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4期｜大解：小說四題（節選）
大解，原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居石家莊。著有詩歌、小說、寓言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泉水和小魚
很久以前，一個遠來的和尚路過河灣村的時候口渴了，由于喝水不便，就把村頭的一口水井給扳倒了，水井歪斜后，水從井口流了出來。和尚趴在井邊喝完水，并沒有把井扶正，而是轉身就走了，也許他是有意為之，為了別的過路者喝水方便，也許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能力，讓人們看看他的力氣到底有多大。
在河灣村，扳倒井算不上什么稀奇，地上能夠自然流水的地方有許多，好多低洼的地方都有水泉，一年四季往外冒水，人們把冒水的地方叫作泉眼。據說泉眼里剛剛冒出的泉水有治病的功能，人們喝了這些泉水，就會神清氣爽，干活有力氣。村里人有一種非常普遍的病，就是口渴。別以為口渴不算病，有時候渴比餓還難受。餓也是一種病，但是比較好治，吃點東西就緩解了，只是無法根治，過一段時間還會復發，還得繼續吃飯，如果幾天不吃飯，身體就會支撐不住，渾身無力，走路都費勁。渴也是一種病，喝水后就會緩解，時間長了不喝水，嗓子就會渴得冒煙，渾身不舒服。
有了扳倒井，有了用不完的泉水，河灣村很少有人因為饑餓和口渴而病倒。實際上，口渴并不是嘴渴了，而是身體需要補水了。用嘴喝水是最簡單的辦法，喝下去就行。嘴長在人的頭上，看似是個不大的窟窿，卻很難把它填滿，因為嘴的下部沒有底，是個無底的漏洞，不管從嘴里進去多少東西，最后都會從下面的出口漏掉。因此，有人把吃飯喝水稱為喂腦袋，這種說法也沒有錯，嘴長在臉上，臉長在腦袋上，腦袋長在脖子上，脖子下面還有肢體，對于全身來說，嘴就是一個入口，嘴渴了餓了都與全身相關。
嘴的功能還有很多，它不僅是進食和喝水的入口，還有說話、呼吸、親嘴、嘔吐等功能，如果把一個人的嘴徹底封住，這個人幾天就會完蛋。說遠了，還是回到泉水吧。青龍河沿岸有數不清的泉眼，不停地往外冒水，想堵住這些泉眼也是不可能的。村里有個年輕人曾經跟泉水開玩笑，想把泉水憋回去，直說吧，這個人就是河灣村的鐵蛋，這小子習慣了惡作劇，幾天不折騰，他就渾身難受。他曾試圖用土蓋住泉水，用石頭壓住泉水，結果都失敗了。他見來硬的不行，就來軟的，甜言蜜語地勸說泉水流回去，結果毫無效果。鐵蛋真是閑的，泉水自然流動不是很好嗎？非要讓它憋回去干什么？地下的水飽和了，必須有一些出口流出來，不能憋著。這話雖然有些粗俗，但確實有理。
泉水雖小，卻關系到青龍河的命運。有些河流是天上掉下來的，而青龍河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它是由流域面積內的所有泉水所構成。因此，也可以說，沒有這些細小的泉水，青龍河就會干枯甚至消失。
鐵蛋并不是要傷害泉水，也不會傷害青龍河，他只是個搗蛋鬼，是村里出名的壞小子，但他并不是真壞，他只是有些頑皮可愛。他是在跟泉水開玩笑。他經常做一些荒唐的事情，比如他曾經抱住旋風的后腰，把旋風摔倒在地，最后成了旋風的好朋友；比如他曾經爬上懸崖掏鷹蛋，然后把鷹蛋放在雞窩里，讓母雞孵出了一只雄鷹，最后成為天空的霸主；比如他去蜂巢偷蜜，被蜜蜂蜇腫臉，整個腦袋腫成一個大頭娃娃；他還曾試圖把和尚扳倒的井給扳回去，結果腰都扭傷了也沒有扳動，因為歪倒的井已經習慣了歪斜，甚至覺得這樣待著很舒服，不再愿意垂直站立了。鐵蛋干的“壞事”確實很多，但也并不構成傷害，比如被他勸說的泉眼不但沒有憋回去，反而增加了一些出水量。村里人看見鐵蛋，就嘲笑他，鐵蛋聽了也不生氣，嘿嘿一下就走了，繼續去干別的“壞事”。
河灣村的泉水依舊，青龍河也并沒有因為鐵蛋的搗亂而減緩流動，還是一如既往地流著，遇到水底的云影也不避讓，因為河水根本淹不死云影。有些懶惰的云影一整天都沉湎在河水里，撒網都撈不出來，它們是在河底泡澡嗎？
疑問無人解答。河灣村的人們都有事情做，沒人管這些閑事。有時兩只鳥在樹上吵架，到最后動手打起來，甚至打到空中，人們見了也不勸一句，因為勸說也沒用，小鳥根本聽不懂人話。再說，小鳥們打完架很快就會和好，在河邊一邊喝水一邊相互梳理羽毛，仿佛是在秀恩愛。
有一天，鐵蛋發現一只麻雀在泉眼里洗澡，就生了壞心，想去搗亂，甚至想捉住這只麻雀。河灣村的泉眼都很小，出水量不大，有的泉眼看上去頂多只有一碗水的量，但這足夠一只麻雀洗個痛快的泉水浴。麻雀正在洗澡，看見鐵蛋走過來，而且一臉的壞笑，趕忙嚇得撲棱幾下翅膀飛走了。麻雀飛走后，鐵蛋走進泉眼看個究竟，他發現冒水的泉眼里有幾條透明的小魚，這些小魚太小了，比人的眼睫毛略長、略粗，不細看根本看不見。關于這些小魚，人們早有說法，有人說小魚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也有人說早年路過河灣村的和尚往泉水里撒了一把草籽，后來這些草籽就生出了小魚。鐵蛋的說法是最讓人懷疑的，他說小魚是麻雀生的。自從他看見小鳥洗澡后泉眼里出現了小魚，他就確信了一個親眼所見的事實：小魚就是麻雀所生。鐵蛋說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對鐵蛋所說的麻雀生出小魚的說法人們半信半疑。一個老人說，我活了八十多歲了，從來沒聽說過小魚是麻雀生的，依我看，小魚有可能是雨滴生的，有一次天上下雨落在了泉眼里，從此泉眼里面就有了小魚，是我親眼看見的，小魚像雨滴一樣透明，不是雨滴生的是誰生的？老人的話，好像有些道理，有人點頭稱是，有人表示懷疑，只有鐵蛋堅決否定，鐵蛋畢竟是親眼所見，他看見了麻雀在泉眼里洗澡，之后就生出了小魚，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隨著人們的傳說，越傳越離譜，漸漸地，麻雀變成了配角，鐵蛋成了故事的核心。據說，鐵蛋在山坡下面看見一只麻雀，正想追麻雀的時候突然感到口渴，就喝了幾口泉水，沒想到喝完泉水后他就肚子疼，后來就憋不住了，在水里生出了幾條小魚。鐵蛋聽了后哭笑不得。鐵蛋說，我生魚？我還想生一個胖娃娃呢，我一個男人，有那個本事嗎？
不管鐵蛋有沒有這個本事，傳說還在繼續，而且傳到了外村，一些真正不孕不育的女人們聽說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紛紛來到河灣村，找到傳說中那個神奇的泉眼，喝上幾口清涼的泉水，然后回去等待生孩子。還有的女人把丈夫也帶來了，說，人家鐵蛋是個男人，都能生出小魚，你也是個男人，喝了神奇的泉水，說不定還能生孩子呢。男人們拗不過女人，只好乖乖地跟著女人來喝泉水。
說來也怪，一個很小的泉眼，頂多也就是一碗水的出水量，來了很多人，卻怎么也喝不完，泉眼里依然還是那么多水，水里的小魚依然在游動，既不游走，也不長大，也許它們不能長大，因為水太淺，魚太大了容不下。
河灣村有很多泉眼，但不是每個泉眼里都有魚，有的泉眼太小，就只有手指肚那么大，一個小耗子就能把它喝干。說不定這些細小的泉眼就是給耗子預備的，它們到處奔波尋找食物，也很不容易，渴了喝口泉水，也是正常需求。在河灣村還沒有形成村莊的時候，耗子就已經在此居住了很多年，它們比人類來得早，屬于河灣村最老的居民之一。麻雀也是，魚也是，兔子、野雞、螞蟻以及各類昆蟲等，河灣村里居住著無數種生物，它們祖祖輩輩在這里生存，相互競爭又彼此依賴，生生不息。在大型動物中，多數都是四肢行走，只有人站起來，把前肢懸在空中，用后肢行走。
自從鐵蛋生出小魚以后，河灣村就熱鬧起來，前來喝泉水的人們絡繹不絕，人們看見河灣村里不僅有清澈的泉眼，還有一口扳倒井，都羨慕不已，人們回到自己的村莊后也試圖把井扳倒，但沒有一個成功的。他們扳井的方法不對，力氣也不足，最主要的是不能有女人參與，男人屬陽，女人屬陰，而井在地下深處，也屬于陰性，如果女人在場的話，會造成陰陰相克，是最大的忌諱。
扳倒井沒有復制成功，生小魚卻實現了。在前來喝水的人里，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不慎把泉眼里的一條小魚給喝進了肚子里，回去后懷胎數月，居然生出了一條小魚。這件事傳開以后，一方面印證了鐵蛋生魚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說明女人喝了泉水以后是可以懷孕的，哪怕生出的不是一個娃娃，而是一條小魚。
鐵蛋生魚這件事，居然被另外的女人所印證，因此他已經有口難辯了，后來他也就不再辯駁了，他甚至承認了這個傳說，并且還添油加醋，增加了許多細節。有一天，鐵蛋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當著許多人的面，正在順著這個傳說往下胡編的時候，天空中忽然飛來一群麻雀，在人們的頭頂上空盤旋，其中領頭的麻雀正是鐵蛋所說的在泉眼里洗澡的那一只。鐵蛋看見這只麻雀后，突然有一種心虛的感覺，于是他立即起身逃走。由于他跑得太快，他的身影沒有及時跟上，依然愣在原地，黑乎乎的，仿佛是一件被人拋棄的舊衣服。
彎曲的小路
一條彎曲的小路受到驚嚇，像蛇一樣逃跑，慌不擇路鉆進了一個山洞里，長長的尾巴卻露在外面。王老頭說這話的時候略顯慌張，仿佛是他把小路追趕到山洞里似的。王老頭說得繪聲繪色，人們卻并未相信，因為這條小路原本就通向一個山洞，也從來沒有小路逃跑這一說。人們知道，小路曾經因為恐懼而發生過痙攣和卷曲，甚至立起來通往天空，卻從來沒有鉆進過山洞里，因為山洞里陰暗潮濕，萬一鉆進去出不來怎么辦？
三嬸從來不信王老頭的話，聽他這么一說，就順勢接過了話茬，說，我去北山采桑葉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小路，怪不得感覺腳下的小路比往常多出了幾道彎，原來它是在爬行啊。王老頭沒有聽出三嬸是在奚落他，繼續說，可不是呢，小路在地上爬起來比蛇快多了。說著，王老頭解下了拴在腰上的麻繩，在地上抖動繩子的一端，整條繩子就不停地彎曲。王老頭指著彎曲的繩子說，看，當時小路就是這樣爬行的。人們看見王老頭用繩子做起了示范，樣子又憨厚又滑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笑歸笑，事實歸事實。當人們查看這條小路的時候驚呆了，人們祖祖輩輩走過的鄉間小路，人們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一條老路，仿佛是故意跟人找別扭一樣，真的多出了許多道彎曲，像是王老頭在地上抖動的麻繩。
經過現場查看，人們終于承認了王老頭說過的話。有人甚至認為，這條彎曲的小路不是爬進了山洞里，而是很久以前從山洞里爬出來的，那些新近增加的彎曲是它想活動一下僵硬的筋骨。一條小路一直那樣一個姿勢永遠不變，確實不舒服，人們夜里睡覺還要翻身呢，小路動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三嬸曾經奚落過王老頭，如今也不得不承認王老頭，她把當時嘲笑王老頭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說，我去北山采桑葉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小路，怪不得感覺腳下的小路比往常多出了幾道彎，原來它是在爬行啊。
三嬸這句話放在今天，聽起來反倒像是在肯定王老頭。這樣一來，三嬸的話就兩面都占理了，她有點暗自佩服自己這個心直嘴大的老太婆。
正當人們肯定王老頭的時候，小路又恢復了原狀，一夜之間變回去了，不免讓人有些尷尬。有人說，是王老頭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趁人不備把小路給抻直了。這種說法不太可信，人們感覺王老頭沒有這么大的力氣，再說了，抻直一條小路，至少需要兩個人，每人拽住小路的一端，用力拉抻，力氣太大了容易把小路抻斷，力氣小了抻不動，反而容易扭傷了手腕。還有人說，可能是王老頭用火燒的，小路怕燒，只要用火燒一下，小路就會抽搐和卷曲，久久不會恢復。這種說法也被人們排除掉了，因為小路很快就恢復了，而不是很久以后。
人們的暗自猜測，王老頭并不知曉。他說過了也就忘記了，不知道人們去查看小路，并且得到了印證，也不知道小路在一夜之間又恢復了原狀。他認為一條小路爬進山洞里很正常，不值得大驚小怪的，誰還沒有害怕過？在恐懼的時候躲藏起來過？
王老頭是個憨厚的人，八十多歲了，從來沒有做過虧心的事情，河灣村所有的人都一樣，不做傷害別人的事情，搗蛋鬼鐵蛋除外。實際上，鐵蛋也不是故意傷害別人，他就是惡作劇多一些，屬于一個淘氣的大孩子。一天夜里，鐵蛋出去撒尿，借著明亮的月光，看見夜空中有一道炊煙飄向天空，他感到奇怪，大半夜的，誰家會燒火做飯升起炊煙呢？他定睛仔細看，不對，飄向夜空的根本不是一縷炊煙，而是一條小路。對，正是王老頭所說的能鉆進山洞里的那條小路，怎么又飄起來了呢？
鐵蛋看見小路飄起來也沒有聲張，而是走出家門，趁著月光去找王老頭，正巧碰見王老頭從自家里出來，夢游一般走到了胡同里。兩人見面也沒說話，都是夢游一般迷迷糊糊的，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了河灣村的外面，他們兩人幾乎是同時看見了那條飄起來的小路。畢竟鐵蛋年輕，腿腳快，一個箭步沖到了小路面前。此時小路的末端已經離開地面三尺高了，如果晚來一會兒，小路有可能徹底飄走，消失在夜空里。他們來得太及時了。鐵蛋和王老頭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幾乎是同時出手，拽住了小路的末端。兩人被小路帶離了地面，幸虧他們死死地拽住小路不松手，終于把小路拽回到地面。由于月光明朗，他們清楚地看見小路像是飄向天空的一條麻繩，晃晃悠悠地倒下來，躺倒在原來的地方，不再動彈，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
次日，鐵蛋和王老頭都講述了夜里的奇怪經歷，人們都認為他倆肯定是夢游了，如果小路真的飄起來，憑他倆的力量根本拽不回來，甚至還會被帶到天上去。早年間，村里的木匠曾經鋸倒過一棵炊煙，結果炊煙倒地后，炊煙的影子忽然飄起來，木匠用吃奶的力氣都沒有拽住這個影子，最終還是飄走了。人們認為，一棵炊煙的影子尚且如此難以控制，何況是一條小路？人們說，鐵蛋和王老頭肯定是在說夢話。聽到人們的質疑，鐵蛋和王老頭也不敢確信夜里發生的事情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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