾露出縫隙,也讓冷風順著腿向上蔓延,上面的風則從衣領進入,然后向下侵蝕。兩股勢力在他肚腹之處會師,讓他感到一片冰涼。

      鄂爾多斯可真冷啊,他想,比北京冷,比老家林東也冷。但是鄂爾多斯的夜晚和林東一樣黑,北京的夜晚從來沒有真正黑過,總有各種燈光亮著。有燈沒燈,一個人走夜路的孤獨感是一樣的。

      8

      第二天晚上,在一家全羊館的小包間里,梁為民見到了小胡和他那個蒙古族老丈人。他足有一米九的個子,典型的蒙古族人的高顴骨,面孔粗紅,講話帶著奇特的音調。梁為民特意沒選大飯店,而是找了這家全羊館,他已經打聽過了,這里是教育局那些人最常去的聚會之所。

      烤全羊和羊雜湯、羊盤腸上來,梁為民絕口不提生意的事,一口一個叔地叫著,敬酒,奉承。他跟小胡談論著當年念衛(wèi)校的事,小胡雖然搞不懂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很配合,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出許多細節(jié)來。酒喝到半酣,梁為民順勢講起自己的童年經歷,怎么被送給大伯家,又因為什么被退回家,怎么從老大變成了老二,怎么一個人去衛(wèi)校念書,怎么給同學們當醫(yī)學模特。說到傷心處,他涕淚橫流。小胡老丈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受了感動,終于松口說:那批貨,我們也不是不能買。梁為民立刻說,叔,你說怎么著就怎么著。老人看著面前的酒說,這樣,你干一杯酒,我買一臺。一共二十臺,你只要喝到二十杯,我都買。喝酒的玻璃杯是二兩一杯的,二十杯就是四斤酒,何況他們之前已經喝了兩斤。以實際酒量看,三個梁為民也喝不了這么多酒。

      小胡想說話,梁為民一擺手,讓他啥也別說,喊服務員拿二十個杯子。

      二十個杯子拿上來,二十杯酒一溜倒?jié)M。梁為民說:叔,你是場面人,肯定說話算話。我拉貨的車就在外面,今天我喝一杯,小胡你就搬一臺機器。如果我三杯就倒了,你就搬三臺,我喝十九杯倒,你就搬十九臺,只要我喝不到二十杯,這些儀器都算我白送的。我喝到二十杯,你們再付錢。

      梁為民干了一杯。辣,一條火龍從喉嚨鉆進他的胃,那里翻江倒海,但是他的腦海卻風平浪靜,他從未如此清醒、篤定。不知為何,他信心滿滿,他覺得他肯定能喝二十杯,能把這筆生意談成。喝前十杯時,老人和小胡都一動不動看著他,等他端起第十一杯,小胡忍不住了,跟老人說:爸,再喝下去怕要出事。老人還是一動不動。梁為民繼續(xù)喝,喝到第十九杯了。他的頭腦依然清醒,但是眼睛耳朵和整個身體都像飄浮在空中,又像是沉溺在深水里,晃晃蕩蕩,無所依憑。我他媽成酒仙了,他想。他之所以自信,是因為飯局上的一切,并沒有超出他的預想,他知道今天是一場硬仗,雖然不知道到底會怎么打。他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當老頭說出二十杯酒二十臺儀器的時候,他知道,今天的事成了,至于成了的結果和代價,那是明天考慮的事兒。

      梁為民喝掉了二十杯酒,盡管第二十杯剛灌進去,他就嘔吐起來。他伏在椅子背上,身體向前探著,前面是木盤上那只幾乎沒動過的烤全羊,金黃的羊肉已經冷卻,嘔吐物很快掩蓋了這只羊。老人仍然沒說話,他站起來,出門時拍了拍小胡的肩膀,說:別讓他死在這兒,明天,你回家吧。小胡知道,梁為民的事成了,自己那件事也過去了。

      他上前扶住梁為民,他已經渾身癱軟,像一根剛灌好的羊血腸,滿身腥臭,軟滑。小胡找了兩個服務員,幫他把梁為民抬上車,又跟他到賓館,一起把他抬到房間的床上。他從包里掏出兩盒中華煙給服務員。他們走后,他在梁為民旁邊坐了一會兒,發(fā)現他呼吸均勻,臉色從剛才的慘白中緩過來,漸漸紅潤。他走出房間,發(fā)現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還有一條短信,都是他老婆的。短信上就幾個字:還不回來?他回了一個,馬上回。

      兩天后,梁為民開著面包車,行駛在回北京的高速上。小霞告訴他,那筆儀器的錢已經到賬。但是,這次出門也給他留下了永久的傷害,不是酒精直接造成的,而是另一種。

      那天晚上,他半夜口干舌燥,起來找水。房間里沒有水,前臺的人已經睡著,大門關著,但并未鎖上。他穿上大衣,走出小旅館,想去找一家開著的小商店買水。

      他走出賓館時,看見天上有一輪月亮,又大又圓。他覺得自己看錯了,這里的天空不管白天黑夜都是霧蒙蒙的樣子,怎么會有月亮呢?但是月亮的確在眼前,而腳下的路,也變得潔白而平坦,像是雪后的大地。他走了上去,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第二天一大早,賓館的服務員發(fā)現有一個人撲倒在門口的雪堆里,還以為他凍死了。他喊醒了梁為民,發(fā)現他的褲帶解著,猜想他是跑出來撒尿的,可是賓館里有廁所,為什么要跑出來撒尿呢?挨凍的時間不算長,人還沒有失溫,但是他的下體因為剛好倒在雪中,已經是半凍僵狀態(tài)。他回去后,暖和了很長時間,下體仍是紅腫的,但看起來并不嚴重。他想,它終究會好起來的吧。這時,他接到小胡的電話,小胡說不能送他了,那批貨,小胡會找人來接手,貨款肯定沒問題。

      梁為民在賓館里躺了一天,晚上,他再次走出賓館,夜空漆黑,哪兒來的月亮?他猜想,自己昨晚看到的可能并不是月亮,而是太陽。幸好是太陽,那時離天亮很近了,否則,他一定會凍死在外面的。

      高速上車很少,他開得放松,但是下體卻麻癢無比,他知道這是凍傷的后遺癥。小時候,他們三九天在外面玩,回去后用火盆烤冰冷的手和耳朵,一受熱,它們就會麻癢難忍。他的一只手忍不住伸進褲子去抓撓,有幾次差點兒撞上隔離帶。

      他還是平安回到家了,正是這筆錢,讓小霞相信了他說的讓她過上好日子的話,答應跟他回老家去領證結婚。但是,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因為他不確定自己的下身是不是凍壞了。回到北京,回老家之前,他去醫(yī)院男科看了,大夫聽了他的講述,皺起眉頭,不過后來看著檢查結果說:你這個……比較難判斷,按說功能應該沒什么損傷,但是不是有什么器質性的改變,只能觀察。他沒時間觀察,過幾天就要帶著小霞回老家了,如果他將來成了一個廢人,那就是害了小霞,他們也不可能過一輩子。大夫給他開了一種藥,說,關鍵時刻可以試試。

      那幾天,他們在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做了一次愛。他終究是沒信心,在之前偷偷跑廁所吃了一顆藥,謝天謝地,一切都還好,他還是個男人。完事后,小霞沉沉睡去,他在廁所里點上煙,看著自己略顯發(fā)福的身體,說了句:萬幸。

      那次凍傷的后果是后來才顯現的,他能扮演一個丈夫的角色,但是卻沒有了當父親的能力。接下來的另一家權威醫(yī)院的醫(yī)學檢查讓他確認,自己已經不能培育出正常的精子。梁為民沒敢跟小霞說這事,只是告訴她,一切都有希望。他在想,現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總會有辦法的。

      但這個希望遲遲未至。

      一年多后,父親梁建成來北京看病,兩人在小飯館里聊起這件事。父親問他到底是誰的問題,他講起那次的鄂爾多斯之行。父親明白了。兩個人開始沉默著喝酒,回去前,他去車站送父親,老人說,你可以沒有孩子,但是小霞不能沒有,她沒有孩子,你倆就過不到老。道理是這樣的。道理之所以是這樣的,是因為生活中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梁為民反駁不了這種道理。父親回去之后,他找了個機會,把自己生不了孩子的事跟小霞說了。小霞聽了,沒哭沒鬧,甚至都不意外。她說她早就猜到,一直懷不上,她自己偷偷去做了婦科檢查,沒任何問題,大夫說,問題只能是在你老公身上。她只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現在明白了,是那一次鄂爾多斯之行凍的。

      要說,這事我也有責任,小霞說,那回要不是我逼著你,你也不至于大冬天一個人過去談生意,也就沒有后來的事兒了。

      以前的事不說了,梁為民說,咱們說以后。

      但以后不是說出來的,需要他們做決定,如果繼續(xù)在一塊,就必須面對一輩子沒孩子的狀況,如果無法接受,那就只能分開。結婚證是九塊錢,離婚證也是九塊錢,可以做加法,九加九等于十八,也可以做減法,九減九等于零。但是日子哪里只是加減法的事兒?

      咱們再想想辦法,我聽說,現在有一種新技術,就是大夫把你的小蝌蚪取出來,放我肚子里,一樣能生孩子。小霞說。

      那也得小蝌蚪活著,我這……都是死的。梁為民凄然一笑。

      小霞不再說話。

      路沒了,或者說,路只剩下一條了。她還年輕,還能再找別的男人,跟他養(yǎng)兒育女,梁為民則將孤家寡人一輩子。他心里也存著一點幻想,就像當年大伯家一樣,突然間老天開眼,讓自己重新好起來。但是轉而又想,哪兒來那么巧的事呢?生活又不真的是輪回。小霞也沒著急,對她來說,這個理由很充分又很不充分。無論如何他們當年是以愛的名義走到一起的,如果要分開,也應該是以不愛的理由分開。現在算怎么回事呢?因為沒有孩子,所以離婚?到民政局,工作人員問,你們?yōu)槭裁措x婚?他們怎么說?是按照電視上、網上的說法:感情破裂,感情不和,還是說真實的情況——因為我們沒孩子,而且永遠不可能有孩子了。她也想,要不要跟著潮流,順便就做了丁克算了,她身邊這樣的人也不少。但是大部分做丁克的人,都是主動選擇的,他們有可能后悔也有可能不會,被迫的丁克,如何能一輩子都心甘?

      他們心照不宣地在期待一個意外來打破這種別扭的默契和平衡,這意外遲遲不來,另一個意外卻突然而至。

      這一年的中秋前,父親打電話問他們回不回來過節(jié)。梁為民說不回,這么遠,手頭事情又多,過年團圓一下說得過去,中秋節(jié)哪有時間往回跑?他都沒跟小霞提這個事。第二天,他去外面打包午飯。海龍大廈里有一個食堂,主要賣快餐,刀削面、炒餅、炒飯、水餃,吃了好多年,實在吃膩了,如果梁為民或小霞一個人看店,他們通常吃口面包香腸泡面解決問題,如果這一天兩個人都在樓里,梁為民就去新中關地下二層的小店打包些小吃。不知不覺,新中關的地下一二層成了網紅店一條街,尤其是電影院和附近的家樂福超市開起來之后,當年海龍大廈人頭攢動的景象,已經移植到了新中關、歐美匯這里。麻辣小龍蝦、網紅馬卡龍、干鍋牛蛙、橋頭排骨,眼花繚亂,很快,丹棱街兩邊又開起稍微高檔一點的餐廳,云南菜、臺灣菜,甚至泰國菜、越南菜,然后是大排檔又流行,南京大排檔和各類炸串小吃各有一席之地。街上的景物隨著時間在更改變換,行色匆匆的人們很少專門注意,除非去翻老照片進行對比,否則會覺得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最初的樣子。但人的嘴巴比眼睛更敏感,梁為民和小霞就是用舌頭體驗著整個中關村和北京的變化的,許許多多他們以前沒吃過甚至沒聽說過的食物,逐一擺在他們面前:毛肚火鍋、打邊爐、羊排烤包子等,而絲襪奶茶之類口味繁多的網紅飲品,就更是眼花繚亂了。

      梁為民在新中關地下轉悠了一圈,又沿著丹棱街走到小吃街,還是沒決定好吃什么。他想起自己有個初中同學,好像也在附近上班,這家伙貌似是個什么作家,有一年在班級群里推送了一個鏈接,是他的一篇小說,題目就叫《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午飯吃些什么》。他看了,就是說兩個同事每天中午轉悠著找飯轍的故事,那時候,對他來說吃什么完全不是問題,問題是賺到吃飯的錢。如今呢,吃飯的錢是有了,吃什么倒成了問題。最后,他在大排檔給小霞打包了一個螺螄粉,自己買了兩個蘿卜糕,在等螺螄粉的間隙里直接吞掉。

      回到海龍,小霞剛放下電話,對他帶來的螺螄粉看都沒看,皺眉說:你跟家里說中秋節(jié)要回去了?梁為民一愣,隨即明白這個電話是父親打來的,聽小霞的意思,還是想讓他們回去。他讓小霞先吃飯,自己問問到底怎么回事。小霞拎著螺螄粉,到樓道間里吃,這東西味兒太大,旁邊的人受不了,雖然整個一層都沒什么好味道,但是沒人愿意再增加一種酸臭味。

      過了一會兒,小霞吃完回來,說,問清楚了?梁為民點頭,說,得回去一趟。咋了,小霞問。

      媽犯病了,腦出血,搶救回來了。

      哦,小霞心里懷疑了一下,真的假的,得病為什么不直接說呢,有啥可隱瞞的?

      中秋就在一個星期后,他們盤算了一下,覺得提前幾天回去,然后中秋前回來,倒不是一定跟這個中秋團圓較勁,而是中秋臨近十一假期,是一個小銷售旺季,整個下半年全靠十一和春節(jié)兩季拉銷售呢。既然是回去看病人,關鍵是看,是不是中秋看并不重要。

      這回不坐火車、汽車,開他們平時拉貨的依維柯回去。前一天梁為民又到王府井去送了一趟貨,辦完事出來,瞅見停車的地方要收停車費,每小時兩塊五,不足兩小時按兩小時收。他算了下時間,媽的,他才停了一個小時零五分,這會兒開走,也是交五塊錢,覺得虧。又想來都來了,順便去天安門廣場轉轉,等快到倆小時再回來就是了。

      廣場上人不少,臨近十一,很多地方已經擺滿了花車花籃,流動車兜售小紅旗和北京市地圖、中國地圖。他隨手買了一張地圖,給人十塊錢,那人遞過來兩張地圖。梁為民說我就要一張,那人說,一張北京的一張全國的,沒準哪天出門有用呢。他一想,明天要開車回老家,說不定真用得著,便接了過去。

      那兩張地圖,他把一張標上了一路要過的主要站點,隨手放在副駕駛座位上。實際根本沒用到,高速公路的指示牌都標得很清楚,手機上也有導航。這一路,偶爾想起這件事,他就在心里罵自己一句:傻子。

      9

      梁為民他媽的確病了,也的確是腦出血,但十分輕微,在縣醫(yī)院拍了片子,打了兩天吊瓶,出血很快吸收,頭不暈不疼,就下地干活了。他們倆拎著一堆月餅和庫爾勒香梨進家門時,他媽正在院子里追一只蘆花雞。雞仿佛預知了自己的命運,拼命想飛過院墻逃掉,但是它畢竟是雞不是鳥,翅膀撲棱了半天,眼看著要到墻頭上,又掉了下來,只好咯咯叫著逃跑。在一個墻角處,被他媽揪住了一只翅膀,拎了起來。那只雞眼珠亂轉,嘴張著,露出小巧的雞舌,兩只黑爪在空中彈了兩下,不動了。這一會兒,它又似乎坦然接受了命運。他媽伸手,穿過茸茸的雞毛,在雞胸上摸了兩把,感覺到厚實的胸脯肉,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一抬頭,看見院門口站著的發(fā)愣的梁為民兩口子,她也愣了。

      晚上吃飯,他爸把梁為國一家都喊來。梁為國左邊袖子空蕩蕩,右手夾著煙卷,一臉灰黃。一年多沒見,他竟老得厲害,如果和梁為民并排站著,外人一定會覺得他比梁為民大四五歲。梁為民心里忍不住想,如今,他確實像個哥哥了。阿妹的個子變得更矮了,也可能不是矮,是她變胖了,曾經瘦得如豆角,如今卻像一顆飽滿的土豆。她最讓人驚奇的就是兩件事,一是生了三胞胎兒子,是方圓幾百里的第一個;二就是從南方到內蒙古這么多年,她的臉依然是光潔的,完全沒有當地人那風沙和紫外線造成的高原紅和皴裂。現在,那些跟她熟絡的婦女們,會在一起到田里干活時開她玩笑:你這臉蛋到底擦的啥,咋還這么嫩呢,不會是你家那口子天天晚上給你舔的吧。

      她就笑,然后用怪腔怪調的普通話說:就是,你趕緊回去讓你男人舔,把你全身都舔了。

      對方哼一聲說,我才不讓他舔,他滿嘴煙屁味。

      一個陌生的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能夠和這里的人一起開這樣的玩笑,那么她也就徹底融入了這里了。聽說,她還跟著三個孩子一起學會了認字,雖然不多,但常用字大都認得了,也能歪歪扭扭地寫。如果說,她還有什么不太一樣的話,就是看電視喜歡看天氣預報,中央臺的、地方臺的天氣預報都看。有時候燒火做飯,梁為國見她拿著燒火棍在地上劃拉來劃來去,畫得貓不像貓狗不像狗。他瞪她一眼,她便笑一下,用腳把地上的四不像抹了。

      那三個男孩已經五歲多,炕上炕下跑跳、鬧騰,仿佛要把屋子拆了才罷休。他們把梁為民帶回來的水果糖含一會兒,又吐到手心里,看形狀變化。阿妹幫婆婆燒火做飯,梁為民和小霞坐在炕頭,端著一杯熱茶,炕更熱,他們有些坐不住。

      梁為民把自己帶回來的中華煙給他爸,他爸拆開一盒,抽出一支點上。梁為國伸手,要過一支來,夾在耳朵上。

      也給你帶了。梁為民說。

      飯菜好了,一家人圍坐在地桌旁。阿妹卻仍站在旁邊,胳膊摟著三個孩子,他們此刻出奇地安靜,嘴里正品味巧克力復雜的味道。小霞招呼阿妹和孩子一起吃飯,阿妹卻搖頭,把孩子抱得更緊了。兩人都有些發(fā)蒙,弄不清是什么情況。

      接下來,父親的一席話,把他倆推向了懸崖邊。

      原來,這次把他們喊回來,并非是因為他媽的病,這種病在農村實在是小事情,每年都要鬧幾場,不過也和這兩年老人感覺身體越來越差有關。梁為民他媽他爸夜里躺在炕上,回想起很多年前孩子們還小的年月里的事,說起把梁為民送給大伯,說起為了給梁為國上戶口,把梁為民的歲數改小,說起自己的偏心,說起梁為國那只丟掉的手。他媽最常用的一個詞就是“要是”,要是當初沒把老大送給你哥家,要是這孩子嘴不那么饞,要是老二當年好好考學,要是那天為民去鍘草了……所有的“要是”感嘆完,她悲哀地發(fā)現,這一切重來一遍的話,還是會原樣發(fā)生,什么都不會改變。

      如今,他們又到了一個做決定的十字路口。

      上個學期,縣教育局撤校并校,村里的小學在秋天撤掉了。不撤也不行了,附近的村小學都一樣,每個村子一個年級還不到十個人,卻要配四個老師,財政根本支撐不住。何況,根據現在統(tǒng)計的狀況看,以后學生也不可能多,只會越來越少。再者,很多人把家搬到了鎮(zhèn)子上或縣城里,就算沒搬去的,也想盡辦法把孩子弄到那里的學校去讀書。為了解決這些問題,縣里指示鄉(xiāng)里,決定在幾個村的中間地帶,辦一所聯合小學,所有村小學全部集中到一處,住校讀書。

      在豐水山通往縣上的路中間,原來有一座礦山,地下還能挖出礦石的時候,礦山在路邊蓋了幾棟磚瓦房子,圍出一個院子,用壓路機壓得很平整。鄉(xiāng)里找人把房子修整粉刷了一遍,又在鋼管廠打了幾十張上下床,買了鍋碗瓢盆,黑板桌椅什么的把各村小學里好一些的選過來就夠了。這個聯合小學就成了。

      然后,就不得不開始裁員。梁為國這種身體有殘疾的,本來是受照顧的對象,但因為新的政策,他沒有大專文憑,當年那個進修學校的畢業(yè)證遠遠不夠,成了首當其沖被裁掉的。

      梁為國失業(yè)了,三個兒子卻越來越大,不但吃飯穿衣,將來還要上學,還要成家娶媳婦。這會兒,農村娶一個媳婦,至少要二十萬,這還不算七七八八的錢。等他們長到二十多歲,如果念不成書,還不得五十萬?一個五十萬,三個就是一百五十萬,他都不知道自己腦袋上的頭發(fā)有沒有一百五十萬根。

      他媽他爸晚上除了回憶往事,就是商量怎么辦。這愁苦里還夾雜著另一個擔憂,就是梁為民他們沒孩子,一個愁孩子太多,一個愁生不出孩子來。聊著聊著,過去和現在就融合到一塊兒了,有些話仿佛是屋頂上的灰塵,常年累積著,突然有一天就掉落下來,直接鉆進他們的腦袋里:要是,讓老大從老二那兒領一個孩子,咋樣?這話落下來時是輕的,還不如一片葉子重,但到了心上,卻仿佛是座山,壓得兩個人半天沒聲,腦袋蒙蒙的,也空空的。

      這是第一次談到,然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們愚公移山一樣,不知不覺就把心頭這座山給挖空了,至少是打了個隧道出來,嘩啦一聲,那邊就透出了光亮,這個主意就越來越順理成章了,甚至偶爾覺得這就是老天爺的意思。

      他們之前跟梁為國兩口子商量,梁為國和阿妹都不同意,但態(tài)度算不上多堅決。如今的梁為國,深知自己本就是半個殘廢,又沒了教書的工作,幾乎就是整個殘廢了。阿妹只是搖頭,說三個孩子,她哪個都不舍得。阿妹最近心情不錯,因為梁為國告訴她,她的戶口快下來了。有了戶口,她就算正式的中國人了,當然,名義上她得叫岳小琪。

      飯桌上,梁建成還是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了。梁為民像被雷劈了一下,小霞更是受傷,這等于給她的幻想判了死刑,她一個身體健康的女人,卻要把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養(yǎng)一輩子。梁為民感覺自己重新跌入三十多年前的輪回里,像一只城里孩子養(yǎng)的倉鼠,在一個小籠子中,沿著一個旋轉的階梯爬,那是一個三百六度旋轉的輪子,爬一步,往下轉兩步,倉鼠永遠爬不上去,盡管出口就在頂端。有一天,圓梯因為軸承卡殼停住了,他終于趁機爬了出去,哪想現在又要重新跳進籠子里。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是倉鼠,是梯子。

      小霞無話可說,拿起筷子吃飯,她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拎起一只雞腿啃起來。三個孩子咽著口水,他們餓了。

      梁建成又說,這個事不用急,我跟你們媽也都是為你們的將來考慮,你們兄弟自己商量。

      梁為民他媽拉三個孫子來吃飯,小孩們不曉得此刻的情況,只知道可以吃了,立刻對那只燉好的雞和其他菜發(fā)起進攻。小霞被噎得打起嗝,阿妹給她端了杯水過來。她們彼此看了一眼,誰都不曉得該說什么。

      10

      飯后,梁為民喊梁為國一起出去走走。

      他們沿著村后的路,往豐水山上走。太陽被一朵烏云遮住,那山遠遠看去,青黑的一片,峰巒褶皺都隱在了暗影中。又走了一會兒,轉了個小彎,在夕光的映襯下,山顯出了一邊的輪廓,山半腰的水簾洞也露了出來。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水簾洞的洞口常年有人把守,因為那時候它流出的水還是圣水,既要防止有些人來偷,也要防止牛羊闖進來污染。他們從來沒進過這里。等到他們長大后,水簾洞的神話早已破滅,還原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石洞。也不知確實是為了配合神話的消失,還是地質變化的原因,在一次極為小型的地震之后,水簾洞里再也沒有清水滴出,很快,它就被山上的牛羊、野兔占據。大一點的孩子也鉆進來烤地瓜和玉米,堆放自己撿來的當作珍寶的各種垃圾。下雨天,這里會聚集附近田里的農民,他們坐在洞口,看著外面的雨幕和村莊,聊起當年排著隊接圣水的事兒,仿佛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

      這是兄弟倆第一次一起走進水簾洞。小時候,當水簾洞還籠罩在圣水的傳說中時,孩子們根本不被允許進洞。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傳說的魅力一點一點消散,人們便不再守著洞口。孩子們出于好奇,一波又一波擁進洞里。在他們曾經的想象中,如果它不像電視劇《西游記》里的水簾洞,至少也應該是曲折、幽深,如他們在電視里看見的其他洞穴。但是水簾洞讓他們失望極了,里面黑乎乎、潮答答的,完全沒有電視上那種仙霧繚繞的樣子。于是,這個洞就變成他們玩樂的場所。梁為民和梁為國分別來過這里,跟伙伴們追逐打鬧,或者點燃一堆茅草,燒還未成熟的玉米和小土豆。他們未曾有過同時在洞里的記憶。

      洞口下本是一處斜坡,接圣水的那些年里,人們用石條壘了臺階,如今石條深陷荒草和黃土,只能依稀看出臺階的模樣,再過兩年,又會重新變成一個斜坡。梁為民手腳并用爬上去,回頭時,看到梁為國趔趔趄趄。他伸出手去拉他,卻一把抓住了一截空衣袖。梁為國順勢伸右手,拽住了哥哥衣服的下擺,腳一蹬,也上到斜坡上。洞口殘留著許多牛糞、馬糞、羊糞,已經風干,還有灌木叢里掛著的各色塑料袋、衛(wèi)生巾、包裝盒,像一個天然的垃圾站。

      我已經幾十年沒進來過了。梁為國說。

      此處光線仍充足,能遠眺十幾里地之外的村莊,甚至連林東鎮(zhèn)也有隱約的影子。

      我也是,梁為民說。他先一步往前走去。越往里,光線越暗,石壁參差干燥,洞底零散著一些絆腳的石塊,顯然是在許多年的人來人往中積攢下來的。

      兄弟倆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像兩個專心探險的孩子,只專注于水簾洞,而不談論山下的事情。這時候,兩人同時想起,在孩童時代,他們從未有過這種靜默而溫情的時刻。幾乎從梁為民被送到大伯家開始,他們就不再是親兄弟了,而成了莫名其妙的敵人。

      梁為民打開了手機的電筒,照著腳下,兩人更加小心地往里走。有些地方極其狹窄,只夠一個人側身而過,有的地方卻寬闊到能擺兩張桌子,好在洞頂一直很高,整體并不顯得逼仄。他們終于到了曾經流下圣水的那塊空地,并不是山洞的最里面,而是最空闊處。洞壁有一塊巨石凸出,下方的石板上,仍能看見常年水滴侵蝕的痕跡。有人在石板上刻畫了一些字,對著電筒光辨認了一下,似乎是幾個成語“水滴石穿”“水落石出”之類的,估計是來玩的孩子們寫的。

      當年圣水就是沿著那塊巨石滴下來的。巨石并不高,靈巧的人一縱身就可以夠到,順勢爬上去。

      上去看看?梁為民說。小時候,他們曾靈巧如猴地爬上去,然后大著膽子跳下來。有人為此摔斷了腿。

      梁為國舉了舉那只不存在的手,笑一下。

      我拉你。梁為民說,但隨即發(fā)現,拉并不是個好辦法。

      最后,他用肩膀抵住梁為國,幫他先上去,然后他再爬上去。

      兩個人上去后,感覺那塊石頭晃動了一下。

      梁為民一驚,輕輕跺了跺腳,巨石如山,紋絲不動。難道剛才是幻覺?他想。

      兄弟倆坐下來,手機電量不足,梁為民關掉了電筒。一小陣黑暗之后,他們發(fā)現,山洞并非毫無光線,在穹頂最高的地方,仍然有一線光亮透進來。不曉得是從來就有的,還是地震之后才出現的。

      是不是有什么聲音?滴答滴答。的確,是水滴的聲音,不過肯定不是當年滴圣水之處,而是其他地方,山水浸濕、聚集到一定程度,然后滴下。只能聽到聲音,完全無法判斷聲音來自哪里,那滴水可能不等繼續(xù)流淌,就已經干涸了。

      如果有酒就好了,梁為國說。

      如果把飯桌上那只雞拿來下酒就更好了,梁為民說。

      然后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說起童年,隨即發(fā)現,兩個人似乎并不是在一個地方、一個家庭長大的,他們所經歷的同樣的事,感受竟然天差地別。梁為國說起他十歲,梁為民十二歲(或者,梁為國十歲,他八歲)時的一件事。

      那年,他倆上四年級,就是后來梁為國上班的小學。元旦,學校要搞一個小晚會,孩子們提前一個星期就興奮不已。老師讓學生各自組團準備節(jié)目,節(jié)目好的推薦到學校的元旦晚會上去,據說縣電視臺的還要來錄像,很可能春節(jié)期間在全縣播出。梁為國他媽知道了這件事,跟他說,咱們必須得好好準備,這可是在全校露臉的好機會,如果電視臺播了,你就是在全縣露臉,將來考學評三好,都能受照顧。其實,她也并不清楚能受到什么照顧,只是覺得機會難得,而且誰讓梁為國從小就有點文藝天賦呢?不說別的,就說唱歌,一個高音能翻到云朵上去,只是他聲音略顯細,飆高音的時候像女孩子的聲音,他輕易不唱。從三歲開始,他媽先是讓他跟著錄音機學,后來有了電視,讓他跟電視學。家里來了親戚朋友,少不得拎出來讓他唱一首。梁為國特別討厭這個環(huán)節(jié),但是每次他唱完,不但得到大人們的驚嘆式夸獎,還經常能得到他媽和親戚們給的水果糖、小蛋糕,他便從未拒絕過。時間長了,唱歌對他來說就是一件能換來好吃的事兒。所以,當他媽說爭取到學校晚會上唱歌,爭取上電視臺時,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梁為國唱了一曲《亞洲雄風》,非常順利地入選了學校晚會節(jié)目。

      看見母親張羅弟弟去參加晚會,梁為民也想參與,只是他沒什么特長,唱不會唱,跳不會跳,曾跟著電視里的魔術師學表演撲克牌魔術,也沒練好,總是抓不穩(wěn)牌,在班級選拔的時候就落選了。

      等到晚會的導演排節(jié)目時,發(fā)現各班級選上來的大都是獨唱,光《亞洲雄風》就有三個,晚會幾乎變成演唱會了。導演十分不滿意,準備刷掉幾個,梁為國也在其中。梁為國被刷掉不是因為唱得不好,而是因為個子矮,《亞洲雄風》變成了剩下倆男生的二重唱。面對這個結局,梁為國心里有些失望,但也覺得正常,可他媽非常接受不了。在她眼里,全世界她兒子唱得最好,憑什么不讓上?拿個子矮說事,一定有黑幕。他媽帶著梁為國和兩瓶黃桃、兩瓶山楂罐頭去找導演,也就是學校的音樂老師,請老師一定要讓他上場。音樂老師把罐頭往外推,說:你的心情我理解,哪個家長不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個機會這么難得,誰都想要,但是我得考慮整臺節(jié)目的效果。梁為國拉他媽袖子,意思是別為難老師,趕緊回去吧。這時候旁邊圍了一圈排練的學生,他羞臊得臉發(fā)漲。

      他媽不為所動,依然在堅持。這時音樂老師很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你看我這里多少唱歌的,還都是男孩,他要是個女孩,哪怕唱得不好我也要了。他媽仿佛一瞬間得到了提示,說:導演啊,那你可說著了,你別看為國是男孩子,他嗓子細,唱歌跟女孩子一個音。

      導演愣一下,說:反串啊?

      他媽不知道什么叫反串,還以為是農村的土話罵人的,在村里,人們經常把那些不同品種雜交后的東西叫串子。她心想,這老師怎么罵人呢?

      音樂老師也是農村人,反應過來自己這句話可能不妥,連忙解釋說:反串是一種藝術形式,就是男的扮演女的,女的扮演男的,京劇大師梅蘭芳就是反串。

      梁為國她媽還是沒有聽太懂,但知道這個反串跟村里的串子不是一個意思,趕忙說:對對對,我兒子能反串,您讓他試試,如果不行,我絕不麻煩您。

      梁為國就被他媽逼著,當著幾十個同學和音樂老師的面,用女生的嗓音唱起了《亞洲雄風》。一開始,他唱得氣息不勻,聲音帶著嘶啞,音樂老師皺眉,圍觀的同學竊笑。他媽著急了,沖上去就給他一巴掌,這是長這么大她第一回打小兒子,雖然打得不重,但對他的內心相當于投了一枚原子彈。一害怕一委屈,高音就上去了,嗓音也細起來,聽著和女生沒有任何區(qū)別。如果閉上眼睛不看唱歌的人,只聽聲音,你會認為那就是一個女孩,而且是一個特別會唱歌的女孩。

      導演目露驚訝,圍觀的學生也被歌聲驚呆了,就連他媽都愣神了。她單知道兒子的聲音細,沒想到能細成這樣,一時間不知該喜該憂。

      還沒等唱完,音樂老師沖過去抱住了梁為國,嘴里大喊:太棒了,太棒了,我給你安排獨唱。

      結果,梁為國不但能上晚會,還挑大梁唱了壓軸的歌曲,當然是反串。隨后的一系列事情,讓他后悔至極,導演跟領導商量之后,決定讓梁為國徹底扮成女的,穿上裙子,化了妝,頭上戴一頂插了花的帽子。

      晚會那天,梁為國出場后聲音一起,就贏得了掌聲,把晚會推向高潮,電視臺的錄像機懟著他的臉拍攝。唱完后,導演還設計了一個解密環(huán)節(jié),就是讓梁為國一樣一樣把帽子、首飾摘掉,用濕毛巾把妝容抹去,露出男兒真身。這時候現場觀眾發(fā)出巨大的驚嘆聲,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剛才那時而高亢嘹亮、時而溫柔婉轉的歌聲是一個男孩子唱的。掌聲再次雷鳴般響起。

      演出極為成功,梁為國獨唱的這段錄像在縣電視臺連續(xù)播放了很長時間,甚至市電視臺的欄目組聞訊趕來,也想找他去錄節(jié)目。但那時梁為國的嗓子卻突然啞了,不但唱不了女聲,甚至連平時說話都是啞的,錯失了成為大明星的機會。人們說,這孩子的變聲期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你知道我嗓子怎么變啞的嗎?”梁為國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梁為民。

      梁為民說,不是說變聲期到了么。

      梁為民輕笑一下,抬起那只沒有手的胳膊,用半截袖子擦了擦臉。

      梁為民瞥見他眼睛濕濕的。

      “其實是我自己弄啞的。”梁為國說。

      “啥?”

      “我那幾天晚上睡熱炕,偷偷從鹽笸籮里抓鹽吃,還吃特別辣的辣椒,嗓子又干又咸又辣,我就忍著,不喝水。最后就成這樣了。”梁為國說的時候,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梁為民震驚不已,那時候,他對弟弟所享有的風光無比妒忌,他想過,如果不是跟弟弟互換了年紀,也許他才是耀眼的那個。那些天,他跑到山溝里,偷偷練習學女生唱歌,想自己也許跟梁為國有一樣的天賦。但是他尖著嗓子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下去。

      “你為啥要這么干?去電視臺當明星不好嗎?”梁為民問。

      “好啊,當然好,梁為國說,誰不想當明星呢。可是你知道代價是什么嗎?自從那次……反串……之后,同學都嘲笑我,說我是個二尾子。你知道二尾子啥意思吧?就是不男不女、不陰不陽,就是變態(tài)。他們還說我沒有雞巴,下半身啥也沒有,是太監(jiān)。男孩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女孩也躲著我。”

      梁為民心里頭一沉。他記得這些話,甚至他還記得自己也說過這些話。不但說過,那時候有人偷偷問他,梁為國到底有沒有小雞雞時,他告訴他們,有,但是很小很小,像一條小泥鰍,等于沒有。他還說過其他類似的話。他只想打擊弟弟那時候的紅火,不知道這些話給他這么重的傷害。

      這一刻,他感到無比愧疚和羞恥,可他沒有勇氣為此道歉,只能繼續(xù)沉默。

      “哈哈,”梁為國繼續(xù)道,“許多年后,我從外地回來,有人喝醉了說起這件事,還要扒我褲子看呢。直到我生了三胞胎,才徹底把這些人的嘴堵上。他們誰也沒生出三胞胎來。”

      然后,他們又說起中考的事。梁為國給梁為民道歉,為他給父親告密他偷偷報名的事。梁為民說,我其實也知道你要逃走,但我沒告訴爸媽。我想讓你離開。可你為啥要跑呢?

      “為了離開這個地方,主要是離開媽。”梁為國說。

      “媽?”

      “哥,我知道你從小就妒忌我,覺得我的出生搶走了你應得的一切。后來為了給我上戶口,還把你的年齡改小了好幾歲,你本來應該比我早上學的。又因為在大伯家的幾年,媽特別不喜歡你,特別寵著我。可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啊。爸媽是疼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給我,但是他們把我管得太嚴了,從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跟誰玩、吃幾根冰棍都是媽說了算的。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誰也不管你,你是自由的,你想跟誰玩就跟誰玩,你想穿個背心跑出去,他們看見都裝看不見,我呢,我如果這樣,他們肯定揪回來,讓我按照他們的要求穿好衣服才能出門。你想下河摸魚就下河摸魚,我連站在河邊看看都會被媽念叨,好像我只要看見水,就會被淹死一樣。為了中考時的逃走,我策劃了好多年,我攢著零花錢,我從電視里、朋友那里打聽該去哪兒,我不斷去汽車站,問到沈陽該咋坐車。我想過所有的可能性,一樣都沒發(fā)生,我特別順利地逃出了學校,到汽車站買到票。我坐在車上等發(fā)車的時候,還覺得媽會突然上車,把我抓回去。但是沒有,準點發(fā)車了,我終于離開了豐水山,離開了林東,到了一個誰也管不著我的地方。那是我過得最自在的日子。”

      梁為民心里的愧疚,漸漸被一種震驚和奇特的感覺替換了,原來他曾以為特別苦逼的童年,在梁為國那里是自由,原來自己拼命想要奪回的那種生活,卻是另一個人想拼命甩掉的。

      “后來,我還是回來了,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原來的日子。”梁為國說。

      “自由沒那么重要,是不是?”梁為民說。

      “我以為有了這幾年的闖蕩,我在家里能擺脫媽的控制,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梁為國說。“你知道我真正放松下來,是什么時候嗎?”

      梁為民抬眼看他,這是他許多年來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端詳他,他的臉異常平靜,眼神里泛著講述得意之作的那種欣喜。他在梁為國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連影子也算不上,只是一個黑點。

      “就是手斷掉的時候。沒了一只手,當然難受啊,當然痛苦啊,可是后來讓我接受這個慘劇的,不是無可奈何,而是我發(fā)現隨著這只手一起斷掉的,還有媽對我的束縛。從那以后,她在我面前變得小心翼翼,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什么都管了。我可以隨意發(fā)脾氣,大喊大叫,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她只是在旁邊看著我。雖然我不喜歡她那充滿憐愛和同情的眼光,但我享受這肆無忌憚的過程。”

      梁為民伸出手,握住了那一小截空空的袖管,小聲說:“這事,還是我對不起你。”

      梁為國把袖子抽出來,甩了甩,有輕微的風在臉上拂過。“沒啥對不對得起的,這是我的命。”

      過了一會兒,梁為國解開一個扣子,從懷里把那個小瓶子掏出來,說:“我的手從來沒有丟過,只不過不長在腕子上了。”

      梁為民摸了摸那個裝著梁為國一只手灰燼的小瓶子,有點溫溫的。

      “揣起來吧。”梁為民說,心里想,在有些事上,梁為國比他想得透。

      天已經黑下來,村莊里的燈火顯得飄忽不定,但始終在那里浮動著。他們坐在高處,看過去時村莊的上空凝聚著一層淡淡的云霧,不知道是晚飯的炊煙,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兩個人摸索著從洞口爬下去,灌木叢伸出無數細小的手挽留他們,但是他們毫不停留。從山腳往村里走的時候,他們說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鬼打墻之類的,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種幸福感。這半個小時彎彎曲曲、坑坑洼洼的路,是兄弟二人唯一一起度過的童年。他們沒有商量,但心里對家里那一攤事有了各自的答案。

      11

      三天后,梁為民和小霞回到了北京。

      跟弟弟聊完的那天晚上,躺在老家一間小屋的土炕上,他跟小霞說,明天回北京。小霞問,你媽說的事怎么弄?梁為民說,不用管,現在啥年月了,哪能隨便就把孩子換個人家。小霞說,那咱倆咋辦?梁為民說,咱倆……回去再說,該咋辦咋辦,在這兒說啥都沒用。第二天,他們先開車到了林東鎮(zhèn)。梁為民說,好不容易來一趟,以后啥時候回來還不知道,我?guī)戕D轉。他開車帶小霞去了附近的幾個景點,石房子、昭廟、遼文化博物館,其實都沒什么可看的,就算有,他們也看不出來。在昭廟時,小霞問,沒草原嗎?到內蒙古,應該看看草原才是。這兒沒有,梁為民說,咱們開車回北京,路上會路過,不過跟你在電視宣傳片上看到的肯定不一樣。小霞不再說話,抬頭望著昭廟附近桃石山上的那塊大石頭。石頭形狀似一枚桃子,立在一座山崖處,遠觀過去,桃子仿佛就要從山崖上墜落,但是風吹日曬,桃石依然挺立在那里。前些年,就連一次四級地震也只是讓它晃了晃,然后繼續(xù)頑固地立在山崖之上。

      這像桃子嗎?我看更像心臟。小霞說。

      梁為民抬頭看看,這兒他也是第一次來,以前知道,在學校的布告欄上看到過,以為很大,實地看比圖片上小很多。那塊石頭布滿風化后的裂紋,這樣看,的確更像布滿血管的心臟,而不是毛茸茸的桃子。他見過豬和羊的心臟,在宰殺之后,如果長時間放置,就會變成紫黑色。這枚石頭心臟也是紫黑色。

      昭廟里空無一人,沒有游客,也沒有僧人,甚至佛像前的香都燃盡了,灰是冷的。梁為民和小霞在佛像前站了站,腳下是給跪拜者準備的兩個蒲團,倒是有八成新。他們各自想,對方會不會跪下去?如果他或她跪下去,那她或他似乎也應該跪下去。還好,他們都沒有動。

      從廟里出來,兩人上車,再沒回林東鎮(zhèn),直接開上附近的國道,一路向南,直奔京城而去。那塊心形的石頭,壓在了兩人的胸膛里。

      路上,兩人就說了一句話,是梁為民問,小霞答的。在過承德的時候,下錯了一個高速口,可能得繞到順義而不是密云。停到服務區(qū)后,梁為民說:你看看你座位上有沒有一個中國地圖,我怎么找不到路了?小霞挪了挪屁股,掏出一張地圖來,打開一瞅,是北京地圖,又找了找,沒看見其他地圖,就說:沒有,只有北京的。梁為民想,可能掉座位空隙了,算了,繼續(xù)上路,只要往北京方向開,總能到的。

      兩人感到婚姻前景不樂觀,但是仍抱著希望,現在要生孩子,總還是比過去多了很多選擇。尤其是小霞,她又打聽到,如果男人的精子質量不太好,也有一種辦法,就是通過醫(yī)學手段,直接從男人的精囊里選取最活躍的一顆精子,然后給女的進行人工授精,據說成功的概率也很大。她從網上找了一個相關的科普帖子,發(fā)給梁為民,他看了,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梁為民沒有給她任何回復,她不知道他是不同意這個方案,還是不相信這種辦法。她也沒有直接問他。他們就這樣按照既定的生活軌道往前走,開門出攤、拿貨賣貨,每天置身海龍大廈喧鬧的柜臺里,看著人來人往,有時候——當然并非是同時——他們會想,就這樣過下去也可以,不一定非得有孩子,婚姻說到底還是兩個人的事。但另外一些時候,他們想的更多的是互相歉疚,她覺得自己對孩子的渴望綁架了他,而他的無能只是身體上的傷害造成的,并非故意如此;他呢,又覺得由于自己的原因讓她沒有機會成為母親,用婚姻綁架了她。于是,他們看起來比之前更客氣和小心了,那種細節(jié)上的關心也變得更多,甚至顯得刻意了,比如她愛吃冰激凌,他便經常跑到家樂福旁邊的哈根達斯店去買,貴得離譜,可是仿佛不這樣去表示,就不足以證明他對她的歉疚。她也是,經常給他幾百塊錢,說你去找朋友擼個串、喝個酒,開心開心,仿佛跟她在一起都是不開心的,必須出去跟別人一起才開心。她心情復雜但裝作十分投入地享用冰激凌,他接過錢,沒有去擼串喝酒,而是給她買了一件新上市的衣服,也貴。

      終于有一天,他們都累了,知道這段感情已經走到了盡頭,好合好散吧。這時候,各自心里又想,幸虧沒孩子,如果有了孩子,日子再難也得在一起熬著,哪像現在這么容易放下。不但沒孩子,也沒房子,財產嘛,存款十幾萬,一輛破車,一個攤位,半年一交租,其他的什么也沒有。小霞很爽快,車和攤位給梁為民,存款歸她,算下來差不了幾塊錢。梁為民本以為小霞會獅子大開口,讓自己凈身出戶的,沒想到她這么仗義,心里頭很感動。又想,唉,這要是有個孩子,可能真不會走到這一步。就連這個攤位,也算不上什么資產,他剛入這個江湖時,流行的話是“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那時候他立志做一把刀,在時代這塊肥肉上割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塊。如今的流行語則成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折騰這么多年,還沒吃到那塊肉,卻得往回還了。

      但是要真離婚,也沒那么容易,還得有一套流程要走,得去一方的戶籍所在地,也得拿上雙方的戶口本,把本人那一頁的婚否欄里從已婚改為離異。也就是說,要離婚,他還得跟小霞回趟老家,或者拿上戶口本,到小霞的戶口所在地辦,都挺麻煩,兩人便一直拖著。

      梁為民想,自己不好再回豐水山,不妨讓梁為國來一趟。這么多年,還沒邀請他到北京來玩過。梁為民打電話,讓梁為國帶著媳婦孩子來北京轉轉,這時候是五月初,天氣轉暖,到處柳綠桃紅,小月河兩岸海棠花落英繽紛,故宮的紅墻綠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長城兩邊濃蔭匝地,挺適合游玩的。梁為國有些意外,說是商量商量,商量的結果是,他跟媳婦來,就不帶孩子了,仨孩子帶著,實在折騰,這要是跑丟了一個,還不得急死。

      梁為民讓他順便把戶口本帶過來,自己要用一下,也沒說干什么用。

      五一過后,六一之前,梁為國帶著媳婦來北京。第一天,去吃了北京烤鴨,逛了圓明園,第二天開面包車去長城,反正就是拍照打卡,玩得挺高興。第三天本計劃去故宮的,但一早起來,阿妹不見了。三個人想,或許是醒得早,到附近去轉轉了,便等著。等到十點鐘,還不見人影,覺得要出麻煩。他們想,阿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兒,迷路了,被車撞了,還是怎么了,趕緊跑到周圍去打聽。直到中午,才在門口一個小攤販那里問到,說一大早,有個小個子胖女人跟他打聽路,問他火車站怎么走。

      梁為國聽了,感覺天晃動了一下,地勢突然有了高低。梁為民和小霞隨即也猜到了阿妹的意圖,她要離開,不,是要逃走了。梁為國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馬上跳起來,說:她都沒有身份證,根本買不了車票。

      戶口本,梁為民喊了一聲。

      梁為國趕緊翻包,發(fā)現戶口本、錢都不見了,卻找出一封信來。歪歪扭扭,是阿妹的字:

      阿國,我走了,我想家了,這些年我一直想回家。當初跟你來這里,我稀里糊涂,說不上是自愿的,也說不上被騙的。自從跟了你,我一直想走,但是我也感謝你當年救了我。我給你生了三個孩子,對得起你。我想了好久了,這一次終于有機會了,我知道你是不會讓我走的,所以我只能偷偷走。好好養(yǎng)兒子。阿妹。

      她可真能忍啊,小霞突然說。

      難不成你知道她要跑?梁為民說。

      我不知道,小霞說,我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那回中秋節(jié),咱們從老家回北京的路上,你讓我找地圖,我沒找到你說的中國地圖,但老覺得自己見過。我現在記起來了,在家里,我看見阿妹拿著過一份地圖,紅紅藍藍的,當時我還以為是孩子的圖畫書呢。她多能忍呢,拿了地圖一年多,才趁這次機會跑。

      梁為國渾身都抽動起來,抬起空袖管,想擦汗,卻抹在眼睛上。

      我早就該發(fā)現了,梁為國說,我說她為啥每天都看天氣預報呢,她那是記地圖呢。她還學認字,說是將來可以輔導孩子寫作業(yè),原來都是裝的。她不是能忍,她是為了等戶口辦完了,她正式拿到戶口。有了戶口,她才能買車票。

      哈哈,梁為國突然笑了。梁為民和小霞一開始覺得他笑得突然、尷尬,不合時宜,可聽他笑了幾聲,他倆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三個人笑得前仰后合。梁為國是邊笑邊哭,亦笑亦哭;梁為民笑得沒心沒肺,仿佛聽了一個絕世笑話;小霞笑得放松而舒暢,如同積壓在心里多少年的疙瘩解開了,一個莫名的郁結煙消云散。

      咱倆一時半會離不了婚了。梁為民說。

      梁為國止住笑聲,愣了一下,又反應過來,說:你讓我?guī)艨诒荆瓉硎歉蛇@個的。

      是,梁為民說,誰能想到成了阿妹離開的通行證呢?說起來還是怪我,地圖是我買的,北京是我讓你們來的,戶口本也是我讓你帶的。

      哥,梁為國說,你也別這樣說。

      他舉起他已經不存在的左手,繼續(xù)道,就像它,根本上還是我自己送進鍘草機的,我那天如果沒喝酒,如果沒自以為是,也就不會丟了手。阿妹啊,有了孩子,我以為她早就放棄了回家的想法,沒想到她這么多年一直在默默準備。走了好,她回去了,我也心安了。誰會不想自己的家呢。

      過了半分鐘,梁為國抽泣起來:我回去咋跟爸媽和孩子說呢,往后的日子咋過啊。

      梁為民走過去,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瞅見梁為國雜亂的頭發(fā)里,有了不少白頭發(fā)了。這一刻,他第一次踏踏實實地覺得自己是哥哥,一個無能為力的哥哥。

      后來,他們還是去了故宮,首先是門票已經預約了,再者梁為民和小霞在北京這么久,也沒有去到里面轉轉,如今三個人蹲在家里,也不過是面面相覷的尷尬和郁悶,還不如走走。三個人坐公交到前門,過地下通道,到了天安門城樓,進門拿票,檢票入宮。故宮雖然沒來過,但清宮戲卻看過不少,《甄嬛傳》之類的,腦子里滿是阿哥格格娘娘這些詞,但真進來,卻發(fā)現真實的故宮遠不如電視上的那么金碧輝煌,甚至很多地方都顯出一種古舊的灰色。梁為民鼓搗了很多年投影儀、電子設備,也偶爾聽去過劇組的朋友提到過,拍電視劇的時候,要打很強的光,從而讓那些日常之物顯出流光溢彩來。倒是站在院子內,仰望天空,有一種歷史悠長和人之渺小的感覺。他們沒有租電子導游,自然也不會請真人導游,就是走走停停,有旅游團的導游講解,便隨便聽一耳朵。

      下午四點,他們逛累了,回去的路上,梁為國說:“皇上的日子也不見得比別人好過,故宮雖然大,可是每間房子都一個樣。”

      所以嘛,梁為民接話說,人都想從自己住的房子逃出去,看看別人過什么日子,其實呢,都差不多。

      梁為國其實沒心思看景,他在想自己回去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尤其是三個兒子,還這么小,成了沒媽的崽子。從金水橋走過的時候,梁為國下了決心,他要去找阿妹,不過不是現在。他先回趟家,安頓一下,然后就去找她。他相信自己能找到阿妹,也能再次把她帶回豐水山村,就像當年一樣。

      梁為民和小霞一時半會兒辦不了手續(xù),但兩個人已經進入了離婚的狀態(tài)。送梁為國回赤峰的火車站里,小霞拿了三萬塊錢給他,說是給孩子的。梁為國要推辭,梁為民摁住了他的手:你將來去找阿妹,也要路費的。

      梁為國便收了,說:謝謝哥,謝謝嫂子。

      12

      老梁在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回到豐水山村。

      似乎一年前他還是小梁,突然之間就變成了老梁,當某一次喝酒時,老黃和老王喊他“老梁,干一個”的時候,他沒有絲毫驚訝和不適,這個稱呼像那杯冰涼的啤酒,咕咚一聲落進他的腦海里,就像他也記不清到底什么時候管老黃和老王喊老黃和老王一樣。他能想象到,過年時,那三個侄子會端著酒杯說:大伯,祝您新年快樂,萬事如意,謝謝您這么多年對我們的照顧。他連干三杯酒,頭腦微微暈起,心里涌出一波溫熱的浪。他沒有孩子,但這三個侄子,仿佛就是他親生的兒子。這些年來,他賺的錢主要都花在他們身上。三個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按先后順序分了個大小,而且學習成績都不錯,只是興趣各異,一個要學航天,一個要學地質,還有一個要學醫(yī)。他跟要學醫(yī)的老三說,學醫(yī)苦,你可得做好準備。老三說,我不怕苦,我要繼續(xù)你沒完成的醫(yī)學事業(yè)。說得梁為民心頭一熱。

      梁為民現在孤家寡人一個,卻獲得了生活的滿足感。他爸梁建成兩年前去世了,他媽也因為關節(jié)炎,走不了遠路,只在屋里洗菜做飯。她已經完全蛻變成一個標準的農村老太太,打狗攆雞,嘴里永遠在嘮叨,家里一根針的擺設也看不順眼,沒人的時候,她就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說話,伴著哮喘帶來的濃重呼吸聲,好像吹火的風箱里有一張永不停歇的嘴。有人的時候她對人說,但人從來不聽,仿佛院子里的樹葉被風吹響了,無人在意一樣。梁建成死得有點兒冤,那年春天,他過生日,三個孫子磕了頭,他連喝了三杯酒。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牛棚被風吹得漏了頂,他爬上去修,一腳踩空,掉在了牛圈里。其實牛棚并不高,以前也掉下來過,頂多是崴下腳,戳了胳膊,養(yǎng)個把月就好了。可巧這一回掉下來時,褲腳被一根釘子掛了一下,腦袋沖下,直接栽斷了脖子。一家人吃晚飯找人找不見,還是三胞胎的老三去牛棚小便,看見爺爺倒栽蔥戳在地上,趕緊喊大人。等人們把他架起來,他的腦袋還是垂在胸口,好像要看看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在村里,一個人死在生日這天,被認為是有福的,所以大家并沒表現出過度的難過,按流程找車拉到鎮(zhèn)子的火化爐去火化,然后埋進了墳地。那塊墳地在水簾洞對著的一面土坡上,全村的墳地都在那兒,梁建成墳頭靠西,緊挨著他爸他媽的。春天,田野里長滿了野草,墳上也零星長出幾根,上墳的時候,梁為民要拔掉,梁為國說,別拔,有這幾根草,爸能透透氣。梁為國便看著那幾根草,想起當年他爸在初中學校門口抽煙的樣子。

      梁為國頭發(fā)白了一多半,他每年有三個月的時間出門在外,去找阿妹。他已經找了好些年,幾乎踏遍了南方的每一座邊境小城。他遇見了幾百上千個叫阿妹的女人,她們都矮個子、白皮膚,但都不是他的阿妹。人們勸他不要再找,人海茫茫,相隔國境,他們再次相遇的概率比中彩票還小。但是梁為國經常拿電視劇《神雕俠侶》里楊過和小龍女的十六年之約來回應對方、鼓舞自己:楊過等了小龍女十六年,等到了。人們不忍說,那個是電視劇,電視劇嘛,無巧不成書,你跟楊過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沒了一只手。梁為國去南方次數多了,除了找阿妹,他也有了其他發(fā)現。南方有很多土特產,在當地都很便宜,茶葉、菌子,還有熏肉、煙草什么的,他開始由少到多地往北方倒騰這些東西;然后冬天的時候,再把內蒙古的牛羊肉、小米、大豆發(fā)到那邊去。一開始只能把自己的路費賺回來,時間長了,摸到些門道,漸漸就有了些規(guī)模,每年能賺些錢。三個兒子已經上了初中。小學四年級就在中心小學住校,周末回家拿點錢,初中也住校,不過是每兩周回一次家——現在可以手機轉賬,錢也不用拿了。學習的事他也不操心,愛學成什么樣算什么樣吧,倒是梁為民,隔三岔五就打聽他們的學習成績。這三個孩子倒是都很聰明,比他們哥倆強,學習中上等,一直保持下去,考個二本還是有把握的。

      梁為民到家的第二天,梁為國也從南方回來了。

      這一次,他不但帶回了阿妹的消息,還帶回了小霞的消息。確切地說,是從小霞那里帶回了阿妹的消息。幾年前,阿妹帶著戶口本消失后,又過了半年,梁為民才和小霞用補辦的戶口本辦了離婚手續(xù)。梁為民一直在海龍干到2017年,徹底破產,然后去了隆昌肛腸醫(yī)院,一年半后,又從醫(yī)院離開,轉到這家體檢中心。

      離婚后第三年,小霞又結婚了,這次嫁了一個真正的IT男,在后廠村上班,比小霞大八歲,脫發(fā)嚴重,黑眼圈,看起來是體虛,但人家剛結婚就讓小霞懷了孕。女兒足月出生,小霞成了全職媽媽,等到女兒三歲,該上幼兒園了,兩口子一合計,那不如小霞就直接去幼兒園找個工作算了,既能接送孩子,還有個事兒做。他們選的是一家國際幼兒園,費用不菲,理念超前,中英文雙語環(huán)境,每天主要就是游戲、手工和各種體育活動,從來不像中國傳統(tǒng)幼兒園那樣講1234什么的。梁為民在小霞結婚時,把她微信刪了,再也沒有聯系過,但梁為國始終留著這個前任嫂子的微信。

      這次從南方回來,在北京轉機,他跟小霞見了一面。其實是小霞主動見了他一面。這些年來,如果說還有誰始終支持他找阿妹,就只有小霞。兩人坐在機場里的漫咖啡,聊了聊各自的事。小霞沒問梁為民,梁為國也沒提。離了這么久了,已無須再互相關注了。

      他們說到了阿妹。

      小霞說,她得到過一個線索。

      梁為國心一動,問是什么線索。這些年他得到過不少線索,事實證明,那些線索都是假的。

      小霞說,前一陣,有個人加我微信,我以為是什么中介或是推銷的,沒理。后來我往回翻那些加微信的人,又看到了那個人的頭像,是一幅地圖。我再加她,可惜過了時效期,已經加不上了。

      小霞說著打開手機,點開一個頭像,是一幅中國地圖。

      這算什么線索。梁為國說。

      你得細看,小霞說,這上面是你哥當年標注的從北京回村里的線路,我記得很清楚。

      梁為國把圖放大再看,從北京到豐水山,的確被用小圈標出了一條路。這張圖即便不是阿妹的,也一定是一個和豐水山有關系的人的。而且,路標并未到北京停止,一路向南,最后一個落在了廣西的憑祥。

      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著,震得胸腔都感到疼。

      有棗沒棗,打一竿子才知道,小霞說。

      梁為國沒說話,但他記下了這個人的微信號、微信名。

      回來的路上,他無數次把微信號輸入進去,找到那個頭像的人,然后在加好友的最后一步猶豫了。十年來,這是他離阿妹最近的一次,可是突然間發(fā)現,這也是最遠的一次。他歷盡千山萬水去找她,其實內心真正的想法是,有一天,她會自己回來。不管她是阿妹,還是岳小琪。

      她拿著戶口本,那上面有著家里的詳細地址,她想回來,一定能回來。沒有,只能說明她徹底跟自己和孩子們告別了,她不想再回來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如此堅決的,他知道的是,她這么堅決,即便自己找到她,也改變不了什么。他只會再次揭開傷疤和往事,也打擾自己剛剛建立的生活,還有孩子們好不容易接受的母親因病去世的謊言。

      年二十九的傍晚,按豐水山的習俗,梁為民和梁為國先去墳地給爺爺奶奶和父親上墳燒紙。父親的旁邊起了新墳,是大伯的,那個梁為民也叫了兩年爸的人。他也給他燒了一刀紙,心里想,如果當年大伯母沒再生孩子,自己一直給他當兒子,現在會是什么樣?想著想著,出了神。

      手機震動,有人發(fā)消息,打開一看是小孫:梁哥,小弟提前給您拜年了,祝您虎年大吉,虎虎生威,如虎添翼。然后是一堆紅紅黃黃的表情包。

      老梁想了想,回了一個:新年快樂,心想事成。

      他已經打聽過了,柳紅梅,不,柳丹生意做得挺大,現在不只是分院的院長,還開了一家美容院,不過,她仍然是單身。他重新加了她微信,她也通過了,但兩個人誰也沒主動說話。他漸漸確認,他們一起經歷過的那些夜晚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兒。但這說明不了什么。現在,他有點猶疑,到底是該去見柳丹,還是去見柳紅梅?

      等火徹底燃盡,兄弟倆站起身,因為跪得有些久,腿已經發(fā)麻。他們抬頭,又看見了遠處的水簾洞,又小又破的一個洞口。兩人下山坡,又往對面爬,向洞口走去,石階徹底消失了,這里的斜坡和其他山坡沒什么不同。這一次,他們幾乎毫不費力地就爬到洞口。

      洞里干燥無比,除了各種糞便垃圾,還有不少鞭炮炸響后的紙屑,紅紅藍藍,應該是孩子們玩剩下的。他們往里走,到了當年人們接圣水的地方,發(fā)現石塊上有濕潤的水跡。他們前一次來時所見的字,已經看不清了,只剩下某些被刻畫較深的線條。

      水簾洞又有水了?梁為民驚訝地問,手摸了摸,的確是濕的。

      梁為國看了看,說:是風吹進來的雪,天一暖,化了。

      梁為民心里生出一點兒失落感,嗷嗷喊兩聲,回音在他們周圍蕩漾了一下,然后消失在石壁中。

      他們開始返回,再到洞口附近時,梁為民發(fā)現那些鞭炮碎屑中,有幾支沒有炸響、完好無損的小鞭炮,撿起來,引芯還在。

      有火沒?他問梁為國。

      梁為國掏出打火機遞給他。

      梁為民劃燃打火機,點著引芯,在嗤嗤燒的時候把鞭炮往洞里扔去。有一陣輕微的火硝味傳來,卻沒有炸響聲。

      他又點了一支,這一次響了,啪的一聲,然后洞里傳來一疊短促的回音,仿佛石塊投擲到水里時的聲音。

      梁為國也撿了幾枚舉著,梁為民幫他點燃。梁為國拋向空中,噼噼啪啪,青煙里有紙被燎過的焦煳味,還有火硝燃燒的味道。跟墳前燒的紙相比,這些味道似乎讓人覺得是一種香味。

      再也找不到完整的鞭炮,兩人坐在石頭上抽煙,煙是梁為國從南方帶回來的紅塔山。梁為國坐下去的時候,齜了一下牙。

      梁為民心想,這小子該不會是得了痔瘡吧?這么思忖著,他右手的食指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指禪,繼而反應過來,暗自一笑,那根手指輕輕一彈,把剛剛燃盡的一截煙灰彈到空中。卷煙的紙燒著后,則又是另一種味道了。 

      (刊發(fā)于《十月》2022年第5期,責編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