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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家》2022年第3期|藍藍:日升日落之間(組詩)
      來源:《大家》2022年第3期 | 藍藍  2022年07月20日08:31

      藍藍,1967年生于山東,祖籍河南。14歲開始發表作品,出版有詩集、中英文雙語詩集、俄語和西班牙語詩集19部,出版童話散文隨筆集等12部。作品被譯為十余種語言。曾獲第四屆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袁可嘉詩歌獎、華語文學傳媒獎年度詩人獎等。

       

      《六 月》

      媽媽不在這里。六月新割的金黃麥茬

      四周是寸拃高的花生苗。螞蚱和麻雀

      驚奇地打量新來的客人。

       

      拉棺木的車子搖晃著走了。人們肩扛鐵鍬

      抽泣的親人們走過我身上。他們的鞋底

      粘著墓地的土、散落的麥粒。媽媽不在這里。

       

      黃昏很快降臨。不遠處土地廟門口

      蹲著抽煙的老漢,起身回家。到了半夜

      嶺上高懸一輪明月,梧桐樹舉著一排黑傘。

       

      待會兒我就睡去。當太陽從藍河升起來時

      人們燃起炊煙,年輕人的心臟因戀愛

      而瘋狂跳動。我躺下,在媽媽溫柔的影子里。

       

       

      《日升和日落之間》

      在日升和日落之間

      在冬去春來之間

       

      媽媽,什么樣的愛

      造成了世界回復往返的螺旋?

       

      地上站立的人和樹林

      地下平躺的人和蜿蜒根莖

       

      媽媽,什么樣的死

      造成了這可怕數列的常數?

       

      河流在它的兩岸間奔流

      雨水在天地間垂直射落

       

      河流發明了源頭,而云在雨滴中

      忙于建筑愛慕著晨霧的大海

       

      媽媽,讓我重返那混沌的云霧

      在血液之海中與您相擁

       

       

      《早 餐》

      數學的喘息,

      旋律的沉默。

       

      你的痛哭中至少有兩個人,

      而在絕望里一個都沒有。

       

      誰跨進

      詞語的鏡子,

      誰就墮入無底深淵:

       

      你的眼——兩頭鯊魚,

      你的嘴——蜂巢在流蜜。

       

      但事實是,手伸進鏡子

      就被死死咬住——不斷拽出

      詩人猝死、病毒和

      阿富汗真正的炮彈。

       

      在你的碗里。

       

       

      《疼》

      我是媽媽身上

      掉下來的一塊肉。

       

      弟弟是媽媽身上

      掉下來的一塊肉。

       

      妹妹是媽媽身上

      掉下來的一塊肉。

       

      媽媽你疼嗎?

      媽媽你疼得厲害嗎?

       

      我不哭了,媽媽。

      ——你好些沒有?

       

       

      《諾薩,諾薩》

      ——給胡續冬

      諾薩,諾薩!我的兄弟

      唱一支快樂的歌,給你。

      貓咪們從樹蔭和草叢里走來,

      邁著無聲輕盈的步子;

       

      小女兒的花和蘑菇、被口罩捂緊的兩年

      ——多少回憶像暴雨落下。

       

      諾薩,諾薩!

      唱一支快樂的歌,給你。

       

      為朗誦會套上紅褲子,

      大眼睛在鏡片后狡黠地閃爍。

       

      你哼著“伊皮蘭加的呼聲”,當我們

      乘高鐵穿過黑暗的華北。

       

      諾薩,諾薩!

      唱一支快樂的歌,給你。

       

      偷書少年,朝惡魔吐舌頭的悲傷小丑

      夏末的海魂衫多么干凈。

       

      唱吧跳吧,川娃兒的桑巴和老鷹茶

      跳吧唱吧,這末世之愛——阿布拉卡達布拉!

       

      某個午后你騎自行車躍過柵欄飛走

      第三天,有人見它停在北大墻旁被眾貓守衛。

       

      諾薩,諾薩!我的兄弟

      唱一支快樂的歌,給你。

       

      少年胡安騎車拐進八月小巷:

      南半球初春將到

      那里沒有人穿黑色衣裳。

       

       

      《雨在下》

      雨在下。夜雨,滴在窗外的擋雨布上

      嘭嘭作響。古爾德俯在鋼琴上

      彈了一個下午,直到他的頭和肩膀

      消失在琴鍵中。

       

      我瞥見手機新聞里

      黑龍江農民在拖拉機上,十六人

      活下來的只有一個。車禍。貧窮

      讓他們趁夜色上路。而我

      在音樂和雨聲里待著的時候

      我待在世界的盡頭。極地的寒風

      從我的指縫和鍵盤下溜走。

       

      我會給你寄書。北方的黃櫨葉

      在一張新嘴上命名。別管我。我

      一個人待在屋子里時我待在

      世界的盡頭。從極圈的極光

      到記憶里你模糊的樣子——企鵝們

      徹夜在浮冰和巖石上鳴叫

      我待在我里面時我待在世界的盡頭:

       

      如此昂貴——需要多少事物

      寫就這樣一首悲傷的詩。

       

       

      《照片》

      《這幾張相同的手機照片來自

      弟弟的微信朋友圈,已變成

      更深更遠的地方——

      來自深夜,緊挨媽媽病床的漆黑窗口:

      黑黢黢的夜色,不遠處

      幾朵綠色的光模糊閃爍

      醫院南側新通橋上的路燈

      在無人的深夜,寂寞地亮著。

      同一個窗口拍的照片

      幾十個這樣不眠的、哀痛的夜晚。

      現在,那間病房想必早已換了無數病人

      而照片里的夜,更加深沉。

      幾盞小小的街燈在黑黢黢的遠處

      執拗地亮著,再也不會熄滅。

       

       

      《告 別》

      一個朋友突然死去。

      另一個漂洋過海,去了異鄉。

      秋天敲響我的房門,

      遞給我夏日的訣別信。

       

      時光享用掉在大地的果實,

      冒著熱氣的青春身體。白霜凝聚成寒冷

      在它流血的嘴角滴落。

       

      告別早已開始,而那時我并不知曉

      經七路的法桐樹下,公用電話滑落

      淚水涌進喉嚨——告別早已開始。

       

      像一尊石像,從腰間斷成兩截

      一個人與自己告別,脫身而出的是另一個人。

      多年以后,媽媽在我的懷中停止呼吸,這一次

      我知道我必將隨她遠去。

       

      我已是我所愛者的遺物和遺址。

      我是親愛者的影子在大街上行走。

      我是你們的夢和鏡子,當你們睡著了

       

      當你們打開窗戶忽然想起

      某個夜晚,年輕的我們在五月的樹下

      一起歡笑的情景。

       

       

      《大 罪》

      盡管有人能舍棄性命去救別人

      但無一人能真正代受別人的痛苦。

       

      無論胃疼、頭疼

      還是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憤怒。

       

      我犯下的罪包括堅持給媽媽治療,

      給她用呼吸機、插支氣管鏡灌洗

      在聽到她要求回家時猶豫不從。

       

      我以為我深愛我的媽媽

      我以為這是對她好。

       

      醫生的暗示已經足夠明白

      而我渴望媽媽活著——

      不管她是多么痛苦地活著

      每日遭受可怖的折磨。

       

      血從媽媽的嘴里流出來

      從她的鼻孔流出來——她在喊“媽媽呀!”·

      媽媽,您生下了一個鋼鐵石頭心女兒。

       

      抽自己耳光是沒用的。

      號啕大哭是沒用的。

       

      上帝,佛菩薩,萬能的神,

      誰能告訴我,我該怎么做?

       

      誰能告訴我?

       

      媽媽,我對不起您。

       

      愿我懊悔的淚水

      落在您耳畔的麥子和玉米葉上

       

      被您清晰地聽到。

       

      被您瞬間忘掉。

       

       

      《那 時》

      還好,你從你的手里退走了。

      你從你泄密的目光里隱去了。

       

      總之,你已不在。現在你是一些詞語

      是幾本書,一部冒煙的詩集。

       

      我曾是你手里躺著的星星和果子?

      你目光里九月的山林?

       

      現在,我是沉默的影子在行人腳下,

      是沉默的傷口,不流血也不結痂。

       

      當我想死的時候,我就會在

      厚厚的鞋底重生,像被踩斷的蚯蚓。

       

      因為你手掌邊緣就是地平線,我的臉

      曾貼近它的驚顫:我歌唱它災禍的真實。

       

      我的雙唇就在那時從下巴上

      生長出來。我的臉也是。

       

      但總之,你已不在。下雨時我想。

      天晴時我想。你是一陣風在北面,在南面。

       

      為你我撕裂過峽谷,溪水流過我們的額頭

      石頭如何打開自己,我就是那個模樣。

       

      再沒有什么禮物可以贈送給你——

      棉花和棗花都在開。一貧如洗的我。

       

      我已年過半百,住在北京遠郊

      和孤獨躺在一起:

      被你手心遺忘的一小片陰影里。

       

       

      《經 歷》

      在你膝蓋上死去的

      是信任。

       

      這是最大的死,啊你沒有哭。

       

      你的眼睛遠到

      什么也不再看見。

       

      我是你舔完的筷子。

      沖刷干凈的碗。

       

      從時光那里借走的幸福高利貸

      被我輸光了。

       

       

      《不可能是終結者》

      派來的沉默殺手。

       

      我明白了。

      車子飛馳,秋天的風變涼。

       

      我是大風里刮著的一陣狂風,

      深海中的一條怒江。

       

      我明白了,陽光里

      我能看到你們卻無人能看到我。

       

      時間的雙手摩挲上我的腳背

      我將跟著它的指針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