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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2022年第3期|梁平:水經新注:嘉陵江(組詩)
      來源:《大家》2022年第3期 | 梁平  2022年07月08日07:45

      梁平,當代詩人、作家,職業編輯。出版詩集《巴與蜀:兩個二重奏》《三十年河東》《長翅膀的耳朵》(中韓文)、《嘴唇開花》(中英文)、《時間筆記》《忽冷忽熱》等14種,以及隨筆集《子在川上曰》,詩歌評論集《閱讀的姿勢》。現居成都。

       

      水經新注:嘉陵江(組詩)

      梁平

      導 讀

      嘉陵江水浩浩湯湯,作草書樣,作隸書樣,軍隊的旗幟樣,作望江樓的白云與長風樣,去往南、去往東,去往詩人的唐宋和夢鄉里。

       

      嘉陵江源出大散關西南嘉陵谷,“漢水南入嘉陵道而為嘉陵水。”

      ——《水經注·(漾水)》

      《嘉陵江》

      水做的朝天門,長江一扇,

      嘉陵一扇,嘉陵以一瀉千里的草書,

      最后的收筆插入長江腹中。

       

      我第一聲啼哭在水里,

      草書的一滴墨,與水交融,

      江北紅土地上的紅,臍血沖不掉。

       

      向海,兩岸猿聲不能挽留,

      深潛,南北朝《水經·漾水注》里,

      找到乳名。

       

      東源和西源爭吵累了,

      兩河口兩源合一。嘉陵江

      與生俱來的包容和接納,源遠流長。

       

      驚濤拍岸或者風花雪月,

      陜、甘、川、渝長途奔襲,

      拖泥帶的水,與煙火人間相濡以沫,

      是為記。

       

       

      《昭 化》

      水從海拔三千米飛流直下,

      在昭化,攜白龍和清江,太極天成。

      四面環的山,三面臨的水,

      陽極魚眼處的三國古城,

      一部長篇節選,一滴水里的太陽。

      山水太極圖上的呼吸,

      折疊天人合一的洄瀾。

      水流沙壩上的客棧,

      水的戲謔和沙的幽默像接頭的暗號。

      魚鷹也含混了四川話和陜西話,

      水里的魚把它當成了母語。

       

      佐一壺酒,川陜方言烹煮的魚,

      絕對不會有刺卡在喉嚨。

      吼一聲秦腔,風從街頭漫向街尾,

      哼半折川劇,雨從街尾濕了街頭。

      嘉陵江濤聲浸淫的小鎮,

      舊瓦上的故事都有很好的水性,

      風里浪里,自由翻卷。

       

       

      《蒼 溪》

      嘉陵江進入蒼溪悄無聲息,

      杜甫乘船送過的客人,悠哉大自在,

      陸游懷過的舊,綠了春夜把盞的河邊小亭。

      一段不事張揚的水面,

      典藏了唐詩宋詞的溫情。

       

      流水的溫文爾雅是一張臉,

      暗流湍急埋伏很深,是另一張臉。

      詩人從水上走過,云淡風輕,

      無法想象平靜水下的真面目。

      說囂張不過,1935年空前絕后的驚濤。

       

      一支扛著紅旗的軍隊,

      十萬支鋼槍在水里劃槳,一夜西渡,

      二萬五千里長卷寫下傳奇。

      風卷落葉,繼續向西、北上,

      水里耀眼的紅,在水上成為永遠。

       

      那年亂飛的子彈、密集的炮火,

      沉入水底,“紅軍渡”的石頭在岸邊,

      與水長相廝守。一只淺灰色的鴿子,

      站在石頭上眺望北的方向,

      濤聲不會依舊,草木集體靜穆。

       

       

      《閬 中》

      江水在閬中迂曲三面,

      怎么看都是一條龍的盤旋。

      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風水鬼斧神工,古城的狀元牌坊,

      披掛水映日月的微光。

       

      川北道貢院連廊通達,

      與南京夫子廟互為仰望,順治年間,

      甲午、丁酉、庚子的科考,

      4狀元以及身后116名進士,

      魚貫而出,江上瑯瑯讀書聲向遠。

       

      文是閬中一脈,武是另一脈,

      漢將軍張飛舞弄丈八蛇矛,

      石碑從水里打撈的偉岸,立馬勒銘。

      水潤的古城,文武橫貫街頭巷尾,

      一壺老酒醉了江風漁火。

       

      江邊密密麻麻的小船,

      搖曳悱惻,含蓄的粗野的情歌,

      水上撩撥的都是心跳。一顆星星落下來,

      回不去了,一個十八歲的腰身,

      在水里游成一條美人魚。

       

       

      《南 充》

      這里有嘉陵江最好的身段,

      妖嬈、溫潤,一條絲綢三百公里,

      隨便裁剪一尺,皆為極品。

      夏周以遠,絲綢織錦的富貴,

      在《華陽國志》的字里行間,

      留下驚世的刻度。

      歷朝歷代帝王將相,正宮、后宮,

      奢侈的顯擺。

       

      水在南充的靈性滋養桑麻,

      蠶的前世和來生,俯臥難解的謎。

      從蠶卵到蠶蛾的周而復始,

      幼蟲、蠶蛹、羽化,飛不動的蠶蛾,

      又回到卵的形態。樞機唱和,

      綢、綾、綿、絹、絲,比流水洶涌,

      采桑女養蠶女繅絲女繞指的柔,

      在水上劃出千年的漩渦。

       

      旋轉三百六十度。遠古很遠,

      秦漢、晉隋、唐宋、元明清波濤起伏,

      水的纏綿升騰為漫天的霧,

      霧與霧的糾纏,幻化為迷離的絲綢。

      興衰都在西充縣令的《蠶事備要》里了,

      而唯一沒有改變的千絲萬縷,

      織成記憶。一床蠶絲棉被

      遺留的夢痕,隱秘。

       

       

      《蓬安兩河塘》

      司馬相如蓬安兩河塘的水,

      與文君酒,稀釋了朝廷的爾虞我詐。

      愛情真是療傷的藥,

      私奔的去向和江水一樣不能回頭,

      琴臺流過的淚,音色干凈。

       

      嘉陵江上的悲歡離合,

      一曲鳳求凰就夠了。烏紗被風吹落,

      水上加持的詩詞歌賦,

      比官袍更接近身體的溫度,

      深入骨血。

       

      卓文君成為嘉陵江兩河塘

      清貧之家的主婦。落魄的司馬相如

      粗茶淡飯里的卿卿我我,

      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

      流水不能帶走。

       

      夜光杯在江上蕩漾的波光,

      一圈一圈被歲月留存。

      相如故里洗墨池的水也是大江的截圖,

      鳳凰的倒影,文字的珍珠,

      在水上的轟轟烈烈,日月為證。

       

       

      《陳 壽》

      江邊萬卷樓一部《三國志》,

      文字和史料在水里過濾千遍,

      陳壽把南充的名號拋光,水煮魏蜀吳

      人杰與梟雄過招,刀光劍影。

       

      那個在河邊玩耍的光屁股男孩,

      用一整條江水研墨,落筆的白紙黑字,

      完整了一個戰火時代的檔案,

      遠古近在咫尺。

       

      吳宇森從三國里移植的赤壁,

      諸葛亮、曹操、劉備、孫權、周瑜,

      以及小喬,一條大河波濤洶涌,

      水漫奧斯卡。

       

      水有記憶。走過紅地毯的大師,

      獎杯已經拿得手軟,卻不知道陳壽,

      應該是第一編劇。記者的鏡頭,

      尷尬了老吳,我有點心酸。

       

      三國志六十五卷,陳壽進進出出,

      大地沉浮、江水東流皇皇巨著,

      只留下署名。老鄉張瀾朱德羅瑞卿,

      都記得每個章節,流水一詠三嘆。

       

       

      《武勝五月初五》

      流經武勝的嘉陵江,

      117公里水路與清末民初的龍舟,

      交歡,岸上和水里的呼嘯,

      至今還有回響。袍哥、掌旗大爺的臉面,

      五月初五寫在水上。

       

      龍舟從三月集結,龍頭上的旗,

      五顏六色開始招展,桅桿挑起的名號,

      行會、商家、外來之客,

      無論大小和輩分,龍旗就是出場券,

      靜水深埋蠢蠢欲動。

       

      龍旗的管事是個角色,夜不能寐,

      恨不能自己站成桅桿,與旗

      共存亡。一只鷗鳥飛過,

      遺落的水滴也要盤查,

      旗在尊嚴在。

       

      那些丟了龍旗的龍舟就是擺設,

      五月初五,氣球、鴨子,

      人聲鼎沸里的彩頭,無緣了。

      流水不問結局,向遠,遠到眼前的江面,

      暗流還在,年復一年。

       

       

      《武勝英雄會》

      英雄不問出處,英雄的情結,

      與生俱來,寶箴塞森嚴的壁壘擠壓,

      或者南宋蒙哥軍帳外的威風,

      注入武勝的都是血性。

      水從這里流過一千種姿勢,

      攻守與成敗,都有自己的結局,

      不能偷偷摸摸,

      否則就勝之不武。

      多年以后,英雄無須下帖,

      威乎乎走上餐桌,英是英,雄是雄。

      英雄忽略名號,會的是含蓄,

      淺嘗,大飲,三杯兩盞以后,

      冷兵器時代的渣渣魚,

      游進熱兵器時代的三巴湯,

      湯里的海市蜃樓有了虎豹和鸞鳳。

      僅僅就是一道菜,浮想聯翩,

      那些舊年的太監和嬤嬤,

      心跳過速,絕不敢登堂入室。

       

       

      《合 川》

      渠江、涪江投奔嘉陵而來,

      三江匯合處,峭壁上的釣魚城,

      沒有執釣的閑情逸致,城墻上獵獵的旗,

      與南宋的腥風血雨,堅硬了這里的水。

       

      十三世紀羅馬教皇沒見過這樣的水,

      驚呼是“上帝的罰罪之鞭”,這一鞭,

      大汗蒙哥應聲倒下,橫跨歐亞的蒙古鐵騎,

      戛然而止,世界改變了模樣。

       

      水上打魚的船,岸邊釣魚的人,

      都見過世面,敢說先人的血就是一整條江,

      敢說大世界不過幾塊石頭,

      沒有水咬不爛的石頭。

       

      水在合川就是圖騰,理解和不理解的,

      一生一世過來了,一代一代,

      頂禮膜拜。水里繁殖的血性上了岸,

      隨便一聲吆喝,兩岸落木紛紛。

       

       

      《盧作孚,水之驕子》

      芭蕉院的芭蕉怎么沒有了,

      誰也不知道。青瓦屋檐上滴答的絮語,

      也是嘉陵江升騰的霧的回落。

       

      盧作孚為水而生。一只不起眼的小輪船,

      一百艘江海船隊拉的風,

      一統了川江。

       

      中國船王原來是街上的窮孩子,

      一個追隨孫中山鬧過革命的熱血青年,

      死牢和刑場躲過一劫。

       

      數學公式編制實業救國的航線,

      以生命在水上寫下兩個字——民生

      江水托舉的噸位高過驚濤駭浪。

       

      水運史的傳奇收進中國革命詞典,

      戰時兵工轉移、人員轉移、機要轉移,

      一串冰涼的數字穿過槍林彈雨……

      16艘船舶炸沉炸毀,69艘傷損,

      117名船員犧牲,76名致殘……

      一個民族資本家的家當,殞于水。

       

      大義從水上冉冉升起,民生號的汽笛,

      經久不息,浩蕩了所有的水。

      遠水迷離,還是那么刻骨。

       

       

      《合川碼頭》

      一張老照片被水洗了又洗,

      所有的顏色洗白,真相難以割舍。

      躉船、木船列陣、河床窄了,

      漁舟在夾縫里唱晚。客棧懸掛的燈籠,

      通宵值更,酒家里的劃拳聲,

      從石板鑲嵌的路拾級而上,

      塞滿三十三條街道、一百零一條小巷,

      碼頭的動靜,是最好的催眠。

      如果有幸,遇上一支小曲掉進水里,

      撈個天荒地老,一生就過了。

       

       

      《嘉陵索道》

      嘉陵江的長篇情景劇,

      纖夫和船工的號子已經非遺了,

      博物館的舊照片放大在舞臺上作幕墻,

      流水的音效依然驚心動魄。

       

      橫跨江上的索道是重慶原創,

      世界的唯一,凌空滑翔的飛行器,

      連接兩岸的冒險和刺激,被一根鋼纜,

      輕描淡寫。

       

      還是車廂模樣,離開地面的公共交通,

      把自己拋在半空,一飄就是對岸。

      水上以這樣魔幻的方式出行,

      手心出汗,有點上癮。

       

      嘉陵江上的大橋一座接一座,

      而嘉陵索道只有一條,來回穿梭。

      穿梭的時光隧道,閉上眼什么都再現了,

      舊年的纖夫,和船夫的號子。

       

      江水匍匐在腳下,含情脈脈。

       

       

      《吊腳樓》

      滄白路那門死盯著江面的大炮,

      與洪崖洞半坡的吊腳樓,

      風格不搭。

       

      吊腳樓隨坡就勢懸掛在岸邊,

      高低錯落,層層出挑,吊腳的形態,

      越來越年輕。

       

      流水一樣的線條勾勒的輪廓,

      讓人想入非非,形無定式的開間,

      躺平也有澎湃。

       

      三五只巖燕在屋檐的角落筑巢,

      從不打擾南來北往的悄悄話。

      吊腳樓吊的胃口

       

      都是麻辣燙。天下火鍋里的水,

      取嘉陵江一瓢,才算正宗、霸道,

      吊腳樓下翻江倒海。

       

      吊腳樓與吊腳樓逼仄的過道,

      走散過很多積怨,所有懷揣梗阻而來,

      江水化瘀,云淡、風輕。

       

       

      《金剛碑古鎮》

      一塊巨石,縉云山的巨石,

      一頭扎進嘉陵江深水區,生長成碑,

      有人在石上題刻了“金剛”,

      誰也沒有見過。

       

      金剛碑名聲大噪,石頭掠了美。

      岸上那個叫金剛碑的古鎮不計較名分,

      草木葳蕤,不如煙巷的青瓦,

      苔蘚上有歲月的水文。

       

      康熙年間行腳的船幫、馬幫、人力幫,

      在米行、油行、酒家、客棧里

      聽他們聽不懂的巴山夜雨,

      一壺酒可以稱兄道弟。

       

      沒人惦記那塊似是而非的碑,

      北碚在上游五公里云集亂世精英,

      順水而下,疑似銀河落地了,

      小小村落,李商隱只能抱恨錯過。

       

      翦伯贊在土墻木樓的寓所,

      把《中國史綱》白紙黑字寫成大河。

      梁漱溟竹木夾壁搭建的勉仁書院,

      后學趨之若鶩。

       

      老舍《四世同堂》走過的石板路,

      石板與石板拼接京腔,沒有走調。

      梁實秋《雅舍小品》取嘉陵水泡的茶,

      茶針浮動的雅,清新脫俗。

       

      古鎮一直沒有更名,似乎有了答案,

      金剛碑在水里或者岸上,

      不重要。誰題寫的“金剛”也不重要,

      書生的金剛之身,鎮鎮之寶。

       

       

      《重 慶》

      嘉陵江斷句在重慶,

      十七道城門八閉九開,收放自如。

      東水門望龍門翠微門太平門人和門儲奇門,

      金紫門鳳凰門南紀門通遠門金湯門定遠門,

      臨江門洪崖門西水門千廝門,

      與恭迎天子的朝天門,

      抬舉了一座城。

       

      巴曼子將軍一諾千金的頭顱,

      高昂在舒緩的水上,每聲汽笛都是致敬。

      鄒容路革命軍中馬前卒剪了長辮,

      齊耳短發成為最美造型。

      較場口刺骨的風從水上吹來,

      “四君子”刺刀下的吶喊,

      鳳凰涅槃,風起云涌。

       

      陪都的曾家巖、紅巖村不眠的燈光,

      就是航標,天上的星星掉下來,

      在水里匯成浩瀚的銀河。

      心心咖啡店、沙利文的接頭暗號,

      在狼狗和大皮靴的縫隙交換。

      被江水包圍的大后方,

      在水之上。

       

      天子沒來,人民托舉的解放碑,

      依然是上清寺和密集高樓群的仰望。

      水路不改,岸上的縱橫交錯,

      記住上下左右比東西南北可靠。

      水鋒利了重慶女孩的刀子嘴,

      刀子不傷人,有點癢,

      癢得舒舒服服。

       

      一座水滋養的城市,天生的干燥,

      正在消解,江北江南的倒影,

      寫在水面的魔幻現實主義,

      重慶的大片巨獻。馬爾克斯如果復活,

      如果走一趟嘉陵江,孤獨的百年,

      因為流水而一減再減,

      不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