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4期｜劉立云：大船（長詩）
劉立云，1954年生于江西寧岡縣（現(xiàn)井岡山市）。1972年參軍，畢業(yè)于江西大學哲學系?！督夥跑娢乃嚒肪庉嫴烤庉?、編輯部主任、主編；《詩刊》主編助理（特邀）。出版詩集《紅色沼澤》《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烤藍》《生命中最美的部分》等，長篇紀實小說《瞳人》，長篇紀實文學《血滿弓刀》《莫斯科落日》等20余部。曾獲《詩刊》《人民文學》《十月》優(yōu)秀作品獎、聞一多詩歌獎、全軍文學創(chuàng)作新作品特殊貢獻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圖書獎。詩集《烤藍》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一
它來了！此時艷陽高照，大海一望無垠
天空忘乎所以的藍，爐火純青的藍
大地安靜得讓人感到有點
恍惚，有點莫名的忐忑和恐慌；而漾動的海面
漸漸有了上升的感覺，漸漸向四處漫涌
仿佛一頭巨大的鯨就要
浮上來，某件偉大的事物就要揭開它
神秘的面紗。遠方的海面就在這時浮出一個
黑點，那黑點一開始是那么的小
那么的模糊，如同鏡頭里被濺上一滴浪漬
海洋上漫無目的地漂來一個浮標
說話間那黑點就大了
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就像從海那邊
漂過來一棵樹，一只小木筏
一個荒廢的茅草屋頂；但它堅定不移地
漂過來，無可置疑地漂過來
走近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它不是漂，也不是移動
而是劈波斬浪，誰也不可阻擋地
向前推進，向前奔騰
就像勇往直前地靠上來一座島
一架高聳的
山，一片遼闊的一馬平川的陸地
是一艘船！一艘排山倒海駛過來的大船……
二
一艘大船從遠處駛來，排山倒海地駛來
它足足有幾十層樓那么高
像一座城那么壯闊，那么瑰麗和繁華
一片江山那么敦實
和沉穩(wěn)。如果是夜晚，它燈火
闌珊，瓊樓玉宇，如同一片移動的星空
一艘大船從遠處駛來，堅定不移地駛來
人們突然被它的龐大，它的雄偉
和俊俏，它的氣宇軒昂
震撼了！然后在喜極而泣中昂起頭
向它致敬，虔誠地行注目禮
孩子們用泉水洗過的聲音
一遍遍歌唱，一把把向它拋灑鮮花
一艘大船從遠處駛來
我們看見的是一座寬廣的
燦爛輝煌的大陸橋，一條新世紀
車轔轔馬蕭蕭的秦皇馳道
從大海深處
驕傲地伸過來，鋪過來，靠上來
三
我就在這艘大船上。我們一個國家的人
一個民族的人，一片土地上的人
一個時代的人，都在這艘大船上
我們的船一次次靠岸，一次次卸下昨日的負累
又一次次啟程，迎來一個又一個
嶄新的黎明
正是這樣！過去的苦難、淚水、歌哭
過去的焦慮和迷茫
皆為序章，就像夏日的酷烈
秋日的蒼涼，冬日的苦寒
注定要成為春天的鋪墊
托起百花盛開。雖然我們的航程
云譎波詭
每一程都布滿漩渦和深淵
就像來時的路上我們穿過那片奔涌的
云水翻騰的海域，它用壓低的風暴
用大海與天空漸漸重合的
兩扇巨大的磨盤·006· 大家頭條
洶涌澎湃地搖晃，雷霆萬鈞地劈砍和碾壓
乘坐這艘大船在大海航行
我們感到天地翻覆，仿佛墜落的一顆
又一顆星星，滑進兩扇巨大的磨盤
在劇烈旋轉(zhuǎn)中
我們暈眩，我們翻江倒海地嘔吐
我們命懸一線，生不如死
但仍然死死咬牙堅持，就像我們的父輩
跋涉在雪山草地的饑餓和寒冷里
廝殺在遮天蔽地的
火焰中。我知道在征途中我們必須接受這種
摧殘和打擊，必須忍住悲傷
讓風暴把自己磨成一粒珍珠
四
大船之大，是大國的大，大地的大
大勢的大，大業(yè)的大
海納百川的大，包含大家、大眾、大氣、大局
大政、大略、大義、大同、大運、大敵
也包括大風大浪，大開大合
大道通天；如果追溯得更遠一些
還可以是源遠流長的
大秦、大漢、大唐、大宋、大元
大明和大清……
而大船的船，就是我們搭乘的這艘
櫛風沐雨的船，乘風破浪的船
你看它有多么偉岸的身軀
多么強健的體魄
多么忠心耿耿情意綿綿的一顆
大心臟。它碩大的龍骨和避雷針般高高舉起的
桅桿
是莽莽蒼蒼的昆侖，白雪皚皚的
喜馬拉雅；坦蕩而堅固的甲板上
欣欣向榮，光榮地站著
我們勤勞勇敢的祖先，我們百折不撓的父輩
我們視死如歸前赴后繼的英烈
我們黃皮膚黑眼睛
生生不息的子孫。我們這個國家
這個民族，如此威風凜凜地
在大船上挺立，就是要理直氣壯地告訴世界
我們風雨同舟，我們眾志成城
我們用五千年昏天黑地的
徘徊，盤桓，沖撞，不斷地重整山河
清點人數(shù)，就是要手拉手
肩并肩，氣吞山河地
前進！因為我們十指連心，血濃于水
在走向未來的道路上，一個都不能少
五
那個冬天風聲鶴唳，突如其來的一場瘟疫
襲擊了我們版圖中心的一座大城
即使在千里之外，即使堅壁清野
即使忍心把道路挖斷，把郵路隔開
甘愿作繭自縛
也難以掙脫被追蹤和被圍困的厄運
這時候我們多少有些落寞，有些恐慌
這時候我們再一次發(fā)現(xiàn)，我們
地大物博，我們?nèi)私艿仂`
但我們誰也無法選擇，無法逃避
因為我們命運與共，乘坐在
同一艘船上，誰也
離不開誰；這時我們驀然發(fā)現(xiàn)——
我們每天在自己的土地上
站立和行走，每天大口大口呼吸
都離不開陌生的你
——從來沒有見過面，說過話，點過頭
每天隨洶涌的人群
迎面走來的你；離不開從鄉(xiāng)村走進都市
砌墻的你，搬運的你，送快遞
送外賣的你；凌晨四點鐘
起來掃大街的你；臉上黑黢黢的
蜷身在黑暗的巷道挖煤的你
更離不開戴著厚厚的口罩和護目鏡
穿著防護衣，如同突然造訪的
太空人，在深夜的ICU
與死神爭奪生命的你……
然后，我們中那些勇敢的人，忘我的人
心里裝著天下的人，那些
慷慨赴死，不惜以命
換命的人
集體出發(fā)了，從烏云翻滾的天上出發(fā)
從死神喧囂的隔離室出發(fā)
從生命的潰口處
泛濫處，死神的幽靈頻頻出沒處
出發(fā)，就像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
我們發(fā)動了一場聲勢浩大波瀾壯闊的
反圍剿、反追蹤和反侵略
現(xiàn)在你知道，最初我們勝利了
最終我們的大地也將
春暖花開，河清海晏
鋪天蓋地飛來的燕子，正在我們的田野
高一聲低一聲地啄著新泥
六
一艘大船應(yīng)該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史書
一部濃縮天地精華的時間簡史
一尊巨大的陳放在人類博物館的
活化石。我們鉆木取火
我們結(jié)繩記事
我們從匍匐在地到直立行走
經(jīng)歷了多么漫長的歲月，品嘗過多少悔恨
和屈辱。當我們懂得命運與共
懂得一個國家的人，一個民族的人
一個時代的人，其實是
一條船上的人
我們的生存和奮斗，其實是同船共渡
這意味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
一個時代，在風浪中
渦流中、顛沛流離的苦難中
成熟了，強健了，有了頂天立地的一副筋骨
我們朝氣蓬勃地向前走
留給世界的，永遠是一個背影
七
是的！沒有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的一艘船
不能成為大船；沒有發(fā)生過傾斜
下沉，突然大面積漏水
然后以無數(shù)雙手扶正，用無數(shù)顆頭顱封堵
最終化險為夷的一艘船
也不能。當一艘大船行駛在茫茫大海
即使有最寬闊的甲板
最堅固的船身，也難免不成為一片
孤零的落葉，一朵漂流的泡沫
一艘大船走千里，走萬里
怎能不遭遇江洋大盜？怎能不被強人
侵占、掠奪和蹂躪？
因為你曾經(jīng)那么富庶，那么
人杰地靈；你的領(lǐng)土和疆域
那么寬廣和深厚，一匹馬跑三天也跑不到盡頭
怎么不被人覬覦、嫉恨和垂涎欲滴？
接著嗡嗡嗡嗡，蒼蠅一樣
飛過來，瘋狂吸你的血，噬你的肉？
作為一艘船的主人，就在這個時候
站了出來！他們是船上的水手
船上的掌舵人，劃槳人·008· 大家頭條
枯水時節(jié)攀上岸邊的巉巖，彎下腰
赤身裸體拉纖的人。他們懂得
唯有揭竿而起
唯有把鮮血噴濺在甲板上、欄桿上
和輪機上；唯有用生命潤滑
船上的齒輪、船舷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錨鏈
這艘船才不至于沉沒
英雄就在這個時候誕生了！一艘船的
日志和傳奇
就是這樣一筆一筆書寫的
當一艘船駛過浩渺的太平洋
駛過兇險莫測的大西洋
駛過印度洋、北冰洋，駛過豎起來也有珠穆朗
瑪峰
那么高的馬里亞納深淵
當一艘船穿越十萬里
閃電和雷霆
百萬畝狂風暴雨，怎能不傷痕累累？
它披荊斬棘的船艏怎能不被
冰山撞過？它高昂的塔臺和桅桿怎能不被
沉雷劈過，被巨浪砍過？
還有它水下的部分
試問有哪艘船沒有觸過礁，擱過淺？
沒有被深深淺淺的海溝
卡住過腰身？
一艘船之所以成為大船
就因為它經(jīng)歷過大顛簸、大動蕩、大驚險
一艘船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駛向
勝利的彼岸，就因為它
看盡千帆，滿載對這個世界的大愛和大美
八
小水溝里走不了這樣一艘大船
淺淺河灣停不下這樣一艘大船
這漂浮的陸地，遠航的國家和夢想
這行走的永不沉沒的鐵
必定要走向
遠方，走向深藍，走向大海星辰
看啊看啊，我們搭乘的這艘大船
又一次
從黎明啟程，正迎來又一次日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