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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泰博之夜(節選)
      來源:《江南》 | 白琳  2022年07月18日15:03

      一行人從車站走出來時,已經是夜里九點。站臺上十分空寂,連候車廳里也是。最后一班回羅馬的車次是九點零七分,兩個半小時到達奧斯提奈塞車站之后,地鐵停運,只能打車或搭公交車回公寓。等待往往超過半個小時,等推開那扇紅褐底色鑲著金黃邊框的公寓大門,恐怕已是午夜。

      在這里住一晚吧。不知是誰先提了這么一句。幾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翻出手機看了時間。一個穿著灰色外套的工作人員從身邊走過,呵著白汽,同他們打招呼:

      晚上好。

      晚上好。子健回答:回羅馬的最后一班是在三號站臺嗎?

      不,好像不是的,等我看看……那人說著,摘下手套,低頭在平板電腦上劃拉片刻,呵氣成霜:應該是一號站臺。他指著電子屏:那里寫錯了。一號站臺,沒有問題。

      謝謝。

      不客氣。那個人很快拐進冰冷的候車室,繞過白熾光照射下一排不銹鋼座椅,消失在入口。

      別像剛才一樣又坐反方向。朱安成說。她指的是一個小時以前,從上一個地點返回羅馬的線路。那時候他們也看了電子屏幕,并沒有注意所有的車次都標注了三號站臺,這明顯是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引領他們到達了維泰博,一個從未想過要來的地方。

      不然真的就住一夜吧,這樣還比較簡單。明浩指了指對面:我剛才看了眼時刻表,最后這趟車是慢車,如果我們明天搭車,有一趟快一點的,而且來都來了,索性就把這里也看看,維泰博有許多中世紀建筑,值得一看。

      本來就應該搭下午四點半那趟火車回羅馬的。鄭艾妍再一次抱怨。從他們七點鐘從山上下來,繞過一家玻璃屋餐廳,沒時間逗留半小時用餐時起,她已經這樣抱怨了三四次。不過,因為語氣柔和,態度嬌弱,并沒有招致許多反感。也或者,大家都已經習慣。早晨八點,從羅馬火車站出發來到翁布里亞的鄉間時她就開始喊累。那還只是旅途的開端。這之后無論進城還是爬山,她都是一副不能再多走五分鐘的模樣。只有沿途賣明信片伴手禮花花綠綠小擺件的攤販能使她暫且忘卻疲累。從天空之城下來之后,明浩就那么陪著她轉了一個多小時,等待其他人自各個景點歸來。

      一行五人,子健與朱安成是交往五年的情侶,在羅馬初識時,子健養著一條小青蛇,朱安成養了兩只小倉鼠。子健想要喂蛇吃點活物,朱安成想要丟掉兩只倉鼠。兩個人在一個群里發信息,彼此認為能夠解決對方的麻煩,于是加了微信,兩只倉鼠進了蛇的肚子,過一陣子,蛇也死了,一來二去,賣家和買家卻熟悉了起來,不多久朱安成就搬到子健租賃的那棟三房兩廳的公寓去住。同住的還有覃明浩和姜知曉,一個念經濟系,一個在羅音讀聲樂。幾年間沒有鬧過什么大矛盾,但也沒有過分親近。最初,明浩和知曉不是很樂意朱安成搬進來。三人公寓住三人和住四人還是很不同的。是與單身還是情侶合租也很不相同。后來,明浩偶爾也會帶女生回家過夜,次數不多,面孔也總有變化。只有姜知曉從未給大家添過麻煩,不見朋友來訪,甚至也不常見她出門。所以她有沒有朋友,還可存疑。

      雖然子健如今只讀到研二,但卻已三十將至,皆因本科便讀了七年。朱安成小些,芳華二十四,瘦削嬌小,看著更加面嫩,只十七八歲的模樣。明浩恰恰相反,不過才二十五,倒比子健顯老幾分。年紀最大的是姜知曉,已經三十五歲,原本是某省歌舞團的歌手,來羅音最初是進修,后來索性留下,掛著學籍換居留,卻也不再上學。國內工作很快丟了,她并不惋惜,一個月兩三千塊的基本工資,養自己杯水車薪,要想得到更多,就得四處應酬陪酒,年輕時已然付了不少代價,年紀大了,就不想再委屈自己。手邊還有一點存款,偶爾做做代購,去市中心買包,一個包賺五十歐,省著點用也盡夠生存。

      如此看來,一行人中也只有鄭艾妍與大家算是新識。她在羅馬的資歷尚淺,今年才是第三年。拋頭去尾,再除開中間夾了大半年的封城時期,滿打滿算僅有八九個月。不過,她與朱安成是同鄉,都是山東人,又是子健同校同專業的小師妹,如今又似乎與明浩聯系更深,頗有點快要交往的跡象。所以在這群人里反不顯得落單。

      落了單卻也似乎無所謂的便是姜知曉。她抬頭看天,已有細細碎碎的雪沫倒掛下來。幾顆小冰碴跌進嘴角,即刻化于無形。她沒說話,靜等那四人定奪妥當。火車站建在一片四周蕭條的荒地上,因為是夜里,除了幾盞燈打亮的近處墻壁,黑幽幽的鐵軌,經年累月的幾處歷史殘跡,打造了一個寡淡無味的世界。在上一程的車站,她原本想要告訴大家電子屏幕上所有的班次都顯示從三號站臺出發——這不合理,但是,這想法如一片輕飄飄的雪花,落在嘎吱作響的浮滿木板的海上,失卻了聲響。那時候朱安成正因為鄭艾妍在生氣。她曉得為什么。一路上朱安成都不大看得慣鄭艾妍的矯揉造作。

      明浩跟在后面像只小狗。朱安成沖子健抱怨。

      有什么辦法,明浩就喜歡這種類型的。子健說。

      什么類型?

      有點作,有點不好搞的類型。有點嬌氣的類型。

      那你也喜歡這樣的類型?

      我才不喜歡。剛才我看到她把傘撐起來時都尷尬得要死。

      哼,都來了這么久了,還在大熱天撐把傘遮陽,怪死了……你看我讓你多省心。

      你干嗎和她比。

      怎么?我比不上她嗎?

      沒有可比性好不好?至少她來了那么久了,一點語言能力也沒有——誒,姐,她轉向姜知曉: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導師搞了一個項目,和中國有聯系,一直想要朱安成去給她做助手。因為她語言好。

      姜知曉點了點頭。這件事子健已經不曉得講過幾次了,她同他們住在一起,免不了聽了又聽,直至這些話被壓干汁水,變得扁平無味。

      從山上下來時,日光還很烈。雖然已是十一月底,鄭艾妍還是從包里取出一把紅色遮陽傘撐了起來。一路上倒也沒人側目注視,不過除了明浩之外,同行剩下三個中國人都遠遠跟著。在歐洲,撐傘防曬是一個看著頗為詭異的行為,沒人這么做,鄭艾妍能大大方方地我行我素,倒也值得佩服。

      花呢短大衣,緊身牛仔褲,球鞋。長卷發蓬松在肩后,是耐心打點過的。姜知曉仔細看過鄭艾妍的臉,盡管淡妝拂面,也一筆一畫化得講究,精致里帶著點大氣磅礴,看著其實比小眉小眼的朱安成招人許多。是明浩的喜好。一直以來,那家伙找女朋友都有些這種明艷的味道。

      嗒嗒。

      雨下起來了。原本是薄雪的,如今卻在片刻轉為冷雨。開始松散錯落,很快密如牛毛,地面馬上浸得濕漉漉的。“嘭”,傘被撐開,鄭艾妍在身后叫:快進來躲雨。姜知曉沒有轉身,只管跟在已經小步跑起來的子健身后。她知道鄭艾妍叫的是朱安成,她這身量,將近一米八的個子,怎么好意思往傘下擠過去呢。

      霧氣正在眼鏡上結成白霜,很快凝成水珠,霧蒙蒙一片。一路上都忘記摘口罩,跑了一陣,到了店里想起要摘掉,反倒需要繼續戴著。汗液滾下脊背,有一些順著鬢角往下滾落,滑進嘴角。剩下的一些沿著胸部,慢慢蒸騰,有幾滴落在腹部,不一會兒一定會變成透心涼意。

      這是間酒吧。他們一路從偏遠的車站奔至歷史核心區,花了二十多分鐘。進入中世紀的灰色小巷之后,當務之急是找間最近的躲雨之處,恐怕沒人有心情欣賞藏匿在黑暗中的風景。

      也許是工作日,或者因為是雨天,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很多。一間門臉很小的酒吧嵌在街角,連招牌都來不及看清,子健舉頭奔進來,隨后大家跟上。店里空間局促,進門是一條窄窄的小道,吧臺后面琳瑯滿目擺滿了各色各式的酒。酒瓶成列的狹窄空間在暖光燈的映照下呈現出橙色的色調,又帶點琉璃之光,這一切都透露著幾分寧靜,讓胸腔里咚咚作響的跳動緩慢沉寂下來。

      晚上好,要喝點什么?正在打奶泡的意大利女侍者回頭問。

      晚上好,請來一杯杜松子酒。子健想也沒想接口道,氣息簇擁在喉管,又急又慌。

      好,還有別的什么需要?女侍者把手中的杯子架在咖啡機上,走到吧臺這邊說。

      你們都想喝點什么?子健轉身問道,語氣有些急躁,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逼迫大家必須快速說出所以然。

      和你一樣。

      柳橙汁。

      啤酒。

      姐,你呢?想喝點什么?子健朝姜知曉問。

      我暫時沒什么想喝的,天氣有些冷,而且我不喝酒。

      可以來杯牛奶什么的。

      先不用了,我們可以去里間坐一會兒,我想。姜知曉說。

      她并不是征求大家的意見,而是徑直穿過細長的甬道,走往后廚的方向。和預料的一樣,一扇矮門之后別有洞天,是一個還算寬闊的空間,墻壁是紅黑色相間的現代設計,一張圓桌和幾把椅子挨著入口,再往里走是轉著圈的沙發和懶人沙袋。她走到最里面,把背包摘下,扔在角落,斜躺進了沙發。不到半分鐘,幾個人吵吵嚷嚷地跟進來了,不出所料,都有些高興地呼喚了一聲:哇,好大。沒想到里面還挺舒適。

      店里除了他們之外,再沒有別人。這樣最好。幾個人終于先后摘掉了口罩。

      外面雖然寒冷,酒吧里間卻非常溫暖。濕掉的外套被凌亂地搭在各個角落,眼鏡也逐漸清晰,可姜知曉還是把它從鼻梁上摘了下來,扔在玻璃茶幾上。現在沒什么好看的景觀,面前這幾個人的臉她無比熟悉。

      鄭艾妍找到了衛生間,躲進去好一會兒都沒有出來。明浩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雞尾酒很快被端了上來,子健叼著管子專心品嘗,朱安成則是把插在杯沿的檸檬片取下來,在嘴里含了一含。

      不酸嗎?子健吐出吸管問她。

      還好。朱安成淡淡說。

      子健的頭再次垂了下去,但有那么一會兒,他總會時不時側臉,小心翼翼地盯著朱安成看,表情卻是空洞的。后來他的視線越過了她,落入拐角被打開的衛生間門。

      短發女侍者幾乎同時進來,和鄭艾妍在門口相撞,手上端著的餐盤差點跌落。

      啊,真抱歉。她先道歉。

      啊……鄭艾妍想說什么,嘴巴卻像是被塞住一樣,吭哧著最終沒有回答。柳橙汁和啤酒被擺在桌上,姜知曉攔住女侍者:

      有沒有熱巧?

      有。需要加焦糖嗎?

      好的。

      好。對方沖她笑一笑,轉了身,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又問:那么要加奶油嗎?

      都要。姜知曉回答。

      好的。她微笑。

      啊稍等……看到女侍者要離開,子健慌忙攔住她,反問朱安成:你要喝熱巧嗎,要不要也來一杯?

      嗯……好呀。朱安成說。

      那我也想要一杯。鄭艾妍插話,卻是對著子健說的。

      那我們再要兩杯熱巧克力。子健沖女侍者說。

      也是什么都加嗎?

      是的。

      單個的懶人沙袋都被占據了,只剩下明浩身邊的座位。鄭艾妍出來之前,他整個人都躺在座位上,腿無聊地攤在兩邊,現在他早已直起身,往里挪了挪,給她騰出空隙。

      熱巧克力很快被端了上來,非常濃稠,又加滿了焦糖和奶油,沒喝兩口就感到飽腹。

      這也太膩了。鄭艾妍率先嚷道,端起先前點的柳橙汁,大大地吸了一口。她的嘴嘟起來,像是專門用來吸東西的。曖昧不明的燈光下,美瞳的顏色變得不可捉摸,不是藍的,不是綠的,也不是灰的,更像是煮熟的綠豆色,她側身抬首,目光瀲滟地看著明浩。

      有沒有想好在哪里住?朱安成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手機。接著問:住城里還是城外?我剛才看了下地圖,這地方也不大,郊區的話走過去也并不遠……不知道現在下不下雨,如果下雨的話,還是住城里方便。如果不下,我倒是想去住一次城堡別墅。這一帶有好些這樣的舊建筑改造的住處,也不貴。

      可是這么晚了,鄭艾妍說,走過去也得半夜。

      現在十點鐘,如果我們十點半打個車,應該在十一點以前到達。子健說。

      沒錯,你看這個,和這個。朱安成把手機遞給他:一個法里內拉別墅酒店,還有一個貝斯特韋斯特維泰伯酒店。第一間是一所很古老的古堡,里面的布置和裝飾非常漂亮。第二個是個鄉村B&B,男主人意大利人,漂亮的女主人是波蘭人,房間舒適干凈,說是莊園里還有兩匹很可愛的馬,并且之前有人吃到免費的意大利晚餐和早餐。

      我們現在去肯定是享受不到晚餐了。明浩說。

      我不是很相信這種宣傳。鄭艾妍斬釘截鐵:我們中午的時候就踩過坑不是嗎,一個人花了五塊錢去那個山里,結果什么都沒有。

      我也覺得不值得。那地方真的如同雞肋,不去吧,大家都說應該去。去了吧,又覺得幻想完全破滅。朱安成說,更何況,我明明知道兩年前那里是免費的,可總也不想去,現在好了,收起費來我倒是去了。

      一個大土堆,橋上還擠滿了人。明浩幫腔。

      是誰說那里宛如夢境的啊,到底那人去過沒有。

      他們討論的是被稱為“天空之城”的Civita di Bag-noregio。據說宮崎駿的靈感就來自于此地,幾個年輕人是奔著這個噱頭去的。怨不得他們失望,也許因為此時已是深秋,草木荒敗,無論是遠看還是近看,白露里治奧古城都一片干枯衰敗的模樣。姜知曉唯一能夠找到的一抹亮色,便是掛在一片灰色的中世紀磚石窗臺上的地錦。深紫朱紅粉綠淺褐,層層疊疊易碎的火山凝灰巖上,一扇小小的窗戶緊閉,里面掛著兩排白色紗簾。她毫不懷疑,倘若那扇窗能夠開啟,便能俯瞰臺伯河河谷,以及那唯一一條與外界相連的狹窄長橋。侵蝕導致墻壁和崖面的剝落,一些皺縮卷瞌,根小莖細的植物經年累月,鋪滿了磚石砌筑的屋子。姜知曉從前沒注意這種爬山虎色澤可以如此豐富。叉狀分枝,表面帶紫紅色,質脆易折,斷面黃白色,單葉對生,淡紅色短柄。新長出的綠色不幾天就會變成褐色,撲簌簌落滿庭院間。

      寂靜又孤獨,熱鬧又冷清。可比當下。那地方如果仔細觀賞,是可以體會到一點趣味的。

      談論毫無意義。一群人在一起,最大的能耐是消磨掉時間。聲音如此喧鬧,卻在另外的人身上漸變褪色。窗外的雨一定沒有停。姜知曉用銀勺刮干凈厚厚蓋在杯底的巧克力醬,拎起背包。

      我要回去了。她說。

      獨自走進車站時,已經是夜里十一點零七分。返回羅馬的火車兩小時之前便離開了,站臺上十分空寂,連候車廳里也是。但沒關系,前往下一個地點——無論是哪里,都還有晚間車次,從那里,總會有夜間車,送她回家。

      半夜乘車的好處是寂靜與安寧。沒有人。整間車廂里都沒有人。姜知曉脫掉靴子,將腿搭在對面的座椅,這動作讓她想起了覃明浩,他們共同的特點是腿長,大約因此,蜷起時總是很容易感到疲倦,也大約因此,促成了共同行為的形成。

      無論如何,她不肯承認是時間讓他們相似。

      認識六年了,卻還是陌生。不是從外至內,而是從內至外。六年前,她是一個異鄉人。如今她仍是一個異鄉人。六年前,他們不是朋友。如今他們也仍不是朋友。但意義是不同的。那扇有紅褐底色鑲著金黃邊框大門的公寓讓他們最初認識了彼此,比子健和朱安成都要早些。那時候一對情侶同她合租,男生是明浩,女生是明浩的表姐。

      這個事實讓她消化了很久。她原本以為,自己——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也算見過了一些風浪。一些世俗不齒的事也做過,而且不止一次——并不是帶有攻擊性地,出于本愿的那樣。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比如那間公寓。但是看到明浩和那個女孩子毫不避諱、全無恥意的狀況,還是感到吃驚。

      即便來了羅馬,她是個怎樣的人,好像無所更改,也很快就能被辨析。不到一周時間,就認識了一個經商的小生意人,在Vittorio開著一家小超市和一個奶茶店。她走進那個逼仄的只有一條走道的商店時,像一株剛剛生長出來的茅蒿草,葉片是由中心的部分長出,呈蓮座狀叢生,中央長出細線狀葉柄是她的雙腿,他比她矮許多,姜知曉一垂頭,打開紅色的嘴唇同他講話,葉柄的末端就打開了,整面分布有許多的無柄腺,紅色的。喉管里濕漉漉的,長有齒狀的刺毛,刺毛的基部有分泌腺,會分泌出黏液,目的用于防止他的掙脫以及葉瓣的黏合,不多久,消化液即可分解與吸收食物提供的養料。

      她問他有沒有一款日本醬油。

      美女,留個電話吧,到貨了我打給你。小老板殷勤地說。

      她留了電話,很快他打來,約她喝杯咖啡。他們在一個有涼棚的街角咖啡館吃了早午餐。他遞來一瓶日本醬油,她的手上還粘著牛角包身體上的糖霜。聽說她在找公寓,他說自己的侄子和女兒就住在附近,還有一間空房,免費給她住,只要安安靜靜就好。

      姜知曉知曉什么叫做“安安靜靜”。這種事情她做起來得心應手。不過,露水情緣終究短暫,半年之后,生意人的興趣退潮,撐滿一年,那人說房子也是從意大利人那里租來的,現在女兒要去博洛尼亞讀大學,用不著在這里居住。每月還要付一整套房租不合算。

      愈靠近葉緣的地方無柄腺就愈少,這部分是分泌消化液來分解昆蟲或吸收其養分的部位。養料總有分解干凈的時刻,姜知曉早有準備。并不是所有的食肉植物都是經過完整的過程,把所有殘渣都吸得一滴不剩,對她而言,這已經算是完備。

      沒關系。姜知曉說,我找找合租者,直接和房東聯系。

      合租者之一仍是覃明浩。他留了下來,后來在群里發消息,引來了子健。表姐偶爾也來過兩次,往后卻再也不見。姜知曉反復追憶,并無兩人爭執的印象,卻接收到了很明晰的結果:他們已經分手。后來覃明浩開始頻繁在社交軟件上約各色的女孩子來家里。再后來朱安成隔三差五來住一陣子,房間里總會發出曖昧的呼喚。這沒什么。姜知曉獨白。

      然而,世界的有趣卻從未放過自己。即便如此脫離于眾人之外,卻只不過被某種地錦般的植物遮蔽,不為人察覺罷了。有些人是那類皮薄而透明的昆蟲,體內肌肉的劇烈活動一目了然,令人覺得畸形難看。自己不過是那種外殼很厚的昆蟲,肌肉也仍在活動,一切內里同樣的泥濘混沌,只不過以常態存在而已。

      明浩的表姐曾在一個下午單獨來過。

      我去拿些之前落在那里的東西。電話里表姐說。那時候她已經搬去博洛尼亞,從前住的屋子早已搬得空空蕩蕩,姜知曉曉得她不是來取行李的——只是這么說說。

      她請她在廚房坐下,遞給她一杯氣泡水。兩個人的身份短短一年間有了變化。她從女孩子的神態里還是讀到了一點局促。但很快這份慌張被壓在棕黑唇膏的內沿:你知道我專程來找你?

      有猜到。

      我他媽后知后覺。

      姜知曉不語。

      你他媽和我爸分干凈沒?她雖持續使用不雅的字眼,語氣里卻沒有帶許多的惡意。

      干凈了。姜知曉平靜地說。

      那房子呢?

      現在我自己付房租。你爸爸早對我沒興趣了。她抬眼看對方。非常誠懇。

      嗯。畢竟一直住在一起,我對你還是有些好感的。女孩子忽然說。

      我也是。姜知曉回答。

      那個……表姐抬手,把即將從蝴蝶骨邊緣滑下的肩帶撈起來,在脖子上架了架:那個……你跟我爸說過我那事兒沒有?

      沒有。

      行。我知道了。她起身,臨走時才把杯子舉到嘴邊喝了一口,動作緩慢。

      你還有別的事嗎?姜知曉洞然地問。

      女孩沉吟,像是被水卡了一下,隔了好一陣才等氣泡在喉管滑落,問:明浩有了女朋友?

      好像不能說是女朋友。姜知曉答道:只能說是一些女孩子。來來去去的。

      操。

      ……

      我走了。女孩子很快抓起掛在椅背上的背包。邊角一個金屬嵌片磕在櫥柜上,滾落了下來。

      操。她又罵了一聲。

      姜知曉從房間里拿出強力膠時,看到她蹲在地上哭,露出月白色的底褲,那里的形狀圓鼓鼓的,很年輕。裙擺蹭著地面,她的臀部也幾乎落在上面。汗水很快跟著眼淚一起在狹小的空間蒸騰,她的頭發濕膩膩地貼在額角。

      還是小孩子呢。姜知曉想。把膠水涂在了蛇皮紋路上,狠狠將金屬片壓下去,一秒,兩秒。

      如同也被502粘過一遍,姜知曉的嘴巴很緊。過分的緊。她沒有跟明浩談起這件事,她想讓他的過去如其所愿就那么緩緩過去。在與這對姐弟同住的日子里,她聽完了兩人的故事——稱得上浪漫,也看過了情侶間的互動——稱得上甜膩。后來,這種甜膩在子健與朱安成的身上再次展露時,她由不得總會看看明浩的反應。這真是多此一舉。明浩似乎從不在意,也或者朱安成與表姐形象相距千里,難以讓人產生一分一毫的聯想。

      子健說得沒錯,明浩是喜歡鄭艾妍那個調子的,或者,最初的調性被表姐打下,此后大多都不出其側,即便前調不太相同,但至少基調是一致的。有些嬌驕。五年來,鄭艾妍是少見的有意被明浩發展為女朋友的潛在對象。她逐漸來得頻繁,和幾年前朱安成頻繁造訪這棟公寓一樣,也是一樣的節奏。姜知曉毫不懷疑,再過幾天,也許就是今晚,他們會擁有第一夜,此后是許許多多夜,再往后鄭艾妍會成為另一個入住的客人。到那時,物業和水電一定要公攤了,不然對自己來說,太不公平。

      小女孩身上有很多自己不能覺察的毛病,只要年長幾歲,就會把這層毛病看得清清楚楚。鄭艾妍喜歡咬唇,這毛病在不同人的眼中有著不同的意味。朱安成覺得粗鄙,姜知曉卻覺得誘人。有時牙齒松開下唇,里面淡粉紅的肉露出來,一秒鐘又卷了回去。牙齒是好看的,嘴唇也是,讓人禁不住想要叼上一叼。

      幾周前在衛生間里看到的也就是這個場景,恐怕子健就是那么被誘惑的,一秒內翻不能提供足夠的感官刺激,他渴求更多。

      捕蠅草的葉緣部分含有蜜腺,會分泌出蜜汁來引誘昆蟲靠近。當昆蟲進入葉面部分時,碰觸到屬于感應器官的感覺毛兩次,兩瓣的葉就會很迅速地合起來。鄭艾妍的嘴唇合了起來,將子健的舌頭卷夾,使其無法掙脫。子健在掙扎的過程中,那兩片薄唇會越夾越緊直到幾乎密閉的狀態,這時兩片葉瓣內側密集的內腺體會分泌出消化液,利用這些消化液中含有的蛋白酶,將子健的蛋白質分解成以氮、氧、碳、氫……還可能包括其他元素構成的氨基酸并進行吸收。過程是密不透氣的,可以從他們粗壯的喘息聲里判斷。這些養分都吸收完成之后,唇瓣就會再度打開,只剩下空殼殘骸,以及彌滿衛生間的情欲氣息。

      姜知曉打開窗,讓那些味道逃逸出去,又下樓扔了趟垃圾。看樣子,子健捷足先登了。明浩自街角走來,遠遠地同她打了招呼。兩人肩并肩走進電梯,按下按鈕。

      輕微晃動著,車窗被一道道站臺燈光劃花臉龐。火車從維泰博離站,所去的城市不很熟悉。在北部,是反向。這沒關系,漫長的一天,維泰博之夜因反向而誕生。正如此刻,折疊回過去。時間與事件都讓人深感無聊,姜知曉覺得活著活著,還沒有度過漫長的歲月,就已經覺得厭了膩了。十幾歲進了歌舞劇團,有了編制,卻沒能趕上最好的時候。一直都處在被壓制、解散、遣返的邊緣。小心翼翼活著,仔細觀察地活著,看得懂所有的眼神,敏感地捕捉著所有細節。所以如今,以一個已經成熟的人的角度看這些年輕人的世界,難免生出“如此幼稚”的論斷。

      站起身說要走的那刻,她看到了眾人意外的眼神。他們抬頭看她,然而她太高了,幾乎要高到天花板上去。不一會兒他們就放棄了仰頭的動作。

      為什么要走?朱安成問。

      我想了一下,住起來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我們三個女生一間,他們倆一間,不是正好。

      不是指房間不方便,而是我不方便。我習慣一個人睡了。可是看了一下價格,還不如回去來得劃算——更何況,我明天還有面試,現在不回去,也得趕凌晨的火車。

      面試?子健再吃一驚,問。

      嗯。姜知曉沒有解釋更多,只模棱兩可地回答。

      那為什么剛才在火車站不說?鄭艾妍問,語氣里摻雜著若有似無的責備。

      對我而言沒什么區別。姜知曉道:我看了一下時間,也看好了班次。我之前沒來過維泰博,正好來轉一圈。剛才已經把這地方幾個景點都跑過一遍了,以后也就不用再來。

      剛才黑乎乎的,你還能看到。

      姜知曉點了點頭:在車上,我們知道坐了反方向那會兒,我看了維泰博的介紹,比如教皇宮什么的,就正巧在剛才來的路上。

      人們無話可說,見她執意要走,也不再挽留。但氣氛顯然有些滑落,原本還算熱鬧,如今卻只因為一個鑲邊友人的離開,而如夜雨落地,將城市澆得透涼。

      往車站走的路上,姜知曉才真真切切地欣賞了教皇宮。廣場上還有些攤販,兜售一些飲料和小吃,炸薯片,熱狗。她一個一個都看過,最后買了只卷著烤牛肉、蘑菇生牛肉片、芝麻菜、香醋和新鮮番茄的Piadina。

      就著雨絲邊吃邊走,卻沒覺得寒冷,也許是那杯熱巧提供了足夠的熱量。到車站時,雨已經停了,姜知曉想,也許那四個人也已經離開了酒吧。

      怪異,無聊,卑劣,有趣。

      ……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四期 ,責任編輯 高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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