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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文學中我們必定相遇
      來源:文藝報 | 張 哲  2022年09月19日14:52

      滿打滿算我和文字打交道的時間剛好十年。2012年我在《中國社會科學報》做記者和編輯,因為學的是英語和翻譯專業,所以在國際部做學術資訊報道的采寫工作。一年后,開始負責國際月刊天下版的編輯工作,采寫和編輯一起做,涉及領域側重國際關系,但也夾雜個人的偏好,約一些人文學科的稿子。當時我在城里租房,周五回家,周日再坐一趟9字頭的公交進城,下車的站臺就在《北京文學》雜志社前面不遠,那站是終點站,也是我進城的第一站。2014年夏,我便去了《北京文學》上班,做文學編輯,2016年開始寫作。我既是編輯,也是個在途的寫作者,編與寫總是無縫銜接。

      提及寫作,總歸是離不開閱讀的,這就如同寫字前要蘸墨舔筆,是關鍵前提。閱讀看什么?看字的錘煉,看詞的揀選,看音律的跌宕之美和意象的奇譎之姿,我認為字字珠璣,生來如此,這種天然宿命般的認同感類似臍帶和嬰孩。除了看這些,我還愛看書里的人情厚道。《史記》里,我最喜歡的幾篇是《趙世家》《魏公子列傳》《刺客列傳》,分別對應程嬰“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侯嬴“北鄉自剄,以送公子”,荊軻“得約契以報太子”的故事。“奔義”是這幾個故事的共同主題,“義”這個字好像是中華文化特有的,為了斷然的信念,為了既定的承諾,以身犯險,舍生取義,整個過程指向了一種徹底的純粹。還有《水滸傳》里的魯智深,智真長老道,“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又言,“吾弟子記取其言,休忘了本來面目。”魯智深的本來面目是什么?他既不像武松一樣因為受了金眼彪施恩的恩惠才去醉打蔣門神,也不像宋江因為他“及時雨”的名號而仗義疏財,他只是單純地因為“看不慣”,就可以幫助萍水相逢的金翠蓮和劉小姐,就可以深入虎穴去救助豹子頭林沖和九紋龍史進。他行俠仗義的時候既沒有私心雜念也不去考慮后果,完全就是本能,是為另一種純粹。純粹,是文學的底色。文學能在某個瞬間定格,放大人身上的“純粹性”,而我們在漫長的閱讀之中,總歸會遇到一個契合審美,符合向善之心,又彌補稀缺品格的人物出現。

      在我的經驗里,曾經有一段時間寫作就是記憶鉤沉,那些記憶早就經過時間的發酵失真變形,像是動物反芻一樣,當我再回憶起它們時,那些讓我有書寫沖動的記憶一定銜接勾連著我某種最本質的情結。2018年,我寫了一篇叫《女人四重奏》的小說,發在《小說月報·原創版》上,講了四個相持相助又各揣秘密的老閨蜜。小說里面有一部分寫的是我早年在城里租房,房東阿姨和我的一些交往片段,她80多歲了,每天捯飭得特開心,老伴之前是派出所的領導,不在了,兒子早就成家,兩室一廳就她一個人,她租房和其他人租房還不一樣,她把房子租出去的同時,她也住在里頭,就等于我要是租下房子,還有一半的功能是和她就伴。好在她性格特剛,我倆話并不多,她每天都沉浸在她的小世界里,基本上我倆唯一的交流就是隔三岔五她讓我出去給她捎條煙。我倆就這樣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距離從她房子里搬出去將近十年,不知她是否還住在月壇北街,也不知她和她兒子的關系是否緩和,我時常想起她,不自覺地想以她為原型寫些什么,這就是人和人交往過從甚密之后,無意識的自然流露,她有血有肉、有名有姓,一直記在腦子里,念在心里,更想存于筆下。

      又過了一段時間,寫作成了我個人的腳注,是時間的延展,日頭的積累,或者說,寫作成了我活著的照見。我生長在燕山石化,那是北京的西南郊區,行政上屬于房山,整個石化區以廠區為核心,一點點輻射出家屬樓、醫院、學校,后來又有了快餐店、超市、電影院,現代生活像是一層層稚嫩的新肉,包裹著堅韌的骨頭。遠郊給了我鄉土生活的大環境,石化區又讓我見識到工業文明的魅力,在這里火炬比太陽重要,機器的轟鳴是恒定的呼吸聲。2019年,我寫了一篇叫《鰹》的小說,發表在《小說月報·原創版》,主題為“尋找”,空間意義和精神世界的雙層尋找,寫了“80后”對于“現代”的順應與逃遁,對于舊時光的迷戀與追溯。其中涉及石化區的命運,相熟的鄰居們大多都搬走,街道清凈,和上個世紀80年代的繁榮無法相比,雖然我也搬家離開了石化區,但聽聞這種變化還是有點傷心,我想把這種失落的情感寄托于小說中。小說還寫了我和發小從情同手足到形同陌路。小說涉及我們這代人的一些選擇,比如出國留學、做代購以及我們在豐富的物質生活面前如何控制欲望,比如人到中年精神上的疲倦、內耗和失序。

      后來我開始思考,不再局限于私人情感的表達。2020年年底我寫了一篇小說《金花》,發表在《中國作家》,關注的是月嫂這個群體,我因為要照顧小孩請過一個阿姨幫忙,她來自河南農村,兒女都留在老家,她負責北上打工賺錢,我以為她的目標一定是賺夠了錢把孩子接過來,但她說等錢夠了她就回去,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回駐馬店,這當然有一部分是房價的原因,但多年北上的生活并未讓她對北京這座城市有太多留戀。作為一個20余年的城市體驗者,她對于城市經驗依然保有警惕且懷疑,反倒是對鄉土文明昂然自信。人口流動中涉及“心靈安置”的問題,“費孝通講中國能有這么龐大的人口流動而不亂,是因為‘人人心里有個家’”。我家月嫂對于家的理解又何嘗不是呢?北上廣固然好,但駐馬店遠比北上廣更接近她心目中對“家”的定義,那里才是她的精神原鄉。

      時代在變化,傳統和新變總是辯證依存,對于傳統的模仿和致敬是我寫作以來的主要功課,爭取在致敬傳統中開掘出一點新意。現在的寫作環境非常好,因為有太多的資源可以利用,比如公開課、直播、論文庫,還有各種各樣的文學活動,基本上想獲取任何方面的知識都是可以的,主要的阻礙是時間問題、自我局限,還有如何對抗惰性。社會學的很多課題都內具現實意義,比如中國的稅制改革、城市化進程、資本下鄉,比如農村的產業發展、農民“內外有別”的行動倫理等等,為書寫小說提供了大量扎根生活、落地有聲的資源,解釋著當下的中國。

      隨著思想上的一點點轉變,再加上利用新媒體時代的各種資源,我寫作的方向開始由個人經歷轉向更為開放的空間。2021年我寫了一個短篇《勸人方》,后來發表在《中國作家》,關注的是短視頻時代中的曲藝人,探討了傳統曲藝和新技術角力與共存的問題。相聲這門藝術看似沒門檻,其實門檻在門里,門打開后有一萬節臺階等著,每一節臺階怎么上,它伴隨著巨大的孤獨感,這篇小說主要探討的就是這個。小說涉及了很多行話,江湖上稱為“春點”,還有一些曲藝行業內的規矩,以及直播平臺的打賞謝榜等等,寫作過程轉化為拓荒勘探未知領域,說實話更像是以前做記者時的狀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搜集資料和采訪,寫完之后的成就感也是成倍的。

      寫作6年,截至目前我一共完成了18個短篇,其中的13篇集結成了一本集子,取名《共生的骨頭》,模糊地想表達“寫作是我身上的一根肋骨,它與我共同生長”的意思,后來這本小說集有幸入選了“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對我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我覺得自己還能繼續寫下去,因為很多師友們的鼓勵,更因為我無法甘心一些人和事只在我一個人的心里活著,我希望自己有能力把他們呈現出來,讓更多的人看見。文字就是有這樣的超能力,安排人和人相遇。引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寫作的年頭不長,要說其中的收獲,我想最大的就是我對人和人之間的情分更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