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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杜甫的“西嶺雪圖”
      來源:北京晚報 | 李建春  2022年08月09日08:19
      關(guān)鍵詞:古典文學(xué) 唐詩 杜甫

      去年,我因用“詩論”寫了《以杜甫詩論淺析沈鵬書法的“別開異徑”》,沈鵬先生評價道:“建春君以杜甫詩論詮析拙作,堪稱獨(dú)到,具有創(chuàng)造性思維。”有了這一經(jīng)驗,我又生發(fā)出以“畫論”反過來賞析杜詩的想法。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边@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娨蛴小按昂眱勺郑钊擞X得畫面感很強(qiáng),故我冠之畫名“西嶺雪圖”。

      此“畫框”內(nèi)有山,以慣常思維推斷,易得出結(jié)論:有雪定是冬山。然而杜詩首句“翠柳”兩字,描寫的卻是初春之氣象。從字面上觀之,首句與第三句似乎矛盾。且看北宋杰出畫家,繪畫理論家郭熙、郭思父子《林泉高致》中對“冬山”的描述乃是“冬山慘淡而如睡”,與“窗含西嶺千秋雪”的明媚相去甚遠(yuǎn)。

      也有人說,此是絕句之寫作技法,按“起承轉(zhuǎn)合”順流而下,正好意味著冬季過渡到春季,屬于倒置句。對持此類觀點者,清代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上曾駁斥:“上興下賦,意本一貫,注家以四景釋之,淺矣?!?/p>

      詩人借“窗含”兩字向外部世界展望,眼前的“翠柳”與“白雪”同時映入眼簾。噢,可是初春西嶺之雪尚未消融之狀?還是不對,老杜一句“千秋雪”,揭示此雪乃常年不化之雪。準(zhǔn)確地說,西嶺雪既是冬之山、春之山,亦是夏之山、秋之山,而此詩描寫的確實是初春景象。

      王維《山水訣》畫論嘗云:“或咫尺之圖,寫百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老杜一個特定鏡頭,將西嶺“千秋雪”之視覺空間、時間空間盡收“畫框”之中。老杜是詩人,更像是一位中國山水畫造型大師?!拔鲙X雪圖”,如此精妙之畫面巧思,又似漫不經(jīng)心而得之。

      郭熙、郭思在《林泉高致》中還闡述過一幅中國山水畫往往有“三遠(yuǎn)”景致:“高遠(yuǎn)”讓人領(lǐng)略山峰之雄健,如臨其境;“深遠(yuǎn)”讓人感到山重水復(fù),深邃莫測;“平遠(yuǎn)”則讓人視野開闊,心曠神怡。要達(dá)到“三遠(yuǎn)”藝術(shù)效果,就要打破焦點透視觀察景物的局限,用仰視、俯視和平視等散點透視來描繪畫中的景物。

      初春的草堂之外,翠柳依依,黃鸝鳴唱,映襯得周圍更加寧靜,是“平遠(yuǎn)”。天高云淡,白鷺成行自由飛翔,此為“高遠(yuǎn)”。上方主峰高山仰止,寬厚博大,顯出深厚的凝重感;下方河流潺潺處停泊的船只在風(fēng)浪中飄搖不定,又表現(xiàn)了較強(qiáng)的流動感,這難道不是“深遠(yuǎn)”?

      老杜借助“三遠(yuǎn)”全景式構(gòu)圖,給我們描繪出一幅實虛變化、層次分明的山水畫卷。實處“黃鸝”“翠柳”“白鷺”展現(xiàn)眼前;虛處群峰迭出的“千里雪”彌漫在輕嵐薄霧之中。加之駛向東吳的船只飄渺在水汽煙靄之中,整個畫面皴染有序,設(shè)色清潤,墨以意境,看后讓人陶醉。

      明麗的色彩組合, 給詩歌帶來濃郁的畫意和鮮明的節(jié)奏,也繪出了詩人舒展開闊的心境。老杜“西嶺雪圖”上用“黃鸝”“翠柳”“白鷺”“青天”,黃、翠、白、青四種顏色,點綴得錯落有致;而且由點到線,向著無垠的空間延伸,彰顯出鮮明的立體感、節(jié)奏感和錯落感,構(gòu)成了一幅色彩典雅、明快的山水畫卷。

      在詩歌中用鮮明的對比色來增加感情色彩的濃度,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如周邦彥的“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玉樓春》),楊萬里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憶江南·江南好》)等等。老杜詩作中色彩使用頻率極高,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懷錦水居止》二首其二),“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等等。這種“著色的情感”,具有繪畫的鮮明性和直觀感,增強(qiáng)了詩歌意境的感染力。

      “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是明人唐志契山水畫論著《繪事微言·山水性情》之美學(xué)觀點,強(qiáng)調(diào)畫家的性情應(yīng)與山水自然的個性、情調(diào)渾融契合,這樣落筆才不致呆板。這種觀點不僅對畫家適用,對詩人更適用。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可謂奇想;蘇軾“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可謂哲思;老杜“窗含西嶺千秋雪”描繪的則是絕美仙境。

      事實上,在“西嶺雪圖”這幅畫意詩的背后,潛埋著老杜詩歌的主調(diào):傷漂泊,盼回歸?!皟蓚€黃鸝”與“一行白鷺”都象征著有家和團(tuán)聚,與自己的孤獨(dú)漂泊形成鮮明對比。從“千秋雪”的意象中可窺深意,暗示人世如故,戰(zhàn)事不斷?!伴T泊”一句所含的情感昭然若揭,“望歸”之意凸顯出來?!懊恳辣倍吠┤A”,門外停泊的駛向東方的船,正是杜甫朝思暮想的歸鄉(xiāng)之舟啊。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中卻只看到了杜甫在蜀地的開心自適:草堂多竹樹,境亦超曠,故鳥鳴鷺飛,與物俱適,窗對西山,古雪相映,對之不厭,此與拄笏看爽氣者同趣。門泊吳船,即公詩“平生江海心,夙昔具扁舟”是也。公蓋嘗思吳,今安則可居,亂則可去,去亦不惡,何適如之!

      中國繪畫,自千年前的彩陶圖紋起,走的就是“意象”造型之路,它成為民族審美的特征之一。唐代張彥遠(yuǎn)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得其形似,則失其氣韻;具其色彩,則失其筆法,豈曰畫也?”清代著名畫家石濤的一句名言是“不似之似似之”。但魯迅對“寫意”倒是頗有微詞:“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競尚高簡,變成空虛?!保ā队浱K聯(lián)版畫展覽會》)

      杜甫“西嶺雪圖”詩,“門泊東吳萬里船”句,體現(xiàn)了“不似之似似之”的構(gòu)圖思維。老杜是不是在描繪他的門口真泊著一艘去東吳的船?這個“近景”,在我看來應(yīng)該是在寫遠(yuǎn)景,而且比“窗含西嶺千秋雪”更遙遠(yuǎn)。故理解第四句,關(guān)鍵要厘清第三句的含義?!拔鲙X雪圖”是“畫框”中的畫,此乃第三句的情趣所在。

      蘇軾嘗云:“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边@正是對中國藝術(shù)的一則通解?!霸娛菬o形畫,畫是有形詩……境界已熟,心手已應(yīng),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源?!?/p>

      我常?;孟耄憾鸥粫鶕?jù)詩的意境畫成畫,并將詩句題于畫上?是不是由于杜甫詩的影響力更大,其畫作反倒被淹沒?有沒有可能某一天,我們會在杜甫草堂墻縫中發(fā)現(xiàn)杜甫題詩畫“西嶺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