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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8期|衣向東:敢在鬼子頭上跳舞的人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8期 | 衣向東  2022年08月04日07:11

      衣向東,當代著名作家、編劇。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入伍,一九九一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部隊服役二十四年,曾任武警總部文學刊物主編。現為北京聯合大學藝術教育中心藝術總監。著有長篇小說《牟氏莊園》《站起來說話》等。影視作品有《牟氏莊園》《一枝一葉總關情》《我們的連隊》《將軍日記》《低頭不見抬頭見》等十幾部。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北京市政府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

       

      四月末的黃邱山套,陽光已經很充足了,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被濃綠的草木覆蓋嚴實,阡陌的小路上時常出現馱著柳條筐的毛驢,忙碌著給田地里送糞。谷雨前后,正是農民播種的好時節。似乎因為毛驢的影子,讓寧靜的田野靈動起來,多了幾分水墨畫的韻致。

      此時,生機勃勃的田野上應該有幾聲家鄉小調,或者勞動的號子聲。然而沒有,四周一派寂靜。

      胡劍龍和胡劍斌走在濕潤的河邊,步點跟競走一樣快,腳下綿軟的草地發出“噗嘰、噗嘰”的沉悶聲,不時有小蚊蟲在他們耳前腦后糾纏。他們是一對親兄弟,哥哥胡劍龍是運河支隊的參謀長,弟弟胡劍斌是運河支隊二大隊的大隊長。他們的長相差異很大,胡劍龍五大三粗的,滿臉胡子,那樣子像江湖俠客。胡劍斌身材瘦弱,小鼻子小眼睛,跟胡劍龍不像一個爹媽生的。

      天氣雖好,兄弟倆卻是一臉陰云,不吭不響地悶頭走路。繞過了一處茂盛的水草,順著河岔往上走,路邊有一塊半臥著的大青石,上面刻著“灣槐莊”的村名。

      再往前走,就是支隊部了,出門轉悠了一個多小時,胡劍龍一句話沒說,只是喘了幾聲粗氣。憋了半天,你總要憋出個屁來吧?政委邱正勇和好幾個干部在支隊部等著呢,回去怎么說?弟弟胡劍斌說著快走幾步,搶在胡劍龍身前,轉身瞅著身后的胡劍龍,一臉的不耐煩。大概胡劍斌的目光太硬了,胡劍龍被他看得不自在,把頭歪向一邊,想側著身子從弟弟面前走過,卻被他用拐肘頂了個趔趄。

      胡劍斌催促地說:“你怎么這樣啦?女人一樣嘰嘰歪歪的。痛快點!”

      胡劍龍仍舊不看胡劍斌,強行從他身邊擠過。“說了嘛,我不干,這仗沒法打!”說話間,胡劍龍已經甩開大步朝支隊部走去。

      胡劍斌梗了梗脖子,想罵娘沒罵出來,胡劍龍的娘就是他的娘,罵不得。他只好小碎步追趕上去。

      胡劍龍和胡劍斌一前一后走到支隊部的院墻外,冷不丁從院子閃出一個姑娘,堵在門口,不動聲色地瞅著兄弟倆。

      她叫王真理,運河支隊的秘書,典型的山東大嫚兒,高個子,大臉盤,胸脯很飽滿,像成熟的高粱穗子,樸實無華,卻又惹人喜愛。雖然已經三十五歲了,卻一直單身,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拒絕的理由只有一個,等革命成功時再說。聽她的名字,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母親曾是小學校長,一個追求民主自由的知性女人。她從小在母親的啟蒙下,閱讀了很多進步書刊,中學時期就參加了抗日宣傳隊,畢業后曾在蘇魯人民抗日義勇總隊文工團和山東分局服務團工作。運河支隊組建不久,她毅然離開家鄉抱犢崮山區,成為運河支隊的秘書,負責處理文件和宣傳工作。

      王真理很容易就從他們兄弟臉色中瞅出了些端倪,壓低聲音問:“咋啦?沒談攏?”

      胡劍斌朝哥哥撅了一下嘴,氣哼哼地說:“拿捏我們呢,死活不答應。”

      胡劍龍不滿地甩了句:“誰拿捏你們?我就是不能耐,讓有能耐的人來干!”

      王真理朝胡劍龍走了兩步,幾乎貼近他的臉,使勁兒拍打了兩下衣袖子,一股灰塵在胡劍龍面前飛揚,他忙朝后仰了仰脖子,躲開了揚過來的灰塵。王真理穿了一身灰色粗布衣服,肥肥大大的,更顯得她柔中帶剛,嫵媚而灑脫。

      “驢推磨,騾拉車,這就是你干的事,你不干誰來干?”王真理火辣辣的目光直視著胡劍龍,等他回答。

      王真理平時跟胡劍龍走得比較近,對他說話也就沒那么多顧忌。她很欣賞胡劍龍的才氣。胡劍龍外表看著粗粗拉拉的,其實很內秀。

      胡劍龍為難地跺跺腳,用力“哎呀”了一聲,說道:“我不是黨員!”

      王真理和胡劍斌都愣怔了一下,明白了胡劍龍為什么死活不肯當支隊長。

      “不是黨員咋啦?”王真理像是跟誰吵架似的,使勁兒抻著脖子,“不是黨員不能當支隊長?誰說的?”

      胡劍龍放低了聲音,壓抑著情緒解釋說:“不是黨員,說話沒分量……嗨!”

      聽他委屈的口氣,大有“滿把辛酸淚”的苦楚。

      胡劍龍一直沒有入黨,有他自己的原因,主觀意愿不強,當然也有客觀原因,一些黨內同志覺得他身上沾染了國民黨舊軍隊的一些壞毛病,不符合入黨標準。

      胡劍龍當了兩年多參謀長,因為不是黨員,一些好的意見不能被采納。最近這半年,運河支隊打了幾場窩囊仗,把官兵的士氣打沒了。年初的那一仗犧牲了支隊長,上個月的那一仗又犧牲了五十多名官兵。新接任的支隊長才干了幾個月,為了穩定大局,向嶧縣縣委提出辭職,并推薦胡劍龍接任支隊長,這也是支隊很多官兵的愿望,可沒想到胡劍龍拒絕了。

      新上任幾個月的支隊長辭職,并不是他沒能耐,而是當下山東抗日斗爭的形勢太嚴峻了。一年多前,支隊發展到兩千多人,成為八路軍在運河南北兩岸最大的抗日隊伍,如今只剩下四百多人,隱藏在運河南的黃邱山套根據地。現在的黃邱山套根據地,已經縮減到原來的十分之一,東西長八公里,南北寬只有可憐的兩公里,部隊憋在巴掌大的地盤里,喘口氣都困難了。運河北岸,形勢也很嚴峻,除了鐵道游擊隊在臨城以東一帶活動外,其他大片區域幾乎全被日軍占領,犄角旮旯里都有日偽軍的暗探和特務。

      這個時候,支隊需要一位有勇有謀的指揮員,胡劍龍是最佳人選。

      胡劍龍已經四十多歲了,在這個級別的指揮員中算是年齡偏大的。他的經歷比較豐富,從小熟讀四書五經,考入蘇州學校后,攻讀過英語和日語,小鬼子那些嘰里呱啦的吼叫,他都聽得明白。二十出頭參加了西北軍,后來在國民黨舊軍隊當過軍械庫主任和營長等職,因對國民黨軍隊不滿,卸職歸鄉。在當地參加了很多抗日活動,聲望極高,國民黨方面多次給他封官許愿,邀請他加入國民黨軍隊,都被他婉拒了。

      胡劍龍的弟弟胡劍斌幾年前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胡劍斌動員胡劍龍在家鄉拉起一支民間武裝,舉起了抗日旗幟。其時,他的老鄉韋至興也拉起了抗日武裝,于是雙方合作,組建了一支抗日游擊隊,韋至興任司令,胡劍龍任副司令,幾個月后,隊伍發展到上千人,聲勢浩大。這樣的一支武裝力量,很快就被國民黨盯上了,韋至興禁不住誘惑,明顯倒向國民黨的懷抱。胡劍龍心里很不滿,恰好八路軍一一五師組建運河支隊,在組織的安排下,胡劍斌成功地說服了胡劍龍,帶著他的人馬參加了八路軍隊伍,被任命為運河支隊參謀長。

      這一次,嶧縣領導把說服胡劍龍擔任支隊長的任務,又交給了胡劍斌,然而胡劍龍沒給弟弟面子,咬定自己不適合當支隊長。

      胡劍斌一臉沮喪。在他看來,自己不能說服哥哥,別人就更難了,沒想到王真理竟然把胡劍龍降住了。

      王真理直截了當地對胡劍龍說:“在運河支隊,你是我最佩服的人,盡管現在是我們最難熬的日子,但我心里并不慌張,覺得你肯定能帶著我們闖出一條生路,可沒想到你眼瞅著運河支隊要散架了,就因為那點破自尊心,使勁兒往后抽。你不愿意干對吧?那好,我去找縣委領導,運河支隊就我一個女的,我來挑大梁,看你們的臉往哪兒擱!”

      王真理說完,又“啪啪”拍打自己肥大的衣袖,灰塵在陽光照射下迷霧一般散開。然后,她穿過了這團迷霧,甩開大步朝村外走去。胡劍斌愣了一下,說你去哪啊?小鬼子這幾天拉網式掃蕩,你出去送死啊!

      王真理不回頭,依舊朝河邊走去。

      終于,胡劍龍憋不住了,朝河邊喊了一嗓子:“回來吧姑奶奶,上刀山下火海,我認了!唉——”

      王真理正踩著碎石頭過河,聽了胡劍龍的喊叫,身子歪扭了幾下,失去平衡,一只腳踩進水里。她抬頭朝胡劍龍方向看了一眼,索性把另一只腳也踩水里,“啪嘰、啪嘰”踩著河水返回岸上,在胡劍龍面前跺了跺兩只濕漉漉的腳,抿一抿嘴,嘴角掛著微笑說道:“你還沒有上刀山下火海,我卻已經跳河了。”

      說著,她自己先笑了。

      胡劍龍無奈地搖搖頭。王真理這性格,他要不服軟喊她回來,她真就去縣委找領導了。年初那場慘烈的戰斗中,她看到支隊長犧牲了,一急之下,自己臨時擔任指揮員,指揮一個連的官兵堅守村舍,阻擊三百多個日偽軍的進攻。日軍久攻不下,朝村舍里施放毒氣彈,她帶頭就地撒尿,用尿濕的毛巾堵住嘴和鼻子,繼續戰斗。臨近黃昏,日偽軍不敢戀戰,只好放棄了對他們的圍攻,用兩架牛車拉著十幾具尸體撤退了。事后,戰士們議論說:“王秘書長得挺好看,可發起狠來,比男人都野蠻。”

      不過在胡劍龍看來,王真理再野蠻,畢竟是個姑娘,支隊這么多男人不站出來,讓一個姑娘去挑大梁,也太丟人了。

      當然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王真理很欣賞胡劍龍的才華,在很多問題上多是站在胡劍龍一邊,這種信任讓胡劍龍心存感激,對王真理有一種說不出的愛憐,有意無意地保護著她,盡管他這份情感藏得很深,但弟弟胡劍斌早就看出來了。

      午飯后,胡劍龍和政委邱正勇召集支隊的主要干部在院子里開會,研究如何把打散了的隊伍歸攏起來。這季節,陽光的顆粒粗大飽滿,打在臉上火辣辣的,他們都躲在那棵大棗樹下。

      運河支隊組建的時候,是由幾支隊伍拼湊起來的,最近因為士氣低落,有一個排投靠了國民黨韋至興的隊伍,還有的隊伍拉出去單干了。曾經跟著胡劍龍一起出來打仗的鄉人,因為仗打得窩囊,有二十多人也悄悄離隊回老家,把槍藏進水塘或枯井里,這名叫“插槍”了。這二十幾個“插槍”的人好辦,胡劍龍吼兩嗓子,他們就乖乖回來了,但投靠了韋至興隊伍的那個排,搞回來要費些力氣。

      韋至興跟胡劍龍分道揚鑣后,被國民黨任命為蘇魯邊區游擊司令,憑借國民黨的財力物力,很快成為這一帶勢力雄厚的隊伍。雖然他偶爾也打日本鬼子,但主要精力是跟八路軍搶占地盤,瞅準機會給八路軍身后捅一刀。對于運河支隊,他明面上還是客氣的,畢竟曾跟胡劍龍合作過,也了解胡劍龍不是好惹的。

      胡劍龍他們開會的時候,在外圍偵察的戰士回來報告,今天一大早,日軍二十師團、三十二師團、獨立第六混成旅團,還有嶧縣、棗莊、臨城、韓莊等據點的日偽軍上萬人,配有騎兵和炮兵,圍剿抱犢崮八路軍根據地。韓莊據點的日軍遭到了嶧縣支隊的阻擊,盡管拖延了日軍向抱犢崮根據地推進的速度,但嶧縣支隊損失慘重。

      嶧縣支隊跟運河支隊是一對好兄弟,經常相互支援和并肩作戰。胡劍龍聽到嶧縣支隊遭到重創的消息,使勁兒咬了咬牙根,眉頭緊鎖。突然間,他快速抓起腳邊的小石頭,在地面畫出了一個方位圖,興奮地對邱正勇說:“嘿,大夏天想吃冰,老天爺就下冰雹了!”

      大家一聽,知道胡劍龍要動手了,都圍攏上去聽他分派任務。胡劍龍分析說,韓莊的日軍遭遇嶧縣支隊阻擊后,不可能再向前推進了,按照日軍掃蕩的規律,天黑前肯定撤回據點,他們返回韓莊據點的時候,必定經過常福橋村。

      胡劍龍把手里的石子狠狠地摔在畫的圈圈里,沖身邊的警衛員小滕說道:“小滕,通知部隊集合!黃昏前趕到常福橋村附近埋伏起來,打伊藤那孫子一個措手不及!”

      邱正勇有些猶豫,這可是韓莊日軍主力部隊,由伊藤大佐親自帶隊,千萬別打蛇不成反被蛇咬,運河支隊經不起折騰了。胡劍龍揮了揮手,說了一句很豪氣的話:“我就要在伊藤大佐頭上跳舞!”

      當即,胡劍龍集合隊伍,專挑小路走,很隱蔽地朝常福橋村出發了。

      黃邱山套位于運河南岸,屬江蘇地界,是由三十六座山頭和十八個村莊圍成的小盆地,距離徐州不遠。運河支隊的官兵大多是蘇北一帶的人,對黃邱山套周邊比較熟悉,平時主要在運河南岸活動,只有一部分兵力活動在運河北岸。

      黃邱山套周邊有很多日軍據點,其中東南邊的臺兒莊規模最大,駐扎了五千多日偽軍,主要圍剿抱犢崮山區八路軍一一五師主力部隊,運河支隊不是他們圍剿的目標。東北邊是北許陽據點,日偽軍的人數不多,偶爾出來突襲掃蕩。西北角是賈汪據點,這里是津浦鐵路線和隴海鐵路線交匯處,而且有賈汪煤礦,日本人很重視這塊區域,專門設立了賈汪車站,指揮官是寺西四郎少佐,這人處事比較謹慎,總是選擇春季和冬季對周邊進行掃蕩,圍剿抗日武裝,到了青紗帳季節,就縮在據點里不出來,把主要精力放在守護賈汪煤礦以及周邊鐵路線。

      最讓運河支隊頭疼的是西南角的韓莊據點,里面駐了一個聯隊的日軍。據點的位置處在魯蘇交界的運河北岸,西邊緊鄰津浦鐵路,日偽軍的任務就是圍剿蘇魯邊區的抗日隊伍,阻斷運河南岸的抗日武裝向運河北岸發展,已成為運河支隊最大的威脅。

      蘇魯交界地區有十多支抗日隊伍,運河支隊外,還有微山支隊、鐵道游擊隊和各縣支隊,主要任務就是粉碎日偽軍對我根據地的掃蕩,擴大抗日根據地,同時牽制日偽軍對抱犢崮八路軍一一五師的合圍。

      韓莊據點的指揮官是伊藤大佐,賈汪據點和黃邱山套正南邊的澗頭集據點,歸他統一指揮。伊藤大佐不僅陰險狡詐,還特別兇狠,一直咬住運河支隊不放,這兩年把運河支隊圍剿得幾乎無立錐之地,只剩下黃邱山套巴掌大的地盤了,胡劍龍做夢都想著一槍擊斃了伊藤。

      太陽還沒落山,胡劍龍帶領運河支隊四百多官兵趕到了常福橋村,將兵力分成三組,隱蔽在村外樹林和山路對面的山坡上。

      伊藤大佐和韓莊的日軍還沒有撤退回來,胡劍龍在山頭上派了瞭望哨。西邊的天空上已經堆積了一團一簇的晚霞,遠處山根下的村莊模糊起來,只看得見樹梢上繚繞的炊煙。山里極靜。夕陽映照下的山坡很有層次感,陽面的樹枝草葉閃著銀亮的光,雜草叢里的野花分外妖嬈。王真理被這景色感染了,想起自己還是個姑娘,伸手采擷一束束野花,編織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胡劍龍從逆光的角度瞅著王真理的側影,她的鼻子、嘴唇和嘴巴的輪廓就格外生動。他很少看到王真理有女孩子的樣子,瞅了她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走到她身邊,讓她帶領兩名戰士到山下的常福橋村頭隱蔽起來。

      “戰斗打響后,老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很可能逃離村子。你們守住村口,不要讓老鄉到處亂跑。”胡劍龍揮了揮手,讓王真理立即下山。

      王真理趴在草地上沒動身子,她說你讓別人去吧,我是支隊秘書,要跟在你身后。胡劍龍看了身邊的警衛員小滕一眼,說我現在不需要秘書,有小滕就夠了。

      “秘書是秘書,警衛員是警衛員,職責不同,我要記錄戰斗的過程。”王真理還是趴著不動,她看透了胡劍龍的小心思,就是故意找理由把她支走,不讓她參加戰斗。

      胡劍龍瞪圓眼睛說:“你不服從命令?哎,我說不當這個支隊長,你卻一個勁兒……”

      不等胡劍龍說完,王真理忽地爬起來,帶著兩個戰士朝山坡下走去。她能猜出胡劍龍后面要說什么,好像這個支隊長是她逼著他當的。

      天色昏暗時,山上的瞭望哨發出信號,支隊官兵立即做好戰斗準備。十多分鐘后,六七百名日軍一字長蛇朝常福橋村走來,伊藤大佐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中間,連續幾天的瘋狂掃蕩,運河北岸的抗日隊伍都被打散了,他根本沒想到運河支隊會從運河南岸趕到運河北岸,在此設下埋伏。

      日軍進入伏擊圈后,胡劍龍率先打響第一槍,山坡上的戰士居高臨下,長槍短槍手榴彈一起發威。日軍短暫的慌亂后,在伊藤的指揮下,撲向胡劍龍他們占據的山坡。就在這時候,山坡一側的壕溝里,邱正勇率領一個連的戰士從后面朝日軍開火,密集的火力瞬間把小鬼子打暈了,黑暗中東奔西跑,亂成了一鍋粥。小鬼子失去了指揮,找不到突圍方向,只能胡亂開槍。有一隊日軍企圖撤退到常福橋村子里,王真理和兩名戰士正要從村頭沖出去參加戰斗,喂到嘴里的肉肯定要吃了,他們迎頭甩出幾束手榴彈,日軍以為八路軍早已埋伏在村里,慌張地朝路邊的樹林里躲藏,又被埋伏在樹林里的胡劍斌和戰士們逮住機會,一頓狠打。

      運河支隊官兵按照胡劍龍戰前的部署,把日軍作戰隊形打亂,誘引他們相互開火,然后迅速撤離陣地。

      小鬼子在幾個山頭和樹林里相互攻擊,折騰了一夜,天亮才發現上當了。

      這次伏擊戰,胡劍龍他們沒有一人傷亡,甚至連子彈都沒消耗多少,日軍卻自相殘殺,死亡上百人,其中還有日軍副聯隊長廣田中佐。伊藤得知伏擊他們的是運河支隊,既憤怒又驚訝,運河支隊怎么突然跑到運河北岸了?竟敢伏擊日軍主力部隊,膽子也太大了。“一定要徹底摧垮他們!”伊藤大佐咬牙切齒地發誓。

      運河支隊返回運河南岸的黃邱山套,本來應該立即睡覺,可因為好久沒打這么痛快的仗,官兵們太興奮了,根本睡不著,聚在一起復盤昨晚的戰斗。

      支隊部也充滿了歡聲笑語,胡劍龍上任的第一仗就打得這么漂亮,自然提振了士氣。王真理已經把戰斗的經過寫成文字,送給胡劍龍審閱,準備對外發布消息。胡劍龍拿起筆來,劃掉了一些文字說:“你怎么也學會吹牛皮了?這就是一場伏擊戰,仗不是我一個人打的,別把我寫得神乎其神。”

      王真理認真地說:“這場伏擊戰你就是用兵如神,怎么不能寫?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

      她這么認真,弄得胡劍龍靦腆起來,兩只手都不知道該放哪里了。

      邱正勇和胡劍斌在一邊撲哧笑了。

      伏擊戰后,部隊休整了三天,炊事班盡最大努力改善戰士們的伙食。這天中午,特意給支隊部搞來一小碗腌肉,王真理和幾名干部圍攏上來,剛夾了一筷子,就被胡劍龍端走了,讓身邊警衛員給房東劉長貴家的小孩子送去。

      支隊部住在劉長貴家,并不是因為他家的房子有多好。劉長貴全家五口人只有三間正房和兩間西廂房,三間正房很破敗了,屋頂的小青瓦殘缺不全,灰白的外墻早已又黃又黑,斑駁不堪,兩扇木門忍受不住風吹雨蝕,底部朽掉了半拉子,只能勉強虛掩著。兩間西廂房更糟爛了,當初就是臨時搭建的驢棚,因為兒子娶了媳婦生了娃,劉長貴把那頭老驢拴到院子的棗樹下,收拾了一下兩間驢棚子,跟老婆子搬進去住了,兩間正房騰給了兒子一家三口。

      支隊部在村子里挑選住址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劉長貴家的位置。他的房子在村子最前排,臨近河邊,房前的院子很大,院墻是用河套里的石頭壘起的,有大半個人高。屋子后面的胡同,串聯起了十幾戶人家,猶如迷宮一樣曲里拐彎的,直通村后的一片小樹林。住在這里,前有寬闊的地帶便于出擊,后有迷宮一樣的胡同適合藏身,進退自如。只可惜只有幾間房子,支隊部住進來,劉長貴一家就要搬出去。

      劉長貴是個憨厚人,聽說運河支隊相中了他家的房子,讓兒子一家也搬進了西廂房,把三間正房騰給了運河支隊。

      警衛員把一碗腌肉送到西廂房,劉長貴一家正擁擠在灶間吃午飯。他問警衛員,隊伍今天午飯都吃腌肉?警衛員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胡亂點點頭,慌忙離開。

      劉長貴有些疑惑,跟在警衛員身后去了支隊部,發現胡劍龍和王真理幾個人圍著一碗咸菜吃飯,心里不是滋味,回去把那碗腌肉端回來,說道:“我們吃糟蹋了,你們吃了有力氣打鬼子。”

      胡劍龍生氣地說:“老哥哥,這是給孩子的,又不是給你吃的。”

      一碗腌肉,在胡劍龍和劉長貴手里推來推去,到最后劉長貴滿眼淚水,端著腌肉走了。

      胡劍龍心里一直惦記著投靠韋至興的那個排,琢磨如何把那個排要回來。伏擊戰后第三天,胡劍龍決定親自去韋至興司令部走一趟,邱正勇問他帶誰一起去,他說誰也不帶,就帶警衛員小滕和一挺機槍。一大隊長李振生在旁邊聽了,當即反對,運河支隊總共四挺機槍,憑什么送給韋至興一挺?胡劍龍說,上門求人,總要帶點禮物,運河支隊能拿出手的不就是這幾挺機槍嗎?一挺機槍換一個排回來,值。

      李振生心疼地喊起來,說投靠韋至興的那個排都是王八蛋,要他們回來干啥?胡劍龍搖搖頭,盡管他們投靠了韋至興有錯,但還是可以挽救的,只要他們沒投靠小鬼子,回來還是好兄弟。政委邱正勇贊同胡劍龍的做法,那個排的戰士離隊,應該是支隊領導的責任,沒把隊伍帶好,讓他們失去了信心。

      李振生鼻孔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是跟韋至興稱兄道弟嗎?這么點小事能不給你面子?”

      李振生的話帶有諷刺意味,他曾經指責胡劍龍跟韋至興的關系,說胡劍龍不分敵友,革命立場不堅定。其實胡劍龍跟韋至興保持友好關系,減少了八路軍的外部壓力,尤其是給了運河支隊一定的生存空間。

      李振生雖然比胡劍龍年齡小四五歲,卻很早參加革命,曾當過紅軍,而且很早就入了黨,依仗資歷老,平時跟胡劍龍說話很不客氣。其實兩人并沒有太大矛盾,就是互不欣賞。

      胡劍龍臉色很不好看,張了張嘴沒說話。邱正勇覺察到了胡劍龍的情緒變化,心里責怪李振生說話太不講究了,于是朝李振生瞪了一眼,讓李振生回去把一排那挺最好的機槍扛過來,“既然要送禮,就要送好的,讓支隊長有面子。”

      李振生急了,對邱正勇說:“你把我的腦殼砍掉,都別想得到那挺新機槍。”

      胡劍龍已經平復了自己的情緒,平靜地對李振生說:“不是白拿,是借你的,我一個月內還你兩挺機槍,行不行?”

      李振生將信將疑地看著胡劍龍,態度有些松動了。胡劍龍又說:“我啥時候說話不算數啦?一個月的期限。”

      李振生發現政委邱正勇很嚴肅地看著他,略帶無奈地答應了。不過他用很硬的口氣說:“我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聽從黨組織的安排。”

      胡劍龍皺了皺眉頭,就因為自己不是黨員,他似乎比李振生矮了一截,邱正勇組織召開黨員會的時候,李振生趾高氣揚地參加會,他卻只能在屋外徘徊。

      邱正勇覺得胡劍龍一個人去韋至興老巢,不妥,當即指派王真理和警衛員一起去,畢竟要穿過日偽軍的地盤。

      王真理陪著胡劍龍出門,自然很高興,專門穿了一件藍底白花的上衣,用紅頭繩扎了個馬尾辮子,使勁兒往少女歲月打扮。當她站到邱正勇和胡劍龍面前的時候,活脫脫變了個人。邱正勇瞅瞅王真理,再瞅瞅胡劍龍抿嘴笑了。胡劍龍問他笑什么,邱正勇搖頭不肯說。

      三個人都是一身商人打扮,趕著一頭騾子,上面馱了兩個大口袋,那挺機槍就藏在口袋里。幾個人一路沒費什么周折,就到了韋至興的司令部。韋至興沒想到胡劍龍突然來訪,忙從司令部走到大門口,看到胡劍龍站在衛兵那里,快走幾步抓住了胡劍龍的手,喊道:“哎呀呀我的哥啊,你來也不打個招呼,我出城接你啊!”

      胡劍龍比韋至興年長十歲,自然是一副大哥的派頭,跟韋至興握手說:“我來見你,打什么招呼,想來就來唄。”

      胡劍龍招呼身后的警衛員小滕,把那挺機槍扛過來。韋至興看著機槍眨巴幾下眼睛,故作驚訝地說:“哎喲,聽說你把韓莊的小鬼子揍了一頓,擊斃了廣田中佐,看樣子發了大財啊!”

      胡劍龍淡淡地說:“跟伊藤那龜孫子折騰了一個晚上,搞幾挺機槍算什么發財啊!知道你家底厚實,看不上一挺機槍,不過我來看你也不能空手,總要帶個小禮物。”

      韋至興臉上堆滿了笑,心里敲小鼓。他太了解胡劍龍了,沒大事才不會登門來看自己,更不會送他一挺機槍,估計是為那個排來的。

      韋至興前邊引路,帶著胡劍龍朝大堂走,門口的衛兵把小滕和王真理攔住,不準他們跟隨。王真理根本不理會衛兵,抬手擋開衛兵的槍刺,瀟灑地拍打了兩下衣袖,弄得衛兵有些懵。拍打衣袖是王真理的習慣動作,生氣了拍打,高興了也拍打。

      韋至興走進客廳才發現身后跟著一個女人,驚訝地打量王真理,然后盯著胡劍龍看,嘴角露出很有深意的笑容。胡劍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就故意嘚瑟了一下,說王真理是他的警衛連長。韋至興才不會信呢,用嘲諷的口氣說,哥哥今天專門來跟我顯擺吧?她也是你從伊藤那里繳獲的戰利品?

      胡劍龍沒騙住韋至興,自己就先笑了,說你就不能裝一次糊涂?什么事情都騙不過你。好吧,不跟你繞彎子,我今天來,是要把我那個排的人帶回去。韋至興臉色立即變了。哪是你的人?他們自愿參加我的隊伍,又不是我搶來的,不可能讓你帶走。

      韋至興態度堅決,胡劍龍不好跟他爭辯,感慨地說:“你說得有道理,他們確實是自愿來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

      韋至興很氣勢地挺了一下脖子,斜眼瞅了瞅王真理,得意地噘嘴。

      王真理有些焦急,張嘴要懟韋至興,被胡劍龍暗中瞪了一眼,才沒敢吭聲。

      “不過老弟,說不定他們現在又后悔了,想回去呢。”胡劍龍試探地說。

      “不可能,我這兒有吃有喝,他們才不想回去。”

      “咱倆說了不算,把他們都喊過來,讓他們選擇,真要自愿留下來,我也不能強行帶走,你說是吧?”

      韋至興愣了一下,感覺胡劍龍有點繞彎彎腸子,但似乎又不好反駁,于是就讓勤務兵去喊那個排的人過來。在韋至興看來,這些兵既然投靠了他,哪個還敢回去?再說了,在他的隊伍里吃穿不愁,拿的餉錢多,不會有人愿意走的。

      那個排的兵沒想到能在韋至興客廳見到胡劍龍,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胡劍龍忙說:“你們都不用慌張,我跟韋司令是老交情,現在征求你們的意見,你們愿意跟我回去的,到我這邊來,我們還是好兄弟,愿意留下跟著韋司令干的,我也沒意見。”

      兵們松了一口氣,紛紛站到胡劍龍身邊。這兩天,他們聽說胡劍龍任支隊長,帶領隊伍消滅了韓莊上百個小鬼子,擊斃副聯隊長廣田中佐,心里挺后悔的,早知道胡劍龍能當支隊長,他們就不離隊了。

      韋至興臉色很難看,對眼前的兵說道:“你們跟我說,為什么剛來了又要跑?你們就不怕回去掉腦殼?”

      王真理終于憋不住了,說道:“韋司令,你一點兒都不像個司令啊!”

      韋至興愣了愣,問道:“我不像司令像什么?嗯?”

      王真理朝韋至興走了兩步,弄得韋至興很緊張地站起來了。王真理說:“你像個三歲的孩子,說話不算數。剛才說了,讓他們自愿選擇,這會兒你又婆婆媽媽找事兒,成心嚇唬他們,照你這么說,我們把他們帶回去,就是為了砍他們的腦殼?”

      胡劍龍故意用幸災樂禍的口氣說:“老弟,你可是老江湖,讓一個女孩子笑話了,腦袋塞進褲襠了不是?”

      韋至興對面前的士兵揮揮手,煩躁地說:“都滾都滾,滾遠一點兒,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胡劍龍讓兵們回去收拾東西,他跟韋司令拉幾句家常。趁著韋至興不注意,胡劍龍給王真理使個眼色,小聲說:“去,讓他們帶上家伙。”

      王真理心領意會地離去了。大約過了一刻鐘,她回來招呼胡劍龍,眼神笑瞇瞇的,胡劍龍就明白了,起身跟韋至興告辭。韋至興陪著胡劍龍走出大門口,發現大門口空蕩蕩的,問那個排的兵呢?王真理說已經被警衛員小滕帶走了,韋至興很不高興,怎么不跟他這個司令打個招呼就走了?王真理說,是你不想再見他們了,他們就灰溜溜地滾了。

      韋至興被王真理的話噎住了,停頓一下,喊道:“滾得越遠越好!”

      胡劍龍和王真理走了一個多小時,韋至興才得到消息,那個排的兵把手里的槍支彈藥都帶走了,有的兵甚至帶走了鋪蓋卷。他們來投靠韋至興的時候,手里拿的是破擼子槍,身上穿著補丁衣服,韋至興給他們換了新軍服,每人發了一支三八式步槍,還配備了兩挺機槍。韋至興覺得自己被胡劍龍算計了,氣得跺腳罵娘,說這個排投靠他,鬧了半天是來“釣魚”的。

      “好你個胡劍龍,我早晚要把這口氣找補回來。”韋至興心里想。

      胡劍龍把一個排的兵帶回去后,連人帶槍交給一大隊隊長李振生,說我欠你的債還清了。李振生高興壞了,一挺機槍換回兩挺機槍,還有三八式步槍裝備起來的一個排,這生意做得太劃算了。

      不過李振生只高興了幾天就一臉郁悶。運河支隊整編瘦身,去掉大隊和排一級的建制,只保留了四個連隊,支隊直接指揮連隊,連隊直接指揮戰斗分隊。李振生變成了一連連長,胡劍斌變成了二連連長。

      其實整編瘦身的事情,胡劍龍早就想好了,他把帶回來的那個排交給一大隊長李振生,只是為了“還債”。部隊整編后,胡劍龍決定,部隊不能總是縮在黃邱山套躲避小鬼子的掃蕩,而應該主動出擊。他說:“小鬼子不是到處找我們嗎?那我們就經常跳到小鬼子頭上蹦跶幾下,雖然不可能一口把小鬼子吃掉,但可以不斷騷擾小鬼子,讓小鬼子心煩意亂的,不能集中精力‘圍剿’抱犢崮的八路軍主力部隊。”

      李振生從大隊長變成了連長,他坦然接受了,不過剛得到的那個排被拆散,分到了各連隊,讓他心里堵得慌,就去找胡劍龍說理。“胡支隊長,你不能這么耍弄人,讓我空歡喜一場,你要給我一點補償。”

      胡劍龍皺了皺眉頭問道:“補償什么?給你們連隊兩挺機槍,我已經偏心眼了。”

      事實如此,胡劍龍擔心李振生鬧情緒,為了團結,額外又給了他們連一挺機槍。

      李振生說:“我要去手槍隊。”

      這次支隊整編,新組建了一個手槍隊,可以靈活機動地執行特殊任務。

      胡劍龍驚訝地問:“你要去當手槍隊隊長?你們連一百多號人,手槍隊才二十個人,也就是個戰斗小分隊。”

      “手槍隊肯定任務多,專門拔釘子。”

      胡劍龍笑了,李振生猜得沒錯,組建手槍隊就是專門拔釘子,完成特殊的戰斗任務。李振生當過紅軍戰士,戰斗經歷多,頭腦靈活,膽大心細,還真適合擔任手槍隊隊長,只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胡劍龍正猶豫著,站在一邊的王真理使勁兒拍打了兩下肥大的衣袖,對胡劍龍說:“支隊長,我也想當手槍隊隊長。”

      不等胡劍龍說話,李振生心煩地沖著王真理說:“你湊什么熱鬧,生孩子你行,打仗這種事,你靠邊站!”

      王真理愣怔了幾秒鐘,不敢相信李振生說出這種話,氣得使勁兒跺腳,飽滿的胸脯一顫一顫的。她平時就反感李振生擺老資格,不就是參加革命早嗎?你還成祖師爺了?

      “李連長,我提醒你尊重女同志,你不像一個八路軍干部,更不像一個黨員,簡直是地痞流氓!”

      王真理很兇地看著李振生,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樣子。

      胡劍龍也覺得李振生的話太過分了,于是不客氣地批評說:“李振生,我們八路軍男女平等,不能歧視女同志。你以為就你會打仗?年初王秘書指揮的那場戰斗,干得多漂亮?你要向王秘書道歉。”

      李振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理虧,于是順坡滾驢,忙站直身子給王真理敬禮,說了一堆道歉話。王真理揪住不放,追問道:“那你說,我能不能當手槍隊隊長?”

      李振生很肯定地說:“能,你肯定能,我不跟你爭了。”

      李振生說完,甘拜下風地走開了。

      王真理又轉頭問胡劍龍:“支隊長,你同意了是吧?”

      盡管胡劍龍嘴上說男女平等,其實在心里也覺得王真理不適合擔任手槍隊隊長,于是就婉轉地說,這個隊長要從全支隊挑選,必須智勇雙全,能在任何條件下完成戰斗任務,你作為女同志……胡劍龍突然打住話頭,他差點說出“你作為女同志有很多不方便”,這不跟李振生一樣歧視女同志嗎?

      王真理不眨眼地盯住胡劍龍的嘴型,催問道:“我作為女同志咋啦?”

      胡劍龍的口風轉變很快,說道:“你作為女同志有自身優勢,也有天然的缺陷,我給你分析一下……”

      王真理有些不耐煩,單刀直入地問:“我不聽你分析,就說我行不行?”

      “你是支隊秘書,這個工作無人代替。”

      “我可以兼職做秘書,肯定不會丟掉支隊的宣傳工作。”

      王真理盯著胡劍龍,等著反駁他下一個理由。

      胡劍龍很為難地笑笑,說道:“手槍隊隊長的人選要跟政委商量,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我要聽聽政委的意見。”

      王真理轉身就走,邊走邊說:“我去找政委。”

      王真理走出十幾米,就被胡劍龍喊住了。胡劍龍說:“好了好了,你別去找政委了。我跟你直說吧,這個手槍隊隊長可不好當,你可以干幾天試試,如果不行的話,我立即換人。”

      王真理明白胡劍龍看不起她,朝他翻了翻眼皮說道:“那咱們就試試看。”

      王真理親自挑選手槍隊的隊員,不僅槍法好,還要有獨門絕技,男扮女裝或者裝瘋賣傻,南北螳螂拳或者會使三節鞭……有一招就管用。王真理挑齊了二十個隊員,手槍卻才湊了十幾支,她就到支隊部找胡劍龍要手槍。

      胡劍龍剛吃完早餐,站在院子里逗房東劉長貴的孫子玩。小孫子快三歲了,穿了一件肚兜兜,滿院子躲避胡劍龍的追趕,最終還是被胡劍龍逮住,用胡子茬扎他的小臉蛋,弄得孩子嘰里呱啦叫喊。正歡樂著,王真理走進院子,說手槍隊還差六支手槍,讓胡劍龍趕緊想辦法。

      胡劍龍瞅著王真理撇撇嘴,一臉不屑的表情。“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會造手槍。”他放開懷里的小孫子,轉身要進屋子,卻被王真理擋住去路。什么意思?成心給我使絆子呀!你不會造槍,我會造啊?沒有手槍還叫什么手槍隊。

      王真理說話的聲音很高,像是吵架,支隊政委邱正勇和二連連長胡劍斌從屋里慌張地走出來,弄明白原因后,都忍不住笑了。

      胡劍斌明白哥哥胡劍龍的意圖,對王真理說:“你不會造槍,還不會去偷嗎?要動腦子想辦法。”

      “我偷誰的?偷你的行嗎……”王真理說了半截子話,突然打住了,愣怔了片刻,轉身就朝院外走,邊走邊說,“我真笨。”

      胡劍龍在王真理身后不緊不慢地丟了一句話:“我覺得吧,利國驛鐵礦那邊的小鬼子,怎么也有五六支手槍,不過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跟小鬼子打交道,臉皮不能太薄了,你王真理不像個會偷的人呀。”

      王真理聽了胡劍龍的話,腳步停頓了一下,卻沒有轉身,然后加快步伐走去。

      身后傳來政委邱正勇和胡劍斌的笑聲。

      利國驛鐵礦就在黃邱山套正東邊的津浦鐵路線上,里面駐了十幾個小鬼子和一個排的偽軍。毫無疑問,偷襲利國驛鐵礦,肯定能夠繳獲五六支手槍。

      王真理回去召集手槍隊的隊員開會,商量如何偷襲利國驛鐵礦。恰好隊員陳山坡的老家就是利國驛附近村莊的,跟利國驛鐵礦里的偽軍排長沾親帶故,也認識利國驛的偽鄉長,主動提出回老家游說他們作為內應。王真理聽后有了主意,使勁兒拍打了兩下肥大的衣袖,對陳山坡說:“我陪你一起去。”

      陳山坡搖頭說:“我帶誰都行,就是不能帶你王隊長,帶你回去太麻煩了。”

      王真理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瞪了一眼說:“麻煩什么?你就跟人說,我是你媳婦。”

      眾人忍不住笑了,弄得陳山坡挺尷尬。

      王真理也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讓你白撿了一個媳婦。”

      陳山坡比王真理小五歲,身高比王真理矮一些,長得倒挺結實,他不僅槍法好,還曾經練過摔跤,據說能扳倒一頭牛。王真理跟陳山坡扮成一對夫妻,穿過敵占區,悄悄潛入利國驛,先去找到偽鄉長,講明了八路軍的政策。偽鄉長是個聰明人,表示愿意配合八路軍的行動,并當即給王真理和陳山坡辦了良民證。

      有了良民證,他們很順利地去鐵礦找到偽軍排長,對他做了一番工作后,偽軍排長同意做內應。隨后,王真理在鐵礦周邊查看了地形,摸清了日軍的住處,腦子里有了一個初步的行動方案。

      王真理返回支隊,帶著手槍隊趁著夜色直奔利國驛,在鐵礦的南大門外隱蔽起來。按照事先的約定,凌晨一點鐘,偽軍排長在南大門發出了信號,手槍隊從南大門沖進鐵礦,分別包圍了日軍和偽軍宿舍,睡夢中的日軍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讓手槍隊全部擊斃了。

      戰斗中有一個小插曲,王真理他們包圍日軍住處的時候,恰好有個小鬼子起來上廁所,撞見手槍隊后,撒腿朝宿舍方向奔跑,此時如果開槍,就會驚動睡夢中的小鬼子。王真理手腳慌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陳山坡一個沖刺撲上去,勒緊小鬼子的脖頸使勁兒一擰,小鬼子哼唧一聲癱軟在地。陳山坡對王真理憨憨一笑,那樣子就像碾死一只螞蟻。

      這次偷襲行動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繳獲了五支手槍和六支三八式步槍,還有一支信號槍。打掃戰場的時候,王真理靈機一動,讓隊員們將日軍宿舍存放的軍服全部帶走,就連日軍尸體上的軍服都扒了下來。

      王真理把繳獲的戰利品拿到支隊部展示,胡劍龍對繳獲的槍支并不感興趣,倒是那三十多套小鬼子的軍服吸引了他的目光。不用問,他就知道王真理搞回來這些軍服的意圖,心里暗暗佩服她的聰明,這三十多套小鬼子軍服,對手槍隊今后的行動太管用了。

      因為陳山坡在偷襲利國驛鐵礦中的突出表現,王真理請示支隊部同意,任命陳山坡為手槍隊副隊長。按說任命一個手槍隊副隊長,用不著支隊長親自談話,陳山坡卻被胡劍龍單獨喊去叮囑了一番,主要內容就是讓陳山坡保護好王真理,說白了,陳山坡這個副隊長就是王真理的警衛員。

      王真理帶領手槍隊偷襲了利國驛鐵礦,伊藤大佐再也忍不住了,決定圍剿運河支隊的根據地黃邱山套,除掉大患,命令賈汪煤礦的日軍指揮官寺西四郎少佐配合行動。

      賈汪煤礦是距離運河支隊最近的日軍據點,對黃邱山套一帶的地形比較熟悉。更可恨的是,煤礦礦警隊的隊長李才曾經是運河支隊的排長,聽說要圍剿運河支隊,主動向日軍指揮官寺西四郎少佐請戰,要求給日軍做向導。這小子投靠日本人后,心里一直不踏實,害怕有一天運河支隊跟他算賬,巴不得日本人能消滅了運河支隊。

      運河支隊部和警衛連駐扎在灣槐莊,其他幾個連隊駐扎在灣槐莊周邊的村子。李才不僅熟悉支隊兵力分布情況,也了解運河支隊的活動規律,他帶著兩千名日偽軍凌晨出發,天亮時包圍了運河支隊駐扎的幾個村子。

      這時候,距離運河支隊戰士起床還有二十多分鐘,胡劍龍起得比較早,已經在支隊部對面的河邊散步了,因為心情不錯,還在清澈的河水中逮了幾只小河蝦。突然間,對面山頭上傳來哨兵的槍聲,他迅速跑回支隊部大院。政委邱正勇披著衣服從屋里沖出來,遇到胡劍龍,兩人簡單交流后,判斷敵人是從正面包圍上來的,立即指揮警衛連朝村后轉移,穿過屋后的幾排房子,直奔村后的小樹林。

      警衛連戰士剛接近樹林,迎面遭遇機槍掃射,跑在前面的幾名戰士被撂倒了,隨即就有幾十名小鬼子哇啦喊叫著沖出來,戰士們邊打邊撤回村子。

      胡劍龍很吃驚,小鬼子對灣槐莊的地形這么熟悉?此時,大批日偽軍已經出現在他們身后的街巷。很顯然,敵人前后夾擊,他們被“包餃子”了。胡劍龍指揮警衛連從幾個方向阻擊敵人,按照他的判斷,只要能阻擊敵人半個小時,駐扎在周邊村莊的幾個連隊聽到槍聲,一定會趕過來支援他們。

      然而,周邊村莊也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從槍聲判斷,敵人的兵力很強大。胡劍龍心里“咯噔”了一下,小鬼子這次偷襲,不僅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而且對他們的情況非常熟悉,運河支隊面臨全軍覆沒的危險。

      伊藤大佐親自指揮日偽軍攻打灣槐莊,憑借兇猛的火力,幾個回合后就突破了警衛連的防線,最終將他們壓縮在三排民房內。在伊藤看來,他已經把運河支隊的首腦機關裝進口袋了。

      小鬼子朝三排民房發射了燃燒彈,在煙霧的掩護下發起了新一輪進攻。警衛連的戰士悄悄爬到墻頭和屋頂上,日偽軍接近院子圍墻的時候,居高臨下射擊,把日偽軍打得抱頭鼠竄。

      小鬼子在街巷丟下了十幾具尸體,不敢強攻,暫時停火,想用最小的代價獲取勝利,讓叛徒李才給胡劍龍喊話,說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保證他們不死。胡劍龍聽了喊話,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半年前投靠小鬼子的李才作妖。警衛連長氣得抓過機槍,對著李才喊話的方向猛烈射擊,嘴里喊道:“烏龜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一招不靈,再生一計。日軍將抓獲的支隊部房東劉長貴一家押到陣地前,翻譯官對他們說:“皇軍說你是大大的良民,你們喊話,讓八路軍投降,皇軍對你們有賞。”

      劉長貴把頭扭到一邊,不搭理翻譯官。伊藤突然拔出指揮刀,架在劉長貴的脖子上。翻譯官慌張地勸說:“你快喊啊,再不喊腦袋就掉在地上啦!”

      劉長貴轉頭對兒子和兒媳說:“運河支隊的八路軍是我們的親人,我們不能喊混賬話,拖累了他們!”

      話音剛落,伊藤的指揮刀就狠狠地砍下去,劉長貴倒在血泊中。他的老伴、兒子和兒媳眼冒火花,一起撲向伊藤,手抓嘴咬的,搞得伊藤連連倒退,身邊的日軍被搞蒙了,好半天才想起開槍。三個人雖中彈倒地,都牽掛著對方,彼此伸出手,艱難地摟抱在一起。劉長貴的小孫子被丟在一邊,嚇得哇哇大哭,兇殘的伊藤揮動指揮刀,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

      日軍勸降的圖謀沒有實現,伊藤下令炮擊警衛連戰士藏身的民房,一些瓦房坍塌了,很多戰士被埋在瓦礫下。炮擊之后,日偽軍又發起一輪進攻,戰士們掙扎著從瓦礫中爬出來,忍著疼痛跟日偽軍展開白刃戰,將他們趕出了街巷。

      盡管暫時守住了陣地,但胡劍龍心里清楚,再這樣耗下去,警衛連的彈藥就都耗光了。利用短暫的戰斗間隙,他跟邱正勇商量,自己帶領一個分隊的戰士,出其不意地沖出圍墻掩體,打小鬼子一個措手不及,殺出一條血路,讓邱正勇帶領其余戰士趁機突圍。邱正勇搖搖頭,覺得這種方式等同于自殺,沒有幾個人能活著突圍出去的。

      “就這么耗下去吧,要死就死在一起。”邱正勇咬牙說。

      “都是我的責任,太大意了……現在也不知道其他幾個連隊什么情況,急死個人。”

      邱正勇輕輕嘆氣說:“情況不會比我們好,肯定也被小鬼子纏住了,再等等看,如果有突圍出來的……”

      邱正勇沒說完就打住話頭,其實他有些心虛,完全看不到希望。

      胡劍龍卻接過邱正勇的話頭,說道:“如果有突圍出來的,一定是胡劍斌的二連和王真理的手槍隊。”

      胡劍龍和邱正勇彼此看了一眼,目光里都流露出一絲希望。

      王真理的手槍隊跟胡劍斌的二連駐在一個村子,距離支隊部駐扎的灣槐莊僅有兩公里。盡管他們也被日軍包圍了,但王真理心里一直牽掛著胡劍龍,支隊部警衛連的戰士較少,也就是二連的一半兵力。

      王真理想盡快沖出村子解救胡劍龍,于是焦急地催促胡劍斌,說你平時不是很能耐嗎?趕緊想辦法,咱們可以跟小鬼子耗到天黑,胡支隊長他們肯定耗不住,說不定現在已經被小鬼子吃掉了!胡劍斌一臉無奈,說我比你都急,我都想長出一雙翅膀飛出去,別說翅膀了,我能長出一身狗皮來,立馬從狗洞鉆出去!

      王真理聽了胡劍斌的話,心里激靈了一下,突然喊道,狗皮?我有啊!她終于想起從利國驛鐵礦搞來的三十多套小鬼子軍服,急忙跟胡劍斌說了自己的計劃,胡劍斌使勁兒拍打幾下腦門,興奮地說道:“太妙了,我就說過你當手槍隊隊長最合適,我哥哥卻很緊張,總為你提心吊膽的,怕你有個閃失……”

      王真理心里一陣溫暖,故意瞪眼說:“別啰嗦了,準備行動!”

      手槍隊穿上了小鬼子的軍服,扛著機槍和步槍,隱藏在一條胡同內。胡劍斌指揮兩個分隊的戰士跟對面日偽軍激烈交火后,放棄了堅守的圍墻,佯裝朝村子深處敗退。敵人不知是計,趁機跨越圍墻,朝村里追擊。此時,王真理他們從側面閃出來,也朝村子深處跑,敵人誤以為手槍隊是從另一個方向殺過來的日軍,于是悶頭朝前沖。

      四十多個日偽軍跑到王真理他們前方時,王真理指揮手槍隊朝日偽軍后腦勺開槍。日偽軍挨了打,并沒有立即還擊,只是到處躲藏。有幾個偽軍朝著王真理揮動手臂,大喊是自己人,喊著喊著就中彈倒下,稀里糊涂見閻王了。胡劍斌聽到身后的槍聲,掉頭殺了個回馬槍,跟王真理他們一前一后夾擊敵人,將四十多個日偽軍全部干掉。

      隨即,王真理帶領手槍隊扮演敗退的日軍,朝村外逃跑,胡劍斌帶著二連戰士在身后追趕王真理,子彈在王真理他們頭上亂飛。村外的日軍發現后,迅速趕過來增援,他們放過了王真理的手槍隊,圍堵二連戰士,胡劍斌趁機帶領二連戰士撤回村子,仍堅守那道堅固的圍墻。

      王真理他們在樹木和雜草的遮擋下,朝灣槐莊狂奔。

      此時,灣槐莊進入短暫的寂靜,敵人新一輪進攻即將開始。警衛連的戰士耗盡了彈藥,準備跟撲上來的敵人拼刺刀,完成最后一搏。邱正勇把運河支隊的一些重要文件燒毀了,跟胡劍龍握了握手,算是最后的告別。

      胡劍龍哽咽著說:“來世,我們還做好兄弟!”

      說完,胡劍龍將自己的手槍狠狠地摔在石頭墻上,他沒有聽到手槍“咔嚓”的碎裂聲,聽到的卻是村外激烈的槍聲。胡劍龍一愣,槍聲并不是朝他們方向傳來,什么情況?他迅速爬到高處張望。怎么?小鬼子跟小鬼子打起來了?

      戰士們興奮地看熱鬧,胡劍龍反應很快,突然間“哎喲”一聲,從高處跳下來,對戰士們喊道:“那是我們的人,一定是王真理。突圍!”

      胡劍龍帶領警衛連戰士朝槍聲密集的地方沖過去,從慌亂的偽軍手里奪取槍支,一路廝殺,跟手槍隊會合,然后順著河套撤離了灣槐莊。日偽軍被王真理帶領的手槍隊攪亂了陣營,不知道哪是八路軍哪是自己人,胡亂打起來。

      王真理跑出了敵人視線后,這才放慢腳步,大口喘息著對胡劍龍說:“你還活著、你活著就好。”

      胡劍龍嘿嘿笑著,得意地對政委邱正勇說:“我說對了吧?我就知道王真理能突圍出來。”

      胡劍龍沒見到胡劍斌,忙問二連的情況,王真理簡單介紹后,胡劍龍就有了主意,他對邱正勇說:“二連那邊暫時還頂得住,我們去支援一連!”

      王真理愣怔了一下,覺得胡劍龍的計劃有問題,當即提出反對。她說:“一連駐扎的村子距離灣槐莊最遠,有十多里路,解救一連后再折回來支援二連,多跑路,費時間,眼下可是分秒必爭啊。最合理的方案是先去解救不遠處的二連,然后跟二連一起去支援一連。”

      胡劍龍看了一眼邱正勇,欲言又止。邱正勇明白胡劍龍的顧慮,胡劍斌跟他是親兄弟,先去解救二連怕別人說閑話。過去運河支隊有一種奇怪的論調,說隊伍里搞小圈子,很多人都是老鄉和親友。其實運河支隊組建之初,就是由幾支地方抗日武裝拼湊在一起的,這些地方武裝隊伍的人員都是老鄉和親友,打鬼子很有戰斗力。當然幾支隊伍湊在一起,難免相互間會有一些誤會和矛盾,但只要解決好了,發揮親情的優勢,不是壞事,自古就有“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說法。

      邱正勇不容分辯地說:“王真理說得對,先去解救二連!”

      胡劍龍略一思忖,對邱正勇說:“解救二連用不著去這么多人,我帶手槍隊的幾名戰士就行了。你帶警衛連去解救一連,然后再去增援三連。伊藤圍剿失敗,黃昏前必定沿著津浦鐵路退回韓莊,我們避開這條路線,在北許陽一帶會合。”

      北許陽是黃邱山套根據地的最西南,再往南就是頑軍活動區,頑軍私下跟日軍達成默契,互不占領對方地盤,算是相對安全的邊緣地帶。

      邱正勇跟胡劍龍交換了一個眼神,點了點頭,各奔東西。

      胡劍龍和王真理帶著手槍隊的幾名戰士,趕到二連駐扎的村莊,此時日偽軍正向二連發起新一輪進攻。胡劍龍穿著小鬼子軍服,一副丟盔棄甲的樣子跑到村外日偽軍陣地前,用日語對日軍指揮官報告,伊藤大佐在灣槐莊遭到八路軍包圍,形勢危急,速去增援。

      日偽軍對二連久攻不下,正不知如何是好,得知伊藤大佐被圍困,亂哄哄地朝灣槐莊奔去。

      胡劍斌發現日偽軍突然撤退了,有些納悶,從戰場態勢上看,敵人占據主動,怎么突然放棄進攻了?他正準備派戰士出去偵察的時候,有個女人出現在正前方,雖然看不清面孔,但胡劍斌斷定是王真理,興奮地朝她喊叫起來……

      大約下午一點多鐘,運河支隊的幾個連全部成功突圍,在北許陽一帶會合,各連隊清點人數,有三十多名戰士犧牲了。胡劍龍臉色很難看,獨自坐在一邊瞅著天空,一副呆相。他的小腿肚子受了傷,衛生員要給他處理傷口,他煩躁地拒絕了。衛生員怯怯地站在遠處,不知如何是好。邱正勇給王真理使了個眼色,王真理就明白了,拿起醫藥箱走到胡劍龍面前,席地而坐,擼起胡劍龍的褲腿,胡劍龍挪動身子要避開她,她沒好氣地喝道:“別動!把腿伸直了!再動,把你的蹄子剁了!”

      胡劍龍抬眼看王真理,發現王真理的樣子很兇,無奈地伸直了腿。邱正勇對站在身邊的胡劍斌小聲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抽時間,你探探他們的口氣。”

      胡劍斌點點頭。胡劍龍的妻子十多年前就病逝了,兒子兩年前參加了新四軍,父子倆再也沒有見面。胡劍龍這些年孑然一身,作為弟弟,胡劍斌當然希望有人在身邊照顧胡劍龍。

      王真理給胡劍龍處理好傷口,胡劍龍不再發呆了,眼神有了亮光,招呼邱正勇和胡劍斌到他身邊,說道:“我要帶手槍隊去賈汪,收拾李才那孫子!”

      李才確實可恨,早晚要收拾他,不過邱正勇覺得部隊打了一天仗,太疲勞了,休整三天再說。胡劍龍搖搖頭,“我們疲勞,敵人更疲勞。賈汪的小鬼子和偽軍折騰了一天,今晚肯定松懈,我們處決了李才,順帶著教訓一下寺西四郎。”

      王真理在一邊聽了,立即興奮起來,狠勁兒拍打幾下肥大的衣袖,說胡支隊長腿上有傷,必須休息,鏟除叛徒這種小事,交給我就行了。胡劍龍搖搖頭,他恨死叛徒李才了,要親手結果了他的性命。

      邱正勇也不贊成胡劍龍親自去。這不是冷兵器時代,兩軍對壘,主帥拍馬而上打頭陣。作為支隊長,你再有本領也不能一個人跑到前面單打獨斗。

      邱正勇把襲擊賈汪煤礦的戰斗任務交給王真理和胡劍斌去完成,讓王真理帶領幾名手槍隊戰士化裝成當地百姓,去跟賈汪鎮地下黨情報員王金鳳接頭,把賈汪煤礦的情況搞清楚,胡劍斌帶領二連戰士趕到賈汪鎮外隱蔽起來,等待王真理的消息。

      地下黨情報員王金鳳只有二十二歲,組織派她以當地居民的身份在賈汪鎮潛伏下來,以販賣煙土作掩護,往來于偽軍之間,探聽日偽軍的情報,因此對于賈汪鎮日偽軍的內部情況非常熟悉。

      王真理帶著陳山坡幾位戰士化裝成商人,傍晚時分趕到了賈汪鎮,秘密進入王金鳳家中。王金鳳把賈汪煤礦的日偽軍情況詳細告訴了王真理,并且買通了賈汪鎮南大門的偽軍哨兵,深夜將賈汪鎮外的胡劍斌和二連戰士接應了進去。

      胡劍龍判斷得沒錯,日偽軍折騰了一天人困馬乏,撤回賈汪的當晚都躺平了,尤其是賈汪煤礦的偽軍,很多人喝得醉醺醺地入睡,睡得死豬一般。胡劍斌和王真理兵分兩路,他帶領二連包圍了駐扎在鎮政府的日偽軍,佯裝強攻,指揮官寺西四郎搞不清外面的情況,縮在據點里不敢出來。王真理帶著手槍隊沖進了賈汪煤礦,沒費多少周折就將睡夢中的十幾個日軍全部擊斃,活捉了礦警隊的三十多個偽軍。李才自知罪大惡極,企圖從屋子的后窗逃跑,陳山坡早就守候在那里,抓住他的兩條腿,像拎死狗一樣丟在王真理面前。

      王真理讓礦警隊的偽軍站成一排,當眾處決了李才,警告偽軍們說:“你們都看清楚了,誰再死心塌地為小鬼子做事,八路軍絕不會放過他!”

      陳山坡跟著吼了一嗓子:“都聽到了沒有?”

      偽軍嚇得紛紛表態,說自己當偽軍就是為了養家糊口,絕不敢做壞事,以后八路軍需要他們做什么,一定盡心盡力。

      胡劍斌和王真理他們撤離后,寺西四郎懷疑有八路隱藏在賈汪鎮,下令在全鎮展開大搜查。王真理帶著手槍隊幾名戰士離開王金鳳家時,不慎將兩頂草帽丟在那里,王金鳳也疏忽大意,并沒發現遺留的草帽。她一個單身女人,家里卻有兩頂男人的草帽,自然引起日軍懷疑。日軍對她嚴刑拷打,讓她供出地下黨組織和八路軍的藏身地。王金鳳讀過兩年私塾,拿過敵人準備的紙和筆,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日本鬼子斷子絕孫!

      寺西四郎無計可施,在賈汪鎮北邊挖了一個大坑,要活埋王金鳳。行刑時,寺西四郎派出騎兵警戒刑場,顯然被運河支隊神出鬼沒的襲擊搞怕了。日軍將王金鳳押解到挖好的土坑前,寺西四郎仍不死心,說再給王金鳳一次機會,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只要說出八路軍的秘密,就可以免死。王金鳳視死如歸,痛罵日軍后,自己跳進了土坑內。

      王金鳳犧牲的消息傳到運河支隊,胡劍龍很痛心,認定王真理犯了重大錯誤,跟政委邱正勇商量,準備免掉王真理手槍隊隊長和支隊秘書的職務,讓她返回山東分局的服務團。邱正勇覺得不妥,王真理這次行動有疏漏,可以給她處分,但不能撤職,更不能退回原單位。胡劍龍態度強硬,說王真理的錯誤不可原諒,必須退回原單位。邱正勇看他很激動,暫不跟他爭論,說道:“究竟該怎么處分王真理,需要開會研究,聽聽大家的意見。”

      胡劍龍沒想到自己跟邱正勇的對話,很快傳到王真理耳朵里。傍晚,他跟邱正勇和胡劍斌幾個人圍著一個碾盤吃飯,王真理氣沖沖走過來,盯著胡劍龍足足看了十幾秒,然后說道:“組織上怎么處分我都行,但我死也不會離開運河支隊,想讓我離開的人,沒安好心!”

      王真理說完,甩袖而去。

      胡劍龍像被什么東西噎著了,使勁兒抻了抻脖子,喘了幾口粗氣,問邱正勇:“你找她談話了?她怎么知道……”

      胡劍龍打住話頭,去看身邊的胡劍斌,他跟邱正勇商量處分王真理的時候,只有胡劍斌在現場。胡劍斌有些心虛,忙低頭喝湯,卻被嗆著了,一聲咳嗽,連湯帶水噴到了胡劍龍身上。

      在場的人都不吃飯了,放下飯碗去瞅胡劍龍。

      胡劍龍很生氣地說:“你們看我干什么?晚飯后開會!”

      會上,大多數人反對將王真理退回原單位,最終給了她一個處分,仍舊讓她擔任手槍隊隊長。

      雖然王真理沒有離開運河支隊,但她并不原諒胡劍龍,對胡劍龍不冷不熱的,有意躲避跟他碰面,即便是擦肩而過,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空氣。她這種姿態讓胡劍龍很不舒服,有幾次,胡劍龍想跟她搭話,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因為王真理已經走遠了。

      胡劍龍想讓王真理回原單位山東分局服務團,原因是自己內心起了波瀾,他已經從許多細節中感受到王真理對他的溫情,而且很有攻擊性,他的抵抗有些力不從心了。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保護王真理。運河支隊只有巴掌大的根據地,四周有一層層的日偽軍圍困著他們,每天都處在危險之中,隨時都可能全軍覆沒。他已經考慮很長時間了,準備跳出黃邱山套,去他們陌生的運河以北襲擾日軍,危險性更大。

      這天,胡劍龍跟政委幾個人走在街面上,迎面遇到王真理,她跟政委幾個人打了招呼,對他卻一句話沒說。他實在憋不住了,沖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王真理,回來!”

      王真理立即跑步到了胡劍龍面前,很認真地舉手敬禮,說道:“胡支隊長,有什么指示?”

      胡劍龍被王真理弄得很尷尬,憋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氣得揮揮手說:“沒事了,以后再說。”

      王真理答道:“是!”

      說完,又認真地給胡劍龍一個敬禮,才轉身走開。

      胡劍龍梗了梗脖子,指著王真理的背影說:“你看這人……怎么這樣啊?”

      邱正勇故作不解地問:“怎么啦?她的敬禮不標準嗎?”

      胡劍龍挖了邱正勇一眼,氣呼呼地大步走去。

      運河支隊在北許陽休整期間,王真理專門叮囑手槍隊隊員陳山坡,想辦法打探賈汪鎮的情報,尋找機會殺回賈汪鎮,干掉寺西四郎。王金鳳因為兩頂男人的草帽暴露了身份,這兩頂草帽,有一頂就是陳山坡遺落的。自然,陳山坡心里很自責,也想為犧牲的王金鳳報仇。

      陳山坡通過朋友,買通了在賈汪鎮給日偽軍做飯的廚師,有一天廚師送來一個重要信息,賈汪日軍指揮官寺西四郎準備回日本舉行婚禮,臨走前讓當地村莊給他送“萬民傘”。陳山坡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王真理,她聽后忍不住說道:“好啊,萬民傘沒有,我要給寺西四郎送一顆子彈。”

      在得到胡劍龍的批準后,王真理帶著陳山坡等五名手槍隊戰士,化裝成群眾混進賈汪鎮,伺機而動。

      寺西四郎回日本的前一天中午,賈汪日軍指揮部搞了一個酒宴為他送行。王真理和陳山坡五人打扮成送“萬民傘”的群眾,由廚師迎接進了指揮部大門。陳山坡進門后,從站崗的日本兵面前走過時,趁其不備,一刀子將其捅死,王真理幾個人迅速沖進院子。在院子一角的涼亭下,七八個日本軍官正歡天喜地吃酒宴,見勢不妙,紛紛朝一側的炮樓奔跑,王真理幾個人的手槍同時射擊,將幾個日本軍官撂倒了。

      負責警衛的十幾個日本兵聽到槍聲,立即沖到院子里。陳山坡抓起一條長木凳,對著沖過來的日本兵左右輪了幾下,兩三個日本兵被砸倒了。寺西四郎已經逃進炮樓里,陳山坡朝炮樓里甩了兩顆手榴彈,借著濃煙沖進去,擊斃了炮樓里的兩名日本兵。寺西四郎胸部被手榴彈彈片擊中,倉惶中從炮樓的窗戶跳出去。陳山坡追出二百多米,寺西四郎越跑越慢,最后倒地身亡。襲擊行動只用了二十多分鐘就結束了,王真理他們趁亂快速離開了賈汪鎮。

      寺西四郎被運河支隊擊斃的消息傳開,棗莊和韓莊等據點的日軍非常震驚,其時正是夏糧收獲季節,日軍決定利用夏季大掃蕩的機會,跨過運河,在運河以南的八路軍根據地搶奪麥子。

      很快,胡劍龍得到運河北地下區委送來的秘密情報,運河北多個據點的偽軍正在征用農民裝運糧食的牛車和麻袋,意圖非常明顯。胡劍龍召集運河支隊的干部開會,研究對付鬼子掃蕩的策略,絕不讓小鬼子搶走運河南地區的一粒糧食。

      顯然,日偽軍搶奪麥子只是順帶著的事情,他們掃蕩的主要任務,就是尋找運河支隊的蹤跡,將他們全部圍殲。運河支隊四百多人的隊伍,不可能正面跟兩千多日偽軍決戰,必須避其鋒芒,攻其軟肋。干部們討論如何隱蔽起來襲擊敵人的時候,王真理不屑地扔了一句:“嗨,讓小鬼子折騰唄,反正他們搶了糧食要運回據點,咱們在半路上等著他們就行了。”

      胡劍龍一聽笑了,看著王真理說:“這個主意不錯,守株待兔。”

      王真理根本不看胡劍龍,把頭扭到一邊。胡劍龍熱臉蹭了冷屁股,有些尷尬,身邊的邱正勇忙給他找臺階,對胡劍龍說:“你看,在哪里伏擊敵人最好?”

      胡劍龍略一思索,說道:“去小鬼子家門口。”

      最終,胡劍龍決定在運河岸邊的旺莊和澗頭集之間伏擊敵人,這里是韓莊據點和臺兒莊據點的中間地帶,日偽軍的運糧車跨過了運河,進入到他們重兵把守的地盤后,一定會放松警惕。

      幾天后,棗莊、嶧縣、韓莊的兩千多名日偽軍,分別從韓莊、澗頭集和臺兒莊方向,朝黃邱山套撲來,進入八路軍活動地區后,見糧食就搶,見到牛羊就牽走,把搶到的糧食集中堆放在旺莊和北許陽,并抓了幾百名群眾為他們挖防御工事,派重兵把守。

      敵人在黃邱山套瘋狂掃蕩的時候,胡劍龍留下李振生的一連和四連堅守黃邱山套根據地,他帶領二連和三連,快速趕到運河岸邊,在旺莊和澗頭集之間的毛樓村隱蔽起來,這是敵人跨過運河返回據點的必經之地。

      敵人在黃邱山套沒有遇到八路軍的伏擊,誤以為八路軍被他們浩大的陣勢嚇退了,不敢露面,于是一邊搶奪糧食,一邊用強行征用的上百輛牛車,將糧食運回運河北的據點。正如胡劍龍所料,運糧牛車在運河南地區行走的時候,身后有大批日偽軍押運,但進了運河北敵占區,敵人就覺得萬事大吉,只留下小部分日偽軍押運糧食,大部隊仍舊在黃邱山套拉網式尋找運河支隊的蹤影。

      這天早晨,埋伏在毛樓村的胡劍龍,發現前邊大路上走來一長溜的牛車,滿載糧食,興奮地對戰士們說:“都準備好了,小鬼子把肉送到我們嘴邊了。”

      牛車進入伏擊圈后,躺在牛車上面的日偽軍哼著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突然間槍聲大作,子彈在頭頂上亂飛,他們紛紛從牛車上滾下去,死傷大半。運河支隊只用了十幾分鐘就結束戰斗,把搶劫的糧食運到了附近村莊隱藏起來。

      在黃邱山套的日偽軍得知糧食被運河支隊搶走了,慌忙從運河南地區返回澗頭集一帶,企圖奪回糧食,卻找不到運河支隊的去向。

      幾天后,韓莊日軍指揮官伊藤大佐得到情報,運河支隊在侯孟一帶活動,他發出幾聲冷笑,疑心情報有誤。侯孟雖然在運河以南,卻是黃邱山套的最南邊,處于運河南北的分界線,幾乎游離于八路軍巴掌大小的根據地之外。按照常規,運河支隊在日軍家門口劫走了糧食,一定迅速退回自己的根據地,不可能在日軍眼皮底下活動。然而接下來的日子,不斷有運河支隊攻擊日偽軍據點的消息,再后來,運河支隊主力部隊竟然在張山子一帶伏擊殲滅了一個小隊的日軍。

      伊藤大佐有些蒙,運河支隊不按邏輯出牌,竟然在日軍重兵防守區域肆無忌憚地活動,有什么意圖?

      其實在澗頭集搶奪糧食之前,胡劍龍就想好了這步棋,要將黃邱山套根據地擴大到運河岸邊。支隊在北許陽休整期間,他派出一個小分隊到運河北一帶偵察,尋找安身之處。胡劍龍分析了偵察小分隊提供的幾處游擊區,覺得最好從侯孟開始向北推進。侯孟北邊有一條連綿起伏的山脈,沿著崎嶇的小路向北,穿過山脈就是一片平原地帶,進入敵人控制區,生存環境更為惡劣。胡劍龍就想在這片平原上站住腳,改變過去東躲西藏的作戰方式,主動襲擊敵人,牽制日軍對抱犢崮山區八路軍主力的進犯,擴大運河支隊的游擊區。

      侯孟是黃邱山套根據地的最南邊,盡管地形復雜,但畢竟群眾基礎較好,可為他們向運河以北推進提供很多支持。而且,他們從日偽軍手里奪回的糧食,讓他們有底氣在陌生環境中生存下去。

      運河支隊在侯孟站穩腳跟,大有繼續向運河以北發展的趨勢,國民黨頑軍也慌了手腳,擔心搶占了他們的地盤。國民黨嶧縣縣長糾集周邊的幾股頑敵,跑到韋至興司令部訴苦,說運河支隊從黃邱山套跑出來搶占地盤,八路軍隊伍欺負到家門口了,務必請韋司令撐腰。韋至興雖然跟胡劍龍是舊交,但經不住幾個人的吹捧,答應擔任總指揮,征討運河支隊和周邊的八路軍隊伍,沒想到剛進入澗頭集地區,就被運河支隊和八路軍蘇魯支隊打得屁滾尿流,活捉了嶧縣國民黨自衛團的團長,韋至興部下的一個連也成了俘虜。

      不過考慮到韋至興還是抗日的,不屬于國民黨頑固派,是八路軍爭取團結的對象,胡劍龍請示上級批準,親自把韋至興的人和槍送還回去。胡劍龍見了韋至興,揶揄地說:“小老弟,你還給我一個排,我送你一個連,咱倆可是兩清了,下一次可別怪老哥不講情面。”

      韋至興羞愧難當,一個勁兒說誤會了,“早知道是大哥的隊伍,我一定登門拜訪了,哪能跟他們一起攪渾水。”

      胡劍龍嘿嘿一笑,然后快速收起笑容,說道:“咱們兄弟不必這么多禮節,你也知道,八路軍一貫的方針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請韋司令轉告那幾位頑軍首領,再敢侵犯八路軍,一定端了他們老巢!”

      搞定了韋至興,胡劍龍舒了一口氣,趁著青紗帳季節,接連拔掉了日偽軍的幾個據點,帶領運河支隊從侯孟逐步向前推進,活動區域延伸到張山子,距離韓莊據點一步之遙。

      伊藤大佐暴跳如雷,立即聯合澗頭集、棗莊等據點的日偽軍圍剿運河支隊,然而正是青紗帳季節,棗莊等幾個據點的日偽軍不敢輕易行動,只是出來做做樣子,很快又縮回據點了。圍剿運河支隊,只能等到深秋了。

      初秋的一天中午,胡劍龍飯后坐在一個農家院門口的石階上跟邱正勇聊天。農家院的大門口挺高,有八九個石階,看上去像電影院里的幾排座位。恰好大門口有棵老楊樹,給石階充足的陰涼。王真理和胡劍斌飯后走過來,也坐在了門口石階上,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后石階上坐了七八個人,有說有笑的。

      這時候,警衛員小滕急火火跑來,將一封信交給胡劍龍,大家都停止了說笑,把目光落在胡劍龍臉上。胡劍龍看完信,問道:“哪里有石印機?上級讓我們盡快搞到一臺石印機。”

      胡劍斌皺了皺眉頭:“石印機是日軍嚴格控制的重要物資,就小鬼子那里有。”

      王真理在山東分局服務團工作的時候使用過石印機,搶著說道:“胡支隊長,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吧。”

      胡劍龍仿佛沒聽到王真理的話,對胡劍斌說:“你想辦法打聽一下哪兒有,帶人去搞一臺……”

      王真理一個跨步站在胡劍龍和胡劍斌之間,用身子遮住了胡劍龍的視線,一聲不吭地盯著胡劍龍看,弄得胡劍龍不知如何是好。胡劍斌忙替哥哥解圍,說這個任務應該交給手槍隊,他們最適合干這件事。胡劍龍借梯下樓,說是嗎?那好啊,那就交給手槍隊。他抬頭看了一眼王真理:“抓緊去搞,越快越好。”

      王真理朝胡劍龍翻了一個白眼,轉身離去。

      政委邱正勇朝胡劍龍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你是不是對王真理不放心?”

      胡劍龍瞅著王真理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說破了天,她畢竟是個姑娘啊。”

      王真理經過多方打探,徐州日軍憲兵隊倉庫有石印機,于是帶著陳山坡化裝成商人去了徐州城,通過友人聯系上了徐州日報社的重要人物宋先生,請他想辦法去日軍憲兵隊弄一臺石印機。宋先生神通廣大,找到了徐州日本憲兵隊里的特務張先平,謊稱自己要在報社附近開辦一個小印刷所,需要一臺石印機,愿意出大價錢購買。張先平是個大煙鬼,最近正愁沒錢買煙土,所以爽快地答應了。

      宋先生對王真理說:“只要能搞到煙土,就能換出石印機。”

      搞煙土并不容易,王真理和陳山坡費了不少周折,買了幾兩煙土,還有兩個金戒指,一起交給了徐州日報社的宋先生。特務張先平從宋先生手里接過這些東西后,對宋先生說:“我只能在倉庫交貨,過幾天晚上有大雨,你要派人趁雨天的晚上,把倉庫的東墻頭推倒,進去提貨,路上出了問題我不負責。”

      王真理聽了宋先生的回話,覺得推倒倉庫的東墻頭并不難,陳山坡的力氣像一頭小牛,正好派上用場,只是什么時候能下大雨,而且還要趕在晚上?

      王真理住在一個客棧里,眼巴巴瞅著天空,盼著天空快點落雨。三天后的傍晚,徐州的天空果然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陳山坡很興奮,對王真理說,那狗特務張先平挺能耐,能掐會算啊。

      陳山坡帶了一根鐵橇,跟王真理冒雨趕到日本憲兵隊倉庫,王真理在旁邊放風,陳山坡用鐵橇在墻頭上鑿出一個縫隙,將鐵橇插進去用力撬動,墻頭“轟隆”一聲倒了,因為垮塌的聲音太大,崗樓上的日本哨兵在風雨中聽到動靜,走下崗樓查看情況。

      按照陳山坡的設想,墻頭應該倒向內側,卻因用力過猛,竟然朝外坍塌下來,站在一邊放風的王真理躲避不及,一條腿被磚頭壓住了,動彈不得。陳山坡慌了,拼命扒開磚頭,將王真理的腿拽出來。王真理使勁想站起身子,趔趄幾下又坐在地上,顯然她的腿被砸壞了。陳山坡拽住王真理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后背上,背起來就跑,穿過了幾條街道后,發現身后沒人追趕,就躲進一個商鋪門前的屋檐下,將王真理放下。

      王真理受傷的腿流血不止,陳山坡急得團團轉,索性抓住她的褲腿用力一扯,就將半條褲腿撕掉,順勢纏住了傷口。

      “完蛋了,沒拿到貨,怎么辦?”陳山坡焦急地問王真理。

      王真理咬牙忍住疼痛說:“回去再想辦法。”

      陳山坡又要把王真理扶到自己后背上,剛抓起她的一只胳膊,卻有些尷尬地停住了。王真理的半條褲腿被撕掉,大腿露在外面,上衣被雨水打濕后粘貼在身上,胸部飽滿的輪廓清晰可見。

      王真理意識到陳山坡為什么窘迫,主動將兩條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催促他快走,陳山坡這才小心翼翼地彎腰背起她,沖進雨霧中。

      日軍憲兵隊倉庫的哨兵發現墻頭倒塌了,以為是被大雨淋垮的,并沒引起特別的注意。第二天,日軍在倉庫外拉了一道鐵絲網,預備天氣放晴后再修建垮塌的墻頭。報社宋先生去找特務張先平,問怎么辦,張先平說沒事,有辦法,你們今晚盡管來提貨,以三聲巴掌為信號,我聽到你們的三聲巴掌,就把電閘拉下來,你們趁著斷電的空隙,剪斷鐵絲網,到倉庫提貨。

      王真理的腿腫脹起來,幾乎不能走路,只能讓陳山坡一個人去提貨,她在客棧里等消息。這次去很順利,陳山坡將石印機拉出來,暫時藏在宋先生那里。

      徐州的日軍對于出城的車輛盤查很嚴,如何將石印機運出去成了難題。王真理拖著傷痛的腿,帶著陳山坡在日軍出城的檢查站暗中觀察了半天,也沒找到出城的良策。就在王真理失望地離開檢查站時,一輛運糞車走過來,強烈的氣味讓路人紛紛躲避。王真理腦子閃過一道亮光,捅了陳山坡一把,朝運糞車努努嘴,陳山坡明白了,禁不住朝王真理一笑。

      幾天后,王真理的腿消腫了,陳山坡搞來一輛運糞的牛車,把石印機裝在木桶里,上面覆蓋上大糞,趕著牛車出城,經過檢查站時,日軍哨兵用一個鐵棍使勁兒在糞桶里搗了幾下,然后扭過身子招呼陳山坡快走。

      王真理悄悄跟在牛車后面,看到牛車過了檢查站,心里一陣興奮。

      石印機運回黃邱山套根據地后,王真理一瘸一拐地走到支隊部,向胡劍龍匯報了從日軍憲兵隊偷出石印機的驚險經歷。按說胡劍龍聽完后,應該夸贊她幾句,尤其應該關心一下她的傷情,沒想到他仔細檢查了石印機后,皺著眉頭問:“油墨呢?”

      王真理愣了片刻,有些不快地說:“沒跟我說要油墨啊?”

      “沒油墨,要石印機干啥用?”胡劍龍也有些急,用手拍打石印機,“這還用跟你說嗎?沒油墨,這就是一個廢物。”

      “廢物就廢物,跟我沒關系!”王真理氣得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邱正勇看出王真理為什么生氣了,想攔住她,說王真理你等一下,你的腿傷嚴重嗎?需不需要找個醫生……不等邱正勇說完,王真理轉身扔了一句,我的腿傷不嚴重,還沒斷呢。

      王真理走后,胡劍斌狠狠瞪了哥哥胡劍龍一眼,想說什么,最終咽進肚子里,把臉扭到一邊不搭理他了。胡劍龍“哎喲”一聲,意識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自責說:“你看我這人,我應該先問她的腿傷,再問油墨的事。”

      邱正勇說:“這事我也有責任,我去通知伙房,今天中午給王真理燉一只雞,咱倆給王真理送過去,誠懇道歉。”

      午飯前,邱正勇和胡劍龍端著一盆雞湯去了手槍隊,得知王真理跟陳山坡又去了徐州。胡劍龍看了看邱正勇,粗重地嘆息一聲,說這人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她的腿傷行嗎?邱正勇懟了胡劍龍一句:“這時候你想起她的腿傷了!”

      胡劍龍心里一陣難過,當即表示等王真理回來,一定給她道歉。

      王真理回到徐州,又去找徐州日報社的宋先生,開始宋先生拒絕了,說現在油墨實在難買,就連報社都四處求人,拿著證明信才能買到一點兒。王真理幾乎是央求宋先生了,說你看我拖著一條殘腿來找你,你就再幫我一次吧。

      宋先生確實被王真理的真情打動了,琢磨了一會兒說:“徐州西關有一個日本人叫西木,開辦的西木洋行,里面經營油墨,我有個朋友在洋行當勤工,機靈又能干,我找他來問一下。”

      王真理聽了,連忙說:“辛苦宋先生了,讓我怎么感謝你好呢?”

      宋先生笑了,說道:“不必客氣,你一個女人拖著條殘腿跑到徐州來,確實不容易,我也是個中國人,真想能幫你這個忙。”

      宋先生把洋行的朋友帶到客棧跟王真理見了面,朋友姓馬,長得文文靜靜,說話輕聲細語,一看就是個很嚴謹的人。他們幾個人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終敲定了一個行動方案。

      第二天晚上,西木洋行結束一天的營業,閉門謝客后,馬先生特意為西木夫婦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搞到了幾瓶好酒擺在餐桌上。西木夫婦對馬先生贊揚一番,夫婦二人對飲起來。馬先生太熟悉他們夫婦的脾性了,兩人都是見酒不要命的人,一杯杯對飲,喝到深夜,西木的妻子醉倒在榻榻米上不省人事,西木雖然略微清醒,但又嘔又吐,很難受,到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喊馬先生送他去醫院。

      最初,按照馬先生和王真理商量的方案,他們等到西木夫婦都喝醉后開始行動。現在西木去了醫院,那就更好辦了,早已藏在暗處的陳山坡砸開庫房的門鎖,去里面取了油墨,用洋行拉貨物的單板車,不慌不忙地拉走了油墨。

      王真理回到黃邱山套根據地,胡劍龍見搞回來這么多油墨,咧嘴笑著對政委邱正勇說:“走走,咱倆去給王真理道歉,看看她的腿傷好了沒有。”

      邱正勇陪著胡劍龍走到王真理屋外,示意胡劍龍在前面走,等到胡劍龍進屋,他卻轉身離開了。胡劍龍進屋后,用部隊領導的口氣說:“王隊長辛苦了,我和政委來看你……”

      胡劍龍回頭發現身后沒人,愣怔了一下。“哎,政委呢?邱政委——進來啊!”胡劍龍對門外喊了一聲,外面靜悄悄的沒動靜,轉頭再看王真理,有些尷尬。王真理默默注視著胡劍龍,一聲不吭。胡劍龍干咳一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磕磕巴巴地問:“你腿、你腿傷好了嗎?”

      王真理翻了一下眼皮,不說話。

      “你挺厲害,都成江湖大盜了,厲害。”胡劍龍嘿嘿笑著說。

      王真理干脆仰起頭,眼睛瞅著屋頂。

      胡劍龍進退兩難,心里恨恨地責怪邱正勇,成心挖個坑讓他跳。他的目光掃了一眼王真理的腿,立即移開了,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他挺了挺胸說:“你盡快養好傷,有新的任務給你。”

      王真理從屋頂收回目光,狐疑地看著胡劍龍,問道:“又讓我去偷嗎?”

      胡劍龍肯定地說:“對,還是去偷小鬼子的東西。”

      王真理使勁兒拍打了兩下衣袖,說道:“你讓別人去吧。”

      “你真不去?我想讓你們手槍隊在津浦鐵路上打劫小鬼子的火車,搞一些棉花和布匹,給戰士們冬天準備棉衣棉褲。你不干,我找別人吧。”

      胡劍龍順梯下樓,說完后轉身朝屋外走。王真理搶先一步攔在胡劍龍身前,胸脯幾乎挨近他的身子了。她用挑釁的語氣說:“你不是說我是江湖大盜嗎?這樣的大買賣,我不干誰干?”

      隨著斗爭形勢的發展,黃邱山套根據地的游擊區擴大了一倍,運河支隊從四百人發展到一千多人,吃喝拉撒不是一件小事。胡劍龍未雨綢繆,琢磨如何籌集冬季物資,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在津浦鐵路的柳泉和韓莊之間,襲擊日軍的運貨車,這一段鐵路距離黃邱山套根據地的游擊區很近,得手后很容易轉移物資。

      這事情最適合手槍隊去做。

      王真理天生就是男孩子性格,接到在津浦鐵路打劫日軍貨車的任務后,很興奮,帶領手槍隊隊員不分晝夜地在柳泉和韓莊之間的鐵路線之間行走,熟悉鐵路的情況,觀察日軍運貨車的行駛規律。陳山坡從小就在利國驛鐵路站段長大的,對利國驛一帶的鐵路線太熟悉了,最終他們決定,晚上潛伏在韓莊車站附近,日軍貨車在韓莊車站停靠十五分鐘,他們趁機爬上貨車,等到貨車過了利國驛車站,開始把需要的貨物拋下去,然后跳下貨車,沿著鐵路收攏貨物。運河支隊在利國驛一帶的群眾基礎很好,他們能夠在天亮前,將貨物快速藏到附近村莊的群眾家里,等到第二天晚上,再悄悄將貨物運回根據地。

      打劫日軍的貨車,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胡劍龍叮囑王真理要小心謹慎,一個月干上兩三次就要罷手,過些日子再出來行動。王真理干成了幾次后,竟然上癮了,一個月打劫了六七次,而且比較貪心,有兩次打劫日軍的布匹,恨不得把一個車皮的布匹都拋下車,兩次搞到的布匹,足夠給黃邱山套根據地的黨政軍人員每人做一套棉衣。

      其時恰逢深秋,滿眼的青紗帳不見了,一眼可以望見遠處廣袤的土地。為應對日軍冬季前大掃蕩,運河支隊按照上級指示,將隊伍分散駐扎。

      這天中午,游擊區的群眾來報告,有一百多個偽軍朝旺莊撲來。胡劍龍看了一眼身邊的弟弟胡劍斌,又看了一眼政委邱正勇,心里盤算如何行動。

      旺莊在黃邱山套根據地正西邊,是運河支隊重要的游擊區,也是八路軍和偽軍拉鋸爭奪的村鎮。一百多偽軍朝旺莊撲去,肯定是洗劫村莊,給當地群眾制造恐怖氛圍。眼下,支隊部這邊只有二連和警衛連,其他幾個連隊分別在澗頭集和賈汪一帶駐守,距離較遠,來不及趕過來。

      胡劍斌知道胡劍龍在征求大家的意見,于是搶先說:“送到嘴邊的肉,哪能不吃?一百多號偽軍,我們二連吃得下!”

      胡劍斌不等胡劍龍和邱正勇下達命令,站起來去集合自己的人馬了。王真理也要跟著去,卻被胡劍龍一把拽住了,說這種戰斗用不到手槍隊。

      中午的陽光很強,胡劍斌帶領隊伍急行軍趕到了旺莊,群眾報告說,偽軍已經占領了村子,胡劍斌當即指揮戰士圍攻旺莊。運河支隊最近的伙食不錯,戰士們精氣神很足,而且好多日子沒打像樣的仗了,戰斗打響后,大家情緒高漲,行動迅猛。村里的偽軍似乎被這陣勢嚇怕了,只抵抗了一會兒,就倉惶撤離村子,朝臺兒莊方向逃跑。戰士們喊叫著追在偽軍屁股后面,覺得大熱天跑了這么遠的路,不能空手回去,怎么也要搞到些戰利品。

      然而,就在他們快要追上敵人的時候,敵人突然不跑了,穩住陣腳開始反擊,火力十足,甚至使用了迫擊炮,打了戰士們個措手不及。胡劍斌覺得不對勁兒,偽軍不可能有這么猛的火力,于是派人穿插上去偵察敵情,回來報告說,跟他們對攻的不是偽軍,是韓莊和澗頭集的日軍,而且遠不止一百多人,大概三百人左右,指揮官又是伊藤大佐。胡劍斌傻眼了,忙命令部隊躲避到村里。

      伊藤大佐奸笑幾聲,命令日軍包圍了村莊,采取分片切割戰術,逐條街巷清剿二連戰士,最終將他們趕到了一個大土圍子里。戰士們用土圍作掩護,打退了日軍的幾次進攻。由于長時間地射擊,有的戰士槍栓失靈了,隨身攜帶的槍油也用光了,只能用石頭砸向敵人。有幾名身手敏捷的戰士,專門撿拾鬼子投進土圍子的手榴彈,再快速投向鬼子。

      危急時刻,土圍子里的住戶老大娘和兒媳婦,將家中的老母雞殺掉,在鍋里煎出一些雞油送給戰士們。用雞油擦拭槍栓后,失靈的槍又可以射擊了。

      戰斗從下午四點鐘開始持續了兩個多小時,二連傷亡了五十多人,而且很多戰士的子彈打空了。日軍對旺莊久攻不下,伊藤大佐急眼了,調集小鋼炮對著土圍子狂轟濫炸,企圖從炸開的缺口處沖進去。胡劍斌親自守在坍塌的缺口旁,指揮二連戰士輪番阻擊鬼子。突然間,他覺得胸口被什么東西擊中,身子晃了幾下,歪倒在一邊。衛生員和兩名戰士圍上去,發現他的胸口滲出了一團血跡,急忙撕開衣服查看,發現一塊彈片深深嵌入他的胸口。衛生員給他的傷口簡單包扎后,他扶著土圍子站起來,繼續指揮戰斗。

      其實,胡劍斌帶著二連出發后,胡劍龍在支隊部就坐立不安,心里總不踏實,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還沒有得到二連的消息,感覺不對勁兒,于是帶上警衛連和手槍隊趕到旺莊。憑著多年作戰的經驗,胡劍龍從旺莊外圍的槍炮聲中已經判斷出發生了什么事情,他讓警衛連和手槍隊分別從東西兩側襲擊圍困旺莊的日軍,拼命撕開了一道口子,沖進村里營救二連。

      胡劍龍見到弟弟胡劍斌的時候,胡劍斌由于失血過多,已經昏迷過去,身邊的戰士哭著喊叫:“連長,支隊長帶人來支援我們啦,你醒醒啊!”

      在戰士們的呼喊中,胡劍斌像從睡夢中醒來一樣,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胡劍龍看到弟弟蒼白的嘴唇翕動著,卻沒有聲音,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終于聽清了胡劍斌的話。

      胡劍斌說:“哥,情報搞錯了,他二舅的,不是偽軍,是小鬼子、三百多小鬼子……”

      說著,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胡劍龍急切地喊了一聲:“劍斌、胡劍斌——”

      胡劍龍張大嘴,把后面要說的話咽回去了,他知道弟弟已經聽不到自己的喊叫,頓時嗚嗚哭泣起來。

      王真理就站在胡劍龍身邊,聽到胡劍龍哭泣,她的心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很疼。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胡劍龍哭泣。

      二連在警衛連和手槍隊的協助下,從村子開始突圍。此時太陽快要落山了,日軍也不敢戀戰,撤離了旺莊。這場戰斗,二連損失慘重,胡劍龍遭到嶧縣領導的批評。

      胡劍斌犧牲后,胡劍龍好幾天悶悶不樂,弟弟是他參加革命隊伍的領路人,也是他的得力助手,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弟弟會給他一些建議,遇到硬仗,他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弟弟。有一天,他心里有事想不開,突然對身邊的警衛員小滕喊:“去,把二連長胡劍斌喊來!”

      說完后,他發現小滕站著沒動,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胡劍斌已經不在了,立即用雙手抱住腦袋,趴在桌子上。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警衛員小滕不在了,站在他身邊的是王真理。

      他低聲問:“有事嗎?”

      王真理說:“小滕告訴我,你身體不舒服,我有點不放心……”

      說完,王真理默默地看著胡劍龍,一臉的憂郁。胡劍龍很少看到她這么溫柔,這么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感覺整個身體滾熱起來,覺得應該對她說點什么,憋了半天,終于說道:“謝謝你,我謝謝你。”

      運河支隊在胡劍龍的帶領下,主動襲擊敵人,擴大黃邱山套根據地和游擊區,隊伍迅速發展到兩千多人,成為運河兩岸最重要的八路軍隊伍,讓棗莊、臺兒莊等據點的日軍寢食不安。韓莊作為運河支隊的主要活動區,沒能摁住運河支隊,指揮官伊藤大佐被上級臭罵后惱羞成怒,發誓一定要活捉胡劍龍。

      伊藤大佐的誓言傳到運河支隊,胡劍龍不屑一顧地說,嚇唬誰啊?誰活捉誰還不一定呢。后來,運河支隊的戰士把伊藤大佐的狂言當成一句笑話,相互笑罵時會說,你小心點啦,伊藤大佐要來活捉你了。

      往年每到秋后,田野里光禿禿的時候,日偽軍就開始頻繁掃蕩,破壞八路軍根據地,尋找八路軍的隊伍決戰。為保存實力,運河支隊通常在日軍的掃蕩中分散隱蔽,就像潛入大海中的魚群,不見蹤跡,直到第二年滿眼青紗帳的時候,才公開出來活動。然而這個冬天,運河支隊卻經常神出鬼沒地痛擊掃蕩的日偽軍,搞得日偽軍縮手縮腳的,不敢像往年一樣趾高氣揚地掃蕩八路軍根據地。

      大寒的第五天,黃邱山套落了一層小雪,胡劍龍興致不錯,走到村外欣賞雪景,警衛員小滕跑來報告,新四軍的研究員到支隊部了。胡劍龍一聽很興奮,他已經接到通知,新四軍要派研究員到黃邱山套搞調查研究,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胡劍龍一溜小跑回到支隊部,看到政委邱正勇已經陪著研究員聊上了。研究員跟胡劍龍同姓,叫胡溪源,四十出頭,戴一副眼鏡,看上去就很有學問。他是在運河支隊地下交通員老趙的陪同下,穿越幾道封鎖線來黃邱山套考察調研,搜集軍事、政治、經濟、歷史等各方面資料。

      當夜,胡劍龍跟胡溪源睡在一個屋子,一直聊到深夜。胡劍龍人生閱歷比較多,說話風趣幽默,跟研究員聊得很投機。胡劍龍懇請研究員向上級匯報,爭取讓運河支隊加入新四軍隊伍。

      胡劍龍有這個想法已經很久了。運河支隊獨立活動在運河兩岸,遠離抱犢崮山區,相互之間有多條敵人的封鎖線,聯絡非常困難,因此魯南地區對運河支隊鞭長莫及,部隊軍需供給大多依靠運河支隊自己解決。不過,運河支隊距離隴海路南的新四軍邳、睢、銅地區只有五十多里路,如果將運河支隊劃歸新四軍的邳、睢、銅軍分區,各種供給就有了保障。

      “韋至興那些國民黨軍隊都把我們當成孤兒,經常擠對我們,這種窩囊氣受夠了!”胡劍龍一肚子怨氣沒地方訴苦。

      研究員胡溪源聽得很認真,時不時用力點頭。他也在琢磨,如果將運河支隊劃歸新四軍,成為華中和華北的重要接合部,有可能開辟出一條方便快捷、安全可靠的交通線。

      隨著反法西斯戰爭的節節勝利,為適應形勢需要,華中有大批干部前往延安學習,他們由新四軍第四師的活動區越過津浦鐵路,再往北越過隴海鐵路,經過冀魯豫區去陜北。隴海路要穿過百里敵占區,敵人封鎖嚴密,遇到麻煩時,就從鹽城、阜寧區乘木筏繞過連云港到濱海區的東海岸。這幾條路線都曲折迂回,非常遙遠,沿途敵人重兵封鎖,尤其海上道路更不安全。前不久,新四軍一位參謀長乘船走海路去延安,遭遇日偽軍襲擊而犧牲,因此探尋新的地下交通線刻不容緩。

      運河支隊的迅速壯大及其戰略地位,完全有可能支撐起一條新的地下交通線。胡溪源這樣想著,心里有些激動,只是他無權作出這樣的決定。

      第二天上午,胡劍龍讓警衛員小滕去把王真理喊來,讓手槍隊護送胡溪源沿途考察,確保他的安全。

      王真理站在胡溪源面前的時候,胡溪源疑惑地看著她,不相信她是手槍隊隊長。胡劍龍頗為得意地介紹說:“她可是我們運河支隊有名的‘江湖大盜’,上天可以攬月,下海可以捉鱉,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王真理胸脯一挺,說道:“支隊長,你干脆說我是女魔王好了。”

      胡溪源忍不住笑了,對王真理說:“有‘女魔王’護送,那我可以閉著眼走路了。”

      胡溪源在黃邱山套根據地走動了四五天,考察了徐州以南地帶的幾個重要區域,然后在手槍隊的護送下,向運河以北行進。他們途經韓莊敵占區的時候,恰好天色已黑,王真理提出就近住宿,遭到胡溪源的反對。在胡溪源看來,最好連夜穿過韓莊據點,天亮前找個村莊休息。王真理看出胡溪源的顧慮,笑著問:“你不是說有女魔王護送,可以閉著眼走路嗎?放心吧,我會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住下來。”

      最終,王真理把胡溪源帶到距離韓莊日軍據點只有三里路的偽鄉公所,睡覺前把他隨身攜帶的文件,鎖進了偽鄉公所的保險柜里。胡溪源非常驚訝,想不到偽鄉公所竟然成為了八路軍的安全港。不用問,運河支隊在這一帶有足夠的影響力。

      胡溪源在手槍隊的護送下,深入運河支隊活動區以及鐵道游擊隊和微山支隊調查研究,經過四個多月的考察,回去向新四軍首長提供了詳細的調查報告,建議開辟一條新的地下交通線。

      新四軍首長非常謹慎,又派出一位偵察科長帶領兩名偵察員,經過邳、睢、銅地區來到運河支隊,再由運河支隊護送他們到達鐵道游擊隊活動的微山湖地區。這次實地考察后,新四軍終于決定,啟用從華中經由運河支隊活動區進入華北通往延安的地下交通線。

      交通線啟用沒多久,一天凌晨,胡劍龍睡夢中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坐起來仔細聽,是支隊地下交通員老趙的聲音。“胡支隊長,快起來、起來開門!”胡劍龍衣服都沒穿就跳下床,打開了房門,老趙帶著一股凜冽的寒風走進屋。

      “出什么事了老趙?”胡劍龍緊張地問。雖然老趙每次到支隊都有重要情報,但像這樣直接半夜敲門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分區趙司令帶著一個警衛連到了北許陽村,讓你和政委馬上過去。”老趙大口喘了一口氣,接著說,“是我給他們帶路的,從隴海鐵路穿過來,一夜走了七八十里路。”

      胡劍龍驚訝地張大嘴,不知道發生什么大事了。趙司令是新四軍淮北邳、睢、銅軍分區司令,他深更半夜帶著一個連,一口氣走了七八十里路趕到運河支隊轄區,沒有大事才怪呢。他有些緊張地穿好衣服,跑到政委邱正勇住處,把邱正勇喊起來,兩人天亮時分趕到了北許陽村。

      果然是大事。分區趙司令告訴胡劍龍和邱正勇,新四軍的一位重要首長去延安參加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由運河支隊護送到微山湖鐵道游擊隊的轄區,務必保證首長的絕對安全。“為了保密,這位首長有一個代號,張處長。”

      趙司令交代完后,就帶著胡劍龍和邱正勇去見“張處長”。胡劍龍心里激動地怦怦跳,他已經猜出這位“張處長”是誰了。

      胡劍龍和邱正勇走進“張處長”臨時住處,站在他們面前的“張處長”,身穿長袍,外罩灰色大褂,頭戴絨線套頭帽,腳穿黑布棉鞋,一副學者打扮。他走上前跟他們握手,爽朗地笑著說,運河支隊不簡單啊,你們是揳入敵人心臟的一顆釘子。

      “張處長”的笑聲很有感染力,笑著問他們是哪里人、多大了,和藹地跟他們拉家常。胡劍龍和邱正勇緊張的心情一下子就松弛下來。

      當天下午三點多,胡劍龍親自護送“張處長”從北許陽出發了。“張處長”隨行只帶了一個警衛員,還有一頭既可以馱行李又可以代步的小驢騾。隊伍沿著黃邱山套南麓山腳下的一條小路步行,天色漸漸暗淡,夕陽把四周的山巒涂上了一層金黃色。行至山坡頂上,“張處長”坐下休息,看著山下的景色,感嘆黃邱山套自古以來就是藏龍臥虎的地方。“現在這里藏著的真龍真虎,就是我們八路軍和新四軍。”

      黃昏時分,隊伍走到了黃邱山套根據地跟敵占區的交界處。王真理已經率先帶著手槍隊趕到這里,對周邊敵情做了偵察,對控制區做好了安全布防。她雖然不認識“張處長”,但心里明白,能讓胡劍龍親自護送的首長,一定是大人物。

      王真理跟胡劍龍會面后,稍作休息,就趁著夜色趕路了。這時候,“張處長”騎上小驢騾,在手槍隊的護送下,沿著津浦鐵路悄悄來到了運河邊。冬季運河的水量不大,王真理特意選擇了韓莊車站的地方過河,這里雖然距離日軍據點很近,但河水淺,不需要渡船,挽起褲腿就可以涉水過河。

      不遠處,日軍韓莊車站和運河鐵路橋梁上的日軍探照燈,在黑夜里掃來掃去,王真理他們就是借著探照燈的光影穿過運河邊雜亂的叢林。

      時值臘月,天寒地凍,走到半夜,手槍隊戰士們的后背上竟然結了一層寒霜。“張處長”騎的驢騾疲憊得走不動了,遇到一個村莊時,胡劍龍決定停下來休息。因為是敵占區,對村子里的情況不熟悉,不敢去群眾家借宿,胡劍龍就讓王真理去村里尋找可以避風的地方。王真理跟幾名戰士悄悄摸進村子偵察了一番,在村頭找到了兩間破敗的空房子,然后找來一堆稻草。

      王真理返回村外,跟胡劍龍匯報了情況,把手槍隊的戰士安排在村口的幾個地方擔任警衛,她陪著胡劍龍和“張處長”到了空房子里,生火取暖。因為一直走夜路,“張處長”并沒有發現王真理是女的,借著火光才看清楚了,驚訝地問道:“你是女同志?”

      王真理點點頭。

      “張處長”感慨地說:“不簡單,真不簡單啊。”

      由于運河支隊長期打游擊,生活艱苦,戰士們穿的都是便裝,即便是冬天,衣服也很單薄。“張處長”輕聲問王真理冷不冷,王真理微笑著搖頭。

      “張處長”看著王真理凍紅的臉蛋,沉默不語,好半天才緩緩說道:“你們很快就會穿上軍裝,穿厚厚的棉衣……”

      王真理點點頭。她端詳著“張處長”的面容,感覺他就像一位慈祥的父親。她看得很專注,火堆飛濺出的火星落在她衣襟上,燒出了一個洞,她竟全然不知。“張處長”眼尖,急忙給她拍打掉衣襟上的火星,關心地說:“燒了個大洞哦,自己會補衣服吧?”

      王真理忙回答:“會。不僅我會,他們都會,運河支隊戰士們的手既會打仗又會穿針引線。”

      王真理的回答,讓“張處長”很滿意。

      趁著烤火的空隙,胡劍龍偷偷瞟了幾眼王真理,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紅紅的臉膛很美。不知為什么,胡劍龍心里有些難過。

      在空房子里休息了不到一個小時,“張處長”就站起來趕路了,凌晨三點多鐘,他們到達了沙溝車站附近。胡劍龍派人跟鐵道游擊隊取得了聯系,把“張處長”安排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第二天中午,胡劍龍帶著王真理去跟“張處長”告別,“張處長”看著王真理衣襟上燒的窟窿,笑著問:“運河支隊劃歸新四軍好不好?”

      王真理有些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胡劍龍興奮地瞪大眼睛,說道:“好啊首長,太好了!”

      “張處長”握著胡劍龍的手說:“你們很快就會穿上新四軍軍裝了。”

      十一

      運河支隊被改編為新四軍后,有一個營的新四軍隊伍劃歸運河支隊,他們的建制也發生改變,組建了四個營級單位,每個營下轄三個連隊,支隊發展到三千多人,戰士們終于丟掉便裝換上了軍服,黃邱山套根據地擴大了將近一倍。他們不僅有了自己的兵工廠和被服廠,還建立了一所小型醫院。

      劃歸運河支隊的那個新四軍營,里面就有胡劍龍的兒子胡爽,胡劍龍跟兒子胡爽成了不折不扣的父子兵。自然,胡劍龍心情舒暢,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很有總司令的派頭。

      胡爽雖然才二十二歲,卻已當了一年連長。小伙子長得挺帥,打仗有勇有謀,在戰士中威信很高。有人私下贊嘆,說虎父無犬子,胡爽確實是胡劍龍的兒子。

      這天上午,胡劍龍和支隊幾位干部閑聊著走在大街上,胡爽恰好從對面走來,忙給幾位領導敬禮,喊了一聲“首長好”,然后步幅很大地走去。胡劍龍身邊的王真理,忍不住扭頭去看胡爽的背影,對胡劍龍說:“胡支隊長,大家私下里都議論,說胡爽確實是你的兒子。”

      胡劍龍愣怔了一下:“這話、這話說的,不是我的兒子是誰的?”

      眾人哄笑。

      邱正勇接了王真理的話頭,說道:“走路都跟你一個姿勢,腳下帶著彈簧呢。”

      胡劍龍自豪地笑笑:“他就是一頭小倔驢。”

      “那你呢?”王真理很快地跟了一句,眾人又笑起來。

      胡劍龍尷尬地笑笑,瞪了王真理一眼:“哎,王真理,你今天對我有意見啊。”

      王真理順坡滾驢說:“對,有意見,你把騎兵連放在一營李振生那里,我就是有意見。”

      運河支隊改編后,根據形勢發展決定成立一個騎兵連,放在一營,營長是李振生。李振生雖然有時候喜歡擺老資格,但他治軍嚴厲,在他的帶領下,一營確實有戰斗力。

      騎兵連在原來手槍隊的基礎上,再選拔一些人充實隊伍,每人配備一支手槍和一把大刀。運河支隊曾經俘虜過來的國民黨士兵中,有不少人曾經在國民黨軍隊受過劈刀和騎術訓練,這些人成為了騎兵連的教練。王真理曾跟胡劍龍請求,想當騎兵連連長,沒想到卻被任命為二營教導員。

      邱正勇替胡劍龍討個公道,說王真理當騎兵連長,他首先就反對。“你如果當了騎兵連長,我和支隊長會被罵死。”

      既然說到了騎兵連,胡劍龍就建議大家一起去騎兵連,看他們這兩個月的訓練成果。

      一塊平坦的荒地,成為騎兵連的訓練場,成片的荒草已被馬蹄踩踏得稀爛,官兵們三五人一組,在教官的指導下,或練習騎術,或訓練“三十二路刀法”。李振生看到王真理來了,似乎故意顯示自己的本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從王真理面前飛馳而過。

      王真理看到一匹匹奔騰的戰馬,心里癢癢,跟一位教官請求,要感受一下騎馬的滋味。教官四十多歲,曾在國民黨軍隊當過騎兵班長,他經不住王真理的纏磨,挑選了一匹最溫良的棗紅馬,一手抓住馬韁繩,一手扶著王真理上了馬背。老班長本想牽著棗紅馬繞場地轉一圈,讓王真理過一把癮就行了,沒想到王真理上了馬鞍,學著身邊戰士的樣子,兩只腳拍打了馬肚子,棗紅馬突然掙脫了老班長手中的韁繩,飛馳而去。

      王真理慌了,禁不住驚叫兩聲,兩腿夾緊馬鞍子,左手抓緊馬鞍子的把手,右手抓緊了馬韁繩。棗紅馬繞著訓練場跑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越跑越快。

      眾人一片驚慌,追在棗紅馬身后奔跑。胡劍龍對著馬背上的王真理大喊:“拽緊馬韁繩,使勁兒拽!”

      其實胡劍龍并不懂騎馬要領,王真理這個時候應該不緊不松地拽著馬韁繩,盡量讓身子跟著棗紅馬的節奏一起躍動。王真理聽到胡劍龍的喊叫就照做了,雙手猛地拽緊馬韁繩,棗紅馬的兩只前蹄騰空躍起,長嘯一聲,將王真理拋下了馬背。

      王真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胡劍龍飛奔過去,一把抱起她,急切地問:“摔哪啦?你沒事吧?”

      王真理瞇著眼睛,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子。胡劍龍攙扶著她,讓她活動了一下身子。她掙脫了胡劍龍的手,擰巴著身子走了十幾步,然后又彎腰走回胡劍龍面前。“我要到騎兵連……”她齜牙咧嘴地說。

      王真理并無大礙,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邱正勇嚇壞了,瞅著王真理想發脾氣,最后還是沖著老班長說:“你怎么讓她騎馬?簡直胡鬧!”

      老班長嚇得面色如土,僵硬地站在那里。

      李振生揶揄地說:“你只能騎一頭小毛驢。”

      王真理氣憤地瞪了李振生一眼,又對邱正勇說:“政委,我要到騎兵連,我就要騎這匹棗紅馬!”

      胡劍龍惱怒地對王真理吼了一嗓子:“回去!”

      胡劍龍和邱正勇回到支隊部,兩人都驚魂未定,覺得應該申明一條紀律,不是騎兵連的人,誰也不準隨便騎馬,違者處分。正商量著,地下交通員老趙匆忙走進屋子,不等胡劍龍和邱正勇問話,就說道:“韓莊的小鬼子有動作,根據可靠情報,伊藤大佐要帶著小鬼子傾巢而出,明天凌晨包圍黃邱山套根據地,跟運河支隊決一死戰!”

      邱正勇聽了,略一思忖,說道:“當前我抗日軍民已經進入局部反攻階段,伊藤大佐自知難逃失敗的命運,要做垂死掙扎。”

      胡劍龍興奮地說:“好呀,他不找我,我還要找他呢,來得正好!”

      因為時間緊迫,胡劍龍立即召集支隊主要干部開會,討論了應對策略,決定給伊藤大佐上演一出“空城計”。

      夜幕降臨時,運河支隊將駐地幾個村莊的群眾轉移出去,然后分別隱蔽在周邊的莊稼地里。凌晨四點多,伊藤大佐帶著兩千多日偽軍,包圍了運河支隊的幾處駐地,發起攻擊后,才發現村里空無一人,慌忙撤出。這時候,早已埋伏在村外的戰士們,把日偽軍切割成一個個包圍圈,打得他們抱頭鼠竄。

      天亮時分,戰斗結束,運河支隊消滅了一千多個日偽軍,剩下的逃進了棗莊和臺兒莊的日軍據點。伊藤大佐無法向上司交代,在莊稼地里剖腹自殺。

      運河支隊傷亡很輕,犧牲二十幾名官兵,有四十多人受傷。可惜,犧牲的官兵中,就有胡劍龍的兒子胡爽。

      按照慣例,每次戰斗結束后,胡劍龍都要親自查看犧牲的官兵。這一次也不例外,他走到擺放的一排尸體前,掀起蓋在尸體上的白布,跟他們一個個告別。然而掀到兒子胡爽時,他停住了手,不忍去看,對身后的警衛員小滕說:“你看一下,子彈從哪兒打進去的。”

      警衛員小滕剛要去掀白布,被王真理擋住了,她慢慢地彎下腰,小心掀開白布,查看了胡爽中彈的傷口,然后站起來說:“子彈從前額打進去,擊中要害部位……”

      胡劍龍松了一口氣,說道:“嗯,子彈從前額打進去,那就不是逃兵,是條漢子!”

      說完,他挺直腰板,氣昂昂地大步朝前走去。王真理看著他的背影,眼窩里的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因為打了勝仗,運河支隊放假一天,晚上各個伙房都有肉吃。王真理吃晚飯的時候,沒見到胡劍龍,就直接去了他住處。門關著,夜幕還沒有降臨,屋里卻亮起了油燈。她有些疑惑,從窗戶窺視,發現胡劍龍手里拿著一件襯衣,撫摸著,最后將襯衣貼在自己臉上。她明白了,這是胡爽的襯衣。

      顯然,胡劍龍在整理兒子胡爽的遺物。她原以為胡劍龍是要將兒子的遺物整理好,珍藏起來,卻沒想到他突然把襯衣舉到油燈的火苗上。王真理明白他要干什么,飛快地推門沖進屋里,一把將襯衣奪下來,使勁兒甩了幾下,將衣服上的火星拍打掉,襯衣已經被燒了一個大窟窿。

      胡劍龍慌張之后,對王真理說:“燒掉吧,我不想再看見……”

      王真理理解胡劍龍的心情,她什么也沒說,拿著襯衣走出屋子。

      十二

      鐵漢一般的胡劍龍病倒了,一個勁兒拉肚子,人瘦了一圈。新四軍首長得知后,立即安排他到新四軍衛生部治療。起初他不想去,政委邱正勇苦口婆心地勸,王真理含著淚水求他,最終他無奈地答應了。

      其實胡劍龍身體并無大礙,只是因為兒子胡爽犧牲了,他把太多的悲傷壓抑在心底,憋出了毛病。

      胡劍龍剛去新四軍衛生部沒幾天,一營長李振生就去看他。胡劍龍得知李振生是來參加區黨委的整風輪訓隊,說自己也想學習,李振生咧嘴笑笑,意味深長地說,整風輪訓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參加的。

      胡劍龍心里憋氣,什么意思?你李振生不就是黨員嗎?他立即去找新四軍首長,要求自己也參加輪訓隊的學習,新四軍首長搖頭,整風學習很緊張,胡劍龍很難吃得消。胡劍龍倔強地說,別人能吃得消他也能。在胡劍龍看來,李振生可以參加整風輪訓隊,如果不讓他參加,肯定因為他不是黨員,這就是對他的歧視。

      新四軍首長琢磨了一下,覺得讓胡劍龍參加整風學習,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就同意了。不過為了照顧他的身體,讓他仍舊住在衛生部吃小灶,有專職廚師,每天給他煮百合,蒸糯米,燒糖醋魚……只有聽報告和學習討論的時候才去輪訓隊。一些學員就不高興了,論資歷和職務,很多人都比胡劍龍高出一截,他憑什么享受這么高的待遇?新四軍首長聽到這些議論后,單獨找這些學員談話,說胡劍龍確實是一個特殊的隊員,對待他不能像一般青年干部那樣要求,他從舊軍隊過來,參加革命后,利用跟韋至興那些國民黨頭目的關系,減緩了八路軍在敵占區的壓力,對黃邱山套根據地的建立作出突出貢獻,他身上還有一些壞毛病,這就需要我們去幫助他,讓他提高認識,堅定政治方向,更好地發揮他的才能。

      整風學習班里有幾個胡劍龍的老朋友,新四軍首長特意安排他們照顧和幫助胡劍龍。曾經跟胡劍龍相聊甚歡的研究員胡溪源,也經常到輪訓隊跟他聊天,從生活到思想,兩人無話不談,讓他感受到戰友的情、組織的愛。多年來,他一直守在黃邱山套,與外界接觸不多,在輪訓隊聽報告讀文件后,他明白了一個人應該有更遠大理想。

      半年的學習班結束前,胡劍龍寫了入黨申請書,強烈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為革命事業奮斗一輩子。區黨委對于胡劍龍的思想變化很高興,批準了他的申請。

      胡劍龍入黨的消息傳回了運河支隊,干部們都很高興,他結束輪訓隊返回黃邱山套根據地的時候,政委邱正勇特意派人去隴海鐵路線迎接他。

      胡劍龍離開運河支隊半年多,可他卻覺得有好幾年了,他從來沒這么思念支隊的戰友,感覺他們是自己最親的人。回歸的途中,他一刻也不停歇,恨不得雙腳蹬地飛回支隊部。

      剛剛過了隴海鐵路線,遠處便有一隊騎兵飛馳而來,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隊伍,站在那里等待著。十幾匹戰馬旋風般來到他面前,排成一字隊列,向他舉手敬禮。

      胡劍龍瞪大眼睛,想不到打頭的騎兵竟然是王真理,騎的正是那匹棗紅馬。他又驚又喜,禁不住喊道:“王真理!你到騎兵連啦?”

      王真理帥氣地翻身下馬:“報告支隊長,騎兵連長王真理奉命迎接你回家!”

      四目相對,所有的思念都在彼此的目光中。慢慢地,胡劍龍的眼窩里有了淚水。

      回到支隊部,胡劍龍從邱正勇那里詳細了解到王真理去騎兵連的經過。他去新四軍衛生部治病后,王真理每天去找邱正勇死纏硬磨,要求去騎兵連,邱正勇被她纏磨煩了,覺得她不撞南墻不回頭,賭氣同意她到騎兵連當一名普通的騎兵,心想用不到一個月,她自己就說軟話了,可沒想到三個月后,她成了騎兵連優秀的騎手,邱正勇索性讓她擔任了一營教導員兼任騎兵連長。

      邱正勇感慨地說:“她這人太爭勝好強了,給她根竹竿能上天。”

      胡劍龍笑了:“就是一個孫猴子。”

      “這些日子,王真理經常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聽說你入黨了,最開心的就是她。”

      胡劍龍感覺邱正勇話里有話,于是瞪了他一眼說:“怎么?我入黨你不高興?最高興的應該是你,以后開黨員會,不用讓我到屋外了。”

      邱正勇嘿嘿笑了,連連點頭:“對對,我當然也高興。”

      當晚,運河支隊的很多干部跑到胡劍龍屋里看望他,一撥人走了,另一撥人又來了,屋里充滿了歡笑聲。然而,王真理卻一直沒有出現。邱正勇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就勸屋里的人都回去,說支隊長剛回來,一路勞頓,應當早點休息。

      屋里人都走光了,胡劍龍呆坐了一會兒,忍不住從包里拿出一件衣服,輕輕走出屋子。這件上等面料的對襟上衣,是他專門讓裁縫店制作的,面料上面是桃花的圖案,桃花正含苞欲放。

      胡劍龍來到王真理住處,發現窗戶亮著燈光,輕輕敲了幾下門,剛要說話,就聽屋里的王真理說:“胡支隊長……”

      推門進屋,王真理坐在一個小方桌前,桌上擺放了一個筆記本,似乎在寫什么。胡劍龍有些緊張地亮出了衣服,謊稱是“張處長”讓他帶給王真理的。他嘿笑幾聲:“‘張處長’還記得你的衣服燒了個大洞,讓我給你帶了一件新的。”

      王真理接過衣服,嗔怪地挖了他一眼:“撒謊都不會,‘張處長’沒去過你們輪訓隊,怎么可能見到你?”

      “你怎么知道他沒去過?他去給我們作報告的。”

      “輪訓隊不是你一個人,一營長李振生也在吧?”

      胡劍龍愣怔一下,滿臉窘態,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讓王真理早點休息,轉身朝屋外走。王真理忙說:“等一下胡支隊長。”

      胡劍龍站在門口,看著王真理從木箱里拿出一件東西遞到他手里,是一件襯衣。他認出來,這是兒子胡爽的,被他在油燈上燒破的窟窿,已經縫補好了。

      胡劍龍說了聲謝謝,快速轉身走開。轉身的瞬間,淚水已經涌出眼窩。

      身后,傳來了王真理的聲音:“你送我的衣服,我會永遠珍藏。”

      胡劍龍回到運河支隊沒幾天,王真理就被調回到了山東分局。她離開運河支隊時,胡劍龍正好去軍分區開會了。其實在胡劍龍從輪訓隊回來之前,王真理就接到了調離通知,邱正勇說她如果不想走,他可以跟上級請示讓她留下來。她搖搖頭,說自己該走了,“只是,我請求政委,這件事不要告訴胡支隊長,我害怕告別……”

      邱正勇很理解地點點頭。

      又過了半年,運河支隊被改編為山東軍區警備九旅十八團,胡劍龍擔任團長,運河支隊成為野戰軍的一部分,加入到了抗日戰爭的大反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