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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8期|陸穎墨:竹樓海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8期  | 陸穎墨  2022年08月11日08:55

      陸穎墨,一九六三年出生,一九八七年在《當代》發表小說處女作,一九九一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其中《海軍往事》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小說《小島》收入二〇一九年全國統編五年級語文教材。另有十余篇作品收入各種中小學語文教材教輔。主要作品《尋找我的海魂衫》《白手絹,黑飄帶》《中國月亮》《遠島之光》《軍港之夜》《海軍往事》《小島》。

       

      一片大大的白云輕紗一樣飄過,老喬看到了他的礁盤。從天上看,他忽然發現礁盤像一片小小的荷葉,蕩漾在無邊無際的海面。今天漲潮,珊瑚礁盤在水面下膝蓋深,呈淡綠色,在大片深藍的海洋里,顯得很清秀。

      繞過又一片白云,直升機開始下降,那片荷葉也越來越大。在南沙守礁十多年,老喬還是第一次在飛機上俯瞰礁盤。他感情復雜地打量著荷葉上讓太陽照得熠熠閃光的三粒珍珠,那是礁堡、竹樓,還有一座航標燈塔。珍珠越來越清晰,飛機朝著最靠近荷葉凹口處的那粒叫礁堡的珍珠下降。半個籃球場大的礁盤平臺就是停機坪,上面著落標志已經清晰可見。

      “你們七號礁礁堡最好找了。”飛行員說。

      “是啊,就在潟湖邊上。”老喬得意地說。那荷葉凹處是潟湖,現在已經改成了一個小小的港池,碼頭就連著礁堡。別看整個礁堡只有一個籃球場大,孤零零地扎在水中,還承擔著機場和軍港兩大功能。因為把礁盤看成了荷葉,他腦中也不由把自己所坐的這架直升機想象成了一只綠色的蜻蜓。他欠起身體,張大嘴睜大眼從舷窗朝下尋找到飛機的影子,看它是怎樣在這荷葉上爬行的。

      忽然機身一晃,猛地上升,在空中一個緊急盤旋。當,老喬與舷窗碰了一下,差點咬著舌頭。

      飛行員叫了一聲:“有鳥!”

      老喬趕緊再朝下看,發現從竹樓里飛出一只小鳥,已接近飛機的降落航線。

      “怎么搞的!”飛行員狠狠地長吁一口氣。

      老喬認出那是一只海鷗,更是心里一驚:小黑怎么還在?他既自責又后怕。他知道,飛機起飛和降落時,撞上鳥是很危險的。直升機飛得慢,情況要好一些,但在這海上,也是很危險的。

      海鷗讓飛機氣浪沖得墜落在礁盤上的水面。直升機再次下降,穩穩降落到礁堡上。

      老喬跳下飛機,馬上吼道:“李冬冬,李冬冬,你給我出來!”

      “來了,礁長。”礁堡下面傳來回答。老喬扭頭一看,新戰士李冬冬正渾身水淋淋地從礁盤上朝礁堡臺階涉水走來。因為漲潮海水過了膝蓋,行走速度不快。他懷里,正抱著那只海鷗。

      老喬氣不打一處來。要知道,機場防鳥是有一套規矩的,這礁堡平臺雖說是最袖珍的機場,但也是有它的管理制度。礁堡上一年來不了一回飛機,來這一回還是送自己的,偏還出這么大洋相。他再三向飛行員道歉,表示事故征兆的責任在礁堡,一定向上級報告。

      飛機起飛了。

      回過身來,李冬冬已抱著海鷗站在身邊。

      “小黑怎么還在礁上?”老喬厲聲問李冬冬。

      “它剛才讓飛機氣流沖到水里了。”李冬冬答非所問。

      “它不掉水里,我和飛機就掉水里了。”老喬火氣更大了,“我離開時不是再三囑咐,補給艦來礁堡,一定把它帶回西沙永興島么?”

      李冬冬第一次守礁,剛上礁堡也就二十多天,明顯沒有覺察到事情的嚴重和老喬的火氣,放下手中的海鷗,對老喬說:“看飛機把它嚇的。”爾后對海鷗喊,“小黑,礁長回來了,快去抱抱。”

      海鷗已在李冬冬的安慰中定下神來,很快認出了老喬,它搖搖晃晃快跑幾步過來,用翅膀抱住了老喬的腿,還把頭靠在老喬的膝蓋部位蹭蹭,以示親熱。老喬心中涌起一絲暖暖的感覺,火也就發不出來了。對李冬冬說:“趕快把它送回竹樓,快去快回。”

      竹樓,就是南沙各礁盤上的第一代高腳屋,老喬當新兵時就住在里面。那時候,整個礁盤就五六個兵,擠在這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整個屋子用上好的毛竹搭成,做工真結實,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還是好好的,一直矗立在那兒。這竹樓和礁盤相距二十多米,有一條竹棧道相通。本來還有個第二代高腳屋,是用鐵皮制成的。現在這個礁堡建成后,因鐵皮屋妨礙警戒觀察視線,拆除了。為了和礁盤外的大海區分開來,官兵們把礁盤上這片水面叫竹樓海。竹樓和礁堡雖說不遠,但見證了老喬由士兵到士官、再到軍官的成長歷程。當然,現在的礁堡上人也多了些,七號礁現在就有十六名官兵。

      李冬冬是機電兵,主管礁盤上的發電和電器維護,也負責燈塔的管理維修。二十天前,老喬帶著李冬冬正在燈塔熟悉設備情況,突然海面上刮起一陣怪風,他們趕緊朝礁堡涉水返回。礁盤上有大大小小不少海溝,就像落葉上的彎彎曲曲的紋路,竹樓和燈塔之間直線距離只有三百多米,因為中間有一條兩米寬的海溝,繞開它又要多走六七百米。這條海溝,李冬冬昨天第一次見到就要直接跳過去,老喬不同意。說在水中跳遠和陸地上大不同,助跑、起跳要技巧。特別是落地更險,礁盤上凹凸不平,容易扭腳摔傷。有一條老喬還先沒說:萬一掉進海溝,下面有八百多米深,很危險。老喬有經驗,想等李冬冬的腳在礁盤上涉水行走找出感覺來,再練起跳。

      看著風大,李冬冬想抄近路跨那海溝,老喬怎會同意?拉著他繞路返回。

      剛剛繞到竹樓腳下,又一陣狂風在水面上翻滾著追了過來,兩個人趕緊抱住竹樓下的支柱。這支柱是用槽鋼做成的,特穩。

      一股大浪劈頭撲過來,澆了兩人一身。忽然,李冬冬喊了一聲“不好!”老喬馬上看到一只小海鷗從竹樓頂上掠過,直接砸到了水面。小海鷗艱難地撲騰兩下,沒飛起來,很快被浪打進了那條寬海溝。

      喊聲未落,李冬冬已追著海鷗跑了過去。

      老喬喊聲小心,馬上追著李冬冬,奔到了那海溝邊上。海鷗在海溝那邊,緊貼著一塊露出水面半人高的大型硨磲化石,顯然,它受了傷。

      又有狂風過來,海溝里涌起了不小的浪,眼看海鷗要和硨磲化石撞擊,李冬冬起身躍過海溝。但是他太不了解水中的彈跳,又是頂風,落地時一只腳踩了空,身子斜著倒向海溝。

      就在這時,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他的右臂,把他拉到了礁盤上,倒在了水中。

      是老喬,在李冬冬起跳時就覺察到危險,緊跟著也跳起越過海溝,在騰空中把李冬冬拽起。當然,這一招很難,特別是大風中。一般人很可能抓不準,更可能讓李冬冬把他反拽進海溝。

      但是他成功了,因為他是老喬。大家叫他老喬,不是因為他年紀大,而是因為在這南沙礁盤上,他的資歷沒幾個人能比得上。

      把小海鷗抱進礁堡,發現它的左翅膀受了傷,好在傷不重,衛生員趕緊給傷口做清洗和包扎。

      老喬正琢磨這小東西怎么安置時,李冬冬提出這只海鷗由他來看護。老喬不同意,說你剛上礁,自己還要別人帶呢,好多地方還要適應和訓練,還是讓老兵來管。看這傷,一星期也差不多了。十天后,有補給艦過來,讓它跟艦飛走。

      李冬冬讓老喬放心,他說自己從小就喜歡鳥,在老家浦東讀初中時就參加了護鳥隊。

      老喬還是有些遲疑,說你那護的上海的鳥,和這海鷗是一回事嗎?

      李冬冬咧嘴一笑,說他們護鳥隊每周末都有人到崇明島去護鳥,崇明島雖說是在長江里,但在入海口有時也有海鷗前來歇腳。他們護鳥,主要防止有人捕捉,特別是鳥類繁殖、遷徙的旺季。護鳥隊員來自全上海,各個職業的人都有,忙的時候都倒休換著班去看護。說著,他忽然眼前一亮:“我還會鳥語呢!”

      老喬氣不打一處來:“我還會花香呢!你以為我老喬在礁上待了十一年,就是十一歲的智商?”

      李冬冬卻很認真:“真的。”說著,他沖著海鷗叫了一聲,那聲音還真像海鷗叫。不可思議的是,那小海鷗一下子有了精神,起身不顧傷痛撲了一下翅膀,朝李冬冬叫了一聲。

      李冬冬又叫了一聲,海鷗更精神了。

      老喬趕緊晃了晃腦袋,以為自己是做夢了,好半天,問李冬冬:“你這是從哪兒學的?”

      李冬冬認真地說,崇明島東灘附近有個村民也參加了護鳥隊,那村民就會各種鳥語,說是祖傳的。他父親原先用這口技幫一些鳥販子捕鳥,特別是學母鳥叫,招呼小鳥來入網,很殘酷。后被人舉報判了幾年刑。釋放回來后不久,得了場重病。他說自己是作孽太多,讓兒子參加了護鳥隊。李冬冬是跟他兒子學的。

      老喬有點信了:“那你這剛才叫的啥?”

      李冬冬說:“我是說要開飯了,哦就是喂食了。你看,它張著嘴等著呢。”

      老喬信了,對衛生員說:“快去開個罐頭。”

      衛生員把海鷗抱走了。

      老喬問:“你會多少個鳥語單詞?”

      李冬冬紅了臉:“海鷗在崇明島上不多見,待的時間也不長,我就學會了‘開飯’這一個詞。”看老喬失望的表情,又補了句,“崇明島上白鷺多,我會白鷺的叫聲,單詞學了不少。”

      “好好好,希望南沙哪天能飛來一只白鷺。”老喬雖然臉上露出一絲遺憾,但還是拍拍李冬冬的肩,算是同意了,吩咐一會兒把它送到竹樓上住著,在這兒會影響部隊工作訓練。

      “那個竹樓上條件太差了點吧?”

      “太差,我剛當兵那會兒,在上面住了兩年呢。”

      李冬冬伸了一下舌頭。

      過了兩天,風浪小多了。老喬尋思借著前天那股勁頭,可以開始訓練李冬冬跨那條海溝了。他先領著冬冬在礁盤上涉水練助跑,再練起跑、落地。一切都很順利,李冬冬很聰明,要領掌握得也快,一個上午全都搞定。下午,老喬讓冬冬飛越一條一米的小海溝,李冬冬一下就過了。向那目測了一下,他跳出了三米多寬。要過那條兩米寬的海溝,看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是,到了那條海溝面前,李冬冬剛助跑了幾步,就停了下來,走到那海溝邊,看了看搖搖頭:“我過不去。”

      老喬一愣,馬上急了:“你怎么過不去呢?剛才都跳一個半海溝遠了!”

      李冬冬問老喬:“礁長,這下面有好幾百米深?”

      老喬一怔:“沒那么回事。”每次新兵訓練,怕有心理障礙,跨越完成前,都嚴格保密這數據。看來這密保不了了,老喬又補了句,“是衛生員告訴你的?”

      李冬冬沒有正面回答:“我還以為自己救了海鷗一命,沒想到是你救了我一命。實話跟你說,這是我第二次遇險。我七歲那年,在河里游泳,一個猛子扎到了岸邊一長溜木排下面,一下子出不來了。幸好有人水性好,把我找到救了出來。送到醫院搶救了好一陣,我才蘇醒過來。”

      老喬無語了,他非常理解李冬冬。他知道這海溝,雖說水面只有兩米,但礁盤下面會越來越寬,人掉進去,就像掉進木排下面一樣,很難出來。看來得另找法子,幫他訓練。老喬沉吟一會兒,對李冬冬說:“那算了,這海溝你不用跨了。這段時間你集中精力把燈塔全面維修一遍,也把海鷗養好。”

      李冬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老喬的神色,不像是說氣話。

      第二天,海測船就來了他們七號礁。

      因為老喬熟悉礁上的地形和周邊海況,上級讓老喬做海測大隊向導。老喬一下忙壞了,礁堡、測量兩邊管,也沒有精力來注意這只海鷗了。

      連著好幾天,沒有值班的官兵們都喜歡坐在平臺上,看著竹樓那邊。他們總能看到兩個身影,一只海鷗和一個水兵,那是李冬冬在訓練他的部下小黑。

      小黑這名字還是老喬起的。李冬冬說不怎么文藝,但老喬非要堅持這么叫,李冬冬也就沒和領導爭執。

      這兒的測量作業原定五天,到第三天晚上,上級緊急通知有較強的土臺風來襲,讓測量船進潟湖避風。測量隊隊長很著急,因為眼下還沒到臺風季,也沒有預報臺風,土臺風沒有在原計劃內。在這兒避風五天,其他還有幾個礁盤的測量任務完不成了。拖下去,再過二十多天,就是臺風季了。等臺風季過去,完成任務時間要差好幾個月。不能按時完成任務,就要耽誤大事。

      老喬給他們出了個主意,緊急轉場到離這兒較遠的礁盤作業,避開風頭。他還提醒,土臺風來無影去無蹤,要防止這種情況下再有變化,到了那幾個礁盤,也要因地制宜,搶風頭,趕風尾,打好穿插。隊長馬上把這個意見上報,上級很快通知同意,并讓老喬跟著測量船一道轉移到三、四、五號礁盤,幫助掌握海情。七號礁長先由艦隊來礁上掛職的一位參謀暫時代理。老喬苦笑著說:“提了個建議,把自己也搭進去了。”說歸說,做歸做,他還是痛快跟著測量船轉場了。

      海測船離開時,海鷗正圍著竹樓飛翔。起航前,老喬又站在舷邊,隔著跳板再三囑咐李冬冬,土臺風過后幾天有運輸船過來送臺風季補給,一定讓海鷗跟著運輸船飛到永興島去。他特別強調,再過一個月,漫長的臺風季節快來了,不會再有船只到這一帶。看氣象,土臺風過后有三天風雨天,一定要讓海鷗頂著風雨飛幾次……

      海測船多虧老喬跟著去,土臺風果然也捎帶刮到了那幾個礁盤,老喬帶著他們打了幾個穿插,沒怎么耽誤作業。等土臺風一過,老喬搭進去十多天了。指揮礁堡派出直升機,抓緊把老喬送回。因臺風季快要來了,他得先回去部署防臺。

      晚飯后,等李冬冬從竹樓喂完食回來,老喬把他叫到礁盤平臺。

      “我叫你把小黑讓補給艦帶走,你為什么不執行?”老喬口氣很嚴厲。

      “那天下著雨,雨還很大,我怕它在雨中飛不動。”李冬冬口氣有點理虧的樣子。

      “海鷗不就是跟著船飛嗎?二十天前,它那么小,怎么能從南半球飛過來,有船跟著怕什么!”

      “那它不是也讓風吹得受傷了嗎?”李冬冬有點不服。

      “那是因為它犯了自由主義,脫離了隊伍。”老喬抬高了聲音。在南沙礁上這么多年,每年都能看到海鷗的遷徙,這方面他確實有發言權。再遠的航程,再壞的海情,海鷗只要跟著航船,肯定沒事。就怕落單。

      李冬冬沒有吱聲,看來知道自己理虧了。

      老喬說:“真難為你,也就會了一句鳥語,就是開飯,就是吃吃吃。現在好了,吃這么胖,還飛得動嗎?我問你,這二十天,它會自己下海覓食了嗎,它會頂風斗浪了嗎?時間一長,這海鷗不就廢掉了嗎!”

      李冬冬嘟囔一句:“怎么不會飛呢?海鷗生兩個翅膀不就是天生會飛的么,哪一只海鷗不是搏擊風浪?我是看它還小,傷又剛好……”

      老喬打斷他:“你知道我為什么給海測船提議趕風頭、搶風尾,在大臺風中間穿插作業嗎?”

      李冬冬張了張嘴,看著老喬。

      老喬說:“你說我們海測船頂風硬杠行不行?”

      李冬冬說那哪行呀。

      老喬又說:“我們躲臺風要是不知道臺風走向行不?”

      李冬冬說那也不行,這次不就是因為你熟悉海情,怕土臺風測不準,才讓你跟著作業的嘛。

      老喬說:“海鷗搏擊風浪也是這樣,并不是硬沖到浪里去,那樣會讓海浪打落淹死。小黑掉到海里,你不是親眼見嗎。海鷗最大的本領就是敏銳捕捉大浪的浪頭浪尾,在波濤之間自由穿梭。這不是靠它的魯莽,恰恰是憑它的敏捷。你看看現在小黑,還有這個能力嗎,你讓它到風浪里練了嗎?這能力,它天性里就有,讓它飛幾次就激發出來了。你這十幾天,讓它反而退化了。你老實說,是不是它比剛受傷的時候還不如,你就知讓它吃吃吃?”

      李冬冬又嘟囔了一句,退了就慢慢練,在礁上待著就行。等我輪休下礁時,再把它帶走。

      老喬一下子火了,臉上皮膚黑看不出,但他脖上的青筋梗起來了,他喘了幾口粗氣,忍住了。想了想,說:“走,你跟我來。”說著,拉著李冬冬走下礁堡臺階,上了棧橋,不一會兒進了竹樓。

      海鷗正靠在門口棲息,看到他倆,興奮地撲騰起來,要和李冬冬擁抱。看來,這段時間,李冬冬和海鷗的感情很深了。這也難怪,李冬冬救了海鷗的命,而李冬冬又差點為它丟了命。

      李冬冬擺了一下手勢,海鷗乖乖飛到一邊去了。老喬撫摸著竹樓結實的竹門,把目光眺向遠方的海面。

      夕陽將海天相連之處都染得血紅。

      老喬看看那夕陽說:“我剛當新兵時,我們都住在這兒。有一天早上一開門,飛進來一只小黃鳥,當時外面風浪大,我們就沒轟它走。沒過幾天,大家發現它變形了,翅膀也變成黑色了,原來是只小海鷗。大家本來叫它小黃,后來都改叫它小黑。這小黑在礁盤上待了半個多月,就會飛了。就在這時,臺風季來了,我們帶著它守在這竹樓里。第一季臺風一共刮了二十多天,到第十二三天,小海鷗在屋里憋得受不了,滿竹樓亂竄亂飛。當時風很大,整個竹樓都隨著下面的支柱搖晃,像在一只船上。大家都暈得不行,顧不了它,也沒法顧它。后來,它要出去,開不了門,它用腦袋撞擊竹門,那撞擊聲很響。”

      老喬用拳頭敲打著竹門,發出“叭”的一聲,李冬冬聽了身子一震。老喬又敲了一下,李冬冬身子又是一顫。老喬連著敲了起來,李冬冬受不了了,一把抓住老喬的手:“別敲了,別敲了!”

      老喬停了下來。

      李冬冬怯生生地問:“后來呢?”

      老喬說:“我雖然暈得不行,還是掙扎著起來,在臺風的間隙,把竹門開了,它飛出去了。那風真大,要不是礁長拉著我,把我也刮跑了。”

      “再后來呢?”李冬冬問。

      老喬沒有回答,依然看著那輪夕陽,正在慢慢進入海平線。李冬冬看到老喬眼角閃著明顯的光亮,他不再吭聲,眼前也模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老喬回過頭來,問他:“臺風季還有十多天就要來了,你想讓小黑一直關在竹樓里嗎?”

      李冬冬急了:“不不不!那,那怎么辦?”

      老喬說:“明天起,你的任務,讓它趕緊飛起來,瘦下去。別的我來想辦法。”

      李冬冬連連點頭,說你可一定要想出辦法呀。

      第二天一早,老喬告訴李冬冬,他聯系了上級。海測船完成那邊任務后,要在臺風到來前,返回西沙永興島,把最后一站安排到我們七號礁,作業兩天后把海鷗帶走。老喬很認真地說:“從現在算八天,你只有八天時間!”

      雖然不舍,但李冬冬還是堅決地點了點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老喬:“為這事還要麻煩海測船專門調整計劃,為一只鳥,上級會同意為一只鳥?”

      老喬黑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為一只鳥就不行?我剛當兵那會兒,有一只鴿子落到了竹樓上,應該是遭到猛禽襲擊受了傷。我們看它腳上有一個銅環,但上面字母不認識。上報后,上級告訴我們,這是一只國外參加比賽的信鴿。也是在臺風到來前,讓補給艦帶到大陸養好傷放飛了。”

      李冬冬聽后沉默良久,他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海面。

      按照老喬的要求,當天就斷了小黑的“伙食”。李冬冬把它抱到燈塔那邊放下,讓它自己覓食。沒想到,他剛返回,小黑已經飛到了礁堡上,沖到李冬冬的房間,直接叼住了床頭的一包餅干。

      李冬冬追到平臺,從小黑嘴里扯下那包餅干:“你居然做起強盜了,給我走。”他抬高聲音,做出很兇的樣子。

      海鷗呆呆地看著他,像不認識似的。李冬冬擺手勢叫它走。小黑也就后退了幾步,又停住了。

      李冬冬抓抓頭皮,不知怎么辦了。

      這時老喬出現了,他端著一支槍,拉開槍栓,對準小黑,大吼一聲:“回燈塔去!”

      李冬冬嚇著了。他真沒想到老喬會拿出了槍!

      小黑明顯也被嚇著。它不是被槍嚇著,是被老喬的吼聲嚇到。小黑呆在那兒,仿佛不知自己該怎么辦。但它很快緩過神來,認出老喬,搖晃著又想抱他腿。

      老喬又拉了一下槍栓,壓低槍口,對準小黑。小黑一撲雙翅一下抱住了槍管,還用腦袋在上面磨蹭,仿佛那就是老喬的腿。老喬也有點沮喪了,顯然這小東西壓根就不認識槍,以為自己遞過去的是玩具呢。

      他想了想,回到了礁堡內的食堂兼學習室,拉開柜子,翻開一沓碟片。找了找,找出一部槍戰片,打開電視,放了起來。老喬讓李冬冬帶著小黑坐在他邊上。

      屏幕上的槍戰開始了。海鷗還是沒有太注意,還在沒心沒肺對著李冬冬撒嬌,很快又過來抱住老喬的槍。老喬把電視音量調到最大,又把窗簾都拉上,畫面的沖擊力馬上凸顯出來了。

      很快,屏幕上一團團槍口冒出的火花伴隨著陣陣槍聲,讓小海鷗明白了,小黑一下子放開了槍管,跑到了門口。老喬看到海鷗失態的樣子,有些不忍,但他還是舉起了槍,用槍口對準它。

      海鷗馬上飛離了礁堡,飛向屬于它的竹樓,在竹樓上空盤旋。

      李冬冬趕緊從棧道跑過去,在竹樓里招手叫海鷗過來。也許是驚魂稍定,也許是飛累了,也許是老喬不在,海鷗落了下來。李冬冬過去把它抱住,下到礁盤上,涉水把海鷗送到了燈塔的基座。小黑顯然是餓壞了,剛才李冬冬給它挖的海藻和小貝類還在,它馬上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小黑吃完了,李冬冬本來就故意準備的量少,沒打算讓它吃飽。它沖著李冬冬叫幾聲,還想要。李冬冬沒有理它,把它丟進海中。小黑撲騰了兩下,飛了起來,在水面上開始尋找。很快,它一頭扎下去,咬住了一塊海藻,邊飛邊吃了起來。再一會兒,它又扎了下去,看準了另一排浪尖的海藻,但是沒有咬準,叫了一聲,又飛起來盤旋。

      “你看,它什么都會,這段時間你喂罐頭把它喂廢了。”老喬突然出現在李冬冬的身邊,他是跨越海溝抄近道過來的,李冬冬沒有發現。

      李冬冬有些慚愧:“不光罐頭,還有剩菜。”

      老喬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他一眼:“什么剩菜,你是不是老把自己的菜撥一半給它,自己吃罐頭?”

      李冬冬很驚訝:“這你也知道!”他明白了,老喬和自己一樣關心小黑。

      老喬沒有回答他,動情地說:“我看你不是護鳥隊的,是寵鳥隊的。要是誰家孩子這么寵著,不廢了才怪呢。”

      海鷗看到老喬來了,飛得遠了一些。

      李冬冬說:“小黑怕你了。”

      老喬表情復雜地說:“它是恨我了。”

      當天夜里,突然起了風浪,凌晨還下起了雨,這應該是臺風季到來的前奏。一起床,李冬冬找到老喬,請求今天能不能停一天,風雨太大。

      老喬很詫異,說這不是大好的機會么,我還怕這風起不來呢,他問李冬冬:“以后它離開了我們,風雨天就不飛了?那還叫海鷗呀!”

      李冬冬知道是這個理,無奈,頂風冒雨把小黑又送到了燈塔的基座處,爾后朝空一拋,讓它飛了起來。

      雖然在海面上晃晃悠悠的,但還是能勉強飛著,撲騰了十來分鐘,海鷗飛回了基座,如此幾個來回。李冬冬也就放心了,涉水回到了礁堡平臺,但他沒有進屋,冒雨看海鷗不時在海面上迎風逐浪撲騰。

      不一會兒,風加大了,雨打在臉上生疼。李冬冬找到老喬,說天氣海情都有點復雜,是不是可以讓海鷗先回竹樓多待一會兒。

      老喬跟李冬冬走出礁堡,頂著大雨看燈塔方向,見海鷗的飛翔更加艱難,有點像沒放起來的風箏。忽然一個大浪過去,海鷗再也不見飛起來了。又一個大浪打了過去,過了一會兒,還是不見海鷗。

      李冬冬大喊一聲:“小黑!”就趕忙沿著棧道頂風奔向竹樓,從竹樓下了臺階。

      老喬喊:“沒事,李冬冬回來。”沒喊住,就趕緊追了過去。等他下了竹樓臺階,心一下子懸起來。李冬冬沒有繞道,徑直奔那海溝而去。太危險了!

      老喬趕緊沖過去,剛跑幾步,停住了——他看到了李冬冬彈跳起,那剛剛騰起的姿勢告訴他,李冬冬過關了。

      這一躍,李冬冬輕松地跳過了那條海溝。這一躍,李冬冬從竹樓到燈塔的路程縮短了三分之二。

      很快,海鷗又從風浪里飛了起來,李冬冬也原路返回了。看到海溝,遲疑了一瞬,還是輕松地跨過了。

      兩人都進了竹樓。李冬冬抹了一把臉興奮地說:“沒事,這小東西狡猾,躲到了燈塔的那一邊。”

      老喬說:“喊你都沒喊住,就這點風浪,它又沒受傷,對付不了,還叫海鷗?哎,剛才那海溝你怎么過去的!”

      李冬冬說:“嘿,剛才急著去救小黑,哪還有心思想它有多深,放下了,也就過去了。”

      老喬說:“回來的時候,又差點放不下?”

      李冬冬想了想,感慨地說:“是有點,但放下過一次,還在乎第二次嗎!”

      老喬擂冬冬一拳:“放得好!走,趕緊回去洗個澡。”

      “洗澡,現在淡水太緊張,擦擦就行了。”李冬冬雖說來礁時間不長,也知道淡水太金貴了。

      “不,就洗淡水澡,洗個痛快!”老喬大聲說,用手指指天空。李冬冬馬上明白了,興奮得仰天大吼一聲。

      兩個人回到礁堡。除了值班員,老喬把大家都叫到平臺,官兵們把衣服全部脫光,歡叫著沖進大雨,面對大海的洶涌波濤,盡情地享受著老天賜予的淡水。風吹來,雨打來,好久沒有這么痛快洗過一個淡水澡了。不久前下的那場雨,因為礁堡淡水短缺,平臺用作搜集雨水,沒人敢出去。礁堡上的淡水太緊張,平時沒人舍得用,下海作業用的服裝也得用海水洗。

      一道閃電從空中掠過,李冬冬有些害怕,脖子縮了一下,看周圍沒有人當回事。他們在礁上待久了,太習慣了。

      忽然有人大喊一聲:“竹樓海的雨,下得再大些吧!”

      風雨三天后才走。李冬冬也完全放手了,吃、飛,都由著海鷗靠自己。風雨過后,小黑飛得更輕松了;每天去檢修燈塔,李冬冬也快多了,檢修完,會守著小黑在那嬉鬧一會兒。

      礁堡里的老喬每天都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不平靜。再有幾天,海測船要過來,也許海鷗飛走后,再也見不到了。離別的時刻就要到來,李冬冬會怎樣,小黑又會怎樣?想著想著,他心里發緊。這天,他終于下定決心拿起那桿槍,走到竹樓,向李冬冬招手。

      李冬冬很快跑過那條海溝,上了竹樓。

      老喬把槍遞給李冬冬:“端好,對著小黑瞄準。”

      李冬冬糊涂了:“礁長,這是干啥?”接過槍,像發現新大陸似的,“你這是啥槍,怎么和我的不一樣?”

      老喬說:“要不,怎么叫你練呢。”

      “噢。”李冬冬端起槍,瞄了一會兒,說,“這準星太虛,瞄得不準。”

      “那是你不熟悉這槍。別放,繼續瞄。”老喬說,“就要你瞄不準。”

      “為什么?”李冬冬放下了槍,偏不瞄了,“瞄不準讓我瞄啥!”

      “瞄準你不就打中小黑了嗎?”老喬說。

      “怎么,真要開槍,打它干什么?”李冬冬一下瞪起了眼珠。

      老喬告訴冬冬:這是一桿驅鳥槍,是他們這個“小機場”早就配置的,主要是在飛機起飛降落時,防止鳥群撞擊引起事故。這槍可是特地研制的,槍聲很響,彈頭火光很亮,傷害性不大。就是為了嚇鳥,這槍還能防止流彈誤傷人員。特別這海上漁季漁船多,安全要求高。

      “不管什么槍,都不能對小黑開槍。”李冬冬的眼珠快要跳出來了。

      老喬嘆口氣,說他也不愿這樣做。現在的問題是,就怕小海鷗舍不得離開礁盤,半道上不跟船飛,又飛折回來,那在海上就是死路一條。因為幾天后臺風季就要來了,這海測船是最后一班,如果飛行中沒有艦船棲息,只能淹死。他問李冬冬:“你愿意這樣嗎?”

      李冬冬搖搖頭,又說:“讓船員把它帶到西沙不行嗎?”

      老喬說:“我都想過。這兒到西沙三十多個小時航程,船員們哪有精力管它,就算鎖在艙室里,也有可能出其他意外。要是到了西沙,它還是鐵了心往這兒飛,那就更糟了。所以,必須在船駛離兩海里后,請船員在后甲板把海鷗放開,它肯定要朝礁堡飛,只有開槍,才能幫它飛回西沙。”

      李冬冬半天沒有作聲,終于說:“真要開槍啊,那打中了海鷗怎么辦?”

      老喬說:“那你就好好練,保證打不中!”

      李冬冬還是不忍心:“要是真得開槍,還是你來,你熟練。”

      老喬說:“它要飛回來沖的是你,只有你開這一槍,才能讓它死了心,放下這兒。”說完,他心中一陣呻吟,沒人知道自己也舍不得這海鷗,自從那天看過電視,海鷗已經怕他了。其實,當時他就想當著海鷗的面開一槍給它看看,但擔心在礁堡上距離太近,槍聲和火光太大,嚇壞了它,變著法讓它看了電視。

      李冬冬好半天沒吱聲,老喬幫他把槍端好:“好好練吧,只有你放得下,槍才能拿得起。只有拿起了,它才能放得下,也才有生路,也才有更加廣闊的海洋和天空。”

      李冬冬艱難而又堅決地點點頭,端起槍瞇起一只眼睛,認真瞄準起來。

      告別時刻終于到來了。

      傍晚,海測船起航前,李冬冬把海鷗抱起來遞給涌上平臺的守礁戰友們,他們挨個抱起小黑用臉頰親一下,一個個傳遞下去,最后又還給了李冬冬。老喬在室內沒有出去,他知道小黑怕自己,于是默默地看完這一幕。

      接著,李冬冬把海鷗交給海測船上水兵。他輕輕拍著海鷗翅膀說:“小黑,到了永興島,就不要亂跑。等臺風一過,我到永興島找你,別讓我白找。”說完,再看小黑的眼神,他覺得它像是聽懂了。

      很快,海測船駛出了潟湖改成的港池,駛入了海面,海面陰沉沉的。

      礁堡上的所有官兵,都站在平臺上,緊張地盯著那漸漸遠去的海測船,盯著后甲板上那抱著海鷗的水兵。

      終于,水兵用力一拋,海鷗飛上了天空,在海測船上空盤旋了兩圈,扭頭就朝礁堡直飛過來。

      老喬馬上拉動槍栓,把槍遞給了李冬冬,讓大家閃開,好讓海鷗看清開槍的是誰。

      李冬冬舉槍瞄準,忽然他退縮了。海鷗似乎看到了槍,轉身朝竹樓飛去。

      老喬急喝:“快開槍,要不它追不上海測船了。”

      李冬冬對準設定的方向,扣動了扳機。他看到了一團金色的火球,在海鷗的下方炸開,緊接著傳來一聲巨響。

      海鷗也許被火光嚇著,也許被火星燙著,一聲慘叫,急速升空。在空中,它盤旋著,像是要清清楚楚看看這塊荷葉一樣的礁盤,看看它曾經擁有的竹樓和燈塔。

      但是,它很快改變飛行方向,直沖礁堡,它似乎要看清楚開槍的是不是李冬冬。

      李冬冬感覺自己要窒息,有些不敢正視,但他還是命令自己馬上直視。當他感覺到自己的目光和小黑的目光相碰時,渾身如電擊一樣。

      海鷗也像被電擊了一下,在空中大叫一聲,追著軍艦飛奔而去。

      叫聲撕裂了灰蒙蒙的夜空。

      李冬冬在這叫聲中頭皮發麻,心頭發顫,他清楚地記住了這叫聲。他想,等這次守礁任務完成后,他一定要休假回趟上海,去東灘問問那鳥語人,海鷗最后對它說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老喬拿過他依然舉著的槍,拍了拍他肩膀,說:“等臺風一過,咱倆去永興島,看小黑。”

      李冬冬使勁地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努力不讓自己眼淚掉下來。

      礁盤上燈塔亮了,照亮了鉛灰色的海面,也照亮了竹樓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