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金烏云(節選)
一
到路燈一排排都亮了的時候,他們收工了,兩只手機加一塊兒,總共拍下四百多張腳與鞋的照片。小零送她回到紅公館附近,一邊在“酒釀群”里發了個定位,像孫悟空戳土地佬兒,賣主果然立即現身,說正好隔兩條街,這就送過來。然后兩人坐在路牙子上等,照他們所習慣的,彼此隔開老遠。
忽然注意到“口罩墨鏡”——這是他給她取的諢名,因為從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口罩、墨鏡,遮得沒頭沒臉——這會兒正把墨鏡往上推開一點點,露出一線眼睛。相處這么久,這是她頭一次露出眼睛。小零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下,那是一雙彎彎的單眼皮,空空如也,遍是血絲,正像小泉眼一樣,在往外冒著眼淚水,汩汩地,一直漫到寬大的口罩里。唉呀,小零馬上站起身,默然地扭身就走。最怕這種情形了。這世界得有個規定才好,每個人都只許獨自哭。
走出沒幾百米,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在拽自己胳膊,以為是她跟過來。回頭,看到一個倉促中使勁微笑的男人,一圈胡茬兒。不認識,繼續走。
后面腳步繼續跟著,嘴里還在送話,十分熱情地,“請問小兄弟,你老家,哪兒呢?瞧著,特別……像我弟弟。”
小零沒答話,腳下也沒有放慢。哪有什么老家,家都沒得,他是背著門板獨自晃蕩了二十來年。打小就不記得爸媽,只曉得他們在外面做活,過年時才帶著零食、鞋襪和玩具出現,乖乖肉肉地滿嘴亂喊胡亂抱抱。幾年之后,爸爸說是從哪里跌下來,沒了。又過幾年,媽媽不再回來了。再過幾年,啞巴奶奶也躺倒不動了,有出無進。有鄰居瞧著可憐,給做了一碗酒釀雞蛋花送來,他喂了奶奶半勺,奶奶嗓子里發出哦哦兩聲,像是滿足地咽了氣。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啞巴奶奶發出聲音。酒釀雞蛋花還有大半碗剩著呢,熱乎乎的。小零吃掉了。那滋味從此難再忘掉。
可惜剛才沒等到酒釀小車子來,最疲勞的時候,他就弄一個酒釀餅,打散了加熱,敲個雞蛋進去攪成蛋花。雖然每回享用之時,都會被合租屋里的人拍著肩膀取笑:嗬,小兄弟又坐月子啦。無所謂,都是搬來搬去的過客,誰在意誰,雖然張口閉口地都互稱兄弟,連馬路上碰到個糙漢也這樣親熱,真是童話故事噢。
小零抬頭看看路邊的餃子店招牌,腳下遲疑,算了,那來碗餃子吧,胖胖的餃子總給他一種老老小小熱氣騰騰的家庭場景……
后面的人快走幾步,壓住喘氣跟上來,嘴里亂七八糟地套著近乎,“我是說啊,我要是有個弟弟,肯定就是你這個樣子。你啊,完全就像十年前的我,不只是說長相,還有那個精神頭兒!你明白我意思吧?總之我一看到你,就特別想跟你說說話。”這是什么招數?小零不理,進店,那人也亦步亦趨地跟進,自顧在他對面坐下,神色帶著一種急迫感,偏又裝作極其隨意的閑扯模樣,“畢竟大哥我多吃十年鹽巴,多走十年的橋,那還是不一樣的。我多想有你這樣的弟弟啊,親親熱熱地講講話……”
小零到目前為止都沒吭聲。就算是騙子,不妨等他展開。小零掰開一次性筷子,削去上面的毛刺拉,舀一勺辣醬倒到面前的醋碟子里。
“小老弟啊,我對你說。”那胡茬兒漢子一臉感慨的樣子,“想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是這樣,滿腦子的要干出一番事情,體體面面的,活得像個人物,加班加點拳打腳踢,那叫一個雄心壯志哇。”自說自話地,開始講起他的奮斗史,縣城第一份工,跳槽省城第二份工,同時兼職,同時還在考各種證書……
你鹽巴吃多了才雄心壯志呢。小零心里直搖頭,他可從來就沒想過這些。他的朋友圈有好多人,全是客戶,看房時加的,有的超有錢,有的超窮。只要對方不拉黑,他也就留著。有時隨手刷刷,看他們五顏六色的各種折騰,樂極生悲,苦中作樂。真感到夠夠兒的了,他都不用再另外費心生活了。反正從一生下就輸在所謂他媽的起跑線上了,挺好,就直接看他們跑吧。他早就摸索出一個保持安詳的人生訣竅,就是,既不往前想,更不往后想,只管此時此刻,便好。比如這會兒,沒有薺菜餡兒了就點白菜,沒有白菜餡兒了就點韭菜,完了坐著,等餃子上來。這就行了。
“……唉呀,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咱哪里能是個人物,就是一只屎殼郎,天天推,年年推,推十年推二十年,推的都是屎啊,隨便哪一只車輪碾過來,哦喲嗬,那就扁嘍散嘍沒嘍……”對面胡茬兒漢子歡呼似的嘆息,瞳孔有點放大,眼睛虛空,怔了一會兒,眨眨眼,重新聚起光,換成親昵的口氣,“噯?剛才那戴墨鏡的,是你女朋友吧。現在時代好哇,男孩女孩都敞亮得很,你啊,可一定得好好玩。別看咱哥倆只差十年,我們那時就很封建落后,尤其小縣城那地方,我的第一次啊,直到碰上我媳婦才……你跟女朋友怎么樣,可別空放啊,好好玩。”他突然擠擠眼睛,加深臉上的笑,笑得有點臟乎乎的。
小零吃餃子不喜歡咬開,夾起一只,兩面蘸好料,整個扔進嘴巴,上下唇抿攏,囫圇著滿口嚼,這樣滋味最為完整。他在滿足中搖了一下頭,還是沒答腔。他不認為此人是要騙他什么,也談不上有多反感,只是不想接話。這人什么破眼力,一男一女走個路,就是談朋友了?再說誰還有勁兒這樣色迷迷的。別說女人了,只要是人,他都不太想打交道。真要是想來一發,有片子,有手啊,工具也挺好。
胡茬兒看來誤解了他的默然,抹把臉,整個人往前湊湊,都快碰到他盤子了,“哥是過來人,哥可跟你講——做那事,要趁早,要抓緊,要多干。我擱你這么大,也滿心以為,力氣嘛,隨叫隨來,不急,先存著好了。其實啊,那猛勁兒也就兩三年光景。去海邊瞧過退潮沒,沒?那,總瞧過太陽下山吧。一樣的,你就打個岔,就跟人講幾句話,就看下手機,一抬頭,那紅通通的太陽就滾落下去了。搞那事也一樣,說落就落,說沒就沒了。比方我,這會兒就是有人把10萬20萬的現錢給拍在跟前,弄個大姑娘來,我也不行的!再說了,就算行,恐怕我一脫褲子,就想到家里老人,老婆,小孩……”他眼睛直眨巴,喃喃地,似乎被自己感動了,“你看啊小弟,我是真的跟你掏心掏肺,講男人的道理。可惜我那時沒人告訴我。你現在既是碰到我了,得聽哥一個勸!”
二兩十二只,三兩十八只。小零一只一只吃,偶爾抬頭瞧瞧。只見胡茬兒眼睛瞇起,從老遠處看過來似的,“有花、堪折、直須折。這意思你明白吧。再一個。”他有意放慢語速,“你懂不懂,其實那花朵本身,也是滿心滿意想要被摘的。所以你要趁現在,就現在,用足你的勁頭,好好地摘你身邊的花兒。”
這是搞什么,他在教唆我睡那個“口罩墨鏡”?瞎起的什么勁,有這么拐彎抹角的變態嗎?再說,他跟那“口罩墨鏡”,哪兒跟哪兒,不相干的,差不多就等于,碗里這一只餃子,跟外頭隨便一輛汽車吧,連名字都不知道呢。
最早,算是“酒釀群”的陌生群友。那天他帶客戶看完紅公館,紅公館是西城區最堂皇最高尚的所在,每回從那大宅里轉幾圈出來,小零就會有種特別的空虛,想吃酒釀。在群里發了定位,不久,電動小三輪就敲打著特有的竹板近了,十塊錢四塊酒釀餅。三塊帶回租屋,一塊就手吃了,入口涼津津的,過癮。正吃著,瞧見紅公館一期那邊出來個戴墨鏡的女的,拿了一盒,也同樣當街而食,比他還侉,蹲在地上,頭往前伸著,滴答答直淌汁,一口氣三塊,像是餓著了。她有哪里不太對。小零又偷瞄了幾眼,哦,居然口罩不摘就吃上了。口罩被劃了個口子,上半片卡在鼻端,下半片落下巴上。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側過身,偷拍下她那滑稽的口罩。回家翻開酒釀群看了一下,那女的應當是稍早發定位的那位。出于一種渺茫的業務需要(她既是住在紅公館一期,萬一哪天要賣房或出租呢),他試著添加,通過了。小零沒說話,對方也沒說。小零給她加了個備注:口罩墨鏡。
后來又在買酒釀時見過兩回,都在紅公館附近。她仍是口罩墨鏡,沒頭沒臉。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打招呼的意思。小零斜提著手機,偷拍了她的腳。鞋子雪白,連鞋底都沒沾上灰,好像下樓買酒釀就是它跑得最遠的地方。
有天刷微信,刷到一張手腕圖,動脈線上像趴著一只蜈蚣,割得一排粗細印子。哦,正是口罩墨鏡。做啥,尋死還是表演尋死啊。小零其實也操心不了,手中還是一滑,把她的兩張照片發去了:一張戴著口罩吃酒釀,一張是雪白鞋子。也算版權歸原主,她萬一掛了,可沒地方發去。
果然只是尋死表演,或者是因為照片對女人總有種奇特的作用,她回復了:給原圖。就此,算是搭上了話。
她偶爾會主動留言,內容莫名其妙。“外頭有太陽嗎?”小零懶得開口,對著窗外拍一個空鏡給她。“晚飯吃什么呢?”小零拍去吃了一半的螺螄粉。“我是問,我晚飯吃什么?”連這也得別人拿主意嗎?“周幾啊今天,是休息日?”“天這是要亮了,還是剛黑呀?”她莫非是住在洞穴里嘛。
“我都八天沒跟人說過話了。”有天晚上她這樣來一句,小零回復一個羨慕的表情。他這里可是天天兒的都說得太累了。同一套老破小的二居室,一個下午帶了五撥人去看,全都窮得拿不定主意,到晚上十點多還在語音里討價還價。“給我想件事做做吧。我想了幾個月,不,想了十幾年,都想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除了去死,簡直沒啥能干的。”
看看,果然就是閑得無聊的。小零感到有點厭棄,誰能管誰啊。他能帶她玩什么?他啥也沒有,最大的私人財產就一只手機,沒事就出去拍拍照玩,“我后天休息,打算去大街上拍腳,拍鞋子。就跟拍你的那張差不多。”這也是臨時這樣想到,總歸比拍人臉好玩一點。他每次出去拍片子,都喜歡給自己框個題目。他拍過牛羊肉批發市場,拍黑乎乎的五金店,拍小學生春游,拍凌晨四點的早點鋪子,還有一個五一長假,他專門拍殘疾人輪椅和假肢。
“意思是,后天帶我一起?”她那喪尸般的被動口氣,讓小零有點不好意思拒絕,他其實只想獨行獨往,只得用警誡的口氣補充,“我可得跑一天,起碼拍個三百張的。”
這就有了今兒這一整天的共同出街……斑馬線,摩托車行,街心花園,過街天橋,寵物醫院,地下道口。那么多的腳和它們的鞋,在踉蹌、奔跑、猶豫、踩踏、蹲下、跌倒。拍到兩百張時,小零感到脖子吃不消了,蔫瓜一樣,越掛越沉。口罩墨鏡始終影子般不遠不近,不吭一聲。太好了,最好跟奶奶一樣,也是個啞巴。她背著只小雙肩包,手腕上戴了四五個鐲子,遮住了她的蜈蚣。瞅個機會,小零把她那些玩意拍了下來,坐下來吃飯時到網上搜了下。沒想到,貴得瞎雞巴離譜。倒也沒有因此討厭她,只是決定,中飯AA吧。
中午飯是在一家小面館解決的,一人一碗面,另加了小炒肉和拍黃瓜。總算瞅明白她那口罩了,借著中間的皺褶,剪開一個裂縫,吃時上下扯開,吃完向上一拉,又恢復成普通口罩。他付了38塊,提醒她刷另一半。隔著口罩,聽到她嗓子里咕了一聲,可能是發笑,也可能是打嗝。
下午又接著各處晃蕩,沒注意什么時候開始的,她也用她的手機掃拍起各種腳來。兩個人分別勾著腦袋,走走停停,站起蹲下,像尋找啥丟失的貴重東西,情狀可笑,也有種古怪的默契——這就是他跟她的全部了。請問,這里有什么女朋友男朋友嗎,又何談什么摘花不摘花的?
小零把餃子統統吃光,盤子上剩兩小塊正在凝結起來的肉汁和醋漬,雙腿放松地伸直,吁一口氣,卻正面碰上胡茬兒“哥”懇切得幾乎帶有哀求的目光,“咱再退一步講,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就像一顆豆子跟另一顆豆子,能滾到一起,是不容易的,不管時間長短,要當回事。就像咱哥兒倆,才十來分鐘,可這交流多深刻!”
盤子空了之后,時間就變得有點慢吞吞了,小零急于拉快進度條,他想回去躺著,隨便刷刷別人的生活。為了收場,也出于一點人道主義,他咧嘴露出牙齒,頭也稍微地上下晃動,幅度小得不能再小。對面那胡茬兒馬上就捕捉到了,并立即將之放大,渾身仿佛一顫似的,滿意而感激地祝福著,“啊小兄弟,我的小老弟,你可終于明白了。人就得聽勸!有花堪折直須折啊。記著,這才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人家啊。”他像真正的兄長一樣熱淚盈眶。
二
胡茬兒剛才不是瞎說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拍出20萬來了,叫他去“弄”一個大姑娘。他無意就此事吹牛,別說吹牛,連人都不配做,連胡子都不配剃——他至今都還沒法消化那個可怕的消息,永遠無法消化。只有把自己不當人,最多是一個被數據算計和控制的“非人”,這樣的前提之下,勉勉強強地,他允許自己繼續呼吸下去。
是多少年的積累?不用扒拉,記得太清楚了,從第一份工作開始的,聚沙、積腋,十三年,瞧著那個數據,像一頭笨豬,緩慢但結結實實地,一點點長肥……然后就來了,某類錢生錢的對話彈窗就那樣準確及時地出現了,絕對撓到癢處,他一下聽進去了,對啊,既然有了點資本,就應當加快一點,讓數字不停地翻倍跳動。于是就頭沖下跳進去了,懷里揣著的,不僅是他十三年養肥的豬,還包括他從兩個姨婆和表叔那兒拉來的養老錢,從妻子那兒說合來的買房錢,給兒子備好的擇校費之類。四面八方湊了個濃眉大眼的整數,極是漂亮。
太漂亮了,以致都沒有來得及眨眼,就像小視頻那樣切得密不透風,上一條還是叮叮當當錢滾錢,一轉臉就是獠牙血口的大狼狗:他那整數目,分分鐘就被撕咬得稀巴爛。
他也沒啥別的能做,只能時刻盯著總部和本地的苦主群,任何官方發布與小道消息都點開來看,哪怕有人只是發幾個哭臉圖,他也忙著去互動,發更多的哭臉,再加幾個擁抱表情。好像這樣也算一種行動,好歹證明他還在喘氣兒,還沒撒手。故而群里有人要加他私信,半秒也沒猶豫——
那人開口就知根知底地一口報出他那個漂亮的“整數目”,又親熱地叫他胡茬兒,這是他在群里的哭訴,說渾身上下連褲衩都沒了,只剩下胡茬兒……墊了幾句閑言,忽然給出一個斬釘截鐵的命令句,叫他去“弄壞”一個黃花大姑娘,齊某的千金小姐、獨養女兒。齊某?誰啊,大領導?明星?新聞人物?就是咱們這個苦主群的上家呀!對方不滿且憤然地提醒,他等于就直接的,是這個崩盤的根兒。
哦。哦。胡茬兒快速發出一串帶血的菜刀表情。心里存著些疑惑,又不想表現得那么軟蛋。
為什么找我?/你不恨他嗎?/恨是當然的。可他,上頭還有上家,上家還有上家/怎的,你倒還替他存個善念?/問題是,弄他女兒有啥用?/有人愿出20萬。你若肯干,這就轉賬……
20萬。胡茬兒在舌頭上卷來卷去,像在辨認這個數目。比起他投進去的濃眉大眼,這最多算一根汗毛,可毛總歸也是毛啊——想起老表叔老姨婆催著要錢看病的架勢,這個胃、那個肺,還有大腸,統統都是定時炸彈,不知哪一個先爆。更不要講兒子六月份的擇校錢,是槍口頂到腰眼上的。想想當初,他怎么對妻子天花亂墜來著的?哈,支點與杠桿,以小博大,源源不斷地膨脹而來。他們將會讓鐘點工包下全部家務,他們會去太平洋海島度假,露天晚餐時,享用法國莊園紅酒與意大利奶酪,而燭光和桌布是蘇格蘭風格。他啟發妻子想象這些富有細節感的畫面。
只是,去弄一個小姑娘……曉得了,怪不得找他呢,看準他是只小螞蟻,真要出了事,準會無聲無息直接被踩死。可是,他只是“非人”,也不至于到“死人”的地步。胡茬兒晃晃頭,敦促肩膀上的器官勉力轉動。
弄壞,弄環。他懂的。此事的核心要義就是“弄壞”,那么,是誰來弄壞?是強逼還是不強逼,固然有不同,但從生理的本質上看,是一樣的,對不對?
至今還記得跟妻子偷著搞的第一次,明明她是同意和樂意的,可多多少少,他還是動用了力氣。世上任何事的第一次都那樣吧,哪怕小嬰兒的第一口奶,不是也得年輕的媽媽硬塞進去嘛。這個道理,是多么體恤,又多么人情世故啊。胡茬兒稍微放松些,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條線,不是輔助的虛線,而是一條筆直又真誠的實線。是的,念頭一變,他沒準就可以,和和氣氣地“弄壞”那姑娘呢。
起碼有二十天吧,他都在紅公館附近趴著。只是沒想到,齊家那位千金小姐卻是個蘑菇,不管陰天晴天,長在家里了。有時出來取快遞、取外賣,也是沒頭沒臉地戴著口罩與墨鏡,貼走道出,又貼走道回。唯有、僅有、單單在今天,算是有了不起的大動作,她不僅出來見人了,且一見就是一天。近十個小時的漫長尾隨里——太容易了,他們自始至終低頭而行,根本不看任何一張臉——胡茬兒一直沒搞明白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以及到底在干嗎,他們二人之間,怎么看上去那么懶散那么冷淡的,不親不疼,不惱不癢。更沒想到最后,好不容易看到那姑娘摘下墨鏡,男孩干脆抬腳就跑了。太失望了。
胡茬兒感到腳底板上他忍了大半天的泡越發疼了。隔著綠化帶,他盯著對面,行道旁的月季花落了些灰,可還是開得那么好看。一輛電動三輪車停下來,忽急忽慢不停敲著竹板,終于把那戴著口罩墨鏡的蘑菇給驚醒了,她從手機里抬起頭,左右看看,才發覺身邊無人。她從三輪車上買了什么,口罩也沒摘,坐在路邊滴滴答答地吃起來,動作很硬,像一個不講衛生的機器人,那樣子看起來可實在不怎么樣。
所以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那小伙子看來是目前唯一的機會,只有那小子離那姑娘最近。不去追問前因后果,胡茬兒只想掩耳盜鈴地把事情給辦掉,好歹的,能有20萬,雖然只等于是給斷頭刀貼一張創可貼……
三
胡茬兒不是胡茬兒,而是韭菜,這是他姨婆的指認。“韭菜,不是遍地嘛。我遠房侄兒就現成的呀……”討論快要陷入僵局時,專門在桃娘工作室給大家搞衛生做服務的跛腳阿婆突然這樣叫起來。
桃娘工作室堆滿各種瓶瓶罐罐,這是她這個團隊的特色。經過長期的各種實踐,工作室得出結論,液體最好用。她們開發了不同功效的液體武器,準確來講,也不是開發,就是換個瓶子裝而已。畢竟,人們總要使用各種液體,飲料,潔面乳,發乳,防曬噴霧,沖洗液什么的,塞滿他們的隨身包,衛生間,包括工作臺和汽車座。如果目標為女性,借著拜會或閑聊或上廁所之機,把她某個瓶子里的玩意兒,給倒換成別的腐蝕性液體,可謂簡便易行。倘若為男性,也差不多原理,包括在某些刺激時刻,液體常可提供助興之功,喝點或抹點,也是立竿之效。故而大部分委托者,都十分欣賞此類液體方案,隱秘,精準,狠辣,又不至于弄出人命。
桃娘把近期的單子攤開來跟大家討論。這樣的例會一為鼓舞士氣,申張正義,也為確認最佳方案——小三小四,偶然偷腥,辦公室潛規則,師長猥褻,家族長輩亂倫,被熟人灌醉后下手。總之各種情況,情、理、法、欲,需要一事一議。有些復雜的單子,意見不一,討論變得像陪審團,也像心理救助會,激烈漫長、不斷延伸,給她們帶去疲憊而正義的滿足感。
桃娘把五子轉來的單子排在最后。這單稍微有點特殊,委托人為男性,又是轉手單。五子,哧,好幾個人笑了,都有印象,桃娘工作室以前跟那人打過交道。
這時大家都累了。接嗎?首先討論。40萬聽起來不錯。要知道,她們經常白干活兒,正義常常是倒貼,邪惡才有價碼呢。具體分析單子,才發現五子也是轉手的呀,從他手里,上溯到老邱,那是他退了休的師傅,隨即又扒拉出大王、老齊的背景。哦嗬,原來是搞民間集資的那幫子家伙啊,他們各有各的盤口,小盤口再倒大盤口,手上可滾動著成千上萬人的血汗錢吶。40萬算啥,不過是他們的40塊、4塊,這錢不掙白不掙,拍手通過。
第二討論這個“弄壞”,這是五子當時的原話。她們固然擅長此道,但,這跟弄壞那些臭婊子、偷吃犯、老變態、強奸黨,畢竟不一樣。這次,可真是個小姑娘。小姑娘的“弄壞”,桃娘工作室可太知道了,那些被家人拉扯過來的小姑娘,十二三歲,十五六歲,她們不會笑也不會哭,或者總是哭總是笑,那是真的給弄壞了。某種不太好的感覺,像討厭的煙味一樣,在禁止吸煙的房間里,有點嗆人,叫人透不過氣。
有人咳嗽,有人梳頭發,有人穿上外套,又脫去外套,有人喝水,然后跑衛生間。窸窸窣窣弄出各種聲音。
有一個問題,我們都是娘兒們呀,沒家伙可干。有人尖起嗓門叫了一聲。大家好像突然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可不,沒那柴火棍呀。沒那腌黃瓜條呀。沒那金針菇呀。沒那狗尾巴草呀。各種輕蔑的口氣嚷嚷著,以掩飾明顯放棄的傾向。沒有人提那小姑娘,可那看不見的小姑娘似乎就在她們當中坐著呢。
40萬打水漂了,該著干窮活兒、苦活兒。工作室里做會計管出入流水的,嘆了一聲,喃喃自語,我們到底還是慫,只能搞搞老色鬼小色鬼。哼,大王老齊那幫子,她提高聲音咒罵著,那可是真正的吸血鬼,一波波地下快刀割韭菜。
不不不。一條條嗓門又重新變尖了。轉包,外聘,臨時勞務傭工。只要找個長狗尾巴草的就成,多少還能落一層管理費呢。煩躁的情緒瞬間轉向,莫名達成一致方向,就像煙味聞久了,就不覺其濁其嗆了。
桃娘拿起桌上的一面鏡子,不知哪個娘兒們的,敲了幾下,“管理費啊,當然,得厚厚地收,起碼收一半。我有個主意——干脆就找一個韭菜好了,正好給他機會,出個硬邦邦的惡氣。這樣的話,咱們主持的,還是個公道。”
就是這時候,正給大家倒茶水的跛腳阿婆突然把水壺一頓,“韭菜,不是遍地嘛。我遠房侄兒就現成的呀……”她向來寡言無語,沒想到嗓門這么粗,聽來很扎耳,幾句后大家才聽出,她那是哭腔,“我從來沒被人跪過,就被這侄兒跪過一次,我四處躲讓,他就挪著膝蓋頭跪著走,一邊劃拉他的手機,滑來滑去的,給我看他的什么討債群,說里頭全是他這樣的,好多比他更慘,跳樓的都有兩三個……”
……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三期,責編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