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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為什么要重視兒童的詩歌創作?
      來源:文藝報 | 許廷順  2022年09月16日08:08

      從古至今,兒童的詩歌創作一直是文學史、文學教育史上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對我們來說,1980年代尤其是近20年以來兒童的詩歌創作,更是令人印象深刻:各地校園里兒童詩社的活躍,孩子們創作的童詩作品的不斷發表和出版,一些孩子創作的童詩作品的口耳相傳、不脛而走等等。“童詩現狀與發展”論壇此前的討論中曾不時涉及這一現象和話題,本期收到的兩篇文章,恰好都與這一話題相關。 許廷順的《為什么要重視兒童的詩歌創作》一文,圍繞兒童與成人的詩歌創作,提出了“我們應當從怎樣的維度上來理解二者的不同?”以及“理解這種不同對于今天討論的兒童詩話題有著怎樣的意義”等問題。肖雨的《詩是童年的一種存在方式》一文,則講述了一個兒童寫詩的個案,為我們思考“童年與詩”這一話題,提供了鮮活的故事與素材。——方衛平

      兒童詩短小、精練、直悟、通感、活潑、靈動的特點,與兒童感受、認識和把握世界的心靈方式,具有高度一致的契合性,因此人們常說,每一個兒童都是天生的詩人。兒童詩這種文體,可以說天生是為兒童所預備的。在兒童詩的天地里,孩子們找到了最自然也最深刻的表現自我的方式。學者方衛平曾用一段傳神的文字,揭示了兒童詩與童年精神的內在關聯:

      每個生命在童年時代,或許真是天上的來客,他們的語言、情感和思維,雖由人世間的生活激發起來,卻總帶著當初凌空翱翔的風姿和天外飛來的奇趣。而當我們用兒童詩的方式走進童年的世界,我們無疑也在重新建立與一個正在或已經被我們忘卻的感覺和想象世界的聯系。

      兒童詩是造物主給孩子們的寶貴眷顧,同時也未嘗不是對我們大人們的精神饋贈。我們成人總以再不能“回到童年”為憾,總以無法把握到“童年精神”的“原始質地”為憾。我以為,這個缺憾可以借由兒童自己所創作的兒童詩而稍得彌補。兒童在現實生活里面學習和模仿成人,但他們常常在詩歌里最大程度地保留、表現著自己。兒童參與兒童詩的創造,是童年非凡奧秘和童年自由精神的最直觀最生動的展示,是成人觸碰、理解“原生態”童年生命形態最便捷的通道,因而彌足珍貴。

      臺灣兒童詩人林煥彰先生在為大陸出版的一本孩子們創作的童詩集所作的序言中,曾發出過這樣的贊嘆:

      走進這片孩子們的詩園,我傻了眼!

      怎會是這樣?

      我在問我自己:怎會是這樣?而且一問再問:

      怎會是這樣?

      每看完一首孩子們寫的詩,我都會再問我自己一次:

      怎會是這樣?

      詩人一連用四個反問句“怎會是這樣”,來表達他閱讀孩子們的詩作時所受到的強烈震撼。他的這種反應,我想絕不是刻意的夸張修辭,而是代表了無數讀者真切的閱讀感受。這種感受的形成,我想正是因為孩子們的詩,讓我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他們是怎樣“帶著當初凌空翱翔的風姿和天外飛來的奇趣”,而那是“一個正在或已經被我們忘卻的感覺和想象世界”。

      有這樣一則消息:慈溪市某小學詩社的指導教師史進,有一次看到《錢江晚報》刊登當代中外詩人為兒童寫詩的內容,細讀之下他覺得“成人味特別濃”,于是做了一個調查:向300位學生發了兩份詩歌集錦,一份是晚報上登的那些童詩,一份是詩社學生自己的作品,讓孩子們說說喜歡哪一個。結果有253個同學認為學生自己的詩寫得好,他們喜歡讀。為什么呢?學生解釋說,報上的詩寫得太深,不易懂,又缺少童趣,很難真實反映少年兒童的內心世界,而學生們自己的作品,則寫出了他們心里想要表達的東西,因此非常能吸引他們。史老師為此撰寫并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童詩還得兒童寫》。

      孫玉虎所作的《一次關于童詩的普魯斯特問卷調查》或許更值得我們注意。他的問卷調查對象,既有金波、林煥彰、李少白等年逾耄耋的前輩作家,也有姜馨賀、姜二嫚、楊渡等近年來涌現出來的“00后”詩人。在被問及童詩的“特質”時,三位“00后”詩人的反饋令人印象深刻:有兩位詩人堅定地表示自己沒寫過童詩,其中一位認為,“把詩歌分出‘童詩’來,對未成年詩人是不尊重的”;另一位表示,“不清楚所謂的‘童詩’的定義是什么,是兒童寫的詩,還是以小孩口吻寫的詩。如果是這樣,我不太認同。”唯一一位在“童詩”語境下作答的“00后”詩人,則保持著對成年人參與童詩創作的高度警惕,認為“有很多童詩作家并不了解兒童,他們寫童詩是給自己心里所想的兒童看的,而他們往往把兒童想得過于簡單了。”

      可以說,“00后”詩人所表現出的對童詩和童詩作家的思索,其觀點令人印象深刻。在他們那里,童詩的定位及合法性遭受了某種質疑和挑戰,盡管這種質疑和挑戰也不同程度地會來自成人的兒童詩作家和學者,但是本身就以“小詩人”身份震動文壇的“00后”詩人,因其與“兒童經驗”更為貼合和切近,所以,他們的意見和感受毫無疑問更應當引起我們特別的關注。

      以童詩成名的小詩人,為什么甚至不愿承認自己寫過童詩?推想其原因,蓋因為他們不得不使用的“童詩”概念,常常是由成人的兒童詩作家所定義的,是以既往的兒童詩寫作實踐為坐標系的,而那并不是他們心目中真正的童詩。唯一在“童詩”語境下作答的“00后”詩人說“很多童詩作家并不了解兒童”,這一句話似乎道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歸根結底,是否和能否理解和尊重兒童,不是由成人作家自己說了算的,而是要悉心聆聽孩子們自己的感受。明乎此,我們庶幾會從新的維度來重新審視孩子們自己的詩歌創作,進而探討孫玉虎文中所言“當下童詩在呈現童年面貌的多樣性方面所遇到的瓶頸”問題的破解之道。

      談到成人作家寫作兒童詩的合法性,我并不認為這是一個真實問題,但是它確有可能導向某個或某些也許尚未清晰顯現的真實問題。我個人閱讀兒童詩的突出體會是,每當我讀到更多的成人和兒童所作的童詩作品,就會更加強化這樣一種感覺和印象,那就是:成人所寫的兒童詩和兒童自己寫的詩,是本質上不同的兩種東西。這種不同已經到了若非給予專門的命名,便很有些不方便描述、論說的程度。兩者當然都可以歸到“兒童詩”這個門類里邊,問題是我們應當從怎樣的維度上來理解兩者的不同,以及理解這種不同對于今天討論的兒童詩話題有著怎樣的意義?

      整體來說,我把成人的兒童詩和孩子的兒童詩的不同,近似地理解為人文之美與自然之美的不同。孩子的兒童詩“帶著當初凌空翱翔的風姿和天外飛來的奇趣”,它的美,美在至情至性,自然天成,自由無礙,是天真與通達、混沌與純粹、原始與摩登的合一,是真善美尚未分化前的人之初的樣子,可能也是人類最接近神性的時刻。我們常常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包蘊萬象和造化無窮的奧妙而深深折服、驚嘆不已,這種狂喜的心靈體驗在我們閱讀孩子們的詩作時也常常可以領受到。

      而與之對照,成人的兒童詩來自成人世界對兒童和童年精神的繾綣回望,它是一種被審視、被模仿、被加工和改造過的“自然”,更多呈現出紛繁的文化特征和技術特征。成人兒童詩的人文之美,私以為應以“無隔礙”“法自然”為至境。具體說來,這種美正是來自成人兒童詩對其自身必然蘊蓄的文化特征和技術特征的克服,是在這個矛盾的克服中所顯現的自由精神。自由,即自然與生命的真諦,即豐贍、充盈和博大。而當成人兒童詩的文化特征和技術特征不能被很好地克服時,其人文之美就會受到折損——那是作為成人的兒童詩作者最應當警覺的。

      成人的兒童詩和孩子的兒童詩,二者在“兒童詩”這個文類里面的位置和相互關系是怎樣的?設若兒童文學最基本的身份和功能,就是反映兒童的生活、情感和愿望,在此基礎上才有兒童的教育、發展等更高的社會目標——如果我們確認這一點的話,那么不難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孩子創作的兒童詩也是兒童文學重要、獨特的組成部分。道理很簡單,因為孩子自己更了解他們怎樣看待世界、想要什么。即便成人希望從外部來關心和幫助兒童的發展提高,也必須首先是建立在充分理解和尊重兒童的基礎上,否則就可能出現以成人意志簡單代替兒童意志的做法,出現名義上為孩子好、實際上是滿足大人自己需要的情況,如此也就可能談不上兒童真正的發展提高。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把孩子創作的詩看作是兒童詩整體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是關注兒童詩首先要關注的部分。成人創作的兒童詩今天仍然是兒童詩的主體構成,由于它有著成人和兒童的雙重視域,因此其所交織、碰撞和衍生的關系要比單純地表現兒童復雜得多,值得討論的問題也多得多。

      以任溶溶、柯巖、金波、薛衛民、王立春等為代表的幾代兒童詩詩人,創造了中國當代兒童詩的珍貴歷史。今天,把孩子的詩從寬泛的兒童詩概念中獨立出來,繼而把孩子的兒童詩與成人的兒童詩并置對照,辨析其不同的功能、性質和相互關系,這樣做對于推動兒童詩的創作和研究有著怎樣的現實意義呢?

      首先,孩子們的詩歌創作活動是兒童個體生命釋放的重要內容,是社會整體的兒童解放運動的組成部分。把兒童的詩歌創作從紛紜的兒童詩現象中單獨抽離出來,有利于凸顯其有別于成人兒童詩創作的獨特思想和藝術價值,確立其在目前成人主導的兒童詩及整個兒童文學界的獨特地位;有助于兒童本位思想在兒童詩和兒童文學創作和研究中的進一步明確,推動兒童詩研究的深入進行;有助于推動兒童作者詩歌創作的組織、教學、研究活動的更高質量的開展,從而讓更多的孩子自信地拿起筆來,書寫、記錄、吟唱屬于自己的童年。

      其次,兒童的詩歌創作為我們提供了活生生的“兒童本位的文學教材”,有助于消除兒童詩創作中長期存在的某些“成人化”弊病,有助于兒童詩創作藝術面貌的整體性豐富和發展。在相互對照和切磋過程中,便于成人作家們更深刻地了解和熟悉兒童,真正愿意去做兒童的知心人,把兒童的愿望、感受和未來福祉當作自己的出發點,同時也辯證地看待成人相比于兒童的優勢、長處,處理好“長處和短處”“成人和兒童”這些復雜的創作關系問題。兒童詩存在的問題有很多,解決的途徑一定也有很多,但是其中的有效途徑之一,是可以多讀讀孩子們的詩,多從孩子的詩里取取經,畢竟說到底,他們是兒童詩的本來作者之一和最終、最重要的接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