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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游百病(節選)
      來源:《作家》 | 郭爽  2022年08月21日21:43

      有些人會走到樹下來,要分清他們誰是誰,靠頭發的疏密和頭顱的形狀。這跟在樹下不同。在樹下,思齊多半時間里要仰仰頭,看清其五官模樣,這是樹下的世界區別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依據。他八歲了,對這個世界的規矩和依據,多少懂得了一點兒,但懂得還不多。所幸,一次意外上樹后,他發現了另一套依據。那天,他剪壞家里的電線后,父親動手打他,也許那天父親也做了什么壞事,總之不順心,他把思齊扭到院子里,那是黃昏時分,院子里的老人出來納涼,孩子們瘋跑制造出更多的熱量,在過分的熱里,父親想要證明什么似的把思齊倒吊到了樹上。有些東西是會被倒吊起來展示的,比如拔毛放血膛凈的雞,比如雨天濕漉漉的折疊傘,比如耍猴人那只潑猴嫣紅的屁股,思齊覺得,倒吊著的東西如此之多,有的惹人笑,有的不過是平常,他也就裝作自己是平常。他并攏雙腿,像傘柄;晃動雙臂,像被路過的風無意吹動的傘骨。一把倒吊的傘,不過是平常。這樣想象了一陣后,思齊感到自己跟傘合二為一,他可以像看待一把傘一樣看待自己了,就睜開眼。那些熟悉的面孔不見了,只有難以分辨的一雙雙腳和套著腳的鞋子,一條條褲筒和里面不同肌肉形狀的大腿。原來只用倒吊起來,世界就不一樣了。思齊默默享受著一個新世界,草不再是往空中長,而是分明在拼命往土里鉆;石頭不再是安靜伏于地面,而是被引力緊緊吸住;人腳步踏起的灰塵、帶起的氣旋,在美妙地向空中擴散,又被無情地拉至墜落……這強韌的力自帶無聲的暴力,比如,第一個發現可以推動巖石來壓死敵人的人,利用這宇宙之力來殺人。風景里的新奇很快蛻變為殘酷的預警,思齊被慍怒充滿,要一些年頭后,接受更多的教育后,他才會意識到自己的思維異于常人,而此刻,他只是睜大雙眼,要與恐怖的真相對峙。不久,風景變紅,像幻燈片播放機插入了血色的涂片,耳朵疼痛、嗡鳴,牽引的力拖拽思齊,要讓他以頭顱為箭頭,西瓜一樣砰一聲墜地,摔碎自己。他試著蜷起身體,手臂和五指要抓住空氣里隱形的繩索,努力向上,擺脫這深淵般的磁場和魔力,可他越是用力,就越重地跌落下來。更多的地方疼痛起來。如果他輕軟如毛毛蟲,就可輕而易舉蜷起自己,遁入葉片的密林,隱匿面孔與表情,就會瞬間收起這幅可笑的畫面,將其收納如一粒藥丸,而他可以將之一口吞下,碾碎、消化,團成一粒糞便,用力將之排出。但他的身體是如此大的障礙,與他的愿望背道而馳,根本無法服從他的意志與指令,這兩條腿、兩只胳膊、一根脖子和一個腦袋,還有其他七零八碎,笨重地拖累他,讓他沒法將顛倒和尚未顛倒的世界咬碎吞下。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紅色更濃了。他不想承認,可是他幾乎要哭出來,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他還不能真的明白這些,也許是這不頂用的身體拿不出一點對抗的武器,他還不能勃起,不然,他想瞬間勃起,這樣,他多少在抵抗著什么。

      一只手抓住他的右腿,又一只手抓住他的左腿。他不睜眼。兩只手,十根手指,嵌入他小腿上的皮肉,搖晃他的身體。他什么也聽不見。兩只手沿著他的腿摸索向前,一個身體貼住了他的小腿。一只手停在他膝蓋上方,緊緊抓住,另一只手松開,再瞬間抓住他的左手。那是一只右手,只有右手才能與他的左手貼合,才能十指相交,扣成雙層合力的拳頭。那只右手用力拉他的左手,或者說,試圖用力拉起他的身體。思齊不睜眼,他知道自己已經在虧欠,這右手的主人顯然沒有權利與能力松開他腳上的繩子,也沒有力量將他的身體卷起讓他逃脫,而只能一次次一點點地試著,靠一只右手五個手指來拉起他。那只右手很快與他的左手形成默契,在又一次拉扯中,思齊奮力舉起整個自己,不是拖拽那只右手,而是奮力舉起自己。在舉起自己的時候,他睜開眼,伸出右手、打開手臂,為那個想解救他的小小身體準備好自己的身體,不這樣,不用力攬住彼此,他們將同時摔落。思齊的腳綁在樹上,只會重新摔向空中,而那個小身體,必會摔到樹下去。

      思齊緊緊箍住小滿。在睜開眼認出是小滿之前,他已經想好了,這拖拽他的右手的主人,他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來捍衛她,因為只有她,以一種不讓他更加羞恥的方式把他救回。

      從樹上看下去,什么都不一樣了。他們的家和其他人家一樣,變成了三扇窗戶連成的剖面,窗戶嵌在方形樓宇的表面,像練習簿上一個個等待填寫或涂黑的空格。人或大或小,但都低于他了,不再是簇擁的蜂群。葉片濃密,樹發出好聞的氣味,在樹上,甚至連空氣和呼吸都不一樣了。他看得比平時遠,可以看到院墻外的私宅、行人、白狗,他想象過和沒有想象過的事。他不說話,跟小滿一起靜靜看著,直到腿蹲麻了,他換姿勢坐到樹干上,樹晃了晃,一些葉片掉落,他覺得似乎葉片是從他身上脫落的,他有了新的可延伸的身體。他看著在空氣中打著旋的葉片,輕輕抖了抖身子,不知為什么感覺輕松了。

      如果他們想,他們可以選擇繼續待在樹上,他們也確實這么干了,直到太陽折扇般斂起最后一絲金色光線,直到夜像藍黑色的霧一樣降下來,他們在靜止中學會與樹相連,學會重新認識黑夜。這一天,這一次,以懲罰為起點,卻以發現為終點,思齊發現了樹上的世界。

      多年后,思齊跟小滿談起這一幕。由于時間的反復涂抹,他的感受已變成音階,盤旋向上環繞堆疊,卻有一個起始的定音。他們有很多方式可以談這事,無常的父親,漠然的鄰居,甚至與樹為鄰的那棟家屬樓所圈定的他們童年時代的全部風景,但他跟小滿的默契在于,能瞬間越過日常的迷障,置身于本質的軌道中。

      小滿說,我常常想起那天,我清晰記得那天的每個細節,尤其我們在樹上,決定無論下雨打雷天黑,都不下來。我們只是待在樹上,沒有搖晃樹干讓樹葉墜落,也沒有吐口水射擊他們,我們什么也沒做,只是待在樹上。他們嚇壞了,叫喊著一定要我們下去,好像讓我們上樹的不是他們。這有點可笑,不是嗎?他們覺得,這兩個孩子太可怕。我們可怕嗎?不過沒有循規蹈矩而已。受罰——自救——逃脫——嘲諷。我們逃脫了,懲罰失去了標的,變成了送我們上樹的工具。話說回來,那棵樹真是棵好樹,我常常想念它。

      思齊說,我們沒有下來過,不是嗎?我們上了樹,就一直在樹上了。

      小滿笑了,說,我感興趣的,是那些像夢一樣的時刻,那天就是那種時刻。說像夢不太對,是夢和命運交匯的時刻。有意思的是,它一點也不虛幻,內里嚴肅極了,合金一樣,彈一下就錚錚響,嘶嗡——它經得起琢磨,經得起反復琢磨。

      像思齊說的,他們一直待在樹上,甚至,早于他們誕生之前,在同一個子宮里一起漂浮著時,這對孿生兄妹就在一起了。可以說是命運,又未嘗不是偶然。但無論這其中的變數有多少,他們早已習慣一種只屬于彼此的相處方式。

      思齊在八歲時因數學比賽而被認定是天才,但同時被確認的,還有他的病。

      醫學昌明,癲癇不再是危險的病,只是不幸的病。病人瞬間失控,外貌形狀異于平日,讓不知情的人畏懼而無法靠近。只是抽搐,但停不下來的抽搐卻讓人嫌惡,仿佛被污物附體,也怕是會傳染。

      第一次發作毫無預兆。媽媽把一條毛巾塞進思齊嘴里,就沖出去喊鄰居幫忙了。小滿趴在地上,拉住思齊的手,每一次痙攣,她的身體都跟著震蕩,她用力按住那只手、那個身體,甚至抱住思齊的身體,試圖讓痙攣停止,但沒有用。兩個身體一起被甩離、摔打。小滿再次趴下去,再拉住思齊的手,再被震蕩、甩離。反復的能與不能之中,小滿不能分辨是身體跟著思齊在痛,還是她的心痛得全身都跟著痛起來。

      后來,習慣了思齊的偶然發作后,小滿不再恐懼,但仍會難過。當看著思齊大汗淋漓醒過來,有時候還沖她一笑時,她忍不住發脾氣,像是思齊有了一個秘密領地,類似納尼亞王國,只需推開衣柜里那扇隱秘的門就能走進去。在昏迷的短暫時間里,他獨自在那里游弋,沒有叫她一起。

      每次,等思齊好起來,他們一起回到樹上,這個他們童年時期最愛的游戲。風景是雙倍的,因有四只眼睛去看。小滿注意到,有些人家,即使天全黑下來,也不點燈。一天兩天,一周兩周,有些窗戶某天驀地亮起,人影閃動,而有一家則從未亮起。小滿告訴思齊她的發現,思齊雙臂緊抓樹干,身體擺蕩于樹下,然后噗一聲落地,他拍拍手,喊小滿下來。

      他們離開樹,穿過單元門洞,爬樓梯,找到那從不點燈的人家。他們的身體剛好可以從樓道防護欄間的空格里通過,他們還很小,很柔軟。于是他們闖了進去。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地面散落著報紙,散發出霉味,廚房的窗戶上倒吊著曬干的植物,保留了根須、葉片,有的還有果實。小滿從地上撿起一本書,書頁發黃了,細小的蟲子在爬,可不知為什么她很喜歡。這里跟他們自己家的屋子和同一棟樓里這些格局一模一樣的屋子都不一樣,幾乎沒有家具,也沒有電視機,沒有鐘表,只有廢舊的紙張和干草。他們在這棟樓已經住了幾年,知道住在這里面的人,大多體面,因此,這個古怪洞穴般的屋子讓他們興奮,也給他們的闖入帶來某種反叛后的獎賞。思齊的牙齒咯咯作響,他像彈子球一樣被激發出哐啷啷亂撞的快樂,小滿幾乎以為他興奮到快要發作了。直到思齊推開客廳右側的門,雖光線昏暗,他們倆還是一眼看到了那坐在床上的人,匆匆一瞥仍能認出是個老人。

      第一天,他們逃跑了。當然是逃跑,只能逃跑。思齊神秘地說,那也許是個死人。小滿不同意。思齊說,那也是個很老很老,老得快要死了的人。這下小滿點點頭。

      第二天,他們還沒來得及吃完晚飯就跑下了樓。他們繞過蒼蠅般亂撞的玩伴,直奔樹下,熟練地往上爬。天黑得很快,他們住的那棟樓變成黑色,而頭上的天空卻因亮起來的星星越來越多而變藍。思齊嘶嘶吸著冰冷的空氣,鼻孔里噴出更多的熱氣,小滿抱緊了胳膊,把脖子更深地縮進領子里。他們擠在一起,一動不動盯著那扇神秘的窗戶。孩子們的呼喊在院子里回蕩,矮小的身體被橘色路燈拉扯成長長的皮影。更多的燈亮起來,光多少讓他們有點分神。他們留在陰影里,因此看見光是怎么一點一點多起來的,院子又是怎么被照得亮堂堂的。他們看見自家窗口父母的身影,他們一會兒靠攏了,一會兒又分開。小滿突然抖了一下,那扇神秘的窗戶亮了起來。他們有些失望,可窗戶忽地被推開,燈光從半開著的窗里射出,老人的身影清晰可見,他們又高興起來,又興奮,又恐懼。小滿更深地藏進了樹里,思齊卻沖著老人揮手,想要被發現。老人并沒有看見他們,他在燈光里側了側身,他側臉的輪廓很柔和,幾乎像個年輕人。

      ……

      (全文刊于《作家》2022年第6期,責編鄧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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