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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2022年第3期|張定浩:和友人談列維納斯(外一首)
      來源:《大家》2022年第3期 | 張定浩  2022年07月14日08:52

      張定浩,生于安徽,現供職于《上海文化》雜志,著有文集《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詩》《愛欲與哀矜》《孟子讀法》,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等。譯有卡明斯《我:六次非演講》,丁尼生《悼念集》。

       

      《和友人談列維納斯》

      1

      關于那些不可抵達之物,這個人知道的遠比我們要多。

      當他從戰俘營歸來,立陶宛已是遙遠的傷口,

      當一個人的生活中忽然遍布死者,

      他如何再去相信一種“向死而生”的哲學?

      他同時也抗拒將死理解為一種完成,

      那些被殺害者的死,如何是一種完成?

       

      但他并沒有就此成為一個憤世者,

      一個懷揣巨大痛苦的人不甘心做一個憤世者。

      但痛苦不斷衍生,無用的痛苦,

      整整一個充滿了無用的痛苦的漫長世紀,

      一代代光明之子紛紛被痛苦擊潰,

      他走出來,指引人們在黑暗中相逢。

       

      他吁請人們重新面對黑暗,

      不是從光的角度,而是試著從無限的角度。

      在宇宙中,對于那些呼嘯而過的變幻著的星塵,

      我們時常分不清它們是屬于過去,還是將來。

      這種困惑,他覺得應當予以保留,

      應當嘗試接受眾多事物環繞在我們的外部。

       

      眾多我們無力洞徹之物,

      眾多死者,眾多的時間。

      過往的哲學只教會我們不去害怕自己的死亡,

      但他希望有一種哲學可以戰勝他人的死亡,

      一種新哲學,而非神學,可以像詩歌一樣

      帶領我們穿過人世陡峭的煉獄。

       

      2

      但詩歌真能將死者奪回嗎?

      也許沒有誰比從冥府歸來的俄耳甫斯更懂得

      這件事情的艱難。

      表面上看,這位歌者差點就成功了,

      如果他在最后一刻忍住不回頭,

      歐律狄刻就能被帶回有光亮的人間。

       

      但據一個更古老的版本所述,

      諸神允許俄耳甫斯帶回的只是他妻子的影子,

      因為抒情詩人只是半心半意的愛人,

      沒有勇氣用喪失生命的方式去贏得生命,

      而只想憑借他的技藝,憑借一種失去的藝術

      去感動最堅硬狂野的神靈。

       

      據說,俄耳甫斯原已接受了珀爾塞福涅開出的

      極其苛刻的條件:只能帶走歐律狄刻的影子,

      并且,在回去的路上,不能說話也不能回頭看她。

      在那沿著無盡甬道向上攀行的歸途中,

      他咬牙忍受著孤寂,想象一種與她魂影相伴的余生,

      想著回去以后就搬家,去沒有人的山里面生活。

       

      作為一個軟弱的抒情詩人,他已經盡力穿越死的黑暗

      來找回她,并以此贏得自己的不朽,

      但他依舊有些沮喪,他在想她是否會責怪他,

      責怪他缺乏足夠的能力來使她完整。

      責怪他那種強烈而自私的愛

      正令她成為一個無法交流與回應的過去。

       

      天快亮了。

      他突然有一種想回頭再看她一眼的強烈沖動,

      仿佛想要在她的目光中希求某種答案,

      就在這時,身后窸窣拖曳的腳步聲消失了,

      他聽見一個輕柔又熟悉的聲音在呼喚:

      親愛的,看著我。

      俄耳甫斯轉過身,

      在一片漆黑中他看不見歐律狄刻的臉,

      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與他面對著面。

      現在,她不只是過去了,

      她不只是他奮力追尋又終會磨滅的過去,

      更是他所不能理解卻仍須去愛的將來。

       

      她是每一場雨,每一個有日出的清晨,

      她是永遠奔騰的河流,是起伏不定的浪濤,

      她是,他希望藏身其中的午后的群山,

      是他還沒有解出的謎語,尚未寫下的詩篇。她是

      正快速和她融為一體的夜色。

       

      他望著這新的黑暗,像望著她的眼睛,

      也從此被這雙眼睛所注視。

       

      3

      一切都在變得更加寒冷,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漸漸消失,

      化作海底艱難行軍的使團。

      有人被雨聲驚醒,久久不愿起身,

      承認是一生過錯構成他自己。

      有人則立盡斜陽,

      把懷念交付給眼前的山河。

      而我們又一次僵持在

      詞語破碎的夜色里。

      在菊華與梧葉共存的時節,

      那耗完我們生命的火

      也是幫助我們各自越冬的火嗎?

      我不太相信淚水能挽回一個人,

      一旦有人哭過,

      就終究要有人離開。

       

      4

      在南方的冬天,有時候風會將落葉吹回天空,

      和殘存枝頭的梧桐樹葉一同構成旋轉的甬道,

      我走在這樣的路上,仿佛在一直走向你。

       

      我本來只是在和你談論那個法國哲學家,

      談論他在不可能得到贖償的傷痛中所進行的斗爭,

      在見過地獄之后,繼續寫舊日的詩

      和繼續做過去的哲學,都是野蠻的。

      但更野蠻的,是一種放棄。

       

      你知道,我也是一個很容易放棄的人。

      寫作者往往都有一顆冰冷的心,

      他們草率而迷茫地對待身邊的人,直到這些人離去,

      再懷著不安、竊喜與耐心,將之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

      在遇見你之前的很多年,

      我就是這樣在寫我的詩歌。

       

      就像很久以來,在世人眼里,

      俄耳甫斯都只不過是一個撥弄豎琴的挽歌詩人,

      用他的回憶、悲哀與失敗,感動和安慰在愛中的人,

      但對我所談論的那個哲學家而言,

      他要的不只是感動和安慰,

      作為哲學家,他必須要求得更多。

       

      他要求,一種普遍的能夠作為原理的希望。

      要求我們重新審視愛與死之間古老的相似性,

      戀人們不知疲倦地相互愛撫、噬咬,探索,

      只為了確認,彼此融為一體的不可能。

      正是在愛中,

      如同在這一生不斷要遭遇的他人之死中,

      一個人強烈地察覺那些隱沒在我們身旁的無限,

      如同不被任何量具記錄的無理數;

      察覺我們自以為熟悉,并供給我們秩序的親人

      在獨處時所釋放出的陌生;

      察覺日光下人類種種引以為豪的發現

      不過是排除掉無力認知的那部分之后的殘余。

       

      察覺時間的箭頭所帶來的一個又一個沒有終點的開端,

      如一個人懷著巨大的好奇永不停息地走向另一個人。

      無論他們是近,是遠,都永在面前,

      如同新的歐律狄刻永立在新的俄耳甫斯面前,

      不可占有,也不可毀滅。

       

      也讓我察覺,一個不可抵達的你

      在召喚我開始寫另一種詩:

      它是橋,而非碑銘,是握手,而不是揮手。

       

       

      《威尼斯船歌》

      你練習彈奏這首曲子已經很久了。

      我聽到水面漸漸成形,搖曳波光,

      并目睹歌聲從這波光中掙扎而起。

      當你手指在黑白琴鍵之間翻飛跳動,

      我在想音樂是一種多么可怕的藝術,

      一旦開始,它就要求一刻也不能停下來,

      直至結束,就像我們的生命,

      它從混沌中誕生,那些最先出現的聲音

      一一熄滅,又不斷催生出新的聲音,

      即便在短暫的休止中,這音樂依舊

      在繼續,即便在這樣輕柔的旋律中

      每個消逝的音符依舊要求被挽留,

      被新的和聲裹挾著一同向前,它要求

      所有被震蕩過的琴弦都朝向

      一個持續不斷的現在,每個時刻都同樣重要,

      就像宇宙中可能擁有的對稱性,

      在音樂中,在此刻彈奏音樂的你身上,

      我們能夠輕易地體會

      格特魯德·斯泰因曾追求過的理想寫作,

      每一個句子都實現它自身的復雜,

      同時也綿延成一個無法預見的整體。

      你在彈奏,世界正年輕,

      這首曲子才獲得它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