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閬中
北風來的時候,整個城北都被清掃干凈。他低頭尋了很久,僅在垃圾桶下面看到點兒碎葉。尋找不過是一時興起,但碎葉枯黃的顏色打動了他,讓他蹲下身子,將它們拾進口袋。在匆忙行走的人群中,唯有他口袋里盛著落葉,像某種意義不明的信物。
該回家了,他想。等林琳回來收拾東西的時候,可以和她再談談那件事。
事情在周五下午砸到他臉上。之所以說砸,是因為它堅硬沉重,磐石般不可改變。甚至沒有通過面對面交談,而是隔著一段距離,順著手機信號狠狠砸過來。摁斷電話,不夠,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關機。像是上了三重保險,用三重鉛門將災難關在那邊。盡管他心里有著模糊預感,知道自己最終只會妥協。
這不公平?;蛘哒f,這不善良。林琳不該選擇這樣的時機,因為前幾天他們還親密無間手拉手去參加她同學的婚禮。她穿了最貴那雙銀色高跟鞋,為了看著匹配,還往他鞋里塞了五厘米增高鞋墊。走起路來,他踩實了才敢邁下一步,時時擔心自己會崴腳。其實她之前也提到過這件事,在他們祝賀過新人,回到同居住所,輪流洗過澡,擁抱,肩膀貼肩膀躺在床上的時候。林琳說,我要去閬中。他隨口應和,可以去,今年春節假期就可以去。他沒聽說過這個地名,甚至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但林琳肯定看過小紅書上或微博上的游記。她說想自己去,他笑著答應了?,F在的女孩子就這樣,時不時抓住時機宣告獨立,這獨立就像高奢皮包一樣,裝點著她們,讓她們的臉色更好看,目光更明亮。
林琳沒有笑。她有些詫異地轉過臉來,完全沒發現這事有任何好笑的地方。“我認真的,你搞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明白了,孟遠說。為了表現出自己的明白,還簡明扼要地重復了剛才的話?!澳阏f,你想在年底前一個人去閬中?!绷至諟愡^來用嘴巴堵住了他,用舌頭舔舐他,用牙齒讓他發出痛呼。這是近乎異常的熱情,事后回想起來,也是一種對遲鈍的憐憫。
在任何正常人的詞典里,“去閬中”都意味著一場短途旅行,有去有回。三天,五天,最多半個月。住旅館或者民宿,吃當地特色美食,跟著導航或導游。但林琳已經上交了辭職信,開始收拾行李。她收拾得不緊不慢,甚至把每支口紅都拿起來檢查一遍,對著手機里的購買記錄推算保質期,把過期的都扔掉。由于細致,這一工程進展得非常慢,更像是歲末大掃除。直到周五下午,直到孟遠發現客廳中央擺著幾只龐大的透明收納箱。里面裝著的衣服基本是白灰駝黑,層層疊疊,仿佛地理課本里的沉積巖。這是冬天的衣服,他意識到林琳只在冬天才會喜歡這些黯淡又柔軟的顏色。為什么要把當季的衣服收起來?
衣柜空了大半,鞋柜里的鞋子全都不見了。他猶豫片刻,給林琳打了電話。正是這電話讓他們澄清了誤會(很難說有沒有造成更深的誤會)。大吵一架后,林琳再也沒回過家。直到他主動認錯,邀請她拿走剩下的行李,保證自己絕不糾纏。
他以為這會是場鏖戰。否則呢,難道一段牢固的親密關系就靜悄悄完結嗎?一顆心就毫無反抗地碎掉?他又犯了錯誤,他總是把一切想象得太莊重、嚴重、沉重。林琳拎著行李箱走進來,沒化妝,連唇彩也沒有涂,表情有些不耐煩。
或者不耐煩只是他想象出來的。他已經無法判斷林琳的情緒,甚至對林琳的外表也感到陌生:林琳一直很白,怎么會這么白,白到發著光,讓鼻梁上零星的雀斑像未愈合的傷痕,讓他產生了報復的沖動,想把口袋里的枯葉撒到桌子上,讓林琳也如他般茫然,不明白究竟哪步出現了錯誤,不明白樹葉為什么會干枯、墜落、破碎,被他裝進口袋里。
他們沒聊這些,沒提到碎葉或斑點。林琳把剩下的護膚品用泡沫紙包好;兩個搬家工人上來抬走了客廳里的收納箱;他坐在客廳,總覺得林琳把他的什么東西也偷偷搬走了,否則房間不可能這么空蕩。
“別這樣,”林琳用膠帶封好紙箱,低著頭對他說,“你可千萬別哭。”
他幫林琳把長靴塞進鞋盒,把鞋盒放到門口。再聊一聊?故意蹭過林琳手指時,他幾乎要這么說,像孤獨可憐的老年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被困在養老院里,只能淚光閃閃地向陌生義工求助。再多待一小會兒?
“再講一遍。”他說。于是林琳重復著那些話,那些她在電話里講過的觀點和名詞。多數人的生命軌跡都是樹狀圖,靠慣性走下去,到城北念書,在城北工作,買房,結婚,生育。借用佛教的觀點,這是輪回,輪回皆苦。而她想把人生過成散點圖,也不是散點,就像布朗運動。知道什么是布朗運動吧?大學物理課上應該都學過,幾何上的美感……
吸引他的不是話的內容,而是林琳說話的語氣,詞與詞之間停頓的節奏,以及這段話的長度——像扯也扯不斷的線,綿延不絕,抽絲剝繭。他早就忘掉大學物理了,隱約記得布朗運動難以預測,粒子與粒子不斷游動,互相碰撞,改變彼此的方向。從電視柜的抽屜里,他拿出文件夾,遞給林琳,里面裝著兩張去拉薩的機票,旅游攻略,還有民宿訂單。
別開玩笑了,林琳說。
他又拿出另外兩張機票,是去巴中的,離閬中最近的機場。
林琳接過機票,看了幾眼,再次推回他面前。她的神情變得更職業化,更疏遠,讓人想起值機窗口的服務人員。如果你也想去閬中的話,我沒權利反對,因為你也是自由的。但那是新的地方了,會有新的開始,你明白嗎?還是把話說得更清楚點兒吧——可能在閬中我就不想談戀愛了。
城北挺好的,他說,我家已經湊夠了首付,打算下半年跟你一起看房的。
不是在談城北,是在說我自己。林琳打開門,朝房間里環視了一圈。說話時,她的嘴唇幾乎沒怎么動過,聲音輕而含糊,仿佛怕別人聽見?,F在你總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怎么能明白呢?他覺得總歸要有鋪墊,就像她平時做的那樣,同學聚會、單位加班之前,總會發微信告訴他。就像新店開業會提前一個月宣傳,停電斷水和道路維修會提前兩周發布通知,有任何突發情況,相關部門都會在三小時之內給出通報,把來龍去脈交代分明。這才是城北的風格,從蕪雜生活里握住小小的篤定。如果地球能夠被撬起來,這篤定就是支點。
再見了,林琳說。再見。
由于工作調動,他獨自搬過幾次家。當他從舊房間離開時,那地方總是狼藉一片,到處是舊雜志、包裝袋、過期食品和灰塵,離開的時候人們往往毫不顧忌。
但林琳收拾得很慢,這種搬離就沒那么有破壞性,甚至連空掉的衣柜都被仔細擦過,泛著淡淡的樟腦味。他在房間里四處轉了轉,聽窸窣的響聲,就把那些碎葉從口袋里撿出來,扔進玻璃杯。在熱水的浸泡中,碎葉不再像碎葉,成了異域風情的飲料,慢慢褪出黃綠。他嘗了嘗,又腥又苦,猶如母親生病時喝的草藥。
這不是突然襲擊,他想,林琳早就下單了那些搬家要用的收納箱,還找到了新住處。這是處心積慮的拋棄,母親拋棄了他,再之后是林琳,而父親更是沒有站在過他的陣營。從小他就是孩子群里最不招人喜歡的,在別人踢足球時只能當替補。后來他把更多時間放在課業上,考到城北。小學同學聚會,是他坐在了班主任旁邊。
以全系第一的身份畢業,他在城北找了份滿意的工作,和林琳在太古里的萬圣節活動中認識,戀愛兩年并同居??紤]到通勤,他們租在了市中心的老小區,三樓,窗戶很窄,卻有足夠寬敞的陽臺。盛夏時節站在窗前,能看見遠處平房上的青灰色磚瓦,以及磚瓦間郁郁蔥蔥的植物。這些植物生長得很有耐心,仿佛能把一切東西視為土壤。無事可做的夜晚,他們會坐在陽臺,聽樓下傳來的交談聲,孩子們奔跑大笑,樹葉在風中輕輕閃動。林琳從夜市淘來幾盆多肉,每周只需要澆很少的水就長得旺盛。他們擠在床上看電影,逛動物園,買五元一盒的胡蘿卜條喂
山羊。
回想起來,這些事情都是很浪漫的,但在當時他暗暗覺得狼狽。林琳是城北本地人,從小跟著外教學英語,念書時就休過gap year,畢業后三年辭掉五份工作。而他性格謹慎,甚至會把產品說明從頭讀到尾。和林琳相處起來開心是開心,偶爾也焦慮到喘不動氣。他會找借口溜到樓下,深呼吸,一步一步踩住那些深灰色、緊密嵌合的磚塊兒。
前幾周連續的加班早已讓他精疲力竭。躺在沙發上,他打開電子地圖,再次確認城北與閬中的距離,一千六百四十一公里。需要在西安北換乘,總計九個多小時。坐飛機的話,要先飛到巴中再改乘火車,近七小時。車次少,年底車票更難買,他在內心深處保存著一絲僥幸:人的想法總會受外物影響,是不是?新聞里的人會因為一份送錯了口味的外賣而痛哭,那么林琳也有可能因為售空的車票而改變去向。
他甚至給林琳發了消息,關心她的行李多不多,主動提出可以送她去機場。上次他們去機場還是在半年前,晚春時節,能聞到車載香水的水蜜桃味。對他而言味道過甜了,但林琳很喜歡。車窗開著,微風讓人昏昏欲睡。他們沒怎么交談,但他感覺林琳一定會先開口。那時一切還很好預測,林琳沒辦法沉默那么久。
香水好像變質了。離機場還有五百米的時候,林琳說。發酸。她伸手卸下半滿的香水瓶,擰緊瓶蓋,扔進車載垃圾箱。陽光從前車窗戶上反射過來,他微笑著戴上墨鏡。后備廂里裝著厚實擋風的外套和登山杖,他們準備利用周末去長白山看天池。走到樓下才想起好像沒關窗,就站到小區中央的空地,仰頭點數那些一模一樣的空調外機和陽臺,試圖分辨出自家窗戶。偶爾有路過的人停下跟他們一起看,滿臉困惑?!澳憧?,人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琳說,“大多數人只是從眾?!?/p>
林琳說,行李不多,沒事,謝謝。
林琳回復得越來越慢。剛開始只需等待半個下午,后來是一整天。而林琳的朋友們用含糊且禮貌的方式回應他的問詢,“林琳是個很有想法的女生”,“你們以后都會幸福的”,“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似乎在他們看來,在城北生活著生活著突然搬去外地,完全算不上心血來潮,而是再正常不過的決定。
近些天氣溫驟降,老小區里經常有水管凍裂,地面很容易結冰,必須小心翼翼地繞開。在地鐵口附近,好幾次他看見有人跌倒,卻從沒上前施以援助。這是變量,他賭氣般地相信,這些跌倒也是冥冥無常的一部分,不該由他干擾。但他后來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在逛早市時踩到菜葉,摔斷了胳膊。就像是命運的報復。
他沒有回家,而是請了附近的親戚幫忙照顧?!澳甑坠咎α?,你多吃點兒鈣片和排骨,”他說,盯著通話時間上面跳動的數字,“已經把護理費和伙食費打過去了?!?/p>
“我要死了,”父親說,“你為什么不回來看我一眼?”
父親的語氣很真實,但他看過體檢報告,知道父親的身體一直都很好,直到母親去世前,還每年冬天都去海邊游泳。他目睹過幾次,那群老人站在岸邊久久凝望,然后毫不猶豫地跳進冷水,身上的皮膚凍成粉色。
現在父親不再游泳了,像是永遠在怨恨,把一整片冬天的海洋摁在自己腦海里。過年回家時他們基本沒聊過天兒,只有在大年初三,給母親燒完紙錢的晚上,喝了酒,父親才會在房間里大聲吆喝,什么壺配什么蓋,什么馬配什么鞍,人心不足蛇吞象,事到頭來螂捕蟬。他把林琳帶回家之后,父親和母親都很喜歡她,不同之處在于父親認為林琳遲早會把他甩了。這倒也早在人的意料之中,畢竟他身高隨母親,比父親矮了半個頭,每每仰臉看向父親,總能看見毫不遮掩的厭嫌。
“死了算了,活著沒有盼頭兒?!备赣H說,“我們難逃此劫?!?/p>
“對,”他贊同著父親的話,“這倒是注定的,但你還是要多吃點兒鈣片和排骨?!?/p>
最好讓林琳自己來解釋這整件事。他想,讓林琳自己告訴他父親,他們分手的原因不是他矮,他工作忙,他比她大五歲,他不是城北本地人并且年薪不到七位數,甚至也不是因為他過強的占有欲。他們為此吵過很多架,他提醒林琳別和男同事走得太近,林琳應答著,把沾滿油污的碗碟塞進洗碗機。他說,你根本不明白。林琳弄翻托槽,瓷器碎片濺到他腳下,零零星星的白色。
我不放心你。
你覺得我沒有分寸感。林琳說,我寧可你沒有心,也別每天把心放在我身上。
他走過去,抱住林琳,聞到一股潮濕的氣息。林琳緊扣住他脖子,把淚水擦在他耳后的皮膚上。所以他妥協了,哪怕住到一起后,林琳半夜回來時他只會側身靜躺,綿長平靜地呼吸,不讓她發現自己還沒睡著。他主動加班,熬夜修改方案,故意展現出自己在事業方面的野心,盡管他至今沒能習慣擁擠的開放式辦公室,以及公司里人手一杯的冰咖啡。
在林琳面前,他經常會過分緊張。萬圣節舞會那次,他用繃帶和紅顏料把自己偽裝成木乃伊,老套而保守。林琳是哥譚市的小丑女,粉藍兩色雙馬尾,拎著棒球棍跳來跳去,終于蹭傷了腿。醫院急診室里,林琳說,謝謝你,什么時候請你一起吃飯?
下次吧,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林琳點點頭,幫他把身上亂七八糟的繃帶解開。他低頭看向林琳的雙馬尾,像真正的木乃伊那樣動彈不得?!安练圻M棺材,”父親批評過他,“死要面子。”只有母親能看穿一切,知道他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在緊張時不由自主地畏懼。
或者,明天晚上你有空嗎?他說,下次就是明天。這句話是從父親那里學來的,七歲的他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求父親帶他去動物園。下次吧,父親說。他不甘心地繼續問,下次是什么時候?父親把自行車停在路邊,告訴他,下次就是明天。
林琳微微挑起眉毛,似乎有些好奇,仿佛她從沒想過人們能以自己的方式定義時間。無論如何,他們在第二天見面了,隨后是第三天。他懷著極大的勇氣與林琳相愛,然而在長白山那家酒店,他看著頭發濕潤、半瞇著眼睛泡在溫泉池中的林琳,看著她白嫩光潔到仿佛屬于另一個物種的皮膚,還是沒把行李箱夾層里的戒指拿出來。
按林琳的說法,地點是她閉著眼睛在地圖上選的。
地圖被仔細卷好,留在書柜頂層。他把它鋪平,調亮臺燈,仔細研究著那枚圖釘孔。若把經緯度測定得精確些,它會正好扎在嘉陵江里的一群小島上,小到在省份地圖上都無影無蹤。當地旅游開發,取陸游《閬中作》的字句,分別取名為“濯塵”“舊識”“邀樂”“尋梅”。把經緯度定得再精確些,離洞最近的是濯塵島。百度圖片顯示,入島石門上刻了詩句:“挽住征衣為濯塵,閬州齋釀絕芳醇?!?/p>
他寧愿林琳選擇了什么更難捉摸的地方,比如印尼或者南非某座城市,或是太平洋哪個沒人聽說過的海島。語言和氣候的種種不適會阻止她,讓她真正考慮清楚自己做出了怎樣的決定。這會變成一個夢,一個類似于“退休之后要環游世界”“十年后要寫一本自傳”之類的夢,以恰當的方式調節壓力,給生活以趣味——又不真正影響到生活。
閬中不一樣。閬中遙遠而可及。
他新建了文件夾,整理著關于閬中的信息,仿佛要搬去閬中的人不是林琳,而是他自己。在大眾點評里搜索當地美食,去小紅書搜攻略,找到幾家裝修雅致的民宿。她可能住在臨江的位置,外墻遍布青苔,房間里墻皮脫落,能聽見水聲。也可能住進了哪間性價比更高的房子,畢竟是要住上許多年。讀書時他聽過一場講座,從城北大學請的老師,專門研究健康學,反復強調說人不能長期生活在濕氣過重的地方,會導致呼吸道過敏、皮膚病、關節炎。那時他太年輕了,把所有疾病都視為發生在遠處的洪災。但他現在已經三十多歲,林琳也已經二十八歲,不該再面對這些濕氣。
閬中,讀起來像“浪中”。就好像她是艱難走上岸來的小美人魚,在人世間受了什么委屈,不得不重歸波浪里。有天晚上,本科同學從美國回來,大家聚著吃飯,依次聊完糗事和八卦后,他不由自主就提到了這里。
你們聽說過閬中嗎?他問。
同學們全都不說話了,很耐心地看著他。
國家AAAAA級旅游景區。張飛在那里駐守過,杜甫在那里待過,還寫過一首詩,“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他把那些詩句背誦出來,而在場的同學們像聽歷史課那樣聽著他講話,臉上浮現出與己無關的神情。
還是孟總有文采,有人帶頭鼓起掌。服務員端著水煮魚走進來,紅紅的辣椒很扎眼,引來一陣關于川菜的討論。他去門口抽煙,連摁幾次打火機,火光都被涼風吹滅。
這毫無必要?;蛟S正因為毫無必要,他才在辦公室,在酒桌上,在所有能夠見縫插針閑聊幾句的時候反復提起閬中。閬中,古稱保寧,是四川省南充市代管的縣級市,地處四川盆地北緣,嘉陵江中上游,秦巴山南麓,山圍四面,水繞三方。兩千多年來為巴蜀要沖,軍事重鎮。他談論閬中,但一次也沒有完整講述出林琳的事情。有次他差點就要說出口了,卻發現根本沒有頭緒,提到林琳的名字只會讓他感覺到痛苦、冒失、尷尬。某天夜里他翻身下床,在行李箱里裝滿衣物和換洗用品,足夠去外地出差幾個月。他閉上眼睛,捏住圖釘,把自己的洞扎在了土耳其海峽。
或許是受到了父親的啟發,他很容易就想到了解決辦法。沒必要親自去,沒必要耗費掉大量的精力和金錢,去克服疫情管控下國際旅行的種種困難。他可以在死后將骨灰撒入海洋,海與??偸窍嗤ǖ?,會有一部分的他出現在土耳其海峽里。
林琳音信全無,朋友圈沒有新狀態,連微博小號都不再更新。
晚上回家后,他獨自沉思著。在沉思中,墻不是普通的墻,窗也不是普通的窗。不是他走進這房間,是房間走向了他。不是夜風吹拂在他的身上,是他踏過無數臺階,打開封閉性良好的斷橋鋁窗戶,敞開外套,向那風迎去。初冬微弱的寒意改變著他,讓他能夠冷靜下來,繼續點數關于林琳的種種可能。
她的錢可能被騙光了,住每天五十元的青年旅館(他在網上查過,最便宜是五十)。那種地方到處都是騙子,售賣珍稀玉石、緬甸沉香、猛犸牙雕,進了店就不讓你走了,必須要掏錢買才消停。還有搖卦算命的,竹筒里全裝著下下簽,要花五百元買了“福”字符才能化解。
可能被傳銷組織掠走了,這樣更自然,更合理。他讀過相關報道,知道他們怎么組織誓師大會,沒收手機、發展下線。隨即覺得不會,林琳如果加入了傳銷組織,肯定會立馬邀請他一起過去——他是最最可靠最最可能去追隨她的人,因為他熱烈期盼著被她利用,從他們剛認識不久就開始了。樓里的聲控燈壞掉,物業不管,回家要摸黑走過長廊。他買好燈泡過去,踩在凳子上。她一手扶牢凳子,一手用手電筒朝上照著。他邊換燈泡邊偷瞄她,亮晶晶的眼睛,朝他仰起的下巴。外賣送來的生鮮魚類沒有除鱗切塊,她拿剪刀對付了好久,最后還是請他過來大力剁開。還有次被猥瑣男在家門口扔煙頭,是向他借了雙鞋子,鎮宅般擺在門外。
他還想到了網上那些情感騙局,有人被捏造出的身份騙掉終身積蓄。但林琳不會騙他,林琳比真實更真實。剛認識不久他就發現,林琳所有的密碼都一樣,包括電腦、手機、郵箱、銀行卡。在她家連過Wi-Fi后,他嘗試著將Wi-Fi密碼輸入進她手機,順利解鎖。等林琳帶著沐浴露的濕香撲進他懷里時,他已經把她購物車里的商品全部記錄下來。之后的各種節日、生日、紀念日,他送出的總是她想要的,甚至比她想要的東西更精致高檔。他懷疑林琳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從來沒有戳穿。
這些回憶并不能讓他覺出自己和林琳的親密,反倒更清晰地顯示出了他們之間的隔閡:林琳是留在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她也可以是任何女人。繼而,他恍然意識到,林琳總是用各種辦法羞辱他,離開城北也是羞辱的一部分。而他居然就站在那里,任由林琳往他的鞋里塞增高墊。還有那句話,“千萬別哭”。他只在林琳面前流過一次眼淚,母親去世的那天晚上。林琳怎么能據此認定他孱弱不堪?
他開始讀書,讀到深夜,查閱佛經和物理書籍。有個名叫馬約拉納的意大利物理學家,研究出一種馬約拉納費米粒子,它的反粒子就是它本身。后來這位物理學家主動失蹤了,認為不被確定就意味著不被掌控。馬約拉納和林琳都會同意,人生不該是樹狀圖,人生的曲線不一定是向上的,可能是團的,也可能是散點。忘掉既定的規則,出現在這里也出現在那里,傾聽自己,窺視自己,只從自己和虛空中尋找答案。
下班之后,他會步行到離公司最近的公交站,刷卡,冥想,隨機選定車站下車,被人群推搡到另一輛車上。白塔寺,安樂林,神武廟……高達五十余米的白塔用陰影籠罩住他。坐地鐵時,他從沒意識到城北有這么多瑣碎的風景。
有天他錯過了末班車,沿城郊馬路走了很久,看見無數顆閃爍的星星。
明澈夜幕在城北很是罕見,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家。他生于南京,老家在安徽績溪的小村,比閬中更小。十八歲那年,他被父母帶回去走親戚,第一次踏入自家宗祠,看到秋葉沿天井的瓦檐飄落,星辰密布如棋。在廂房里聚餐的時候,他得知祖父當年去山里摘野核桃,遇到過日本人,躲在樹上才逃過一劫,和祖父同去的其他人都被亂刀捅死了。那棵枝葉濃密的樹決定了祖父的命運,被枝葉遮蔽的視線決定了祖父的命運。
這是練習。他知道自己正在練習,體驗并識別那些微弱的不確定性。他用大量時間想念林琳,或者說,想象她,想象她正在某個他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擁有他無法擁有的力量,成為他無法成為的人。
他睡不著覺,渾身發冷,翻動書頁時覺得紙張軟綿綿的,閬中的濕氣不知通過什么方式滲入了房間。他不再假裝原諒林琳,而是一遍遍推演,練習如何反駁林琳的話。他會向公司請假,提前回家,買一百只鐘表掛滿家里的墻壁,強迫林琳停止手里的動作,聽他綿延不絕、抽絲剝繭地宣揚自己的觀點。指著那些轉動的時針,他會告訴林琳,這就是證據,證明所有人的生活都是線性的,因為時間是線性的,沒人能躲開。
這些想象并不能真正安慰到他。因為在線狀前進的軌道上,他也想象過他們的婚禮,鮮花,白紗和閃閃發光的水晶燈。但他們終究只參加過別人的婚禮,興致勃勃地考察著別人的愛情。最后那場以海底世界為主題,吊頂上高高懸掛著紙糊的水母模型,甜品臺擺著貝殼狀巧克力,光線時不時從餐桌上掃過,人為制造出波浪。新娘穿魚尾裙緩緩進場,耳線閃閃發亮,不像是人,更近似海底的珍奇異獸。
婚禮攝影師看上去是老手,脖子上掛著兩只不同鏡頭的單反,罵罵咧咧地指導徒弟架攝像機。孟遠就坐在附近,自告奮勇幫忙調整三腳架,想在林琳面前展現能力。林琳也跟了過來,頗為專業地點評那些鏡頭。于是他想起來,林琳讀書時也加入過攝影協會。但他們從沒一起出去拍照,去山里拍初雪,拍初升的太陽。他們原本可以一起的。晚上睡覺前,在這樣的想象中,潛藏的欲望被逐漸喚起。他嘴唇發麻,想要親吻林琳,在親吻中用牙齒咬傷她。他想揪住林琳的頭發,讓她不得不朝后仰去,把脖頸、胸脯、柔軟的腹部都暴露在他面前。雪花落在他們身上,星星點點,產生了一種蚊蟲叮咬的刺痛。初陽如火。然后,林琳說她要去閬中。她說你搞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他甚至不知道閬中究竟怎么寫。
漸漸地,已經是十二月。父親恢復得還算不錯,親戚說他們每天上午都會出門散步,到河邊看人釣魚。于是他寄回家一整套漁具,讓父親能夠凝視冷水而不再跳入它。父親沒問他和林琳發展得怎樣了,他也就沒有回答。在城北的早高峰地鐵上,人們穿著冬裝擁擠到一起,彼此之間有著扎實柔軟的阻力。他用圍巾擋住脖子,不再四處張望,不再試圖尋找某張熟悉的臉。
直到事情因那場雨而徹底改變。
公司派人去深圳談項目,起飛時間不斷推遲。兩小時窮極無聊的等待后,航班直接取消。在周圍零星的抱怨聲中,他拖著箱子往外走,隨手點開新聞軟件推送來的信息,某明星成立愛心基金會,落入河中的孩童順利獲救,深圳紅色暴雨預警。他低下頭,看著光滑的磚上那些模糊倒影,想起小時候在美術課上畫過的,被劣質橡皮擦過的素描畫。戒指盒一直裝在旅行箱最外面的夾層,用密碼鎖保護著。
那位健康學老師還說過,有時候你做對了一切也無法阻止疾病在你身上發生,這是概率問題。當疾病到來,你就只能與它搏斗。
領導很快批準了他的事假,他從來是模范員工。飛機即將落地時,他向外看去,仿佛正透過一扇遠比舷窗更大的窗戶俯視閬中,樹木河流房屋人群都清晰地展現著,演化著,相互作用著,推導出一個又一個結論。天邊有幾團灰色的云。
閬中很冷,天氣預報顯示,本周內降溫了十五攝氏度。他縮著脖子鉆進網約車,來到剛剛預訂好的民宿。閬中三面環水,風從水面上掠過,一層層降在房間里。他站在窗前,電話沒多久就接通了,模模糊糊傳來聲音,是林琳在跟別人交談。她說,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問。
“沒什么,有事嗎?”
“來重慶出差,聽人家說閬中值得玩?!彼f,“要不要順便約個飯?”
林琳沒說話,但也沒把電話掛掉。微妙的氣氛正在彌漫,像化學物質那樣污染著他們。他把手機改為外放模式,拿遠了一些,仿佛這樣就可以避免受到傷害。
“沒必要?!绷至照f。
“碰巧路過,”他說,“剛下飛機?!彼春拮约郝曇糁械能浫酢5藭r此刻,軟弱才最有效果,軟弱能像棉花一樣把他們過去的情誼擦拭到閃閃發光,去映亮她的同情?!皼]帶多余的衣服。外面下了雨,還挺冷的?!?/p>
“我能聽出來你說沒說謊。”
“那么我說實話,”孟遠說,“我請了年假,專門來看你。住在一家叫山水集的民宿,不知道離你遠不遠,方不方便一起簡單吃個飯?”從窗外往下看,能看到很大的山水廣場。有人在賣氣球,不是那種喜羊羊或者Hello Kitty的,而是簡單的純色氣球。半透明球體,飄浮著,紅藍黃綠,讓他想起小時候吃過的那些甜到發苦的硬糖。
“不方便。我很忙,我發燒了。”她說,“我也可能在外地,或者外國。這都是一樣的,你明白嗎?”
有只氣球破了,賣氣球的人瑟縮一下,拾起地上扁扁幾片氣球皮。圍觀的孩子們歡笑著互相追趕。他繼續望向窗外。
“這是我的決定,你明白了嗎?”
“明白?!彼f。停頓過足夠長的時間,足夠讓雙方都相信剛才的對話已經告一段落,才補充了一句,“我只是有點兒困惑。”
“我沒去閬中,這是個比喻,比喻你懂嗎?不管我去沒去閬中,對你而言都是一樣的。”林琳說,“求求你別找我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分手?!?/p>
他沒想到林琳懷有這樣的想法。他感到驚訝,甚至感到事件發展得有些精彩,值得被記錄下來。驚訝拯救了他,占據著他的心靈,讓他無法悲傷,讓他用旁觀者的視角來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這是塵世的人才會遇到的挫折,他想,但它演繹出了佛經里才會有的答案,念念之間,不得停駐,萬物無常,有存當亡。也許人類生存的意義就是找到并驗證這個答案,所以對他而言這也是一種圓滿。
他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刊發于《十月》2022年第4期,責任編輯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