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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暗影(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 | 李唐  2022年08月21日21:59

      他聽到那奇怪的響聲。他伸出胳膊,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電子屏幕的光瞬間照亮他的臉。他嚇了一跳。兩點五十三分。屋內一片黑暗與寂靜。聲音忽然停了,以至于他以為是在做夢或是幻聽。接著,聲音又響,他側耳傾聽,確定是現實中的聲響。

      那是一種微弱的、不規則的響動。響幾下,止住,又繼續。他立刻意識到,是活物。這不是冰箱的嗡鳴或家具內部的膨脹,也不是管道里的水流聲,而是某種活物的動作。它聽起來距離并不遠,大概是在客廳的玄關附近,并且就在家中。他無法置之不理。他微微側身,看到背對自己熟睡的趙栗。昏暗中,他只能看到她顯現的模糊輪廓,聽見她均勻的呼息聲。她總是睡得很死。她自己也說過,外面無論刮風打雷,她都能安之若素地睡去。每次她來到這里過夜,都早早睡下,簡直像是老年人的作息。他懷疑趙栗有點兒嗜睡。而他呢,不是獨自在客廳戴著耳機打游戲就是看電影,有時實在無聊,也就睡覺了。

      趙栗睡覺不怕吵,但是怕光。因此,每次她睡覺時,不光要關燈,還要拉上窗簾,以免外面的光線照射,手機也要關掉屏幕。一切準備就緒,屋子里就像是防空洞的內部,讓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小時候停電時的場景。然后,他聽到她窸窸窣窣地鉆進被窩的聲響,以及一句帶著困倦的“晚安”。往往幾分鐘后,她就睡著了。

      而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他和趙栗的生物鐘并不一致。遇到她之前,他幾乎從未在兩點鐘前睡過覺。即使無事可做,他也要刷刷手機,或者看一會兒書,完成任務似的推遲睡眠。他是自由職業者,靠給人寫一些雜七雜八的文案為生。當然,這不是他的最終目標,他還沒有想好以后究竟要做什么。從廣告公司辭職前,他還有一些積蓄。他并不著急。

      趙栗在一家外企工作,每天七點半起床,然后還要再過四五個小時,他才會慢慢醒來,迎接新的一天。因此,當他躺在她身邊時,覺得自己是在完成一種修行:如何異常清醒地待在黑暗里。有時,他會思考這一天做過的事、見過的人,總結有哪些失誤或是成功。他會反復琢磨文案里的句子,在腦子里將它們打磨得盡善盡美。有時,他的思緒會飛回很遠的過去,記憶的深處,甚至悄悄想起他曾經交往過的女孩。那個時候,他看著蜷縮成一團黑影的趙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是什么力量讓他最終躺在這個女孩身旁?又是什么力量使之前的女孩徹底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漸漸地,他的眼睛可以辨認出黑暗中的事物。即使沒有一絲光線透入,他仍能看清屋里的衣柜、書架、書桌、桌子上的物品,以及趙栗的臉龐。與實際相反,她睡覺時的表情像是警惕的小動物,好似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驚醒。她也確實醒來過——當他不小心拿起手機,屏幕的亮光會讓她揉揉眼睛,嘟囔幾句。因此,當他確認她沒有被亮光驚醒,才放心下了床,穿上拖鞋,朝客廳走去。

      聲音還在。

      他小心翼翼地關上臥室的門,才打開客廳的燈。燈光一下子充斥于各個角落。凌晨三點,他的眼球干澀,忍受著強光的刺激。他瞇起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東西。所有事物都在那兒,客廳的樣貌他閉著眼也能浮現出來,現在也沒有任何不同。沒有想象中撬門而入的不速之客,沒有突然的驚嚇。一切都完好無缺,除了聲音。那聲響在短暫地停頓后,繼續響起來,像是有人在撓紙盒子。他慢慢地尋找聲源,來到門口的鞋柜前。似乎是從這里發出的。他站住,凝視鞋柜,思考究竟會是什么。他腦子里呈現的第一個畫面是蛇,這源于他曾經看過的一則新聞:一條蛇鉆進了空調管道里,然后突然從空調里掉落下來。沒人能想到自己家里會進來蛇,除了此時此刻。他不受控制地想象著一條蛇正在陰暗的鞋柜里扭動,尋找出口。他順手拿起鞋柜上拆快遞的剪刀。

      與蛇的畫面同時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是趙栗。他知道她從小最怕蛇,不論是看到電視里的蛇,還是圖片上的蛇,甚至是一段關于蛇的描述,都會讓她非常排斥。他曾故意發蛇的圖片嚇唬她,導致了一場爭吵。現在,他才意識到,在自己的想象里,蛇的畫面已不知不覺和趙栗緊緊綁在了一起,像是條件反射。多荒謬,他想,正是對蛇的劇烈排斥,反而使她與蛇不得不彼此依附。

      他將左手放在鞋柜把手上,深呼吸幾下,猛地拉開柜門。

      鞋子整整齊齊擺在三層的鞋柜里。上面兩層有他的幾雙運動鞋、皮鞋、帆布鞋,最下面則是兩雙備用拖鞋,還有她換下來的白色高幫女士運動鞋——她在這個家里暫時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物品之一。他們已經交往兩年,可她在這個家里面的痕跡依然趨近于無。

      他愣了幾秒鐘,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俯下身,在里面搜尋。聲音在他開門前再次停止了,里面沒有任何活物。他重新關上柜門,手支在柜頂,安靜地站著等待。他有種莫名的確信,認定聲音仍會響起。

      他猜對了。還是同樣的聲音,斷斷續續,近在咫尺。終于,他發覺聲音不在屋內,而是在門外。他透過貓眼往外看,樓道漆黑一片。他手里仍握著剪刀,慢慢將大門打開一條縫。

      是一只黃色的長毛小狗。它見門開了,便想往里鉆。他立刻下意識地又將門關上,只留下更細小的縫隙。從門縫里,他能看見小狗趴在門邊,兩只濕潤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接著,它抬起前爪,撓了兩下防盜門。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它一定是與主人走散,然后認錯了房間。它想要回家,撓了一晚上防盜門,希冀引起注意。可是它走錯了。狗的鼻子不是最靈敏的嗎?他將門敞得更大些,為了讓它聞清楚自己身上的味道,好知錯離開。可小狗仍趴在原地,抬眼望著他。它的毛發還很干凈,不像是野狗。

      他關上門,從冰箱里找出半截香腸。他故意扔得很遠,小狗果然受到吸引跑開了。他如釋重負般再次將門關上。

      后來直到他入眠,那個聲音沒有再響起。

      第二天早上,他意外地醒得很早。如果是往常,他睜眼時趙栗早就上班去了。她總是貼心地不吵醒他。每次醒來,他看著床鋪,都會想象趙栗輕輕起身,在昏暗中彎腰,穿好襪子和衣服,然后獨自收拾、洗漱、出門的場景。

      但這天,沒有任何特殊情況,他立刻就醒了。那時,趙栗剛剛脫下睡衣,準備換衣服。

      “早上好。”他感到格外清醒。

      “你怎么醒得這么早?”趙栗將睡衣放進衣柜里。

      他們一起刷牙、洗臉。趙栗的牙刷是粉色的,而他的是藍色的,放在同一個塑料杯里。這也是趙栗在這里留下的痕跡。

      然后,他們一起下樓,在附近的連鎖店吃早餐。他很久沒這么早起過了,發現空氣的味道和陽光的顏色都不一樣,仿佛一切都是嶄新的,連夜趕制出來的。他神清氣爽,拉住趙栗的手。她轉過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餐館里大多是上班的年輕人和晨練的老人。籠屜冒著熱騰騰的白色蒸汽,他們找到位置坐下。菜單是只屬于早晨的,過了這個時間就會換成正餐的菜單。他忽然想到,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外出吃早餐。趙栗不上班的時候,他們都會睡到很晚,醒來后匆匆吃點兒東西。他們一起在外面吃了那么多次飯,吃早餐卻是頭一次。

      他不知道趙栗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趁著她的豆漿剛端上來,他說起了昨晚的事。

      “真的?”趙栗仰起臉,望著他,“怎么不叫醒我?”

      “很晚了。”他說,突然感到一陣心虛,但說不清為什么。

      “后來呢?”

      “它自己走了。”

      趙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用勺子小口喝著豆漿。餐館里很嘈雜,但那是獨屬于早晨的、一天開始之時的嘈雜。

      “它應該是去找主人了。”她隨口說道。

      他放下了心。他終于知道剛才那陣心虛的來處——趙栗喜歡狗,雖然她自己沒有養,但她總是會提及她父母養的兩條拉布拉多,經常給他看它們的照片。它們多么可愛,而她是多么想念它們。每次回老家,她都急不可待地要抱抱它們。剛剛,他害怕趙栗覺得他冷血,將可憐的小狗關在門外。

      但是她沒有再提關于小狗的話題。他們吃好以后,在地鐵站口告別。他覺得今早一直有種東西沉淀在自己體內,輕柔、不易察覺,但他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重新回到小區,陽光已經沒有他剛出門時新鮮了,似乎正蛻變成他熟悉的那種光線。路過小區花園,他刻意繞了一個大彎。正在健身或聊天的老人們漠然地望著他。并沒有見到那只小狗的身影。它有可能在另一個地方,或者更好的情況是,它已經回到主人身邊。

      到了家,屋子里靜悄悄的。他站在客廳的地板上,沒有脫外套。他好像從未感受過家里竟是這么安靜,簡直令人難以忍受。他打開鞋柜,那雙白色高幫女士運動鞋已經不見了。他忽然感到沉淀在體內的東西瞬間變硬,猛地刺了他一下。他來到衛生間,塑料杯里的牙刷還在,粉的和藍的,并排放在一起。

      又是一天忙碌的生活:甲方、修改意見、產品資料、電話會議……這一整天,他會時不時地回去看看那兩支牙刷,好像要反復確認它們的確在那兒。

      三天后,凌晨兩點,他又聽到了熟悉的刮撓聲。

      這次,他沒有想任何多余的事,徑直打開了門。它蹲在門口,仰頭望著他,同樣濕潤的眼睛,仿佛它從未離去。

      “你怎么又來了?”他也蹲下來,猶豫著要不要伸手摸摸它。它看起來與上次沒什么兩樣,依然惹人憐愛,只是似乎更加疲憊了。

      “我不是你的主人。”他將掰碎的香腸放在它的爪子旁。它低下頭,先是嗅了嗅,緊接著伸舌頭舔舐起來,轉瞬間就將香腸塊吞入口中。他拿起手機,給它拍了兩張照片,想給趙栗發過去,但想到時間太晚便作罷。他終究還是輕輕地摸了摸小狗的頭頂,柔軟,如嬰兒的毛發。

      現在,他依舊搞不清這是一只被遺棄的狗,還是單單跟主人走散了。或許它并沒有把自己當成主人,而僅僅是來要吃的。當它吃完后,想要鉆進屋來,被他用腿頂了回去。他并不喜歡養寵物,尤其是來歷不明的動物。如果有傳染病怎么辦?并且,他內心還有另一重隱隱的恐懼—— 一旦放它進屋,恐怕就再也擺脫不了它了。

      他又拿了一整根香腸,還用小碗盛了水,放在樓道的墻根。饑腸轆轆的小狗立刻被食物吸引過去,于是他關上了門。

      那兩張照片終究沒有發給趙栗。他怕趙栗會說:“我們收養它怎么樣?”到時自己該如何回答呢?他從不認為自己能養好一只活生生的動物,就像他小時候曾想買街邊的小倉鼠,母親將他硬生生地拽走,冷冰冰地說:“先把你自己養好。”

      事實上,幾乎一整天,趙栗都沒有給他發任何信息。這在他們交往的兩年里發生過,但也不算經常。他知道趙栗又對這段關系疑神疑鬼起來,然后,他會收到她的質問,諸如“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我覺得沒什么信心”之類的短信。

      之前的一天晚上,她在他家過夜。那天她一反常態地很晚才睡,外面的風吹過小區里繁茂的樹木,像是下起一場雨。

      “你想不想我搬過來?”她忽然轉過身,凝視著他。

      “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想不想讓我進入你的生活?”她頑皮地笑了笑。黑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她的表情,還有閃爍的目光。

      “當然。”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困了。”她說著打了哈欠,重又轉身背對他。

      之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沒提過這個問題。

      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他片刻的遲疑讓她失望了?他沒有追問過。他們繼續延續著之前的交往模式,有空兒的時候,她會過來,然后基本上兩個人一起共度周末時光。

      但是,他還是會不時想起那天的場景,想起趙栗的那句話。“你想不想讓我進入你的生活?”這意味著,一個人想不想真正接受除自己以外的另一個人。

      趙栗沒有發信息的時候,他有些難熬,但也盡力克制主動發信息或打電話的沖動。除了莫名的自尊心,他也知道這個時候,當趙栗陷入情緒中,自己無論如何討好、試探都無濟于事。他們都需要自己走出來,自己想明白。

      手機振動了一下。

      “今天太忙了,連著開了三個會。你過得怎么樣?”后面還加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他松了口氣。與此同時,他又情不自禁想到自己像是那只小狗,只不過,他終究要幸運些,門一次次地為他開啟。

      他們相識于附近的那個有湖水的公園。那年夏天,他還在廣告公司工作。下班后,他偶爾會去公園里遛遛彎。他喜歡站在樹木的暗影里,看著遠處霓虹璀璨的大廈,或是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一邊看著黑黝黝、泛著幾抹燈光的湖面,一邊用手拍蚊子。長椅后面有一條隱秘的小路,灌木叢里每隔幾米就有一盞地燈,射出綠光。路面鋪著塑膠,因此總是能見到夜跑的人影,從這里一晃而過。

      那晚,當他從長椅上起身準備回家時,聽到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可以幫幫我嗎?”

      他轉過身,穿過灌木叢,看到一個女孩坐在地上,抱著左腿。

      “能扶我到那邊的椅子上嗎?”她說,“我抽筋了。”

      女孩穿著白色的緊身跑步服,喘息還未平復。他攙著她的胳膊,幾乎感覺不到什么重量。他們一起在長椅上坐下。

      “謝謝。”女孩說,慢慢活動著抽筋的腿。她穿著緊身褲,雙腿修長,全身上下似乎沒有絲毫贅肉。他們的家離得不遠,為了表示感謝,女孩提出請他吃夜宵。那時已是夏末,晚風變得清涼。他脫下自己的牛仔衫外套,給女孩披上。

      趙栗總是會開玩笑,說他們的相識是“一場意外”。是的,這是一個突然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女孩,出乎意料,毫無預兆。然而對她來說,他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已經交往了兩年多,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比如,趙栗也是自己住的,但他從來沒有去過她的家,總是她過來。她給出的理由是,她并不習慣別人到自己家里,寧愿忍受高額房租也要一個人住的原因即是如此。是的,他們在戀愛,但他也是“別人”。他覺得理所應當,并沒有感到受傷。有很多次,他送她回家,看著她上樓。趙栗住在四層,他看到四層房間的燈亮起來,才轉身離去。

      有時,他會想象趙栗的房間。床單是什么樣的?她曾提到過,臥室的墻上掛了一張北野武的電影海報,是掛在哪面墻上?

      趙栗的房間對他而言是神秘的,就像是她本人,他所看到的都是她呈現在他面前的樣子,但一定還有很多東西隱藏在暗影中。每個人都是如此,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從未對她講述過之前愛過的女孩,沒有告訴她自己的一些生活習慣就源于她們。不,那些事他不會對任何人講了,每個人都需要擁有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生命的最初歲月,他曾生活在一個沒有網絡、移動電話甚至電力都匱乏的時代。每棟樓里都是相識了幾十年的老鄰居。他和他的小伙伴們曾看著彼此長大。后來,老樓被一棟一棟拆除,他也隨之搬了幾次家。他不再認識對門的鄰居,不再有熟悉的發小。他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某種完整的人生,人們相互之間的了解都是“片段式”的,突然出現,突然消失。沒人會覺得這不正常。他和趙栗也是如此。他不知道她在什么樣的環境里長大、接觸過什么人、留過什么樣的發型,不知道她和她的伙伴們曾如何打招呼。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已經是“趙栗”了—— 一個完整但同時也是缺失的趙栗。

      趙栗出差半個月。一周過去了,那只小狗并沒有再找上他。偶爾,他會想到它,想到它濕漉漉的眼睛望著自己的樣子。每當這時,他似乎真的聽到了那種獨特的抓撓聲,再仔細聽時,聲音便消失了。

      這期間,他們聯系得并不多,畢竟是不算漫長的分離。幾條短信,互道晚安。有時,他會忘記趙栗這個人,仿佛他一直都是孑然一身生活在這座城市。趙栗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跡像是幾縷香水的氣息,隱隱約約,如果沒有新內容補充,便會逐漸淡漠直至消散。獨自散步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已經消失在他生活中的人,他們也曾真實地交談、觸摸、想念,但最終,真實的形體已不復存在,就像是一根根被斬斷的繩頭,垂掛在他人生的背景板上。

      散步的路線往往是固定的:從小區走到公園,再繞公園走兩圈,往回走時會繞一點兒路到附近的超市轉轉,最后回家。這天,他突發奇想,繞過了公園,朝趙栗的住所方向走去。之前每一次來這里,都是送趙栗回家,他還從沒有自己來過。遠遠望見趙栗家的小區時,月亮已升至天際,白色的云塊浮動在空中。逐漸變得黯淡的光線里,仍然有一對父子在打羽毛球。低矮的舊單元樓呈現為單調的深色,可以說,幾乎失去了顏色。窗戶后的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也有的依然暗著,與外面融為一體。每棟樓前都有一排整齊的樹木,只要有些許的風,柔軟的樹冠便輕輕擺動。

      越接近趙栗的住所,他似乎越能感受到她的氣息。他環顧四周,打量著這片此前他并未好好看過的小區。他并不急于走到趙栗的樓下,而是盡量去關注周邊的細節,好像這樣做就可以獲取更多有關趙栗的信息。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也許某個角落就留下了獨屬于她的印記。不夸張地說,對他而言,這里的一切都是趙栗的延伸,只因趙栗而存在。

      他終于來到趙栗的樓下,那扇他再熟悉不過的四層窗戶里亮著燈。他眨了眨眼,想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時,他看到一個人影在窗簾后面晃動了幾下,又消失了。他繼續在下面等著,人影沒再出現。燈亮著。

      他想過直接上樓敲門,看看究竟是誰在趙栗的房間里。但他沒動,某種力量制止了他。他甚至開始害怕房間里的人會發現自己,因此躲在了一棵樹后。他靠在干枯的樹干上,感受著來自木頭的冰涼,鼻子里則是青草的香味。樹冠如暗影般浮動。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樓房的顏色更深了。他想到,如果這個時候有羽毛球沖自己飛來,他恐怕很難接住。但有光的地方不一樣。他扭過頭,發現趙栗家的燈熄滅了。這個時候正是趙栗睡覺的時間。

      路上,他回想著那窗簾后晃動的人影。這一幕將在他的腦子里反復播放上萬次。回到家里,他才發現手機上的未讀短信。

      “晚安。”

      又過去了一周。星期三的下午,他剛煮好咖啡就接到了趙栗的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像是隔了一道墻壁,顯得疲倦、不安。她說自己剛回來,實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覺。

      “你好好休息吧。”他說。杯子挨近唇邊,滾燙的開水,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氣。

      “你現在一個人嗎?”掛斷電話前,他脫口而出。

      “當然,我在家里。”她清楚地說。

      他戴上耳機,坐在電腦前開始干活,盡量不去想跟工作無關的事。客戶們不停地催進度,他格外耐心地一一安撫他們。

      很快,幾乎是轉瞬間,他抬起頭,發現太陽快落下去了,夜色正徐徐降臨。他接到了趙栗的短信,約他一起吃晚飯。他猶豫著,想要推辭,但自知不可能——事實上,他比任何時候都想要見到她。立刻見到她,實實在在地站到她面前。

      他們在老地方碰面,一家裝潢低調的港式茶餐廳。每道菜都不便宜,但口味絕對值得。她似乎還沒有休息過來,話很少,低著頭喝湯,對出差的內容更是絕口不提。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話,大多數剛出口就失去了意義。他只是害怕沉默,就像是害怕在黑暗中碰倒什么瓶瓶罐罐。

      只有在電影院里,沉默才變得輕松,乃至專橫。他甚至覺得,人們正是為了享受這片刻心安理得的沉默才選擇去電影院。歸根結底,電影是承納沉默的藝術,無論它有多爛。他們一起看這部新上映的影片,他卻遲遲無法進入情節。他盯著銀幕上不停晃動的身影,那也是整個放映廳里此刻唯一的光源。他側過頭,看到光影映照在趙栗臉上,更顯現她的疲憊。但她看電影從不會睡著,因為光實在太強太紛亂了。

      電影結束時,已經過了趙栗平日睡覺的時間。他們站在影院門口等車。她雙手插兜,睡眼蒙眬地盯著馬路上駛來駛去的汽車。沉默再一次降臨,化作催促。他想問問那個窗簾后的人影究竟是誰。是她嗎,或者是另外的人?可是,如果沒有去出差,她為什么要欺騙他?如果是另外的人,那個她允許其進入房間的人又是誰?他想對她說,這一周的時間,他度日如年,像是一個中槍的人,看著自己的傷口血流不止。

      可是,他清楚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事情的性質就會發生改變。某種程度上,所有人的命運都受話語的掌控。話語可以連接,也可以斬斷,這就是話語的力量。他整天苦心琢磨的廣告語,就是試圖用話語對大眾施加影響。那些曾經與他一起等車、走在一起的人,最終都在話語中抹去了彼此的存在。

      車來了,趙栗朝他揮手告別,彎腰鉆進后座。很快,那輛載著她的白色小轎車便匯入了車流。他慢慢走回家。已是深夜,路燈全都開了,散布重重疊疊的光。他走過一棟棟新公寓或老舊住宅,有時,他會停下來打量,看著那些拉著窗簾的窗子,想象它們背后的生活。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7期,責編劉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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