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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美育與語文生活
      來源:文藝報 | 汪政  2022年08月12日09:32
      關鍵詞:語文與文學

      先從語文說起。

      前幾天與高中語文教師就普通高中語文選修課進行交流,在說到“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討”這一任務群的學習時,我表達了這樣的觀點,現代文不僅是我們教學的內容和對象,也是我們教學的途徑與歸屬。我們是以現代文的方式教學現代文,也在以現代文的方式教學外國語文作品和古詩文,這是在漢語語文教育環境中的必然選擇。在語文教學材料中,外國語文作品經過翻譯,呈現出來的已經是現代漢語作品。我們不可能進入原著語種的語言文本,更不可能進入原著生產的文化情境,這是世界上所有母語教育在進行非母語語文作品教學時的通行做法。在這類教學中,不但是語種的轉換,也是文化的類比甚至轉換,說到底,我們是在漢語現代文中學習和欣賞它們。古詩文的教學也是如此,現代文化與古代文化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形態,現代人在學習古代詩文時不可能回到學習對象當時的情境中,文言文只是其中的障礙之一。事實上,對古詩文的意義的掌握,對其審美效果的欣賞是在經過現代文轉化后達到的。現代人直接閱讀甚至書寫文言文不過是種幻覺,它其實在內部完成了一個逆向的轉換。

      之所以這么說,是基于這樣的語文生活前提,現代語文與現代人是共生的,我們就生活在現代語言的環境中,以現代語文的方式生活。現代日常語言呈現了我們所有的經驗,包括審美在內。也就是說,我們的語文審美經驗首先是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是在日常的語言交流,包括書面語與口語交流中形成的。每個個體的語文經驗與語文能力的獲得都是在其原語言環境中生成的。正是這種與我們的生命成長,包括知識、意志、情感等等共時性的語文生活是我們形成語言美感的源頭活水。因此,可以說,現代漢語審美是我們的第一語言審美,其他都是由此派生的。我們對現代漢語以外的語文品種的審美認識都是建立在此基礎上的,是這第一美感的生發、類比和遷移。即使隨著語言教育的升階與語種的增加,它依然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所以,語文生活的質量決定了語文審美的水平,我們在怎樣的語文環境中生活,以怎樣的語言進行思維、表達和交際決定了我們語文審美能力的生成及其發展,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是覺醒、積累、改變,總之,是永遠的習得。所以,要高度重視語文的學習,這種學習當然是在語文課堂,但又遠遠大于語文課堂。語文無處不在,家庭、社會,一切語文行為發生的地方都是語文對個體施加影響的地方,也是個體進行語文學習的地方,即使個體獨處的時候,語文生活也以獨語和內心自白的方式進行,并且不斷地修正自己的話語。這兒不可能展示語文審美的變遷史,也不可能鋪陳語文生活的豐富多彩,但有一點可以確信,人們的語文審美水平受制于一定的語文環境。

      語文審美不等于文學審美,不等于好詞好句。它有三個層次,套用古人的話來描述就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首先是立德,具有審美力的語文作品一定是可信的,符合人性與道德的,否則,它就是丑的,也就是壞的語文。壞語文的問題許多學者都談過,英國作家奧威爾對毫無生氣、陳陳相因的語文進行過猛烈的批判,一些政客只顧兜售自己的主張,卻不知道那些虛偽的概念、抽象的說教對語文造成了多大的傷害。美國語言學家喬姆斯基對專制始終保持警惕,他認為語言中也存在等級和專制,而這些語言中的等級與專制扼殺了生機勃勃的語文創造。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對圖像時代的語言充滿了憂慮。如果這個世界被圖像所包圍,甚至形成了圖像崇拜,那將是語言的災難,而語文作品的創造將會斷裂。毛澤東也多次批判過壞語文,《改造我們的學習》《反對黨八股》等等都是批判壞語文的。在現代社會,人們的語文環境越來越趨向于同一,正因為如此,人們對現在的語文環境心存憂慮,我們面對的不是偶然的壞語文作品,而是一種壞語文的風氣。如果仔細觀察一下,許多社會矛盾都緣于沒有好的語文。可以看看網絡上的那些所謂“噴子”,就是不想好好說話,就是想發泄,就是想激怒別人,這已經成為一種話語常態,這是一種很不好的語文態度與語文心理。看上去國民教育程度提高了,社會成員的語文水平提高了,但為什么沒有一個好的語文交往氣氛?人們都被一種怨懟的話語風格裹挾了。從歷史上看,如果我們語文作品中充斥著專制、虛偽、狡詐、陰謀、構謅、謾罵、張狂、憤怒、威脅……那不僅是語文問題,也是社會問題,在這樣的社會,人的語文人格是扭曲的,也不會出現優雅的語文作品。

      語文的目的是溝通,美的語文要于社會有益,也就是“立功”。一個人的語文審美水平的高低一定包括了他的語文應用能力,在實際生活中運用語文來解決問題的能力。人們為什么喜歡和尊敬袁隆平、張文宏,其中之一就是他們的語文水平高,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都能成功地運用語文去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人們只要一聽張文宏說話,心就定了,就放心了,不再焦慮和恐懼。他的真誠、他的真實、他的理解、他的善意、他的耐心、他的幽默、他的自嘲、他的喜劇式的話風,都充滿了堂堂正正的語文精神,又充滿了語文的魅力,他將語文的交際功能發揮到了極致。這是一個語文水平極高的醫生,他能用語文解決他面臨的醫學與醫療問題,能將社會關注的公共醫療難題用語文進行普及。這樣的人不僅在本專業成就卓著,而且能享受高質量的語文生活。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應該意識到這一點,你的生活首先是語文生活,你所進行的所有活動,從日常起居到勞動創造,從個人獨處到社會交往,語文無處不在,語文無時不用。你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的語文能力,而和諧的社會關系更是每一個社會成員用語文營造出來的。所以,從大處說,語文的好壞事關一個社會建設的成功與否。

      第三層次才是狹義的語言審美,也就是“立言”。這里面最為重要的是兩個層次,即規范與趣味。而這兩方面都受制于立德與立功。如果我們的語文生活缺乏道德與人性的約束,流于浮華而無用,那在立言層面就很難有雅馴的語文,我們的趣味也會因之而惡俗。語言總會因時間、地域、族群、行業等因素而多樣,但是,又總會有一種語言處于核心的位置,規范著語言的制度與風格。現在的問題是,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這么大量地生產著語言,也沒有哪個時代如今天這樣對語言如此“寬容”,更加費解的是,曾經的主流語言,乃至國家語言意志顯得如此的若有若無。所以,還是要強調普通話的主導地位,強調國家語言文字法的地位,強調經典語文作品的規范、經典與審美的榜樣與引領作用。

      好像到這兒才說到本文的中心,即語文生活在整個審美中的核心作用以及在美育中的基礎地位。這無需證明,因為人是語言的動物,正是語言將人與動物區別開來。動物憑本能生活,所以,蜂巢再美,它的建造者也不是藝術家,只有人是按照美的規律來造型的,而這所有的活動都離不開語言。現在說到美育,人們都傾向于藝術教育,甚至將兩者畫上等號。其實,這種誤會忽視了語言在審美活動中的關鍵作用。沒有語言的參與,一切審美活動都無法發生,語言活動貫穿了審美的全過程。中西方美學史多多少少都夸大了審美直覺,甚至有人將不涉語言的直覺奉為審美的最高境界。其實,在任何活動中,直覺都是最初的,需要將其自覺化、語言化。事實證明,許多直覺是不可靠的。審美活動是包含了直覺、認知、體驗、情感的綜合心理活動,但歸根結底是語言活動。德里達說,除了文本,世界再無它物,審美活動說到底就是對文本的審美化解讀。事物美在何處,最終都要轉化為語言認知。不管這樣的認知是自我的語言轉化,還是通過語言表達后的審美交流,它都是語文作品。如果只是感受到美而不能將這樣的美表達出來,那這還是初始的樸素的審美。只有上升到理性,按照一定的審美標準用語言將感受到的美進行歸納、比較、總結,這才是成功的審美,也才是一次完整的審美活動。所以,審美教育一方面固然要鼓勵審美者進行審美體驗,在對審美對象的觀照中喚醒音樂的耳朵、繪畫的眼睛,但更重要的依然是通過語言告知審美者什么是美,什么是美的標準,審美對象美在何處。只有審美者在語言層面懂得了什么是美,才能真正地進行審美活動。所以,美學史上的審美大家無不是運用語文審美的大師,他們為美立法,用自己的語文為美塑型,哪怕許多美的事物、風景、生命、藝術品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它們卻長存在這些審美大師的語文作品中,讓后來者想見。

      美育的本質就應該是生活的,它最重要的意義是人的全面發展與健康成長,是一個人應該獲得的幸福生活,以及在這種生活中體驗到的自我價值的實現。所以,美育應該培養美的發現者與創造者,而美的創造是人的自覺的審美活動,從對生活的體驗到創作的萌發,再到構思、創作,最后是創作的反思,所有的過程都統攝在語言之中,它首先是一個或完整、或零碎,或顯或隱的語文作品。鄭板橋題畫云:“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子又不是胸中之竹子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雖短短數語,卻是對創作的全程描述,哪個環節沒有語言參與?需要強調的是,杰出的藝術家都是存在的發現者與人文精神的倡導者,而稱得上發現與倡導,就必須是語文層面的自覺表達,因為思想是語言的直接現實。所以,順便說一句,中外藝術史上的著名藝術家無不是思想家與審美理論家,他們對世界萬物的勘探,對藝術的思考,對自己生命與藝術創作經驗的總結和升華,其貢獻和影響絕不在理論家們之下。

      美育的最終目的不是培養純粹的審美者,而是好的生活家。只有將審美與生活有機地融合起來,使我們的生活成為美的生活,這才是美育最終的達成。如何使美不僅是對象而是我們自己?如何使美進入我們的生活?如何使我們生活中的事物、生活中的元素美起來?也就是如何使我們的生活既合規律又合目的?這些問題看上去好像就是美與生活的結合,其實,認真地思考,語言活動在其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從形而上對規律與目的的發現與表達,到形而下的具體生活的規劃、設計,無不需要通過語言。不妨遠看蘇東坡,近看汪曾祺,看看這些既是審美大師又是生活大師的生活藝術家,他們是如何美化生活的,這些美化又是如何體現在他們的語言作品中的。正是語言,使他們擁有了優雅的生活。

      回到開頭,還是語文,還是我近來常說的一句話,一切問題說到底都是語文問題。美育,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