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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才基本法》:給普通人的真誠告白
      來源:文匯報 | 龔金平  2022年08月02日08:26

      《天才基本法》自開播以來,已成為暑期檔的熱點話題,首播收視率穩居全國衛視黃金檔收視率第二,但它的口碑呈兩極分化的態勢。看過原作小說的觀眾對于劇集在情節、人物上的改動極為不滿,對于選角也頗有微辭;也有觀眾對劇集題材的新穎、劇情的緊湊和笑點的密集,極為贊賞。面對這種各執一詞的局面,我選擇回到劇集本身。

      《天才基本法》涉及兩個平行世界:草莓世界與芝士世界。草莓世界是林朝夕所生活的現實世界,她在這里家境普通,資質平常,人生乏善可陳;芝士世界,是林朝夕和紀江、裴之先后兩次穿越回去的那個世界,林朝夕在那里一度才華過人,受人矚目,似乎大有作為。《天才基本法》中的時空穿越,不同于現代人穿越到古代,站在文明進程的不同階段,對古人進行“降維打擊”;也不是主人公回到人生的早期階段,利用與旁人不對等的經驗、智商、能力優勢,在競爭中輕松取勝,成為人生贏家;更不是中國人熟知的“南柯一夢”,借助夢境獲得人生啟示,而是讓人物來到一個平行世界,以不一樣的身份,重新活一回,去書寫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

      林朝夕雖然在芝士世界里有關于成功、幸福的美好體驗,但也有諸多不如意和無力感如影相隨。因此,劇集在描繪人生多重狀貌的同時,也在思考:人生的殘缺與失意、庸常與無奈,究竟是自我的局限或者選擇的失誤,還是命運本身的無常,進而提出一個哲學拷問:假如能夠重新活一回,我們的人生就能圓滿嗎?

      人物在多個時空的映照中變得立體感人

      《天才基本法》在情節中一直盡量回避那種輕飄的“爽感”,而是通過多個時空的勾連與對話關系,既展示人生的多種可能性,又隱約拼湊出人物更為完整的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讓觀眾見證人性的粗礪真相。

      如果只有草莓世界,我們所了解的林朝夕會比較單薄,只能看到她身上遲鈍、隨性的一面,但有了芝士世界的補充,她得以展現自信、樂觀、有擔當、有犧牲精神的一面,以及她因往日榮光的負累,而產生的消極、逃避、自我放逐心理。這使穿越不僅僅是一個劇情上的噱頭,而是為人物刻畫提供了一面多棱鏡,映照出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多個面向。

      通過時空穿越,林朝夕還得以對父親林兆生的人生前史進行“現場還原”,帶領觀眾補足了人物形象前后巨大反差之間的空白點,并完成了對人物更為整體的觀照和深入的探詢。

      當林朝夕第一次穿越時,她看到林兆生騎著摩托,一身搖滾范的打扮,顯得時尚前衛,又隨性不羈。這樣的風流才子與草莓世界里那個憨厚隨和,木訥老成的中學會計相比,無異于天壤之別。林朝夕第二次穿越時,觀眾看到了林兆生性格轉變的邏輯性和層次感,也看到了一位父親為責任而活的沉重。

      芝士世界里的裴之是數學天才,優秀得有些不真實。對于這種人,觀眾容易產生疏離感,覺得他取得任何成就都不意外,也不費力。但草莓世界里的裴之,活得陰郁而心事重重,他無力反抗母親的強勢控制,又對放棄心愛的數學心有不甘,對林朝夕心生漣漪又努力克制。通過多個時空的交織,裴之不再是一個空洞的“數學天才”的符號,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觀眾看到了他身上正常的人性人情,也對他的選擇與命運深深共情。

      劇集設置多個時空,并不是為了追趕潮流,而是有著獨特的藝術考量。通過多個時空的疊加與互補,我們不僅得以梳理人物的前史,而且可以看到人物性格的多個側面,使人物變得立體可感。

      林朝夕所住的那個巷子在劇中出鏡率很高,它顯得滄桑老舊,又古樸清幽,它被周圍的摩天大樓包圍,在都市的繁華與摩登背后,人生樸素的底色仍然存留于充滿煙火氣的尋常街巷中,氤氳于簡陋而溫馨的家中內景。當我們在延時攝影中看到高天上流云,海港里船舶疾馳,那是現代工業文明推崇的快生活;當我們在大俯拍中看到升斗小民的渺小身影在緩慢移動,在小景別的仰拍中注視著巷子里那蒼涼的古塔,那是人生沉重,溫暖,真實的面容。在這些場景的選擇和拍攝方式的處理中,我們隱隱聽到了《天才基本法》的輕柔低語:一個人無論活多少回,無論生活節奏是快還是慢,無論他身處的環境是現代還是過往,人生的舞臺離不開那個叫“家”的地方,人生的意義鐫刻在你和身邊人的關系之中,而人生的“天才”是那些能與生活的遺憾、殘缺、不如意和解的人。

      懸念的處理從容不迫,沖突的設置水平不一

      《天才基本法》對于懸念的處理極有耐心。觀眾對人物身上的諸多矛盾和困惑之處愕然時,劇集卻不忙著釋疑,而是將“答案”灑落在情節鏈條的轉彎處,鼓勵觀眾以主動的方式去捕捉這些信息,去填充那些顯豁的裂縫。

      數學天才林兆生為何會落魄成一個門衛?林兆生、張叔平、邱月之間到底有怎樣的糾葛?裴之為何會放棄數學甚至杳無音訊?林朝夕讀大學時為何要改學哲學等等,這些懸念散落在劇集的各處,等待特定的契機,才不動聲色地透露一點謎底。這種藝術手法,對于一部連續劇來說極為冒險,但是,因為人物命運和人物關系的轉變過于急促,又可以極大地激發觀眾的好奇心,讓他們急于一探究竟。

      《天才基本法》還注意在不同的情節段落中,凸顯沖突設置的不同策略和方向。在第一個芝士世界里,強調了林朝夕和紀江想回去的大目標,又將大目標分解成一個個小目標,讓人物在類似闖關游戲中如履薄冰,從而保持情節高潮的綿延性。這一段劇情是整個劇集中最精彩的部分,除了歸功于那些小演員的出色表演,更因為這種沖突設置方式完美地契合了觀眾的觀影心理。

      在第二個芝士世界里,劇集在沖突的方向上另辟蹊徑。林朝夕和裴之一個想走,一個想留,兩人都理由正當,矛盾似乎無法調和。待這個沖突解決之后,兩人齊心協力想回去,劇集又安排了一把時間鎖,展現兩人如何在規定的時間里,克服外界的壓力與障礙,并達成目標。

      相比之下,草莓世界里的劇情則有些拖沓和乏力,沖突的處理有些孱弱而蒼白。例如,紀江對林朝夕的愛情,顯得潦草而敷衍,未能發展出有強度的情緒對抗。林兆生從“過去”反向穿越到“未來”,劇集只注重其中的喜劇意味,缺少劇情上的張力,也沒有用明確的懸念來統攝,顯得渙散而冗長。

      在常規的劇情中,人物的前史只能通過閃回或者由人物的講述來展示,但有了“穿越”之后,就可以用“現在進行時”,帶領觀眾回到故事現場,從而可以在“回憶”與“親歷”之間取得某種平衡,使觀眾得到雙重滿足。

      “數學”與“人生”的深情對話與精妙互文

      《天才基本法》中,“數學”是一個重要的角色,“數學”的意義與人生的真諦形成極為高明的互文關系,帶給觀眾深邃的思想啟迪。

      數學講究推理的嚴密,強調運算的精確,沒有模糊與搖擺的空間。但是,劇集通過幾次穿越,反復言說人生的不確定性與偶然性。在第一個芝士世界,黨愛民因為和林朝夕外出,錯過了被紀教授領養的機會,從此“明星”之路變得坎坷泥濘,但是,他又因此成了林朝夕的弟弟,人生也會因此有別樣的風景。從這一點看,“數學”與“人生”兩者的思維方式不盡相同。但劇集不斷暗示,我們對于“數學”的理解不能過于刻板和膚淺,“數學”與“人生”有更多的相通之處。

      數學是一門浩瀚精深的學科,草莓世界里的林兆生,一生都在研究“P=NP?”問題卻不得要領,從功利層面來看,他屬于一事無成。但林兆生說,追逐人類歷史上無數天才的步伐,那才是真正的快樂。曾慶然教授也說,在這個世界上,未知才是最美妙的事情。因為人生和未來的不確定才令人期待。林兆生說,“與探索未知的美妙相比,人類大部分厄運都不再重要了。”

      在張叔平的眼里,學習數學要靠天分。一些沒有天分的人,與其浪費時間和精力在自己根本不擅長的事情上,還不如早點放棄;而林朝夕相信,天才與一般人拼到最后,起決定作用的,肯定不是天分。林朝夕還對張叔平說,起跑線不同,只要盡力了,哪怕就盡力一次,對于天資平平的人都非常了不起。延伸到人生領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長和資質,只要保持一以貫之的努力,創造毫不懈怠的人生,每天哪怕只有微小的積累,都會改變最后的結果。這才是人的意志的力量,也是勤奮所能創造的奇跡。

      《天才基本法》在數學和人生之間構建了多元的對話關系,劇集中那些復雜的數學題目,以及屏幕上直接演示的推算過程,不僅為劇集增添了專業性,滿足了觀眾的好奇心,也在營造一種“數學”氛圍,引領觀眾將目光從“數學”遷移到人生中來。

      “數學”在劇集中也是一種隱喻性的存在,它可以指稱我們所從事的任何工作。在這些工作中,我們不應苛求結果,而是享受追求的過程;在認真做事的時候,體會其中的意義,而不是害怕未來,害怕命運,害怕沒有結果的努力。我們在這些工作中,要訓練相應的思維能力,從而創造人生的舟筏,渡過自己人生的河流。

      在某些專業領域,確實存在“天才”,但在人生這所大學校里,沒有人能無師自通,如有神助,都只能自己在跌跌撞撞、進退失據中摸索著成長。因此,《天才基本法》并不是寫給“天才”的情書,而是向普通人的真誠告白:人生真正的勇者和成功者,不是取得世俗意義上的驚人業績,而是與遺憾、過錯和平共處,活出一種充實與豐盈,坦然與平和。

      (作者為復旦大學副教授、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