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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22年第4期|梅驛:并蒂(節選)
      來源:《芳草》2022年第4期 | 梅驛  2022年08月31日08:43

      梅驛,原名王梅芳,一九七六年出生,河北人。中短篇小說見《花城》《十月》《江南》《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臉紅是種病》。獲第二屆十月青年作家獎,第六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等,小說入選年度中國小說學會優秀作品排行榜。

       

      并 蒂(節選)

      | 梅 驛

      千珍離婚后,我和楊冬陽陪她吃了幾次飯,我們三個都在石家莊,住得也不算太遠,可之前聚得不多,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那次飯后,千珍給我們三個建了個群,取名“大臉三妞”。我想起上大學的時候,我們三個一個宿舍,好得穿一條褲子,錢也混著花,有一段時間,我們三個都沒有錢了,我和楊冬陽回宿舍,看到門上貼了張紙條:貧民窟的大臉女人。沒把我和楊冬陽笑死。

      千珍這是在回憶過去了。

      哪知,第二天上班,我找那個“大臉三妞”群,找了半天,才找到。原來換了名字,是楊冬陽換的,換成了“三人行”。我在群里打字,老楊,你這個老學究,還能不能有點情趣?

      楊冬陽用語音秒回,上大學的時候,一掐一股水,說自己臉大,純粹是賣萌,說自己是女人,也算未卜先知,現在呢,人到中年,一個個都這么大的臉,不知道藏著點?還“妞”,都補著大豆異黃酮呢,好意思嗎?

      千珍也回了一段語音,估計是在和楊冬陽耍嘴皮子,辦公室有人進來,我就沒有聽。過了一個多小時,再看那個群,仍然停留在千珍的語音上,楊冬陽也沒有回,楊冬陽是心理咨詢師,忙得很。我聽了下千珍的語音,大致意思是說,她現在恢復成了自由身,又成了妞了,你們愛女人女人吧,她就是個妞。

      然而,千珍并沒有把群名改回“大臉三妞”。

      這個群建起來后,三個人一起聊的時候并不多,多數還是恢復成“妞”身的千珍閑得咯吱咯吱叫,發一些圖片、視頻。我看到了,會回一兩句,楊冬陽很少回。看楊冬陽的朋友圈,冥想瑜伽打卡,極光單詞打卡,keep跑步打卡,這個女人,越活越來勁了。

      千珍和我語音,說,楊冬陽哪是越活越來勁,人家的勁就一直沒下去,不像你和我,一個個疲沓沓的。我說,我哪是疲沓沓,我是軟綿綿,提都提不起來。

      放下語音,我裹緊被子。我的夜晚很奇怪,十一點之前,我一個人躺在這張大床上,和千珍語音,和編劇圈里的兩個朋友聊天,有時候也鼓搗一段朗誦,發在喜馬拉雅上,我像漫坡的水,想流淌到哪里就流淌到哪里。玩夠了,就睡,若能在十二點之前安然入睡,那將是這一天的雜亂無章給我的最高獎賞,但有一多半的時候,我在這張大床上翻來覆去,到最后不得不吃一粒艾司唑侖。楊冬陽說我是焦慮癥,我告訴她我并不焦慮,我也沒什么可焦慮的。楊冬陽說你焦不焦慮,不是你說了算的,還說我應該想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比如,我應該去次臥看一看老仝。我說,我從來不去次臥看老仝,但老仝每晚都會來主臥看我,我們禮貌地聊上幾句,就各回各屋了。楊冬陽說我這么多年都沒有學會經營婚姻,就這么放任自流,果然要承擔后果。我嚷了起來,老學究又開始教訓人了。

      這天晚上,我聽楊冬陽的話,真的去次臥看老仝,屋里黑著燈,我先貼著門聽了下,并不是沒有一點聲音,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等我輕輕推開門,我發現老仝面朝墻躺著,呼吸聲很均勻。我想,我應該找個機會提醒下老仝,讓他睡覺時把屋門鎖上,我的屋門也該鎖上了。

      恢復成“妞”身的千珍和二十多年前一樣開始找對象了,卻也和二十多年前不完全一樣,如今,她找對象的渠道竟是以網絡為主了。我們都很奇怪,千珍條件不差,資深記者,一女,已讀大學,市內二環內有九十多平方米一套房子,有車。在現實中,卻沒有什么人給她介紹對象,除了我們幾個閨蜜,但我們身邊也沒有幾個合適她的人,她只能靠交友軟件。

      在各種各樣的交友軟件和直播間中混了一段時間,千珍跟我說,現在的人,完全分不清線上線下了,以前還覺得現實和網絡之間有一種距離,如今沒有了,早晨起來直播吃飯,上班直播帶貨,下班直播遛狗,晚上直播征婚,自己在自己直播間征,也躥到別的直播間征……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就生活在一條網線中,不,連這條網線都沒有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密碼中?我說,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密碼中,這個密碼還不用輸入,輸一次,就被記住了。

      千珍跟從交友軟件上認識的那些男人見面,有時候會叫上我一起。那天,我陪千珍見了一個比她小五歲的男人,男人是個網絡文學作家,南方人,插根細管喝著個椰子汁跟我們講了一個如夢如幻的穿越故事,我看出來千珍已經聽不下去了,就點了兩份冰激凌,我們倆邊吃冰激凌邊聽,以保持鎮定。好不容易,網絡文學作家講完,我們逃也般地出了餐廳。車里,千珍怏怏不樂,說,我們去找楊冬陽吃飯吧。

      楊冬陽并不好找,這回,竟然是有空的,只是現在還在忙,在“花果樹”參加一個臨終關懷活動。千珍在下一個路口調頭,往“花果樹”走。“花果樹”是石家莊一家兒童臨終關懷機構,當年,楊冬陽出名全靠它,主意還是千珍出的。千珍做了十多年媒體,有些包裝人的經驗。大約是五六年前吧,自學成才的楊冬陽拿到了二級心理咨詢師證,卻沒有地方施展抱負。有一回吃飯,她喋喋不休地抱怨,那個時候,千珍剛給“花果樹”做了一期節目,忽然就靈光乍現,說,老楊,你可以給“花果樹”當心理輔導師啊,我敢保證,這“花果樹”的宣傳還得跟進,這么一來,你也就跟著出名了。

      因為是第一家,又是專門做兒童臨終關懷的,那兩年,“花果樹”果然被媒體追著,捧著,楊冬陽像是一個剛入城的農村姑娘,傍上了個大款。楊冬陽也聰明,把“花果樹”的一面白墻利用起來了,每去世一個孩子,就由一個活著的孩子畫一朵花或者剪一朵花,花芯里寫上去世孩子的名字,貼在墻上。現在,那面白墻上已經有二三十朵歪歪扭扭的花了,都朝天長著,紅的,黃的,藍的,什么顏色的都有,不明真相的人會覺得這面墻充滿童趣。

      我見過那面墻。

      我跟千珍講,那面墻上的花朵都是謊話,還沒有開,就凋零了。千珍心腸軟,沒去看那面墻,說,早夭的孩子都是天使。楊冬陽見多識廣,在我們談起這些話題時,總是沉默。

      等了多半個小時,才看見楊冬陽出來。上了車,楊冬陽喝了幾口水,忍不住跟我們說,就是再忙,這里的公益也得做。沒錯,楊冬陽在“花果樹”完全是做公益,她正式的工作單位是啟睿教育,她是石家莊這家最大的私人教育機構的首席心理咨詢師。來她這里咨詢的多是初三學生、高三學生。我們曾經問楊冬陽,沒有來咨詢兩性關系的嗎?楊冬陽說,有啊,也很多。我們幾個人的孩子都上大學了,對大考前的心理狀態不太關心了,一聽兩性關系,都忍不住往細處問。每到這個時候,楊冬陽卻不說了,她說他們做心理咨詢的,不能暴露別人的隱私。這倒也對,我們都能理解。

      我們三個人吃晚飯,一般吃粗糧粥,三四個青菜。那天,千珍情緒不太好,點了玉米排骨、牛肉羹,自己搛了一塊排骨,又沖楊冬陽說,老楊,看你那蔫巴巴的樣子,吃點肉,高興高興。楊冬陽往前探了探身體,說,我覺得自己都要虛脫了,是要補一補。她也搛了一塊排骨,吃了兩口,就撂下了,說,你們不知道,那個孩子太可憐了,才十歲,母細胞瘤。

      那個孩子的名字又被寫到墻上的一朵花里了吧。我心里想,嘴里如同嚼蠟。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又要到十一點了,讓我害怕的時刻又要來臨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害怕進入睡眠的那一段時間,也許那是我這一天中最為清醒的時候。我閉上眼,老仝的面龐出現在臉前,電視臺進行改革,他面臨被解聘的命運。他當然不甘心,正上躥下跳地活動。我是這么跟千珍說的。實際上,老仝并沒有上躥下跳,而是又提高了和一個攝影團去山上拍照的頻率,這個月已經開車載副臺長隨攝影團去了兩次溝仙寨。我甩甩頭,語音聊天的請求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千珍。也只有千珍十一點了還敢跟我語音。千珍說她有兩張北京國家大劇院音樂會的門票,明天下午的,問我要不要去。可能怕我拒絕,千珍又說就當散心了,明天正好是周六。我答應了,她要了我的身份證號碼,一會兒就把高鐵票的時間和車次發到了我手機上,我一看是早晨七點多的,有些疑惑,又語音問千珍,千珍支支吾吾地說,上午還有點別的事,我得陪她去。

      凌晨五點半,我在樓下等千珍的車來接我。臨出門前,我打算給老仝的微信留個言,想了想,也沒有留。早晨起來,老仝看不到我,一定以為我出去遛彎了,也不會問什么。

      在高鐵上,千珍說了實話。她昨天晚上跟一個男人開房,意亂情迷中,沒能堅持讓那個男人戴安全套,事后,她很后怕,查了很多資料,還是去打一個七十二小時內的阻斷針穩妥。這針石家莊沒有,只能去北京。我瞪大眼睛,看著一臉懊悔的千珍。而千珍懊悔的并不是跟一個剛認識半個月的男人開房,竟然是沒有堅持住讓那個男人采取安全措施。

      千珍很不好意思,說,你別這么看著我,這在八零后九零后那里都不算事……我想了想,我好像并沒有什么資格指責千珍,千珍知道我有一個維系了五年的情人,這也許就是千珍非讓我陪著去打那個阻斷針的原因吧。中年以后,讓昔日的朋友形成緊密小團體的原因只有一個,境遇。我們那些留在石家莊的大學同學們,混成中產階級的,商量的都是周六日去誰家在山里的別墅度假。而千珍和我,屬于混得一塌糊涂的,商量的都是怎么求取心理平衡,好在人堆兒中不顯山不露水地活下去。

      哪天,我們去聽聽楊冬陽的課吧,她現在也算愛情婚姻專家,在傳媒大學開著課呢。千珍忽然說。

      又發神經,聽什么課呀,你什么不懂?我把頭靠向車窗,今天起得太早了,困乏勁兒上來了,但我的腦子很清醒,千珍是覺得我們倆都該理順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了。千珍屬于饑一頓飽一頓,我屬于吊在一棵歪脖數上。不,是兩棵,無論哪棵,都夠我吊死自己。我那個維系了五年的情人,到現在也還在維系著,他很小很小的一小部分的白天屬于我,他的晚上一丁點都不會屬于我,他對于我每晚十一點的分水嶺有害無益,也許,他正是形成那個讓我害怕的十一點的罪魁禍首。

      而我們這個“三人行”里的楊冬陽呢,作為心理咨詢師的楊冬陽,作為人生贏家的楊冬陽,這個時候,應該正坐在明亮的餐廳里,和陶春光共進早餐吧。

      陶春光也是我們的大學同學。陶春光長得帥,又會唱歌跳舞,口才也好。最早,我們系舉辦舞會,陶春光都是和我們導員一起跳舞的,我們導員也是我們學姐,剛畢業一年。兩個人舞姿翩翩,我們在一旁拍巴掌,都覺得是一對璧人。后來傳出一個驚天新聞,楊冬陽開始追求陶春光了。我和千珍是最后知道的,我們去問楊冬陽,楊冬陽很坦然,她說她愛陶春光。一個人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告訴人們他(她)愛一個人,也許只有十八九歲的時候,才會這么流暢自然。許多年后,我們已經不知道我們是愛一個人,還是不愛一個人了,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辨別這里頭的區別。

      類似“貧民窟里的大臉女人”這樣的紙條再也沒有出現,楊冬陽和陶春光一起吃飯了,錢也混著花了。我和千珍回宿舍時,不止一次看到兩個人坐在楊冬陽的床上卿卿我我,他們也不避諱我們。我們從來不懷疑他們有一天會分手,然而,分手的時候還是來了。畢業那天,陶春光去車站送我們,楊冬陽哭得上不來氣,我們這才知道,陶春光的父母已經把他安排到老家的鄉政府上班了,而楊冬陽簽了石家莊的一家出版社。沒辦法,也許正因為少年時期的愛情清澈,沒有那么多盤根錯節,才更不堪一擊。

      大約多半年后的一天,我們幾個留在石家莊的朋友吃飯,楊冬陽來得晚,跟在楊冬陽身后進來的,竟然是一臉笑容的陶春光。楊冬陽羞澀地告訴我們,陶春光辭掉了老家鄉政府的工作,到石家莊和她一起發展來了。我們都很驚訝,起先,楊冬陽沒給我們漏過一點口風,我們只是后來聽說了一點,是陶春光找的楊冬陽。我感嘆,到底是在象牙塔里談的戀愛,和在社會上談的不一樣,純度高一些。千珍說我墻頭草,一會兒說學生時代談的戀愛靠不住,一會兒又說純度高,她說,真正的原因不在這里,你沒去過陶春光的老家吧,顯坪,我去過,我老舅家就是顯坪的,顯坪窮啊。我看陶春光是不愿意待在那么窮的地方,才來找楊冬陽的。我沒有反駁千珍,不管怎么說吧,他們倆能在一起,我們都是滿心祝福的。

      之后,陶春光跑過保險,做過銷售,稍有積蓄之后,開了家廣告公司。他們兩個人結婚的時候,我們班好多同學都去了。我那時候在廣播電臺寫文案,還沒結婚,單位宿舍離他們租住的房子不算太遠,經常去他們家蹭飯。陶春光有一道拿手菜,叫怪味豆,是把各種泡發的豆子放在一起翻炒,加上事先調好的湯料,味道是真怪,我到現在都能記起來,但那種味道很難形容。

      我和老仝的婚姻規規矩矩。相了很多次親之后,和老仝步調比較一致,就結婚了。那時候老仝還是小仝,白白凈凈的一張臉,穿白色T恤,牛仔褲,很陽光,在電視臺工作,是一名攝像師。等晚上脫掉T恤、牛仔褲,老仝原形畢露,跟我講,電視臺房頂上,有個拳頭大的洞,他們這幾個攝像師經常趴在房頂上,透過那個洞,看明星換裝。那真叫一個刺激,明星哎。老仝兩眼放光,看我不說話,他趕緊閉緊嘴巴,以后不看了,真不看了。原形畢露的還有別的,比如,老仝在單位沒有編制,是合同工。我知道這一點后差點打翻一個盤子,老仝無所謂,在餐桌前吱溜吱溜喝湯,說,還有臨時工呢。老仝就是這樣一個人,滿足于所有現狀。我后來問過千珍,老仝這算不算騙婚?千珍說,你也沒問呀,介紹人說是正式的,你就自然而然地以為是有編制的了。我想了想,倒也是。千珍又說,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自己對自己不負責任。我說,我沒有對自己不負責任,到該結婚的年齡結了婚,就是對自己的負責任。

      最開始那幾年,楊冬陽和陶春光的日子過得并不平靜。也許還是因為住得不算太遠,我成了他們的義務“救火員”。他們倆一吵架,就叫我。有時候是楊冬陽叫,有時候是陶春光叫。楊冬陽叫我的時候,常常是我一進門,楊冬陽就沖著我聲淚俱下,我嘰里呱啦教訓一頓陶春光,就完事了。陶春光叫我的時候,常常是陶春光虎著臉不說話,楊冬陽冷著臉不說話,有兩個不說話的了,我再不能不說了,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你們看看你們倆的名字,一個春光,一個冬陽,一個放飛春天,一個溫暖冬天,絕配呀,怎么就老吵架?兩個人還是不吭氣,我就讓陶春光教我做怪味豆,他們家永遠儲存有各種豆子,是陶春光的父親自己種的,等一盤怪味豆做好了,我們仨坐在餐桌上開吃,他們倆也就開始互相攻擊了,只要開口就好辦,多數還是因為孩子,他們生了個女兒,由陶春光的父母在顯坪老家帶著,他們每兩周回去看一次。我兩邊勸勸,他們也就順坡下驢了。臨走,陶春光讓我把剩下的怪味豆打包拿回去,我沒拿,其實,我真的不喜歡什么怪味豆。

      是不是因為在楊冬陽家經歷了很多次吵架,我和老仝在婚后的前好幾年顯得很是風平浪靜?這也算一種免疫吧,每每從楊冬陽家回來,我看著老仝,就想,幸虧這種雞飛狗跳沒有發生在我們家,不然,我一定會瘋掉的。我和老仝生了一個兒子,我媽媽住在我們家幫我們帶。后來,我才知道,我和老仝婚后前期的安寧,是我們的兒子和我媽媽給我們帶來的,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不是如何在一群人中獨善其身,而是兩個人的相處。

      算一算,楊冬陽第一次去上“家庭系統排列”課,應該是在十五年前。那時候,她和陶春光已經把女兒接到身邊上學了。我第一次聽楊冬陽滔滔不絕地講這個課時,還覺得挺新鮮的,楊冬陽說這個課是德國心理治療大師海靈格研究了三十年的成果,非常先進。等楊冬陽說出價格來,我吃了一驚,那個年代的幾千塊錢,不是個小數。楊冬陽二話不眨,掏了錢去上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楊冬陽為什么去上那個課。大約過了半年,楊冬陽到我們廣播電臺找我,我辦公室三個人,我把她拉到后院。

      楊冬陽說那個課真好。佐證這個“好”的是,她和陶春光的關系改善得太多了。想一想,這段時間我確實沒有去他們家義務滅過火。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楊冬陽去上那個課,是為了改善和陶春光的關系。楊冬陽說,我本以為女兒回來,我們一家人守在一起,陶春光的公司也正常起來了,我們家就會和和美美,充滿溫馨,但實際上并不是,我能怎么辦?我不能當著我女兒的面跟他吵,我只能從內部入手,正好這個課,解決了我的需求。

      我記得那是個秋天,廣播電臺后院里那棵古老的松樹下滴落了松油,我和楊冬陽從樹下走過,楊冬陽的鞋子被粘住了,楊冬陽不明所以地抬起腳看,我告訴她這是松油,她像一個孩子一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楊冬陽永遠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根本就不知道松樹會長出松油來。不過,她的心思很快就從松油上出來了,她興致勃勃地問我,你去上那個課嗎?

      原來是來游說我去上那個課的。我雙耳薄而柔軟,卦書上說長這樣耳朵的人對誘惑缺乏抵抗力,但那一刻我沒有答應她,因為錢。我和老仝剛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我把話題扯向房子,告訴楊冬陽,我、栗子、千珍還有幾個同學,都在石家莊買了房子。楊冬陽絲毫不為所動,說,面包和房子都會有的。可是,感情要是損毀嚴重,就修復不回來了呀。我覺得她危言聳聽,往松樹下走了走,讓松油粘住我的鞋子。

      后來,我聽說楊冬陽游說了我們好幾個同學,有那么一點發展下線的傳銷勁頭。但都沒有成功。如我所言,我那些已經步入婚姻的同學們,都不覺得兩個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比賺取一塊地板磚更重要。有一段時間,千珍還和楊冬陽疏遠了,跟我抱怨過幾回,說楊冬陽是不是跟陶春光學的,怎么也一幅搞銷售的嘴臉?我說,楊冬陽被迷了心,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后跟著楊冬陽去上那個課的是我,我到底還是長了一雙薄而柔軟的耳朵。楊冬陽打動我的一句話是,這個課會讓你了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段時間,我和老仝正分居,又續簽了一次合同的老仝自以為飯碗萬無一失了,在工作中能拖沓就拖沓,每個周末跟著一個攝影團去山里采風卻一回都不落下,我問過他,他說他是這個團的核心人物,不去不行。我后來才知道,這個團里就有他們電視臺的副臺長。我跟他們去過一次,副臺長新燙了羊毛卷,紅光滿面,笑聲嘎嘎的,我在她的笑聲中,不小心把腳崴了,老仝一聲不吭地把我背到車上,轉身就去追趕大部隊了。那一整天,我就對著一塊面包,一個鹵蛋,一瓶礦泉水,看著自己又紅又腫的腳脖子,直到老仝他們回來。老仝上了車,像是恍然才發現我也在車上,他的眼睛里瞬間有一絲羞愧,正是這絲羞愧,讓我自己羞愧交加。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事實上,一個天真的楊冬陽領著一個同樣天真的我坐著公交車從石家莊西花了將近兩個小時趕到石家莊東時,就注定這將是一趟徒勞無功的旅程了。除了和楊冬陽一樣天真,我還悲觀。不過,我已經沒辦法反悔了。楊冬陽領著我交了五千塊錢,領了一件黃色T恤,我們倆到宿舍換上這件寬大的黃色T恤,上了三天課。課云山霧罩,課后的集體活動無非是為了增進學員之間的感情,那時候,還沒有“團建”這個詞,現在想想,那些被哄著趕著進行的游戲啊唱歌啊也算一種低級的“團建”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哭。那是第三天晚上,我們三十多個學員分了組,每個組一個房間,把房間的門關好,窗簾拉緊,燈關掉,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吐露心聲。是的,心聲。什么樣的心聲呢?就是不敢或者不能跟自己的親人朋友吐露的聲音。我和楊冬陽沒在一組,主辦方特意這么安排的,熟人不能在一組。開始了。我坐在角落里,很緊張,趕緊把水杯攥在手里。我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個環節,也沒想到我竟然像一個神父一樣,要聽別人的“心聲”,不,所有的人都是“神父”,所有的人又都是“懺悔”的人。真的開始了。辨析一下方向,是從我對面的一個角落里發出來的聲音,說自己小時候曾被父母拋棄,現在雖然在父母面前強顏歡笑,但內心原諒不了他們……那人說完,哭了。接著,一個來自我斜后方的聲音說,小時候曾被同村一個男人性侵,那時候不懂,現在心理障礙越來越大,以至于對男人提不起任何興趣……說完,也號啕大哭。

      我覺得我握水杯的手越來越抖,就大著膽子,摸著黑,從后門悄悄出來了。猛一站在星光璀璨的天空下,我有些發暈,雙腿也有些發軟,只想快些回家去。我定定神,給楊冬陽發了條短信,說家里有急事,先走了,楊冬陽沒有回。我去宿舍收拾完東西,一個人打車回去了。我是那期培訓班唯一一個沒有拿到結業證的學員。而據楊冬陽說,他們這些拿到結業證的同學后來都成了助教,開始走南闖北輔助講師上課了。楊冬陽連連替我抱屈,我看著她的表情,很想問問,她在那個小組會上,吐露出的是什么“心聲”,可我沒有問。

      自然,我沒有通過這三天課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更沒能解決我和老仝的問題,對這些,我寧愿裝作無視,也不想吐露什么“心聲”。那次下山后,我拐著一條腿,借口要熬夜寫文案,搬到了書房住。過了兩天,老仝看我在書房住得不舒服,自己和我換了,我們是租的房子,書房也就八平方米大。我很感激老仝。半年后,我們的新房子下來,經歷了艱辛的裝修階段,等真正住進去的時候,我和老仝像做夢一樣,我們互相望望,不由自主地在主臥那張席夢思上躺下來,做了愛。

      隔幾天,我請石家莊的同學們來暖房,楊冬陽和陶春光都來了。陶春光對我們家的新房子嘖嘖贊嘆,楊冬陽也在一旁幫腔,不過,有些心不在焉。吃飯時,我那幾個馬上要拿到新房鑰匙的同學問起我們這套房子的裝修費用,我放下筷子,去拿賬本,我們就在餐桌上一項一項合計,我懊悔地告訴他們哪一項其實是能省錢的,又欣慰地告訴他們哪一項是我獨具慧眼省了的。我們說得正熱鬧,只聽楊冬陽冷不丁來了一句,你們怎么都變得這樣了呢?!我們停下,愣愣地看著她面前空了的那盤西芹百合炒肉。陶春光見狀,趕緊把自己跟前那盤辣子雞丁推到楊冬陽跟前,說,你吃你的。楊冬陽瞥了陶春光一眼,說,你們覺得生活只有房子?

      又招惹上這個祖宗了。上大學時,我就經常自不量力招惹這個祖宗,招惹她沒什么好處。我趕緊放下賬本,其余同學也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全神貫注對付面前的菜。

      可是,已經晚了。楊冬陽不吃了,拿著一雙筷子,跟我們講了一個簡單的故事,那個故事是我和楊冬陽上“家庭系統排列”課時老師講過的,當時我并不知道它源自美國一個著名作家,特雷,也不知道那個故事有個名字,叫《孩子的游戲》。說有一對重組家庭,各帶了上次婚姻誕生的一個孩子,這兩個孩子住在閣樓上,每天做游戲,模仿自己的媽媽和現在的繼父偷情的情景,或者模仿自己的爸爸和現在的繼母約會的情景。楊冬陽看著我們說,孩子的游戲以后也會變成大人的游戲。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在我們大家吃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說這些,也許我們剛才不該當著她和陶春光的面討論新房子裝修吧。我們有些不知所措,栗子按捺不住,陰陽怪氣地說,楊冬陽,房子和愛情是可以兼得的,你和春光已經夫唱婦隨了,就讓我們這些情場失意的人憧憬憧憬我們的房子吧。

      楊冬陽愣了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看過一個數據,現在的離婚率越來越高,就是還在婚內的夫妻,也有百分之二十過得非常不幸福,不能大家都住著高樓大廈,都開著奔馳寶馬,自己的內心卻像篩子眼兒……

      栗子說,誰像篩子眼兒了?我們都好模好樣的,好不好?

      栗子滿臉無辜的表情定是刺痛了楊冬陽,楊冬陽才在大庭廣眾下說出那句話來,你和你們家老徐分居多半年了,就別掩飾了。我覺得你們還得好好想想辦法,這可不是小事……

      栗子啪一下撂了筷子,站起來時太快,帶了一下桌子,一盤魚肉的汁順著餐桌淌下來,淌到我新買的白底藍花的桌布上。

      這時候,陶春光已越過兩個人,站在楊冬陽跟前,楊冬陽一臉后悔,然而,已然晚了。栗子甩給楊冬陽一句話,我就是和我們家老徐離婚,也輪不到你來插嘴!你還是先把你自己管好吧,整天人五人六的,也不拿鏡子照照,這個屋里,誰不比你混得好?

      栗子摔門而去。

      好好一頓飯,就這么攪和散了。大家離去時,臉上都訕訕地。

      晚上,收拾好廚房,我憂心忡忡地對老仝說,栗子的話不僅僅是沖楊冬陽說的,也是沖陶春光說的。陶春光那個廣告公司死不死,活不活的,掙不了幾個錢。他們兩口子回去后,肯定會大吵一架的。老仝說,吵也對,吵能吵出來個明白人也行。我說,什么明白人?老仝說,你能說栗子是錯的嗎?我說,栗子沒錯。感情是最難抓住的,這時候抓點別的,當然沒錯。我眼神空茫,心里冷笑了下。老仝說,就怕陶春光明白了,楊冬陽也不會明白。我想說,怕是楊冬陽明白了,你也不會明白。說出來的卻是,是啊,楊冬陽這輩子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是不會明白的。

      果然,讓我和老仝猜對了。從我們家回去后,楊冬陽和陶春光大吵了一架,結果是陶春光關閉了小打小鬧的廣告公司,到我們另一位財大氣粗開水泥廠的同學那里跑銷售,賣水泥去了。那些年,干過銷售的人總覺得他們一夜暴富的機會在買進賣出上,殊不知,生手虧三年,而三年后,誰又能保證市場一如既往呢?

      不知道是不是陶春光這種忽上忽下的動蕩生活導致了他們這個家庭的風雨飄搖,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們家又開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了。而這個時候,他們已經不讓我這個老同學去給他們當調解員了,也許是因為我住進了新家,離他們遠了;也許是因為我住進了新家,已經不太適合去給他們調解了。

      我只知道,一年多以后,楊冬陽突然放棄了出版社的工作。這是一個令我們都很震驚的消息,那幾年,出版社雖然也開始走下坡路,但架子還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么說放棄就放棄呢?楊冬陽跟我們解釋,出版社劃歸企業,每個員工都要繳納一筆資金,才能繼續上班,她不是拿不出那點錢,她只是覺得這種方式她接受不了,她只有辭職。什么叫“方式接受不了”?那時候,我們好幾個同學在藥廠上班,都集了資——集資上班,雖然聽起來不符合常規,但每個想要有份穩定工作的人都無奈地從自己錢包里拿出了錢。而許多年后,大學畢業生進個國企要花費十幾萬的公關費,或者,許多大專院校本身就設了“訂單培養”,每個學生的學費分兩部分,一部分上繳給學校,一部分上繳給企業,三年后,企業會給你安排一份工作。楊冬陽怎么就認不清形勢,“方式接受不了”呢,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是給自己找好退路了嗎?

      后來,我們從陶春光那里聽到了消息,楊冬陽是選擇了一條路,可那是退路,還是險峻的前行之路,我們說不清,因為楊冬陽的決定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她要考心理咨詢師。

      陶春光說,剛聽到楊冬陽說要考心理咨詢師的時候,他還覺得是件好事,心理咨詢師正規,國家給發證,總比社會上那些七七八八的課程好得多吧,說實在的,他并不喜歡楊冬陽走南闖北地去學什么“家庭系統排列”課,“傳統文化”課,他也不喜歡她去當助教,更不喜歡她去做什么公益。他曾經跟我們說過一句話,有那心思,多去看幾次自己的娘多好。楊冬陽不服氣,跟他吵,說,自己的娘有人照顧,我就不能去看看別人的娘?陶春光撇撇嘴,不再搭理她。而現在,楊冬陽要去正兒八經地學習心理咨詢師的課程了,在陶春光的想象中,楊冬陽無非是利用業余時間去學,藝多不壓身,學好了更好,學不好,過兩年,她也就收了心,也耽誤不了什么。哪知道,等下回他出差回來,才發現楊冬陽已經辭了職,開始在家小學生一樣,一門心思考心理咨詢師了。

      我記得那是陶春光組織的一個飯局,在座的有我、千珍,沒叫栗子,我和千珍嘀咕,若是楊冬陽組織的飯局,一定會叫栗子的,在我家那一架,雖然是楊冬陽和栗子吵的,但楊冬陽并沒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是陶春光。在同學聚會等一些場合,陶春光看栗子的眼神讓我們對這點確信無疑。那個飯局,陶春光的目的大約是想讓我們看看楊冬陽是多么地不靠譜,多么地任性和天真。楊冬陽卻不承認自己不靠譜,任性和天真,她指著陶春光說,他天天回家給我擺一張臭臉,如果我不想辦法改善我們的關系,難道要我們離婚?那是楊冬陽第一回對著我們幾個同學正面說起他們的夫妻關系,我記起五六年前楊冬陽去上“家庭系統排列”課時,也說是為了改善和陶春光的關系,但那個時候,她還只是遮遮掩掩點了那么一下。陶春光噌一下從桌前站了起來,說,你要好好上班,我怎么會給你一張臭臉?

      我們趕緊把陶春光摁下去。那頓飯吃得艱難無比。后來,陶春光提前走了。陶春光一走,楊冬陽嘆了口氣,我們都沉默下來了。有一陣,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還是楊冬陽先開了口,她跟我們講起了她正在學習的心理咨詢,弗洛伊德、榮格等等,她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們并不知道的世界。那個我們并不知道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法則,她喜歡在這些法則下生活。陶春光不懂,她也不指望他懂,但她能用這些法則讓陶春光和她一起過幸福的生活。我們覺得聽懂了楊冬陽的話,又覺得沒有聽懂。楊冬陽見我們對她的話沒有反應,退了一步,說,最基本的,不說什么世界了,法則了,一個家庭中,要有愛吧。

      我們啞然失笑,我們都已經進入婚姻多年,可我們都不再提起什么愛不愛的,我們知道愛情和歲月是天敵,我們才不要拿愛情這只卵去擊歲月這塊石頭,生活中比這重要的事情多了。我和老仝,住到新家之后,更有條件分居了,我們這個居分得順理成章,誰也沒有異議,誰也沒有不舒服。文案越寫越沒勁,我轉了行,開始寫劇本,他最熱衷的還是周末和攝影團去山上拍照,載不載副臺長,我沒有興趣知道。我的網戀發生在一個漂流瓶上。多年以后,我讀到一個作家寫的小說,說每個人都要在漂流瓶里裝點什么,才能讓漂流瓶漂走,他不知道裝什么,就裝上了自己的靈魂,然后他還要裝作靈魂還在的樣子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能假裝多久。看完那個小說,我很想鉆進書里告訴主人公,其實,想裝多久就能裝多久,沒有人能看出你有沒有靈魂,如果你自己不在意的話。我那個漂流瓶里裝的是什么,我早忘了,可能并不是那個主人公所說的靈魂,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的靈魂在哪里,是什么模樣,如果我能找到它,我自己會萬分珍惜,也不會把它放入漂流瓶中,但仍然有個人撿起了我的漂流瓶,一來二去,我們竟然網戀了。我們也奔了現,像所有網戀的人一樣,我雖然對現實中的那個男人有些隔膜,但還是堅持做完了奔現應該做的事情。不過,在做那個事情的時候,我腦子里閃現的是網戀時他跟我在網上說的話,唱給我的歌。我們網戀了三年。人家說,這種事有癮。果然,奔現一次后,那個男人過段時間就約我,我卻再也不想應約了,就百般搪塞,但我竟然不想拉黑他。千珍說我葉公好龍,我辯解說不喜歡在賓館的那種感覺。然后,我腦子里突然靈光乍現,說,我要是有自己的一套小公寓就好了,可以讓那個男人隔段時間來一次。千珍支持我的想法,說女人就是應該有一套自己的獨立住房。我們越說越高興,第二天就興興頭頭去看公寓,那時候,千珍還沒有離婚,我并不知道她這種勁頭其實也與她要脫離她的婚姻有關,她和她丈夫的婚姻沒什么大起大落,在我們看來還是很不錯的,可千珍經常說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腳知道,對我從漂流瓶上找了個情人這件事,她不反感,竟然還有些羨慕,說自己就沒這個好運氣。

      只有楊冬陽敢以卵擊石。

      事實是,楊冬陽完全陷入了一個悖論中。她和陶春光,誰都說服不了誰。有多半年,陶春光任楊冬陽自生自滅,他瘋狂地出差,瘋狂地賺錢,而每次回到家里,楊冬陽都用一幅沉靜溫柔的笑臉相迎,不管陶春光怎么咆哮,楊冬陽都不為所動,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把孩子教育得知書達理,她用這些來和陶春光的急火攻心做無聲的對抗。直到很久之后,我才聽說,那個階段的陶春光不止一次想過和楊冬陽離婚,還提過,他甚至都寫好了離婚協議,但楊冬陽用自己的“好”阻止了這一切。

      陶春光讓步了。這一讓,便是海闊天空。

      不過,楊冬陽和陶春光都沒有想到,這個心理咨詢,一學就是六年。六年里,非但楊冬陽一分錢都沒掙,還需要家里源源不斷地往外拿錢。是的,源源不斷,他們從沒見過學點東西需要拿這么多錢的,培訓費,實習費,教材費,考試費,沒完沒了,好像這個心理咨詢師是被錢堆出來的。這六年中,我們已經有同學買上了第二套房子,楊冬陽和陶春光還住在租來的房子里。也是運氣不好,到陶春光做銷售的第三年,因為環保的原因,水泥行業每況愈下,石家莊周邊的水泥廠都關閉了,陶春光不得不進軍電纜行業,又一次當了三年的“新手”。我們后來分析,我們這兩個沒在石家莊買上房子的同學夫妻,楊冬陽和陶春光,一個太過于毛躁了,頻繁跳槽,一個太過于執著了,死守不放。千珍有不同看法,說他們倆一個太過于精神了,一個太過于物質了。

      楊冬陽守的是什么呢?直到后來楊冬陽出了名,有一回,我們應邀去聽楊冬陽的課,才聽到楊冬陽講述她自己一個人在家自學的艱辛經歷,她說,她以三十七歲的高齡去學一門全新的科學,是因為她自己一直是個守望者,她守望的是什么呢,是愛,她堅信只有愛才能讓生活變得更美好。像在現場被灌了一口油膩膩的雞湯,我們都被呴得齜牙咧嘴,旁邊的聽眾卻很激動,把巴掌拍得山響。

      也算守得云開見月明,楊冬陽出名后,來找她咨詢的訪客越來越多,啟睿教育專門分出個人在她辦公室外,坐著把椅子,發排號碼,她還去外頭走穴,鈔票就像是箭鏃,往她懷里蹦。這個時候的陶春光呢?當是該后悔自己這些年對楊冬陽的輕視的吧,不過,也許楊冬陽從來不把這些當輕視。石家莊著名心理咨詢師楊冬陽女士一個有關“鮮花和白菜”的段子就是這時候開始流傳的,其實,這個段子并不新鮮,但從楊冬陽嘴里說出來就那么別有況味。她說,那一年的情人節,她看著沒有任何動靜的丈夫,不得不暗示他今天是情人節,丈夫恍悟,說,我出去給你買鮮花去,女人嘛,不就是喜歡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嘛。他興興頭頭地去了,她在家里充滿了期待,還清洗了一個細口大肚子瓶,她估計到他不會買一大捧鮮花,但幾支還是會買回來的,插在細口瓶里正合適。哪知,門鈴響,她打開門,丈夫肩上扛著一顆巨大的白菜,笑容可掬地看著她。她問,你買什么去了?丈夫這才緩過味來,說,看見白菜,就忘了出來買什么了。他喜歡吃大鍋菜,那天中午,他們熬了一大鍋白菜豆腐。下面的聽眾哄堂大笑。楊冬陽臉上是一種不計前嫌的溫和,說,這是真事,真不是什么段子。我都懷疑網上那些段子是根據我家的這件真事改編的。聽眾還在笑。楊冬陽說,你說面對這樣的丈夫,我能怎么辦?我只能在他身上做實驗啊,他就是我的小白鼠。而且,我告訴你們,實驗成功了。首先,他會買鮮花給我了,是個節日都買;第二,他……我和千珍沒有聽完楊冬陽的鴻篇大論,就從后門悄悄出來了。

      楊冬陽說的是陶春光嗎?

      成為著名心理咨詢師的楊冬陽,自己的前塵過往也跟著變得這么充滿喜感了嗎?不過,有一樣是真的,從開始到現在,楊冬陽從來沒有停止過愛陶春光,那么,有了這種愛,再回頭望,多少前塵過往也都是充滿喜感的吧?

      理所當然的,楊冬陽和陶春光要改善他們家的生活條件了。看了一段時間房子后,他們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的,四室兩廳,廳很大,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客廳,而是被改造成了一個工作室,叫“陽光小筑”。楊冬陽的官方公眾號也隨之更成了“陽光情事”,這個名字讓我恍惚了半天,把“情事”拿到“陽光”下說,也只有楊冬陽能做得到。暖房那天,我們幾個同學吃了飯,在楊冬陽名為“陽光小筑”的工作室內坐了會兒,一個原木的工作臺,臺上有電腦、書籍,一側還放著個花瓶,里頭插著一束黑美人,一個原木的書柜,十幾張凳子,陽臺上還擺著一個大沙盤。楊冬陽指著沙盤,讓我們擺一擺,她說能根據我們擺出的形狀看出我們的人格缺失。人格缺失?楊冬陽這話讓我一下子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她一起去上“家庭系統排列”課的最后那個環節,那是一個讓人崩潰的環節,我后來常常想起那兩位學員在暗夜中號啕大哭的情景。我悄悄從沙盤跟前退出,找陶春光聊天去了。

      回來的路上,我加入了同學們的聊天,那些擺了沙盤的同學,都對楊冬陽頂禮膜拜,說,看不出來啊,人的無意識其實時時刻刻在凸顯著自己的有意識,楊冬陽厲害。千珍有不同見解,說,我最佩服楊冬陽的還是“相信”,她就勝在一個“相信”,她相信還有一個用不同法則運行的世界,相信愛情,看看,正是這個“相信”,讓她擁有了我們現在人人都羨慕的生活。

      我說,相信?我之前也是相信的,相信眼睛看到的,相信心里感受到的。后來,我就不相信了。

      千珍說,我也不相信了。沒辦法相信。可是,楊冬陽就相信。所以,楊冬陽才是一個稀缺物種。

      大家開始附和,然后嘖嘖稱奇,這么多年,楊冬陽一直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放在我們看來完全無用的事情上,放在修復夫妻裂痕上,她真是把愛當信仰的。是的,愛。這個詞一旦說出來,就顯得假惺惺,可跟楊冬陽聯系起來,無端就有了神圣的光澤。

      回到家,看到老仝專心致志幫女群友修圖,我的心不期然地抽搐了一下。他把她們往外溢的腮幫子一點點收回,給她們點上朱砂橘或梅子紅的唇色。他比我還懂口紅的色號區別。我看到他跟女群友聊天,說像副臺長那樣的臉色,更適合開運紅。開運?真是一個好名詞,聽說副臺長馬上要升為正臺長了。放到以前,我會立刻轉身回我的臥室去,可那天,我很想跟老仝講一講楊冬陽的信仰——“愛”,我坐在沙發上,內心鼓蕩著,眼睛莫名地酸澀。可老仝修圖的時間太長了,半個鐘頭后,我已經沒了興趣,我回到自己臥室,和編劇圈里的人聊天去了,一聊天,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后來想,也許還是我太悲觀了吧,而楊冬陽,在維護愛情這條路上,像個斗士。

      千珍大約也和我一樣。結束掉這一段糊里糊涂的婚姻是她自己的主意,沒跟我們任何人商量。離完后,她跟我們說,如果提前跟我們說,她也許就離不了了。她說就讓她任性一回吧。離婚后的她,自認為恢復成了“妞”身,三天兩頭換男朋友,把男人當消費品,不然,我又怎么和她面對面坐在高鐵上,趕去北京,打一個什么鬼玩意兒的阻斷針?

      還是認認真真談個戀愛,再結回婚吧。我說。

      不結了。千珍說。

      今天周六,我們看看楊冬陽忙不忙,不忙的話,下午從北京回來,我們一起吃飯,你說呢?我岔開話題。

      千珍點頭。

      我在“三人行”群里聯系楊冬陽,問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飯,楊冬陽很快回復了,說有空,隔一會兒,又把飯店房間號發到了“三人行”群里。楊冬陽出名后,很忙,不怎么好約飯,就算約上了,餐館也由我們來訂,這回這么順利就約上了,她還自己訂了餐館,我和千珍都有些不習慣,內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兒。

      ……

      (本文節選自2022年第4期《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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