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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昆侖 ——專訪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徐劍
      來源:中國藝術報 | 王十梅  2022年09月13日08:25
      關鍵詞:報告文學 徐劍

      八月中旬,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國家一級作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徐劍,從北京一路輾轉來到青海,探可可西里,覓江源、訪昆侖……足跡遍布青海的高山巨川、草甸河源。此行,他為青海人民出版社策劃的“新山海經叢書”之《昆侖山傳》的前期創作,來江河之源、昆侖之巔考察采風。在西寧休整之際,徐劍暢談了他的高原情結。

      徐劍的青藏情結

      有兩個故鄉,一個是他出生的云貴高原,一個是他精神成長的青藏高原——他是高原的子民。正因如此,徐劍總是不自然地將自己的文學目光聚焦到高原。從《東方哈達》到《雪域飛虹》,從《壇城》到《瑪吉阿米》,從《經幡》到《金青稞》,還有剛剛殺青的《西藏媽媽》,他的多部作品里都有著雪域高原的身影,以及生活和奮斗在高原上的人們。

      此行,是徐劍第22次上高原,只為走進他心中的昆侖。徐劍猶記得他第一次上高原時的情形:“1990年,我隨老首長陰法唐第一次前往西藏,走的路線是從敦煌穿當金山口到格爾木,跨昆侖山,過可可西里,最后進入西藏,這條路也是如今青藏鐵路的主線路。在格爾木暫歇的那晚,我一夜未眠,心里充滿著恐懼,真有一點‘風蕭蕭兮昆侖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憂慮,我特別擔心自己會把命留在青藏高原上,可是一踏上昆侖,走進空闊無邊的可可西里,驀然覺得自己走進了一片如意的高原,走進了命運的福地?!?/p>

      那也是徐劍第一次近距離登上昆侖山,他在《心中的昆侖》一文中寫到:“黎明出發,車隊朝著昆侖山駛去,一路向上,高車走過,風掠昆侖,可可西里一望無際,藏羚羊云一般落在大荒原上,風火山,剛到沱沱河,我頭痛欲裂,老首長不時停車,看望道班人員,下午時分抵達唐古拉時,海拔驟升至5321米,埡口很平,攝影家老張和隨行的另外一位工作人員,不知一場平地暗藏‘殺機’,給首長拍照時,跑了十幾米,上車便開始高反,上吐下瀉,有生不如死之感??墒顷幏ㄌ浦袑s一路笑傲昆侖,腳踏唐古拉……”自那以后,昆侖山便在徐劍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被它的雄渾高大、蒼茫曠遠所震撼,二是在昆侖山巔大家的狼狽。

      這次不同尋常的經歷,開啟了徐劍的青藏情結。此后多年,徐劍多次來往于北京和西藏,很多時候都是從格爾木進入西藏。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進藏時嚴重高反的經歷太痛苦,此后徐劍有了一個似乎是悖論的“后遺癥”,那就是越到海拔高的地方,睡眠越好。到了低海拔地區,反而常常夜不能寐。此次考察,徐劍睡得最好的地方是瑪多縣,而瑪多縣是很多人都覺得最難住的地方。

      昆侖山余脈年保玉則 徐劍 攝

      在徐劍的生命中,有兩個特別難以逾越的地理和生理坐標。其中一個就是海拔區區2900米的格爾木,每次去格爾木,徐劍常常因為異常的興奮而睡不著覺。格爾木對徐劍來說就是一個恐懼點、情感點,是他生命之路涅槃的一個時間點?!拔覍λ幸环N昆侖般的敬畏感,深入生理和心理?!毙靹φf。

      從1990年至今,第一次青藏之行的經歷和傳奇深深地影響了徐劍,并影響了徐劍之后的寫作,此后經年他為青藏高原寫下了九部書。之后的《昆侖山傳》很可能會是他為青藏高原寫下的第十本書。

      徐劍曾為自己定下“三不寫”的規矩:沒有用腳走到的地方不寫,沒有親耳聽過的故事不寫,沒有親自看到的地方不寫。此次考察,徐劍便是來丈量青海的山山水水,以期用文學的樣式重構青藏高原上的自然、環境、生態與人類心靈互依互存、亙古演化的天地密碼。

      在徐劍看來,每一次采訪,都像是在做一場學問,是一次對生命和情感的挑戰。他說,青藏高原上遍地都是傳奇,遍地都是神話,遍地都是文學,就看一個書寫者能否看到、能否找到深藏在這里的、屬于生活和生命的富礦,能否讓當地百姓講出他們的故事來?!拔矣X得每一次到青藏高原采訪,都像是一場奇遇,你可能會遇到一個傳奇,一個神話,或者一個陌生的文學故事。你要寫好這些內容,不能只是一位行者或游者,更應該是一位發現者、觀察者、記錄者和融入者。每一個進入青藏高原的人,都會被高原的純凈所洗禮。”徐劍說。

      作家要做高原上的“考古者”

      溯一條時光隧道。徐劍從16歲參軍入伍到如今64歲再上高原,在他三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從創作題材上,多為軍隊或國家重大宏觀敘事。這些作品中,描寫青海最多的是《東方哈達》,這部作品是徐劍的涅槃之作,奠定了他在中國報告文學界的地位。

      “我進入專業作家方陣前,先后邂逅兩位導師,一位是二炮老司令李旭閣中將,一位是陰法唐中將。前者引我進入導彈系列的文學寫作,后者將我帶入了空闊無邊的大荒原?!毙靹φf。

      《東方哈達》是一部熱血激蕩的書,書寫了青藏鐵路的修建過程,也展現了青藏鐵路沿線特殊的歷史、文化和民俗?!皬?002年到2006年間,我頻繁往來于青藏線上,挖掘屬于青藏鐵路的故事。”徐劍說。

      剛接到書寫青藏鐵路的任務時,徐劍對如何書寫這一重點工程也是茫然,不知應該如何架構文本。2004年,徐劍又一次到青藏線采訪。從西寧乘火車進入柴達木盆地,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徐劍看到兩列疾馳的火車在鹽湖交錯駛過,仿佛醍醐灌頂般地,《東方哈達》的結構在他心中瞬間成形。在《東方哈達》中,徐劍采取“上行列車”與“下行列車”交錯并行的敘述結構,把歷史和現實貫穿在了一起?!吧闲辛熊嚒睆男靹κ謭桃粡堈九_票走進西藏開始,經歷十一站,講述了在修建青藏鐵路上的決策細節、青藏鐵路修筑中的難題以及筑路人鮮為人知的故事;“下行列車”則用鐵路道岔來結構,一個道岔講述一段跟青藏鐵路有關的歷史。

      徐劍說,他特別感謝青藏高原,青藏高原三十多年的行走,改變和充盈了他的文學之路。于徐劍而言,陰法唐老首長和青藏高原是他的救贖,影響和助推他完成了一位軍旅作家的壯年涅槃。青藏高原給予了他博大的胸懷、廣闊的視野與視界。此后,他的作品里多了長江黃河般的激情澎湃,也多了草原上炊煙般的煙火味……

      怎樣才能寫好高原的故事呢?徐劍用三十多年的行走與書寫,給出了一個答案。作為一個書寫者,我們不能只是觀察者、行者或是游者,更應該成為一名專家,讓自己深扎下來,沉到底,和高原和高原上的人們融為一體。要像一名考古者一樣,在高原生活和生命的夯土層中挖到人類寶藏中的古董級的精神品質和情感品質,繼而才能挖到文學的寶藏。

      書寫昆侖是一次挑戰

      徐劍答應擔任“新山海經叢書”的組稿人并書寫《昆侖山傳》,一是因為他多年的青藏高原情結,二是因為青海人民出版社領導和編輯的真誠與熱情。

      “此次‘新山海經叢書’的撰寫,邀請了我國著名作家邱華棟、阿來、徐則臣、趙瑜、劉大先、石一楓,他們可謂是中國作家中的‘夢之隊’,這是我們一次向著青藏高原的文學高峰攀登和遠征?!毙靹φf。

      昆侖山,對中國人來說有著非同凡響的特殊意義。昆侖山,古人稱之為中華“龍脈之祖”,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史上具有“萬山之祖”的顯赫地位。對如何書寫《昆侖山傳》,徐劍成竹在胸。

      很多人說起昆侖山時,或感嘆于它的摩天凌云、綿延千里,亦或沉迷于昆侖神話的神奇?!暗靡嬗诙嗄暝谇嗖馗咴男凶撸覍η嗖馗咴臍v史非常熟悉,對昆侖山的歷史也非常了解。昆侖,不僅有風光與神話,它還有很多很多東西可以書寫?!毙靹φf。在昆侖背后,隱藏著許多歷史。徐劍說,唐以后的很多歷史與昆侖有關,《新唐書》與《舊唐書》中都有記載,如唐蕃古道、唐蕃之間的戰與和,使臣往來,文成公主進藏等等。元以后更是不少,特別是固始汗經略青藏的歷史等等,還有民國時,清軍最后一名管帶陳渠珍帶領官兵穿越可可西里的生死往事。這些歷史都是與昆侖相關的、值得書寫的素材。

      昆侖山是昆侖神話的誕生地,神話與紀實文學之間如何才能達到一種平衡呢?徐劍說,過去很多人都認為神話是虛構的、是原始思緒的結果,但是神話考古研究證明,很多神話都有真實的依據。比如,傳說中的西王母其實是母系社會部落的一位女首領。所以,神話與紀實之間并不矛盾,其實是相通的?!半S著此次考察采風,隨著我和趙宗福先生等人的交流,隨著我研究的深入,我對寫好《昆侖山傳》有著極大的信心,我感覺《昆侖山傳》可能會成為我一生寫作的壯年變法的涅槃之作?!毙靹φf。

      徐劍認為,成書后的《昆侖山傳》會是一本跨文體的作品,它既是寫實的又不完全寫實,既是小說又不完全是小說,既是散文又不完全是散文……它最大的特點就是真實,如果沒有真實,沒有對青海大地的壯游,沒有那種深入下去沉到底的精神內核的挖掘、追蹤和溯源,就不可能有對“中華龍脈”大的把握?!拔矣X得這本書可能是生態的,可能是文化的,它又是歷史的,也有可能是民俗的。它還有可能是地理的,但最終又是文學的。它會成為一本探究昆侖文化的重要的書?!毙靹φf。

      對徐劍而言,書寫《昆侖山傳》也是一次巨大的挑戰。他希望最后呈現給大家的是一個地理的、神話的、歷史的、文化的、民俗的昆侖,呈現的是在昆侖這個文化符號下,中華民族的精神史、心靈史、文化史和遠古史,或者說是中華民族對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中國夢的回溯史。

      青海作家:“只緣身在此山中”

      前不久,徐劍在云南舉辦的一個文學筆會上說,云南的作家是幸福的,他們生活在一個文化、文學,或者說民俗學、人類學非常多樣性的文學厚土上。徐劍同樣想把這句話贈予青海的作家。

      在徐劍看來,青海這片土地可不是一塊文學的貧瘠之地、文化的沙漠戈壁,青海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寶藏之地、文學寶藏之地。“為什么青海會有昌耀這樣能被歷史記住的大詩人,這與他生活在青海大地有關,他把自己的精神與這片大地融在了一起,用自己的苦難與靈魂的涅槃來愛這片土地,書寫這片莽原?!毙靹φf。所以,徐劍認為,生活在青海這片土地上的作家是幸福的,他們身邊有著許多得天獨厚的素材,如青海的山川、河流、民族、民俗等等。生活在青海,站在世界屋脊上,就是佇立在中國山坳上,會讓人產生一種博大的胸懷,而這種胸懷會融化很多作家的小城格局、邊緣格局或山野格局。可能很多青海的作家還沒有意識到,將這種山水給予的元氣和江河給予的浩氣沉淀下來,便會觸動文人的感應,創作出優秀的作品。

      “在我國,有不少作家安居于一個小城,這樣的蟄伏很大程度上會限制作家的眼界。青海,我也有作家朋友,很遺憾,他們或蟄伏于西寧,或安居在湟水岸邊,他們缺少遠游,甚至連玉樹、果洛都沒有遠足,更遑論可可西里、三江源頭、昆侖山。因為只有去過的人才知道,那里是多么的壯美、多么的震撼人心。這也是為什么每年會有那么多的‘驢友’,前赴后繼地前往三江源,他們其實是在尋找一種精神的高度?!毙靹φf。

      在徐劍書寫高原的文字中,人們能讀到他對青藏高原的敬畏之情?!皶鴮懞酶咴?,需要一個過程,從融入了解到膜拜和敬畏,從膜拜和敬畏再拉開距離,思考如何書寫。這個過程有時候宛如煉獄,昌耀便是如此。青海作家或詩人如果要分析青?,F象或青海作家的成長軌跡,昌耀是無法避讓的一個完整的解剖文本。以昌耀為例,以昌耀的書寫為證,可以洞察出我們中國作家的高大與渺小、博大與狹隘、堅硬與柔軟。”徐劍說。

      青海是一處文學創作的高地、精神的寶藏之地,這是徐劍一直秉持的看法。他說,可能青海的不少作家存在一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迷茫,這是一種極大的遺憾。生于寶山而不知寶,生于富礦區卻不知道身下有寶藏,生活在這片高地上,卻孜孜以求地仰望北京、仰望上海,仰望江南。“我覺得,身在青海的作家,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生活的這片土地了解透,就像青海作家古岳,他也是繼昌耀之外的另外一個范本,他也是走遍了青海山山水水,創作出了不少優秀的作品。所以我建議很多青海的作家,應該實實在在地來一次果洛行、玉樹行、可可西里行、昆侖行、唐古拉行。每次出發前,我相信很多人便會像我一樣激情澎湃,熱血激蕩,會充滿無限的期望——前面又是一片新的景觀,前方又有昌耀所說的‘黃銅茶飲’‘青海高車’?!毙靹φf。

      青藏高原不僅是徐劍心中的文學高地,也是他精神的、生命的療養地。“每一次離開青藏高原,到了北京的萬家燈火處,我總感覺將自己的魂丟在了青藏高原。我覺得,青海作家最重要的,是要熱愛腳下這片土地,了解腳下這片土地,發現腳下這片土地,然后再書寫腳下這片土地,這樣肯定能出大作。當然,青海作家一定要有一個世界眼光,你要知道,在人類文學、東方文學或中國文學的坐標譜系中,別人寫到了什么位置,你要寫到什么位置。任何一個作家的書寫,都要走出地域格局、小城格局、村莊格局,不要以為我站在這座小城上、這片城市上、這片土地上,我站在了青藏高原上,我就站在了世界文學的高地上。不是的。而是要看作家是否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新的書寫,是否發現了新的文學的感覺和新的陌生感,是不是挖掘到了新的文學的神話和史詩??赡苓@些都是一個作家必須具備的文學眼光?!毙靹φf。

      因為疫情緣故,八月下旬徐劍離開了青海。這次十幾天的考察對徐劍而言是遠遠不夠的?!拔姨貏e不能理解有些作家匆匆的、宛如游客般的一次考察后便寫出一本書。對于我來說,那是遠遠不夠的,對讀不透、想不透、了解不透的內容我往往是不敢下筆的?!稏|方哈達》我用了四年的時間完成采訪,《麥克馬洪線》用了八年的時間采訪。《昆侖山傳》可能不允許我用這么久的時間來采訪,但好在我有近四十年高原行走的經歷?!毙靹φf。

      離開青海時,徐劍既是惆悵的,又是留戀的;既是難舍的,也是期待的。今年冬天,他希望再來青海,去一趟他向往已久的囊謙、曲麻萊,以及卓乃湖、太陽湖,還有格拉丹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