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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侯軍:與孫犁先生的一段交往
      來源:人民政協報 | 侯軍  2022年07月27日08:13

      重讀《孫犁文集》,從第一卷第一篇開始。這篇文章題為《一天的工作》,為“短篇小說”之輯的開篇之作。

      作品的情節很單純,寫三個孩子參與運送被抗日軍民拆下來的鐵軌的故事。編者將其編入小說之輯,看起來沒啥問題。可是,偏偏在我初讀這篇文章時,正值20世紀80年代中期,彼時我正在編輯《天津日報·報告文學》專版——身在其位,自然會站在自身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尤其是參照對比了孫犁的其他文章,就發現這篇作品似不應編入短篇小說之輯,而應算作一篇報告文學。我的依據也是來自孫犁先生的一番“夫子自道”:在孫犁自述其《第一次當記者》的回憶文章中,寫到他作為新入職的晉察冀通訊社記者,前往雁北地區采訪的難忘經歷,對這篇作品也在文末點到一筆:“接近舊歷年關時,我們這個被稱作記者團的三個人,回到了通訊社。我只交了一篇文藝通訊稿,即《一天的工作》。”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文藝通訊”其實就是報告文學的別稱,這在新聞界和文學界都有共識。而孫犁以記者的身份采寫的這篇文藝通訊,即便不算新聞,也應歸入散文之類,編進“短篇小說”顯然不太合適——這就是我彼時彼刻,站在《報告文學》專版編輯的立場上,得出的一個鮮明的論點。

      剛好當時的《天津日報》副刊上,陸續登了幾篇新發現的孫犁早期報告文學作品和理論文章,如《冬天,戰斗的外圍》《報告文學的情感和意志》等,這就令我萌生了寫一篇論述孫犁早期報告文學的評論文章的想法。我把這個粗淺的想法告知了孫犁先生,希望他幫我圈定一下他早期報告文學作品的大致范圍。孫犁很快就給我列出一個文章篇目,這讓我在感動之余,愈加發奮:白天,忙于繁雜的新聞采編工作;晚上,廢寢忘食地把孫犁開列的文章篇目認真研讀,并記了詳細的讀書筆記。而就在這一段刻苦研讀的過程中,我發現這篇孫犁的記者“處女作”,在《孫犁文集》中似乎被排錯了位。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借著向孫犁先生匯報前一階段研究成果的機會,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其中專門有一段談《孫犁文集》中對這篇《一天的工作》歸類“錯位”的問題。原信摘要如下:

      侯軍給孫犁先生的信

      孫犁同志:

      承您于百忙中為我提供關于報告文學的文章篇目,深為感謝!現在您提出的篇章俱已收集、拜讀,文集中有關報告文學的作品亦閱過一些,粗略有了幾點想法,同時也有些不明之處,今特去函求教,盼得到您的幫助。

      ……

      您第一次作為記者采寫的文藝通訊《一天的工作》(文見《尺澤集》),為何在“文集”中被編入小說一類?文藝通訊早些時候好像只是報告的另一稱謂,倘若這篇文章是您當記者的第一篇作品,實際上就是您的第一篇報告文學。如此推論,不知是否正確?

      雖然信中是以請教的口吻探尋發問,但我的觀點卻是明晰而鮮明的。我記得這封信和一份論文提綱是托文藝部的老編輯張金池轉交的。老張曾參加過《孫犁文集》的編纂工作,他一聽我對《孫犁文集》的編輯體例提出了質疑,就善意地提醒我說:你不知道嗎,這套文集是孫老親自審定的——你指摘文集的編輯體例,實際上就等于是在批評孫犁先生啊!

      我聽罷暗暗后悔。是啊,孫犁先生是享譽文壇的大作家、老前輩,而我只是一個20多歲的無名小卒,竟然斗膽給他編定的文集提意見,豈不是太冒失了?然而,信已送出,覆水難收,我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孫犁先生的回復,生怕引起孫老的不快。

      兩天后,老張給我打來電話,說孫老回信了,讓我去文藝部取。我趕去一看,豈止是回信,還有一本孫老的新著《老荒集》,上面還有孫老的親筆題字——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個孫犁先生的簽名本。更令我驚異的是,孫老在回信中不僅完全贊同我所提出的看法,而且對我的探索給予了超乎預期的肯定。孫老的信文不長,全文如下:

      孫犁先生回信

      侯軍同志:

      讀過你的來信,非常感動。看來,青年人的一些想法、思考、分析、探索,就是敏銳。我很高興,認為是讀了一篇使人快意的文章。

      這并不是說,你在信中,對我作了一些稱許,或過高的評價。是因為從這封信,使我看到了:確實有些青年同志,是在那里默默地、孜孜不倦地讀書做學問,研究一些實際問題。

      我很多年不研究這些問題了,報告文學作品讀得更少。年老多病,頭腦遲鈍,有時還有些麻木感。談起話來,有時是詞不達意,有時是語無倫次。我很怕談論學術問題。所以,我建議,我們先不要座談了,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寫信問我,我會及時答復的。

      關于你在這封信上提出的幾個問題,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你的推論,和你打算的做法。希望你以實事求是的精神,廣泛閱覽材料,然后細心判斷,寫出這篇研究文章。這對我來說,也是會有教益的。

      你的來信,不知能否在《報告文學》上發表一下,也是對這一文體的一種助興。請你考慮。原信附上備用。

      隨信,附上近出拙著《老荒集》一冊,請你參考并指正。

      祝好!

      孫犁

      十一月十三日

      這封回信寫于1986年11月13日,距今已經36年了。遵照孫犁先生的囑咐,我把這封來信,連同我的那封信一起,發表在1986年11月28日的《報告文學》專版上,標題為《孫犁關于報告文學的通信》。

      從這次書信往還中,我不僅真切感受到孫犁先生謙遜的品德與寬容的胸襟,更深深感受到他對青年人的真情扶掖與悉心呵護。由此開始,我與孫老的交往日漸頻密,孫老對我的成長也是一路護持。正如孫犁女兒孫曉玲在《逝不去的彩云》一書中給一篇文章所做的標題:“父親與侯軍的一段忘年交”。孫犁先生的這封來信,對我日后的人生道路選擇,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正因為孫老的這封信,我才立下志愿,要做一個“學者型記者”;正因為孫老的這封信,我才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在那里默默地、孜孜不倦地讀書做學問,研究一些實際問題”;正因為孫老的這封信,我才能夠在浮躁的世風中耐得住寂寞、經得起喧囂,立定精神,筆耕不輟……如今,我已年過花甲,退出報海。回首前塵,自感欣慰的是,我沒有辜負孫老當年的叮囑,一直在心無旁騖地“讀書做學問”,雖然學問并沒做好,但確實是研究了一些實際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從孫老的為人處世中,知曉了何為人淡如菊,何為淡泊名利,何為文章立命,何為文人風骨……

      重讀孫犁,我感恩!

      (作者系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