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彌新作《不老》:請到青云島赴宴
2022年7月,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重磅推出葉彌最新長篇、首屆鳳凰文學獎評委會獎作品《不老》,本書的創作幾易其稿,在《鐘山》首發后,又經數次修改,才終于成書。按照葉彌構想:“我這小說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愛的故事?!辈贿^,在隨書附贈的“手記”中,葉彌提到,自己由電視上一句解說詞“古老的中國”想到了小說名字“不老”,她說“這個名字與內容吻合”。因此,“不老”這一標題的含義,其實應該包含著個體與民族兩個視域,一位當代女性孔燕妮的“不老”傳說,以及20世紀70年代末我國自歷史動蕩中的涅槃重生,這構成了小說的雙重關懷——孔燕妮的情感追尋故事,以及以吳郭城為大環境的歷史變革。
故事濃縮在1978年末的25天,地域則為孔燕妮自幼生活了35年的吳郭城,通過書中人物的回憶與展望,故事亦可上溯至1949年之前,以及結尾提到的“總是孕育無限希望”的未來。這部小說因此就不單是講孔燕妮25天的個人戀情,而是有了對歷史的厚實透視??籽嗄萆砩铣欣m的,是自其祖母高大進、其母謝小達以來幾代女性身上負載的近現代婦女自我解放史。葉彌謙虛地說:“一部《不老》,也是尋找自我,尋找不老的信心的故事?!边@個“自我”,既指向女性的自我發現,也指向了國家在時間長河中的躑躅求索。在追尋“不老”這一過程與目標中,無論是發現還是求索,都有著其存在主義意味。
小說恰好結束在1978年11月18日凌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第一天,中國自此進入了改革開放新時期,中國也進入了一個繼續“尋找”前進之路的新時期。當時,祖國與時年35歲的孔燕妮一樣,都處在摸索發展道路的新起點上,這由小說中吳郭城諸色人等對待社會變革的態度可以看出,由孔燕妮感情、思想與行為的起伏也可看出,因此這部小說首先是一部遲疑之書,從遲疑走向堅定,從遲疑邁向未來。
按照葉彌“手記”的設定,小說寫了三個人的故事,孔燕妮與她的前男友張風毅、現男友俞華南的情感糾葛。但這不是一部講三角戀情的作品,張風毅絕大多數是在別人的講述中存在,“病人”俞華南與其說是孔燕妮的愛人,不如說這個人是在孔的情感撫慰下得到了精神的休憩與安定。小說其實只有一個主人公,就是孔燕妮這位閱歷豐厚的當代女性。《不老》對孔燕妮25天經歷的描寫是比較傳統的,這符合葉彌一貫的寫作風格,沒有故弄玄虛的形式實驗,也沒有故作冷峭節制的歷史反思,這是一部熱情的寫實之書。作為事實上以蘇州為背景的作品,小說既不汲汲于書寫城市風情,也未太著意于表現市民生態。小說對孔燕妮心情起伏變化的直白描寫,很容易叫人想到《青春之歌》中對林道靜的塑造。
有趣的是,葉彌自己也總結道,自己塑造的“主動人格型女性”形象,很接近林道靜。但林道靜是“紅色書籍”中的人物,孔燕妮“還是有各種差別”,而“這種差別就是意義”。兩部書相似之處在于寫法,不同之處在于孔燕妮人生道路的存在主義色彩,即筆者所說的“遲疑”。林道靜的成長亦歷經各種考驗試煉,可畢竟其人物塑造的方向是確定無疑的,孔燕妮則帶著更多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是符合歷史與人性的,孔身上有著知識分子、獨立女性、傳統家族后裔與紅色血脈等多重身份。與林道靜的經歷相似,孔燕妮也曾“與工農結合”,到白鷺公社做了多年鄉醫。
對孔燕妮來說,種種過往的身份與選擇,都已成明日黃花,她面對著一個更為開放的時代的起點。小說為了表現她的思考、遲疑與成長,使用了這樣一種手法,即通過人物之口,不斷對自己和他人作出各種本質性判斷,如她對好友秧花等人說:“社會要用科學來拯救,我要用自由來拯救自己”;她在俞華南一次離去后自言自語:“我迫切需要愛情,就像別人迫切需要錢一樣”;她在被人傷害后恍惚中道:“我真是個壞女人。難怪有人在路上打我”;又如她真誠地肯定俞華南:“你做誰我都不喜歡?!笨籽嗄菀欢葘ΜF實懷疑到要對感情的得失來記賬,而在與曲小珍關于情感輪回的對話中,又獲得了新的啟示,她將自己對愛情不斷的求索定義為“情感輪回”,不以婚姻為終點而不斷輪回的情感追尋,作為一種隱喻敘事,意味著對青春的不肯放棄,是一種“不老”的體現。孔燕妮勇于行動,也勇于自省,在自省中遲疑,在遲疑中成長。一個35歲仍在成長的女性,本身也切合“不老”的主題。
這就要說說“青云島赴宴”這個貫徹小說始終的耐人尋味的“未完成”事件。從小說開始,為迎接11月18日張風毅出獄,這帶有鮮明歷史寓言意味的一天,她隨著自己的足跡,不斷邀請從吳郭到花碼頭鎮各色人物到青云島赴宴。與孔燕妮不斷追尋愛情一樣,這個行為也極不尋常(或者說體現出她的“不正?!保?。孔燕妮直到宴會前夕,尚不能確定有哪些人可以赴宴。青云島地處藍湖之上,是張風毅當年的逃亡之地,也是改革開放的一個前沿——島上的居民阿胡子在張風毅的引導下悄悄帶領島民在辦廠致富。小說結尾尚未開席的青云島宴會,與11月18日這個日子,共同構成了小說對歷史的雙重隱喻,一個正在孕育的新的開始,而孔燕妮以其直覺與思考成為“最初醒來的人”,最早對歷史的走向有了清楚而感性的判斷。如學者王堯所說,小說雖發生在虛擬之地吳郭,但很明顯是在寫蘇州——小說提到過,孔燕妮的初戀、理想主義者杜克在酒會上說,假如歷史不幸開了倒車,就邀請孔燕妮到縹緲峰上“打游擊”??~緲峰這個現實存在于太湖西山的地名,顯然是葉彌故意留給讀者探尋的出口。如果把藍湖理解為蘇州西面的太湖,青云島便是西山,花碼頭鎮大致位于東山,小說于地理的草蛇灰線間處處體現出堅實的寫實色彩。
當然,作為一部以小見大的作品,葉彌也不會將故事發生的時空局限在蘇州一隅,她在小說里有意讓俞華南與孔燕妮“你一首我一首地背誦關于吳郭的詩詞”,其中一首是蘇軾的《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詞作于蘇軾沉潛黃州之時,是借黃州赤壁風光懷念老友閭丘公顯的,并非吟詠蘇州。但此時閭丘公顯已致仕歸隱蘇州,則蘇州的影子,隱約之間還是回蕩在兩人對古詩詞的吟誦中。
《不老》對“精神病”這一“病的隱喻”的使用,亦可見作者寫一部“遲疑之書”的匠心??籽嗄莸母赣H孔朝山是省城南京的精神科名醫,孔母謝小達死前精神已呈瘋癲之狀,張風毅的姐姐張柔和因精神病發作被送到孔朝山那里就醫,孔燕妮的戀人俞華南本身就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孔燕妮自己多次被人們視為精神病??籽嗄葑约阂查_玩笑說:“我好像有多重人格,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到底要成為哪種精神病人。”這也構成了孔燕妮與文學人物典型林道靜的一個分野。林道靜自始至終處在陽光之下,在理智清明里不斷成長。而孔燕妮的愛情追尋從亢奮的理想主義者杜克那里開始,經歷了沉穩有為敢作敢當的阿波羅式人物張風毅,最后與精神病患者俞華南發生一場戀情。
作為小說人物,也作為主動人格型女性,孔燕妮比起林道靜,更有其不穩定性與“遲疑”感,而這不穩定性與遲疑感恰恰增強了小說的寫實力道。如孔燕妮的思考:“精神病其實就像感冒那么常見,因為人類最脆弱的就是靈魂。風吹雨打中,受傷最多的也是靈魂”,只是“在靈魂的默許下,精神病人放大了自身的特點”而已。精神病,在這部小說里不是以完全負面的意義出現的,它暗含著追求自由的人類自身靈魂的弱點與抗爭精神,也是對人類精神生活之復雜多變的真實寫照。一個追求不老的、始終在路上的靈魂,不可能是日常所謂“健康”的。
但《不老》中那些所謂“健康人”,有的蠅營狗茍,有的怯懦自守,有的平庸麻木,倒是“精神病人”們表現出了更為頑強樂觀的生命姿態。小說結尾,俞華南精神病人身份的揭示,與其說是對孔燕妮愛情追尋的反諷,不如說是一種肯定。在這場25天短暫的愛情中,孔燕妮收獲了人生中最沉重而真實的情感反省。而正是這位“精神病人”俞華南,在即將離去之前,寫了一首“干凈”的兒歌,取代過去那首充滿侮辱色彩的民謠:“孔燕妮,/……你有一副好心情/你是不老的小星星”。
在對不老的信念中實現情感輪回與躑躅前行,孔燕妮的確是當代文學中當之無愧的“不老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