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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家》2022年第4期|李慶西:滿街轉悠(節選)
      來源:《大家》2022年第4期 | 李慶西  2022年09月14日08:00

      李慶西,1951年生于大連,現居杭州。曾為浙江文藝出版社編輯、現任《書城》雜志執行編委。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理論學會理事。著有小說《不二法門》《大風歌》,評論和隨筆集《文學的當代性》《尋找手稿》《魔法無法》《話語之徑》《三國如何演義》《水滸十講》等,另編撰《大學文學讀本》(與錢理群、郜元寶合作)。

       

      編者說

      滿街轉悠,一個對建筑專業懷有理想主義的青年,在面對現實時的一再妥協和無所適從,仿若一個滿身力氣的人在滿街轉悠。

      滿街轉悠(節選)

      李慶西

      ……

      三月中旬,窗前是滿樹雪白的玉蘭花,室內都能聞到淡淡的花香。白色花朵映襯著陽光或陰霾,襯著周圍一片嫩綠,顯得如此刺目,幾乎不像是真的,是圖像過度銳化后的效果。這時節難免會有一場雨,甚至會下冰雹。風雨摧花的夜晚,你悲傷地想著那些坎坷的往事,你后悔當初沒有聽從老倪的建議,你想象著明日門前會是另一種水墨淋漓的畫面……

      一場雨后,門口臺階上積滿飄落的花瓣,然后被進進出出的腳步碾碎。龐德詩里說“濕漉漉的黑樹枝上點點花瓣”,其實,濕漉漉的黑樹枝上已是光禿禿的了。三年前搬進這兒時也是這個季節,你記得那個日子,是因為水磨石臺階上濕滑的花瓣讓你腳下打了跐溜,右腳摔成了跖骨骨折,裹著石膏繃帶,在那幾個月里,你還經常撐著拐杖出門。趁老婆不注意,就溜出去。鈦合金拐杖在臺階上敲出橐橐的響聲,就像榔頭砸在水泥地上。雅蕊果然從門口探出身子,朝你大喊大叫:“石建國你瘸著一條腿還出去蹦跶,小心那條腿也弄折了!”

      3

      花開花落……這轉瞬盛衰的意象,也許最能表達光陰倏忽而去的意思。他斟酌再三,開頭就這么寫,就從搬進楓兜嶺這幢老房子說起。這房子應該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修建的,有人說最早是林風眠的屋宅,他一直相信這個說法,老倪偏說是當年上海一個富商安置外室的別業。而且又說,那女人學過藝術,會畫西洋畫,不知怎么就扯上林風眠了。

      這老倪,不在建筑設計這一行混,不知該如何講好故事。

      建筑學的歷史從維特魯威的《建筑十書》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也許可以追溯到更早,可是有必要從巴黎馬拉蓋說起嗎?巴黎的日子是陽光燦爛,那時不覺得時間在流逝。天蒙蒙亮,楓兜嶺就淹沒在一片鳥鳴之中。在迷宮式的拉維萊特公園里,他們討論建筑布局的含混性和復雜性,以及秩序與非秩序之間的張力。

      那時“海歸”回國不愁工作,在院校里混久了,突然發覺沒意思,這輩子不能盡靠論文吃飯。他在設計院也待過,可是待在中承大地那種上千人的大院大所更沒意思。他總以為建筑本身就是最容易溝通的語言,是融入情感的表達。結果發現還是很難跟這個世界溝通。大卓老是拿話來懟他,要融入情感的是甲方,不是建筑師!老倪也點撥他:甲方是誰?不論公建項目或是一般住宅,你得知道甲方歸根結底是政府。

      行了,他承認,許多事情是他自己搞砸了。從他們弄起事務所(現在都叫公司)開始,說來就是一腳踏進了“汪氹”(本地方言,意為水坑或泥潭)。

      可一旦濺起了水花,生命中最興奮的時刻就來了。他想起小時候跟鄰村孩子在溪溝里打水仗的情形,那幫鬼伢招架不住,他們挽起濕漉漉的褲腿追上田塍。好像渾身每一個細胞都調動起來了,那些日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成天跟大卓、霍娜他們商量廿三里塢那個鄉村改造項目,跟著他倆四處跑關系。那是公司投標的第一個大項目,很有挑戰性。希望的愿景逐漸明朗,拉出清晰的線條,就有了形狀,然后就開始在腦子里渲染,想象中仿佛有了一個最棒的效果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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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要把這一切都寫下來?這個問題自己很難回答。當你了卻一樁心事,飄散的思緒像柳絮那樣飄走了,偏偏又留下遲疑的心境。這不是可以終日沉湎于往事的最后階段。可是真要到了最后階段,你還能記起什么呢?那年冬天,在ICU陪護老爸臨終時,看著氧氣罩里翕動的嘴唇,你會不由自主地意識到,生命到了這一時刻,所有的記憶都已刪除。也許對自己來說那還是比較遙遠的事情,也許并不遙遠。才剛邁過五十歲這道門檻,人生的蒼涼不由襲上心頭。難道不應該趁著記憶清晰的時候記下那些場景?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生只是記憶積累,最后無可奈何地刪除。

      納博科夫有一本很有影響力的書,是關于回憶錄的,叫《說吧,記憶》,寫他自己劫后而生的成功之路,讀來引人入勝。“說吧,記憶!”你心里暗暗呼喚。當然,記憶跟記憶不能同日而語,人跟人不一樣。你沒法跟人家相比,你只是圈子里混個臉熟而已,既不是業內仰慕的大腕,也不是什么重大事件的見證人,此生并未有過多少風光和榮耀。但是,對你(普通人)來說,能有回憶就說明不枉此生。說吧,既然自己都扛住了,說給自己聽也好。當然,你不可能像納博科夫那樣輕松地甩開郁悶的心結,因為你沒有那種成功的底牌。要說在業內圈子里,自己不算是無名之輩,回國這十幾年好歹做過幾個像樣的作品,也有過幾次轉瞬而逝的機會……“轉瞬而逝”就是沒有抓住,老倪說你執行力不行。

      早就有學生預測,石老師會成為伊東豐雄、扎哈·哈迪德那樣的大腕。這樣的美言,姑妄聽之,不能真往心里去。其實,那正是你夢想的目標……而夢想是最不靠譜的臆想,成功的概率太低,不能去多想。對建筑師來說,成就與榮耀總是可遇不可求。也許……也許是因為那些東西每次與你失之交臂,積累的遺憾就是一大堆故事。老倪說過,有故事的人生就不算乏味。可是,在自己的故事里邊,你都算不上是主角,不如說自己只是“打醬油”的角色。可是不管怎么說,你畢竟見證了今生今世的荒唐與無奈,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受。

      捻著兩根手指,捏起剩下的那塊比薩,送到嘴邊咬了一口。你默然地看著窗外。外邊沒有一絲風,石縫下的蛩吟在陰影里震顫。沉思良久,回頭又在鍵盤上敲擊起來……

      5

      餐桌上有合縱集團的一個副總,還有他手下幾個人。合縱是大集團,是那個項目的承建商,真正的業界大鱷。他們這邊還沒出一張圖紙,人家那邊承建商就定了。

      兩邊的恩恩怨怨可以整整寫上好幾章,這里先撂下。

      不對,那次大卓去了嗎?好像是去了,可喝酒的時候他怎么不在?想來想去,那個飯局不見他人影。大卓酒量好,他要是在場,自己不至于讓那些人灌得爛醉。小鎮精英們都以灌酒為樂趣,好像存心不讓他們吃菜,一個個引經據典夸耀當地石蛤如何美味(從乾隆皇帝到張大千都賦詩贊譽來著),可是一伸筷子那些人就讓他喝酒。大卓這家伙在哪兒?一轉眼許多事情變得模模糊糊,現在都想不起那天自己喝成什么樣子。有點暈,說話不成句,腦子還清楚。霍娜開車不能喝酒,算是躲過一劫。那個羅總,就是合縱集團副總,戴個細腿眼鏡,面相溫文爾雅,人卻很油膩,那會兒醉意陶然地在霍娜身上亂摸。霍娜也不惱,揪著姓羅的耳朵往人家嘴里灌酒。

      6

      他們在現場拍了許多照片,都是霍娜拍的。羅總手下姓馬的工程師給霍娜拎著攝影包,屁顛屁顛地跟著她跑來跑去。她帶了好幾個鏡頭,有長焦和廣角。

      他緩過酒勁,也跟車過去,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廿三里塢離半塘鎮不遠,上車時鎮長做著手勢,說一會就能到。

      山坳前,破破爛爛的舊村落幾乎就是一處廢墟,除了剩下不多的幾戶人家,其他村民都在雞爪嶺東邊蓋了新房。年輕的鎮長姓盧,就是廿三里塢本村人。盧鎮長告訴他們,這村里明清兩代出過一個大學士、五個進士,還有六七個舉人,口氣里透著十二分的驕傲。村子連著溪灘、岸坡和一家關停的造紙廠,大約總共七八百畝的面積。這是一項所謂“重塑古鎮古村落風貌”的保護性開發工程,旨在打造一個商務旅游、度假休閑的人文景區。可他知道,如今這樣的項目已是遍地開花,據說列入全省古鎮古村落名錄的有兩百多處,一個個都要包裝成所謂文化遺產。

      從廿三里塢現存的村舍來看,舊時村落面貌幾乎蕩然無存,莫說完好的宅院沒見到一處,就連傳統的夯土墻都很少見。這兒許多外墻干脆是邋遢的簡易做法——直接用草筋黃泥抹在竹片上。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村民蓋房圖快圖省錢,就把這種替代木板的室內間壁墻用作了外墻。不過,盡管房子破破爛爛,沿著墻根環繞全村的水圳和暗渠依稀顯出當初規劃者的匠心。他扔下拐杖,俯在水溝前端詳青石板上的紋樣。走進一處殘垣斷壁的大宅,鎮長指著梁柱間朽爛風化的“牛腿”、“雀替”等構件,介紹說這就是“一門三進士”的大夫第。他注意到天井里石雕的地漏都相當精美。確實相當精美,他估摸著,半個世紀之前這兒已經窳敗,許多木雕構件都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鎮長說這村子建于明代永樂年間,迄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說是村里的盧氏族譜有明確記載。然而,眼前的祠堂卻不成樣子,門廊下竟是一排水泥柱子,看著就礙眼。人民公社時期作為生產大隊禮堂和辦公室,這房子里里外外都改造過,原先的牌匾、石碑早已不見蹤影。

      走進橋邊一處屋瓦全無的宅院,他又仔細察看天井四邊的水槽。到這會兒,合縱的馬工呼哧呼哧喘個不停,他心想這人摻和進來干啥,一轉眼人不見了。院子里蒿草長得齊肩高。

      霍娜從傾圮的墻頭上朝他做著怪臉,咔嚓咔嚓地按著快門。鎮長遞給他一支煙。接著說,前年縣里請北京和省里的學者來考察過,本村盧氏家族實際上是明代“開國文臣之首”宋濂的一支后裔,因胡惟庸案避禍于此。又說到順治二年清軍南下之江,幾萬大軍在村里村外駐扎了半個多月,據專家考證,豫親王多鐸的行轅就設在剛才他們看過的大夫第……說來都是本村本鎮的歷史掌故,但鎮長嘴里卻是如數家珍。

      村外雞爪嶺是一處雜樹茂密的小高地。鎮長攙扶著他,一步步往臺階上走。穿過彎彎的竹徑,慢慢走上山坡。眼前呈現整個村子的鳥瞰圖,葫蘆形山塢,兩側溪水環繞,這種自然格局真是得天獨厚。他在那兒看了老半天,想象著“依依墟里煙”的舊時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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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檐上的蛛網在風中飄蕩,你看著滿院子的蒿草,仿佛一派彼黍離離的景象。霉苔斑駁的墻面上殘留著舊時的標語,“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多養豬,少生伢,抓綱治國兩手抓!”迎著向晚的煙靄,話語沉入記憶的盲區,那些漸漸被遺忘的年代。

      直覺告訴你,這個廿三里塢是可以做出一番文章的。原本的聚落形態相當合理,那些多重疊加的院落保留著明顯的圖式記憶,黑黢黢的瓦礫場上都是揮之不去的歷史魅影,容易讓人激發起幽遠的想象。年輕的鎮長喜歡夸夸其談,聽上去好像是有些不著邊際,倒也不完全是虛夸。但建筑師需要思忖村落的生命,其系統內部的組織性,系統和環境之間的關聯性等。整個村子給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什么大學士、進士或舉人,而是它的物理構造,尤其是排水系統,你在皖南黟縣宏村、西遞那些著名村落都見過這種做法。

      人文學者往往會說,歷史都是被敘述出來的。在官員們看來,歷史在穿越中不斷超越,傳統文化于解構中重新建構。可是,對建筑師來說,這樣的村落如何復建,當然不只是技術問題,也不只是一種形而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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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鎮聚落復原與城市舊街區舊廠區改造一樣,是最近幾十年建筑規劃設計的一個熱門話題。他想起馬拉蓋的課堂討論,想起PPT展示的一個個實例,想起朗德納克教授帶他們去比利時南部參觀一處戰后重建的小鎮……默茲河流經的那慕爾省真是一片世外桃源,他很奇怪這風光旖旎之地怎么看不見幾個游人,他傻傻地問起為什么重建的小鎮沒有恢復中世紀風貌。那時候他真的很傻,總是惹來朗德納克教授一頓奚落。教授說他“滿腦子迪斯尼念頭”。怎么能把中世紀建筑跟迪斯尼扯到一塊兒?那時他很不理解這種說法。從資料圖片上看,這個斯圖茲小鎮從前多半是哥特式民居,臨街的三角形中央山墻格外惹眼,有些房子帶有不對稱的錐形塔樓,除此還有不少框架外露的“繃帶式”建筑。這個歷史悠久的小鎮毀于二戰后期著名的阿登戰役,經過戰后十幾年的重建,他在現場看到的完全是一個現代主義風格的鄉鎮聚落。紅磚和白色混凝土墻面,橫向或豎向的帶狀窗,臨街的矮墻和柵欄,在陽光下閃耀著鄉居的溫情,從慢坡一直延伸到綠樹掩映的河畔。他不是很有把握地評論說,這些房子很像是出自阿爾托的手筆。在他的判斷中,“很像”某個東西就意味著不是某個東西,這是哲學家朗德納克教他的。大伙在街心廣場喝咖啡的時候,教授要了一杯加冰的伏特加。教授說他有感覺而沒有思想。教授是布列塔尼人,朗德納克這個姓氏就是雨果在《九三年》里邊寫的那個保皇黨的侯爵,法國同學背后都戲稱教授為“侯爵”。身穿攝影背心的“侯爵”帶著他們十幾個學生去逛集市,當地星期日的街市據說已有上千年歷史……

      在巴黎馬拉蓋建筑學院的五年里,所有的思路都圍繞著一個簡單的公式:建筑、聚落與生活形態的關系。后來他漸漸意識到,大部分建筑師都會有一種超越現實的沖動。其實,不只是建筑師的問題,如果政府作為工程甲方,那一定是要借助建筑與城鄉規劃去重新建構人們的生活。有時候他不免會纏上一種疑惑,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那個古老命題,很難說是先有聚落還是先有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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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上眼睛,又想起那個戲謔的畫面。

      那人穿一條花花綠綠的沙灘褲,到小區門口豐巢柜取快遞。這天他正巧也在同一地點出現,一個男孩踏著滑板飛馳而來,將沙灘褲撞了個趔趄,隨即又將他撲倒在地。沒等他爬起來,男孩一溜煙跑了。對面那人腿上讓滑板蹭破了皮,一只拉布拉多犬過來舔拭滲血的傷口。

      沙灘褲男子就是唐三彩,那時他倆還不認識。那條狗竟纏著老唐不放,旁邊人都在看熱鬧。這會兒霍娜出現了,喊住了拉布拉多犬,原來是她的狗狗。霍娜跟唐三彩也不熟,同在一個小區,進進出出總是打過照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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