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海豚之歌》：海浪下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歌
讀沈石溪長篇小說新作《海豚之歌》時，突然想起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海浪》里的一句話：“世界讓那些人經歷了如此多的沖突，而他們私下的親密關系是多么美好啊！”借用這句話來概括《海豚之歌》里所描述的海浪之下此消彼長、生生不息的生命景象，倒也不失幾分相似。
沈石溪是一位擁有眾多讀者的動物小說作家，迄今已經寫了超過600萬字的動物小說，涉及飛禽走獸等六七十種。但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飛翔、奔跑、追逐、跳躍在沈石溪小說里的那些帶有野性的生命，幾乎都是陸生動物。所以，單從題材上講，《海豚之歌》是沈石溪的一部帶有開拓性的新作，他的視野和筆觸，從陸地上的山林、曠野、峽谷甚至天空，開始轉向蔚藍色的海洋。
生命與成長的“三部曲”
從結構形式和敘事方式上看，作者在這部小說里也有新的嘗試和探索。《海豚之歌》是一部體量龐大、內容厚實的“大長篇”，全書由“開篇的故事”“半臉海豚”“勇者海豚”和“演員海豚”構成。故事講述的是一只名叫紅背鰭的寬吻海豚跌宕起伏、蕩氣回腸的成長歷程。不僅僅是一只，紅背鰭代表的是生活在海浪底下一個鮮為人知的生命群體。“開篇的故事”可謂小紅背鰭的“前傳”，接下去就開始了它的生命與成長的“三部曲”，用作家自己的話說，就是“紅背鰭海豚三度生命轉換”。而且在敘述方式上，作家也別出心裁：“半臉海豚”用第一人稱，“勇者海豚”用第二人稱，“演員海豚”用第三人稱。這部小說在結構上還有一個“復調”式的、雙線交織的敘事線索：主線是生活在海浪之下的海豚家族一代代跌宕起伏的生命傳奇，副線是與海豚族群若即若離、如影隨形的人類友愛的故事線索。兩條線索時而分離、并行推進，時而交織在一起，若隱若現，貫穿了小說始終。后者在小說最后甚至成了敘事主線和故事的高潮。無論是三種不同人稱的敘述方式的轉換，還是雙線復調的敘事線索，都顯示出了一位成熟作家“藝高膽大”的勇氣與自信，以及對于長篇結構游刃有余的駕馭能力。
探索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當然，一部長篇作品最大的亮點、作家著力最深的地方，必定是內容和主題開掘的深度。“通過一個角色大開大合的命運轉換，探索生命的價值內涵和終極意義”，這才是作家最想追求的東西。隨著紅背鰭的成長歷程的緩緩展開，讀者看到的是整個寬吻海豚家族與其他眾多海洋生物既互相爭斗又相互依存的復雜關系。
很多人一看到“海豚”二字，馬上就會想到那些漂亮的、流線型的身影，想到蔚藍的海水、快樂的跳躍和嬉戲。其實，真正的海豚世界哪有這么多的快樂與浪漫，俄羅斯文學里有一句被大家普遍認同的名言：一個純凈生命的獲得，必須在烈火中燒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在小說里，小紅背鰭的生命與成長旅程，也形象地詮釋了這種生命觀與成長觀。生存環境越是殘酷，生命就會變得越發堅強，甚至越能激發出生存的智慧與拼搏的勇氣。每一只小海豚，都是在不斷反抗周圍環境中頑強地成長起來的。
作家在開篇就給我們描述了海豚世界里鮮為人知的類似“鯨落”的悲壯一幕。有生命的逝去，就有生命的誕生。紅背鰭在走向死亡前的那一刻，幾乎用盡最后的力氣，把一只小紅背鰭海豚寶寶產在自己熟悉的族群里。然而，紅背鰭媽媽誕下的這只幼豚，幸運中又帶著與生俱來的不幸：這是一只臉部帶有明顯缺陷的“丑八怪”海豚！原因是紅背鰭曾經受到過核輻射影響，身體和胎兒都受到了傷害。這個細節也隱喻了人類文明中的野蠻與霸權，對包括海洋生物在內的自然界帶來的戕害與災難。
這只臉部畸形的“半臉海豚”，就是書中的主角小紅背鰭。從脫離母體那一刻起，小紅背鰭臉上就帶上了“紅字”式的被戕害的屈辱的印記；而在幼小時候，又經歷了與媽媽的生離死別。失去了媽媽的愛與佑護，它要想活下去，就必須自強不息、自立于世。這是它唯一的生存之道和成長的必由之路。
人類的野蠻與霸權行徑固然無所不在，但人類對自然保護意識的覺醒和對萬物有靈且美的自然世界的仁愛之心，也從來沒有泯滅。“半臉海豚”雖然面目畸形，但它幸運地得到了兩個人類小孩，即男孩阿隆和女孩嵐嵐對紅背鰭的接納與友好，也讓讀者瞬間明白了一個道理：身體的殘缺與瑕疵不算什么，真正的殘缺與畸形，永遠是心靈的殘缺與畸形。
有生命的逝去，就有生命的誕生
在看似平靜的海浪之下，生命的堅韌與壯大，是用一次次歷險與搏斗換來的。作家寫紅背鰭與大白鯊的生死搏斗，洋洋灑灑，寫得驚心動魄。海浪在不息地涌動，生命在頑強地成長。在這個敘述單元里，紅背鰭不僅戰勝了大白鯊，拯救了懷有寶寶的同類阿曼娘，還贏得了雄海豚半葉尾的愛。雄海豚在關鍵時刻不惜豁出自己的生命，引開三頭兇神惡煞般的虎鯨，保全了即將分娩的紅背鰭的生命。當紅背鰭為了逃生而不得不選擇了沖灘，最終被擱淺在沙灘上后，幸運再一次降臨：它再次遇見了嵐嵐和阿隆。他們守護著紅背鰭，從黃昏一直守到第二天黎明，親眼看著即將分娩的紅背鰭重新回到了大海。果然，紅背鰭一回到海水里，又一個新生命脫離母體誕生了。在這個單元將結束時，悲壯的“鯨落”一幕再度上演——這只紅背鰭給下一代留下了這樣的囑托：“孩子，記住，活下去就是一切。”然后搖甩著尾葉，獨自向深海游去，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
舊的生命遠去了，新的生命又會成長起來。果然，一只年輕的、如同青春期的陽光少年般的雄海豚，勇敢地躍出了中國南海北部灣鳳山半島的海面，它就是第二個敘述單元“勇者海豚”的主角。與此同時，一對正在海邊拍婚紗照的幸福的新人，也與年輕的鳳山寬吻海豚相遇了！——已經長大、并且結為伴侶的阿隆和嵐嵐，與紅背鰭海豚再結“前緣”。當然，此紅背鰭非彼紅背鰭，但是毫不影響人類與海豚之間的故事的繼續。相比前一單元，“勇者海豚”的基調正如書中的一段描寫：“春天屬于年輕海豚，屬于有進取心的蓬勃青春。時光正在走向春天，該用你們的青春和熱血，跟隨春天的腳步，登上生命的大舞臺了。你們雄心勃勃，你們充滿自信，充滿拼搏的力量和激情。”
青春的力量是無敵的，生命的意義永遠在于勇敢地進取與拼搏。于是，年輕的“勇者海豚”在與海藻雄、巨型章魚、灣鱷等對手的一次次搏斗和較量中度過了永不言敗的一生，直到最終迎來死亡。“你不在了，但地球還在旋轉，生活還要繼續。”在第二人稱所具有的較強抒情性的敘述中，這個敘事單元結束，并為讀者留下了一段過渡性的暗示：“你還有最后一個愿望，假如命運之神再讓你做一次寬吻海豚，你不希望再回海豚群了。你希望遠離野生寬吻海豚群，生活在人類身邊，做一只與人類最親密無間的海豚。你是帶著這個強烈的愿望咽下最后一口氣的。”
用一顆友愛的心，去激活另一顆友愛的心
在第三個敘述單元，一只與人類最親密無間的“演員海豚”出場了。作家把這個單元的故事背景設置在中國廣西美麗的海濱城市北海的海洋館里，講述一只出生在海洋動物館里的演員紅背鰭，如何沖破海洋館的“牢籠”，甩開自己的尾葉躍入水中，朝著遼闊而自由的大海游去。“紅背鰭心里很清楚，自己這一去，與人類媽媽莉莉小姐、海豚媽媽愛麗絲、海豚表演中心及以往的演藝生涯從此陌路，永生不再相見。”但是，什么也阻擋不住一顆渴望自由和好奇的心，一只海豚的生命只能屬于遼闊和自由的海洋。
這里，作家在講述紅背鰭義無反顧地奔赴古老的生命的召喚的同時，再一次書寫了以阿隆、嵐嵐以及他們的孩子小石頭為代表的人類世界，與海豚家族若即若離、如影隨形的相互依存關系。小石頭是個天生就患有自閉癥的孩子，誰也沒有想到，他一直緊緊封閉的心靈世界，最終是被已經回歸大海的紅背鰭喚醒和叩開的。故事最后，面對自閉癥的兒子，曾經是那么無助的嵐嵐，這樣對海豚說：“紅背鰭，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經常到三娘灣來，陪小石頭玩玩，好嗎？”紅背鰭竟然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點了一次頭還不夠，還點了兩次。看到小石頭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紅背鰭這才放心地順著退卻的潮水向遼闊的大海游去，游得輕松而愜意。
“明天早晨，它一定會來三娘灣。它不會扔下小石頭不管的，不會讓嵐嵐和阿隆失望的。它會把小石頭當作自己真正的朋友，互相陪伴，一起玩耍，用一顆友愛的心，去激活另一顆友愛的心，去開啟小石頭緊閉的心扉。”作家用這樣一句話收束了整部小說，“紅背鰭對此充滿了信心。”
《海豚之歌》是一闋海浪之下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歌。這一曲生命之歌的華彩樂章，無疑是“半臉海豚”和“勇者海豚”這兩個敘事單元。但從“開篇的故事”里，我們看到了紅背鰭族群的“前傳”；從“演員海豚”里，我們看到了紅背鰭族群的“后傳”。作家用頗具匠心的、恢宏而完整的故事結構托載著他清晰而明亮的創作初心。“在《海豚之歌》這部書里，我想通過一只名叫紅背鰭的命運故事，告訴喜歡我動物小說的親愛的讀者朋友：命運跌宕，沉浮難料，無論身處何種境遇，都要直面人生，無懼艱難，頑強生存，追求輝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