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堅冰》
《一團堅冰》
作者:楊知寒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7月
ISBN:9787544791236
定價:52.00元
連環收繳
遲桂香
天天敲,敲了足有一禮拜,每天晚上不到七點,伴著《新聞聯播》快開始,門板后面總有只老手,固執堅持地敲。遲桂香的兒子燕好不耐煩想去開門,被她瞪了回去。那眼神就像敲門的不是孩子奶奶,而是個查水表、收電費的人。孩子們習慣了在這樣的時刻里默不作聲,門里門外都在憑聽覺判斷真相:走了還是沒走?在家還是沒人?誰先發出聲音,誰就輸。在上小學的女兒燕鳳覺得這是個游戲,忍不住捂嘴樂。叫門外老太太聽見,敲門的手遲了一下,聲音兇狠,說,我知你們都在呢。遲桂香反而在炕上挺了挺脊梁骨,坐得筆直。
遲桂香少有拿得住的主意,這時候表現得不為所動,讓她很為自己前半生的草率懷疑一回。如果當時能有現在的主意,也不用步步錯,錯到今。她盯著巴掌大的黑白電視屏,上面隨影像不住有雪花在閃,在那些不確定的畫面里,她能看到自己確定的心情。報復是件美好的事兒啊,順氣。這么多年她始終身上帶病,叫不準哪里會產生突然的疼痛,然后她忍,用最省錢的方子——睡覺——來一一抵抗。現在則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人犯罪,放火捅刀子搶錢,因為來得快,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補償,一出手都有了。不用在枕頭上忍。
可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不開門。聽窗外北風,像個執鞭的打手,替她打在老人身上,臨走時門外又是哭又是罵,落在地上有輕微的一聲響,應該是放了東西。五分鐘后遲桂香讓燕好去看,開了門,靠門口放了個淺紫花的包袱皮,燕好抱在懷里帶了進來。燕鳳也湊到炕沿,趁母親不注意從包袱里拿出一個紅卡子,背手藏到了身后。遲桂香各樣看了看,把其中二百塊錢收下了,在褲袋里揣好,剩余的連包袱皮交給兒子,說燒了。燕好沒猶豫,燒就燒了,回來在炕上繼續看電視,想起什么,和正發愣的母親說,她不會去馮屯傳話吧?遲桂香兩個月沒去馮屯了,燕來臣見她就罵,當著那么多獄警,什么難聽罵什么。她每次去都躲在別人后邊,想他能永遠出不來。燕來臣是她丈夫,今年五月進了監獄,把一個她根本沒聽過的男人打了,喝醉了一瓶子摔在地上,把碎了的半個插進男人襠下,讓那人的下身往后除了走路再沒別的用處。判了六年,開始她哭,后來高興。一高興就巴不得和燕家一點關系不沾,燕來臣的母親提出看望孫子孫女,她都拒絕。這次,是婆婆第一回拿東西過來。
你不對呀。遲桂香后來去三哥家拿菜,三嫂劉嵐教育她說,一碼是一碼,孩子應該有奶奶。劉嵐和丈夫遲敏兩人喝一瓶酒,遲敏用盅,劉嵐用杯。白酒在杯底往上冒出幾厘米高,劉嵐兩口就喝進去。遲桂香搖頭,輕聲說了句沒辦法。面前是一桌子的菜,有酸菜白肉和汆丸子,她聞著香,更覺得委屈。三哥家也是過日子,兩家的日子差上這么遠,只能是男人不行。遲敏看出妹妹的心思,把嘴里本來慢慢嚼著的下酒菜囫圇咽下去,扭臉和劉嵐說,去給拿上點肉。他其實也是壯膽子說,當著人的時候,劉嵐比較給面子。何況他這個妹妹真是命途多舛,這幾年合該他多照顧。出事前本來都分了家,由他照顧母親,其他姊妹弟兄顧好自己就成。可遇上遲桂香這樣顧不好自己的,分家就不算數了。
遲桂香聽了幾句勸,拿上肉和菜,往回家路上走。路上月朗星稀,她住的地方不算廠區家屬樓,兒子不久前才在遲敏安排下進廠,生活上他們起色不大。她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能結束,被人接濟的滋味不好受,雖然現在沒瞧過臉色,難說以后。想著眼圈就紅,用套袖擦了一回。遇上熟人,遲桂香從陰影里擠出的笑容詭異而凄愴,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藏著。熟人問,這么晚買菜去了?遲桂香說,是,拿點菜。熟人笑起來,現在菜市場都隨便拿了?遲桂香說,是,開玩笑。熟人多看了她一會兒說,嫂子,你沒事吧?她擺擺手,笑還堆在臉上,一轉臉的工夫神態卻變了,讓人不問也知道,絕不是真高興。遲桂香在夜路上繼續走,再拐兩條土路,就是家。小姐樓青磚壘成的樓體下頭,被人在空地上建了一排民房,第五家是她家。燕鳳放了學,有時候知道寫作業,有時候不知道寫,不過大部分時候她都能想起來把炕燒好,然后盤腿上炕,不住研究怎么讓電視多出兩個臺。
進門一抬眼,遲桂香看見了女兒頭上多了個紅卡子。那讓她看出來另一個人。
多年前,遲桂香和弟弟遲桂生一起在炕上坐著,比現在要暖一些的時候,還沒入冬吧。記得炕上不是很熱,舒服的余溫,讓人昏昏欲睡。桂生在炕上摔旮旯哈玩,兩個透亮的帶點膻味的羊骨頭不斷被擲到空中,落地后發出脆響。她聽著這聲音,人靠著結了冰霜的窗子,依稀看見反射出的倒影,自己烏黑的兩鬢,戴著紅線繩紅卡子。她默默捋著頭發。半睡半醒的時候,母親從身后推自己的胳膊。睜開眼,遲桂香聽見許多笑聲,有弟弟的,也有三哥的。那時遲敏還沒留胡子,剛進廠的小青工,不愛說話,埋頭在廚房里給客人準備瓜果茶水。她迷迷糊糊問,誰來了。三哥從廚房里探出頭,往簾外努嘴,說,大燕。遲桂香在她第一次聽到這個人的綽號時,渾身便有冷汗淋漓的感覺。但剛才明明沒有做夢,心情沒有前因,只覺得自己終于被什么給捉著了。不用人喊,也知道該下炕,該出去見人,說話。那天她像被誰給推著,不斷去靠近必然。
大燕名叫燕來臣,開始大燕的名頭還不響,在廠區這片至多打打架,放點狠話。讓他出名和讓遲桂香開始失眠的那件事關系到男女問題。和大燕結婚三個月后,遲桂香發現自己懷孕了。更該成為新聞的是,外面同時有另一個女人也懷了燕來臣的種。她像在少女時見過的所有婚姻不幸的嬸子阿姨那樣,在男人回家時廝打,在男人進廠時追著廝打,同時偵察外面女人的工作單位,糾集娘家代其出頭。她預想好了每一步,打算依次實施,卻在第一回跟進燕來臣的廠里鬧時,便沒了后來。他直接在眾目睽睽下扭住她的手腕進了廁所,正在小便的工人渾身顫抖,來不及穿褲子。她被迫去看,被燕來臣一腳踹倒,跪在遍布尿漬的瓷磚地上,手腕向后扭著。他之前進過一次看守所,研究過這套手藝。遲桂香無法動彈,視線正好落在自己高脹的孕肚上,它還在向著令人絕望的方向膨脹。燕來臣松開她,轉到面前,一下下扇她耳光。聽見聲音的工人紛紛往里走,他很快被人架開,嘴里仍不絕罵她的話。遲桂香止不住地哭。一時燕來臣突然掙脫身邊人,像豹子聞到血腥味一樣迅速沖回,對那張黑黃的臉,加重嫌惡地抽打。后來她恍惚被人背回家,在炕上蓋著被子,臉通紅腫脹,把五官擠得很小。外面有人來看,是燕來臣的姐姐和母親,她們都化了妝,衣服是掐腰的,和燕來臣一樣濃眉大眼。姐姐歪斜的身影一直在遲桂香眼前搖晃,帶一種刺鼻的香味。遲桂香努力睜眼睛,說,我不想生了。婆婆湊過來,在她的耳根上用指甲掐了一下,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可的確很疼。姐姐還在笑,勉為其難說,我這個弟弟呀。
外面的女人沒有生下孩子,遲桂香則在半年后被人推進手術室,氣若游絲了整個晚上。當時她還有意識,望著手術室的天花板想許多實際的問題。醫生的手摸在她肋骨上,一條條的,她能想象里面的孩子過得一樣不富裕,他們都沒吃過好東西,睡過安穩覺。麻藥勁上來的時候,遲桂香睡著了,并不覺得特別痛。她是極有忍耐力的人,被丈夫暴打之后,她總結經驗,安慰自己說,不是人人都能要上強。她就不行,她更擅長忍。因此她能在分娩時既感受到痛苦,更感受到休息般的安穩,只怕走下那張床,怕醫生就要把孩子拿到自己面前。那是事情的果,她不想承接,想一直在過程里飄,那樣便落不到頭。
母親中風后一直歪在炕上,被三哥接到自己家,三哥家于是成了遲桂香的娘家。弟弟遲桂生全家則去了興城,偶爾來電話,年節才回來。她不得已和三哥走得更近。遲敏前面有兩個兄弟,都夭折了。他是大媽媽最后一個活在世上的孩子,至于大媽媽,遲桂香和遲桂生都沒有太深的印象。遲敏的生母,被他們叫作大媽媽的,是個日本人。戰敗后她獨自回國,音訊皆無,那年遲敏五歲。養母把遲敏當作自己兒子養,遲敏和她格外親近,不然也不會在養母中風后主動提出由自己來照顧。哪怕他當時和劉嵐結婚才一個禮拜,家里沒有多的房間,夫妻倆晚上只能和老太太在一個炕上睡覺,當中拉個簾子,對彼此都是煎熬。燕來臣被抓之前,遲敏一家剛搬進了新樓房。在廠區家屬院里一個三室一廳的小二樓,鋪的是瓷磚地。遲桂香那陣為丈夫的事奔來跑去,燕好和燕鳳便總被留在小二樓和遲敏的女兒遲玉一起玩。遲桂香每次來接都是晚上,在三哥家的客廳里,她觀察著坐在沙發上的三個孩子,燕好和燕鳳總是巴巴看著歲數更小的遲玉的臉,她說什么,他們聽什么。到劉嵐端著一盤切成小段的香蕉給他們時,兩人都等著遲玉說拿吧,才伸手。遲玉也給遲桂香拿過來一個。看著梳齊耳短發的遲玉,這孩子小小年紀顯得英氣勃勃,滿腦子都是主意,她總覺得有些驚慌。母子三人都被種莫名的氣勢壓制住,她意識到他們一家子從老到小,除了燕來臣,其實都沒主意。遲玉說,大姑你客氣啥?拿,還有呢。像是被高看,遲桂香一時縮手縮腳,又想不通一個孩子能看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