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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這十年
      來源:文藝報 | 張天翼  2022年09月02日11:24

      十年,好可怕的兩個字,它倆在詩詞里是固定搭配,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十年朝夕淚,衣袖不曾干;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辛苦不尋常……十一年、九年都不行,九年壯士就歸不來,九年的辛苦就等閑了尋常了。

      我剛好是十年之前開始寫小說的。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是莫言,全體漢語言文學愛好者和從業者集體感受了一次大戶人家總算生出兒子的揚眉吐氣。那年我的中篇小說處女作《荔荔》和短篇小說處女作《吻癮者》在雜志刊發出來,拿到稿費,算一算,感覺照這個產出速度,稿費能抵足上班拿的月薪,遂辭了職,棄班不上,結束了長達兩年的坐班經歷,正式開始自由職業者的生活,自謂從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仰天大笑回家去,我輩豈是通勤人。

      為了感受自由職業的優越性,我先跟小薛去法國、希臘玩了一圈,把本來就不多的積蓄花個精光,愈發給寫稿提供了精神驅動力。2012年的稿酬標準,能拿到千字三百便算是“匠價”,這是我心里給取的名兒,合格匠人的價格,表示行業對你手藝的認可。除了寫小說,我還寫些影評,賺點零花錢,影評也差不多是這個價。

      2012年尚無微信公眾號、短視頻,影評可供給傳統紙媒和門戶網站。對當代青年來說,電影電視劇也是保存時間感的重要容器,翻翻那一年存留的電影票根,我看了兩遍《少年Pi的奇幻漂流》,認為是那年最棒的電影;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上了第二部,《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情侶偶像劇進度條走到了第四章;首部《復仇者聯盟》登場,托尼·史塔克、史蒂夫·羅杰斯、洛基·勞菲森/奧丁森都值青春盛壯,漫威推出這第一臺狗血中二美式春晚,堪稱流行文化里程碑。電視劇方面,那年《權力的游戲》推出第二季,正漸入佳境,開談不說《冰與火》,觀盡美劇也枉然,還有《唐頓莊園》《摩登家庭》《絕命毒師》《廣告狂人》《國土安全》等等,都踏著堅實步伐走在封神路上,還記得一邊寫稿一邊下載資源,完成當天任務字數之后,火速擺好零食飲料看起來的一個個晝夜,啊,我好羨慕那一年的自己!十年過去,到2022年,暮光男入主韋恩大宅上任新蝙蝠俠,而貝爾蝠成了漫威宇宙的新反派(《雷神4》里的屠神者),《絕命毒師》衍生劇完結了,《權力的游戲》前傳《龍之家族》昨天(8月21日)上線了第一集……

      十年了,時光如水,歲月如割(此處不是錯別字)啊。

      我是萬萬不敢說“十年辛苦不尋常”,因為這十年并不辛苦,非要說苦呢,不得不自我閹割的憤懣時刻是有的,感覺文檔如茫茫雪地、孤立無援的時刻是有的(后來我把文檔底色設成了淡綠、淡藍,就算孤立無援,立在草地和海水里還是舒服一點),整日枯坐而無尺寸之功,寫了一堆再全選刪除,覺得自己沒資格吃飯、沒資格活下去的時刻,也有,但這些都不辛苦。最辛苦的,是把人生花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與所熱愛者晝夜共處,耳鬢廝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好比任盈盈跟令狐沖在山洞里,令狐沖道:“從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婆婆),這一生也不枉了。”圣姑心神蕩漾,尋思道:“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十年里百分之九十的早晨,我是懷著約會的心情走向書桌的,打開昨天寫到一半的東西,心道,當真能與此事廝守六十年,從現下寫起一直寫六十年,這一生也不枉了,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回望那個寫作生涯開始的年份,我還不太確定要寫點什么,沒有成系統的計劃,只有充裕的時間精力和一股表達、創造的狂熱。廚師一時不知道做什么菜,也沒人點餐,就先做個自己愛吃的鍋包肉吧,那時我最優先的欲望是雙腳離地,造出跟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幻想空間,于是寫了幾年幻想題材小說,穿插著寫一些編輯約稿的散文,十年間攢出了六本書,比自己規定的三年兩本的速度稍慢了一點,不過再想想還有一個已完成的書稿壓在硬盤里兩年沒舍得嫁出去,產量堪算達標——僅僅是達標,及格水準,我知道這絕不能稱優秀,因為大部分作者白天還有正職要干,我可是整天都在干這個呀——書稿質量,因受能力限制,也稱不上優秀,上升空間還很大。

      十年間還出門開過一些會。每次收到這種邀約,都會猶豫幾天,出于社恐本能,是要躲閃的,但每次總說服自己:見見人是好事,本來就沒同事,不能再連同行都不見。去了之后每次都暗自慶幸,幸好來了(不過下次還免不了會猶豫)。每次都能遇到早就心儀的可愛同行,討論許多平時絕無機會聊出口的話題。各自心里拜的神祇、腳下走的道路雖有不同,某些角度又出奇相同。登山者只要遙遙望到另一條山路上、另一登山者的身影,亦足增添慰藉,為之振奮,再繼續攀登時,兩腿仿佛更有力量。

      從2018年開始,我能拿到千字千元這種標準的稿酬了,匠價沒有降價,說明這行業還愿意容納我干下去,可喜可賀。這五六年我也嘗試寫現實題材的小說,人若問起,會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嗨,總要長大嘛。近三年整個世界因新冠疫情而發生巨大變化,要不要寫、怎么去寫這樁改變,是擺在每個創作者面前的問題。如果許愿有用,我希望下一個十年我能更系統地讀書學習,把寫作技藝磨煉得更嫻熟,爭取讓產量和質量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