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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燈盞2020》:選本的立場、審美與作家的感受力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明湖讀書會  2022年07月18日06:40

      明湖讀書會于2018年4月23日成立,是一個在暨南大學中文系現當代專業老師指導下由愛好讀書寫作的學子組成的讀書會,成員含本科生、碩士、博士百余人,成員從2019年起曾參與《作品》雜志的“品藻”專欄及“明湖杯”大學生文學評論比賽。

      申霞艷:

      我們這次共讀的是陳濤主編的《燈盞2020:中國作家網“文學之星”原創作品選》,入選此書的是2020年度中國作家網“本周之星”欄目的優秀原創作品,包括散文、詩歌和短篇小說,共計48篇。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歷史中有相當漫長的選本傳統,選本不僅是作品擇優的過程,還會呈現編選者的審美標準。如今文學生產十分繁盛,不僅印刷物數量龐大,網絡作品更甚。復制、粘貼、語音輸入大大降低了寫作難度,這就給閱讀挑選帶來巨大的困難,所以選刊、年選和排行榜十分盛行。《燈盞》就是對中國作家網原創作品的遴選,從中既可以看到平臺和本書主編的立場與審美理想,也能夠看到當前活躍在網站的作者們的寫作傾向,我非常關心他們提供了哪些新材料、新思想或者新方法、新感受力。隨著文化積累和教育水平的提高,當代人的表達能力普遍增強。雖然不少作品在技法上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但其中蘊含的新鮮的生活經驗和表現力也相當打動人。

      提醒大家在閱讀時關注媒介對文學的潛移默化,印刷媒介曾經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精神生活,移動互聯網對當今文學的介入和改變會更大,要關注這種生產、傳播方式變更帶來的深層影響。中國作家網作為專業的綜合性文學網站,我們從他們的遴選中可以看到他們為倡導全民閱讀、培育文學新人、維護文學生態的和諧健康等所做的努力。

      陳杏彤:

      《燈盞》中“故鄉”“村莊”“土地”等屬于高頻字眼,說明作者們對“鄉愁”的眷戀,對“青山綠水”的深情。尤其是散文和小說刻畫了很多有質感的人物群像:以“哭”為藝術的農村婦女、最后一艘漁船上的老魚頭、無力捕捉兔子的老獵人、老主顧們逐個去世的剃頭匠……

      《田園雜興》是一個典型例子,中國有漫長的農業文明傳統,詩人范成大將所作的農事詩總集命名為《田園雜興》,小說借用此名顯然是有意為之。主人公開墾出八畝拾邊地、侍弄出一片好莊稼,取名為“馬豐收”,小說開篇以他的綽號展開,從中可以看到魯迅、趙樹理等寫作傳統的影響。“豐收”是千百年來農民的希冀,馬豐收把土地當作親人、把耕種當作事業的精神讓人十分感慨。隨環境遷移而改名換姓的情節設置體現了人物內心的無根感,而最終姓名的確立則暗示了普通民眾為了彌補精神空虛所找尋的不同寄托。

      “馬豐收”這個人物形象特別感人。對于中國億萬農民而言,或許看得見抓得牢的土地更能帶來共鳴,這也是基層寫作者獨特的創作路徑。小說結尾,馬豐收完成了從“村里人”到“城里人”的身份轉變,但他仍選擇每天坐公交回到田間耕作。我不禁思考,在城鄉一體化過程中是否可以避免給城鄉之間劃上清晰的界線,能不能在城市中也留一塊“無用”的土地?無論文學命題抑或社會話題,《燈盞2020》透出的光亮雖微小但不孱弱,足以照亮一些幽暗之處。

      黃魏越:

      《燈盞2020》中的文字是有聲的,執筆者用敏銳的聽覺捕捉到萬物的初生、悸動、流亡。鄉野的河流、燭火、蟲蠅,世界的萬頃寂靜,沙漠蒼茫落日中的駝鈴,《胡笳十八拍》的曲調都被揉進紙間化開。那是一個童真世界,作者以赤子之心正視了其他生命的存在,達到與自然界同頻共振的效果。徐春林以文字錄下《村莊的聲音》,王小勃讓萬物之靈俯下身去,化作能聽見百蟲低語的《大地耳》,殷朋超在雪窩深處傾聽麥苗和油菜羞答答的心聲。童真的語言向我們傳遞了這些不輕易為人共享的悄悄話,我們亦能有幸聞得草木學舌、懸鈴而歌、鳥鳴跌落、長河泣訴。人與自然結為一體,人類小小的身體也變成了遼闊的疆域,熊林清寫頑疾的觸角在縱橫交錯的“土地”上探索肉體的世界,一如我們以語言為觸角在自然的世界里冒險。與此同時,這種調動了各種感官的語言傳遞、搭建出的世界又往往是悲涼和遼闊的。村莊活了,裹挾黃沙的風開口了,村莊又死了,駝背上的月亮又沙啞了。時間的流逝沒有輕縱任何一個空間,歲月的起承轉合令文本世界充滿了歷史感。也正是在敘述中濃縮的頹敗、衰微讓純真和童趣變得更珍貴,讓語言富有辯證的哲思。支祿的《河西走廊》里寫到了沉浸在月光中的枯骨,菡萏的《歲月長賒》中提及了在春日喪失機能的器官,這些矛盾的意象無不見證生與死的糾纏搏斗,見證生生不息的世界中的死亡。過往的活潑生機、古樸優雅最終被安葬在蒼白的紙上,遼闊悲慨的語言是它們的墓志銘,這也許是古老、喑啞的世界最后一次發聲。文字中大開大合的起落,純真與遼闊的交織,讓這個空間更泓邃深遠。細細讀來,不無悲涼感慨。

      古格妃:

      在現代人的“家園”日漸失落的今天,穩定性、確定性、溫暖感變得尤為珍貴,此次閱讀對我來說就是在精神層面上的一次次“重返家園”,帶來了很豐沛的情感慰藉和思想觸動。

      “家園”的呈現伴隨著對自然、故鄉、歷史的思考。無論詩歌、散文還是小說,多以故鄉生活、自然風物、歷史古跡為主題,這些作品真摯細膩,樸素文字里浸潤著對故地、舊景、親人的深沉感懷,文字中充分發揮著創作者對地域的感受力。埃里克·坎德爾曾說:“經驗和記憶成就了我們。”對于文學創作者來說,更為切身的是如何處理“文學與記憶”“自我與記憶”的問題,而故鄉的記憶不僅是事件、建筑、地貌,更是個體對具體事物的連綿感應,進而積累成一種深沉持久的感受,將感受訴諸筆端,由此一個地域、村莊、生長其中的萬物、生活其間的人有了被看見的可能,正如魯迅的紹興、蕭紅的呼蘭河、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燈盞》中的創作者也在書寫著他們所熟悉的世界。回望故鄉是每個人進行自我辨認的需要,也是遠行的證明。在《故鄉的河流》《村莊的聲音》《柴火》《村莊還是村莊》《寂靜的深處》《憶鄉辭》《那年,我忘了抱它》等作品中,創作者們再次回望故鄉的山水草木,在物是人非的泡沫里,打撈不時蕩于心間的濃厚鄉情。而在《河西走廊》《悠悠水下千年城》《走進燕長城》等作品中,作者們則從貼近的尋常人事中抽離,將眼前景物與更為廣闊的歷史時空交匯,曾經的歷史名地淪落為罕為人知的古老遺跡,在寂寞的歲月中靜觀文明的盛衰,輕嘆歷史的深邃蒼涼。穿越感性和審美的文學形象去探視故鄉、歷史、自然這些龐雜而曖昧的存在。在回望的過程中,創作者試圖召喚從簡樸遠古出發的神話,因而給我們帶來了別樣的審美體驗。

      曾嶸:

      《燈盞2020》輯錄的散文風格相當平實流暢和自然生動。《青瓦的村莊》將筆觸對準城鄉一體化中淪陷的村莊,吹響了對原鄉的挽歌;《那年,我忘了抱它》為一棵椿樹作傳,穿插蓋房、搬遷的歷史,其中既有對自然事物的體察,也有對時間流逝的感傷;《村莊的樹》則寫出了桂花樹、橙子樹、烏桕、棗樹的品格和命運。散文用“有情”的眼光寫歷史中的人,如《哭的藝術》介紹了“哭藝”的形式、特點及變遷,在婚喪嫁娶與風土人情的描摹中,托出一位不善言辭的母親,襯出人的艱難和隱忍。

      而其中收錄的詩歌大多克制洗練,通過對季節、植物、動物和小物件的細微觀照傳達出個體的志向、思緒和情感經驗。在《并非所有的路都通向未知》中,作者將結實健康的玉米比作鄉親,把浮沉于人世的自己比作魚,借異鄉的景物表達鄉愁:“夜晚水聲如蚊,咬破了我的鄉愁/讓初夏第一次失眠”;《內心的鐵》把個體生命和大千世界融為一體,剖析了廣博的內心世界;《下午》則使泉水在體內流淌,平和且充滿生機:“我只攜著巖罅下/涓涓而出的泉流,上路/你會聽見,它們在我的骨子里,歡騰地蕩漾”。

      這些小說都舉重若輕地探討了生命中的嚴肅話題。《馬事》一文以馬為敘述者,寫出動物與人遭遇的生離死別、勞役和暴力;《春逝》將敘述者和老者的聲音編織在一起,不時穿插著卡爾維諾的文本,通過多聲部演奏出對衰老、死亡和虛無的思辨;《剃頭匠》通過展示剃頭匠老周的絕活、豆腐張的手藝來呈現生活的細節,溫柔地看待流逝的生命;《大地耳》以兒童視角描繪童年和鄉村,帶著平淡的憂傷在記憶中鉤沉同伴死亡的那天;《單桅船》在較短的敘述時間里,寫出了跌宕起伏的時代和恒久的愛情;《田園雜興》則寫出了變遷中的農民對土地的堅守和依戀。

      陸王光華:

      在閱讀過程中,我們跟隨作者的腳步或重返家園尋找記憶的故地,或探訪名勝古跡觸摸歷史的脈搏,或駐足于原生態的風光之中重審自然。其中《故鄉的河流》《悠悠水下千年城》“鄉愁”與“懷古”之音不絕于耳;而《虎躍南澗》通過對當地神秘南澗習俗的探訪,邊陲的風土人情盡在紙上。在品讀詩歌時,得見作者們的詩歌技法探索、語言打磨與詩性之美,比如《內心的鐵》《十二月》《并非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未知》情感冷峻、克制,善用隱喻,語言富有力與美,閱讀即是在意象環繞、符號層疊的世界中尋覓詩人們的心靈符碼,感受簡練文字背后的種種博大;而《懸在人間的彩虹》組詩以情感為紐帶,關注了庚子年的新冠肺炎疫情,飽含現實關懷。小說卷著重探討了作者對文學母題的諸種新演繹,比如希望、愛情、童真、鄉愁等等。小說卷很能體現創新意識,其中《烏鴉伊塔洛》輕盈、浪漫,賦予了烏鴉別樣的象征意味和幻想色彩;而《大地耳》以寓言的方式將萬物有靈的景象詮釋得十分靈動,捕捉到了孩童靈光消逝的剎那;《剃頭匠》關注市井生活的人情味與匠人的內心世界,有汪曾祺的味道;《田園雜興》以農民與土地纏繞一生的復雜關系展開,主人公被命運“撥弄”的種種情狀表達著作者對鄉土境況的思考。

      真誠、自然是《燈盞2020》整體的風格特色,也是文學創作的源頭活水。作者們不少身處基層崗位,以地區作協的專職作家為主,更不乏鄉鎮干部、鄉村教師、農藝師等業余寫作愛好者。他們把許多以往我們注意不到的細節、題材納入了寫作中,豐富了文學之樹的脈絡。有些作品使用的語言盡管粗糲但卻富有質感,能打動人。散文中洋溢的原鄉精神,詩歌中蘊含的多重意蘊,小說中含納的廣袤世界,無一不佐證著寫作者的精神和態度。而他們敏銳的洞察力、追求創新的熱情與真誠的創作姿態則進一步表征出一種健康而富有生命力的基層文學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