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蝌蚪(節選)
      來源:《花城》 | 海飛  2022年09月20日11:59

      ......

      亞美后來終于知道,小說家鐘村其實是個孤兒,很小的時候就一個人生活。他和這幢樓一樣孤獨,但幸好他的職業讓他并不十分害怕孤獨。他經常一個人喝啤酒、吃泡面,奢侈的時候,他會為自己加一根火腿腸、一個鹵蛋。他經常一個人對著鏡子扭胯跳舞,跳得十分難看。但是他怪罪于那面破舊的穿衣鏡,那面鏡子質量不好,失真,所以看上去有點兒像哈哈鏡。夏天的時候,他會對著鏡子數腿毛,他的腿毛濃密,壯觀地長在他瘦弱的腿上。除了寫小說,他還熱衷于推理,他覺得他會是一個好的推理小說作家。

      但是,他覺得推理小說屬于類型文學,不登大雅之堂。他是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

      那天他繼續在穿衣鏡前扭胯,嘴里發出輕微的歌聲給自己伴奏。他唱的是一首老歌,叫《路燈下的小女孩》。這讓他自己都覺得滑稽,一個三十六歲的不年輕的男人,竟然唱《路燈下的小女孩》。就在扭到一半的時候,他聽到了亞美的聲音。亞美說,你都六歲了,你好好待著,你長大了。

      鐘村就停止了扭胯。他走到門框邊上,把身子倚了上去。這次他倚的是自己家的門框。他對亞美說,你怎么可以對一個六歲的小孩說這樣的話,你怎么可以讓她一個人住在家里?你要是這樣的話,我是要報警的。這很危險。

      亞美就說,那你領走吧。你不是小說家嗎?小說家天天在家里,你可以幫我帶孩子,我付你工錢。

      鐘村就笑了,你別以為我真窮。我的富足,你根本不懂。

      亞美就說,我也不想懂。我上班了。

      那天鐘村從房間里出來,慢慢走到了401室的門口,門口其實就是樓梯口,鐘村看到眼簾低垂的亞美一步步下樓。她的腰間掛著一只劣質的包,看上去是一只假名牌,上面標著一個LV的金屬標志。她的右手就搭在包上,很像是武工隊員們手中永遠搭著一把駁殼槍一樣。有那么一瞬,鐘村覺得自己是喜歡這個叫亞美的北方女人的。她的個子高挑,皮膚很白,脖子出奇地長,讓人聯想到湖里面的天鵝。特別是因為她腿長,所以穿褲子很有型。鐘村就牽過了稻草的手,目送著亞美走下樓梯。他以為亞美會回一下頭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殷切地期待。但是亞美沒有回頭,她像一個陌生人一樣下了樓。所以鐘村就揉著稻草亂蓬蓬的雜草一樣的頭發說,以后你白天到我這兒來。

      稻草就笑了,她用大人的口吻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鐘村和稻草的生活是十分和諧的。每天早上,亞美用鐘村給的鑰匙打開鐘村家的門,開上客廳的空調,讓稻草在鐘村家的木地板客廳玩。鐘村一般要睡到近中午的時候才能醒來,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客廳比春天還要溫暖。這讓他心疼地盯著空調看了半天,計算著一天的耗電量。后來他咬了咬牙,認為不能太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心下慢慢釋然。一般情況下,他醒來以后開始安排兩個人的午餐。他的午餐很簡單,有時候是外賣,有時候就是煮面條或者年糕。他跟稻草說,在吃上面用不著太講究。因為吃的功效只有一個,就是補充人體必需的能量。頂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稻草對這樣的說法是不認同的。稻草說,我和媽媽都喜歡吃好吃的。我媽媽說,不然生活就失去了意義。

      鐘村無力去反駁一個小孩子老氣橫秋的話,所以鐘村想了想,什么也沒有說。他們的相處很和諧,有時候一起做個小游戲,下跳跳棋,或者他們在客廳里比賽跳繩。大部分時候他們各顧各的。稻草主要的工作是在iPad上刷動畫片、刷小游戲。鐘村一直在寫小說,他的小說停停走走,有時候一天到晚一個字也沒有寫,這讓他覺得焦慮。他的內心是很想成名的,縣城里一名老作家說,成名有一半是要靠運氣的。特別是小說,光有理想是不行的。

      鐘村不信。他說,我不信命。理想萬歲。

      老作家就笑了,說,那我祝你好運。

      所以鐘村就想,自己如果不寫小說了,生活也同樣失去了意義。

      稻草對鐘村的一間鎖著的屋子很有興趣,有一天她就站在門前,對著門說,鐘村,我想去這里面玩。這里面是不是藏著很多玩具?

      鐘村就笑了,說不能進去玩。這里面堆著好多畫,很貴重的。

      這話鐘村對亞美也說過,亞美說你應該讓屋子通個風的。鐘村說,我說過我不是窮,我有很多油畫,都放在這間屋子里。隨便拿出一幅畫,就能買一套半套房子。

      鐘村又說,你不要被我吃方便面的假象迷惑了,千萬別同情我。

      亞美于是就笑了說,我不信你有錢。

      鐘村愣了一下說,為什么?我身上寫著我沒錢嗎?

      亞美就說,你骨頭里寫著。你那些破畫,如果是市里的那些畫家畫的,全部賣掉都可能買不到一兩平方的房子。

      鐘村終于笑了,有些局促地搓著手說,是。但我還是覺得珍貴,珍貴的東西不在于有多少價值,在于在你心里的位置。

      亞美說,我現在需要的是最不珍貴的錢。我和稻草,十分迫切地需要不珍貴的錢。

      總的來說,稻草還是一個很乖的孩子,她的短而粗糙干燥的頭發,是燙過的。燙成一個圓球的形狀,這讓稻草看上去就像一個洋娃娃。很多時候,他們吃著東西,相對坐著,這讓鐘村的心頭暖烘烘的,他都覺得自己和稻草之間,像一對父女。他不僅需要給稻草講故事,還要帶她去城東的公園玩。他們已經相互熟悉了,稻草叫他鐘村,不叫他叔叔。她糯滋滋的聲音把鐘村叫得很歡暢,仿佛鐘村是一尾興奮的魚。

      很多時候,稻草會在鐘村家地板上睡著。這樣的時候,鐘村會把空調開到最高檔,然后在木地板上拋一床棉被。這樣的被窩里,稻草是感覺到溫暖的。她把自己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像一只刺猬。她睡著的時候,睫毛很長,神態安詳,像個洋娃娃。鐘村經常會這樣自言自語,多么純潔的孩子啊。

      鐘村給稻草做了一個玩具,竟然是一把彈弓,用鉛絲做的,配上皮筋,配上一塊人造革的皮。稻草很喜歡,她不時地織一些小紙球,用彈弓彈向鐘村。鐘村就問,你為什么每次都要瞄準我。

      稻草說,又沒有別的人可以讓我瞄準了。

      很多次,稻草在地板上睡著了的時候,手里還是握著那把彈弓。鐘村就站在邊上久久地看著地板上的稻草,仿佛稻草是從地板生出來的,又仿佛彈弓是稻草的一部分。她很像一座躺著的浮雕。

      ......

      (全文刊發于《花城》2022年第4期,責編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