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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種世界視野下的現實主義 ——關于“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的一點思考
      來源:文藝報 | 王威廉  2022年07月06日09:21

      因為有了“粵港澳大灣區(qū)”,才有了“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這個概念。概念首先是視角,向左、向右,或是向上、向下,重新看待世界。因此,在“大灣區(qū)文學”這個概念下,原本我們熟悉的那些城市的文學,被迫要讓我們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和審視一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概念是意味深長的,部分的相加要大于整體,這11座城市在經濟上保持密切的互動性,但是文學最為關心的城市的文化與精神是如何保持著互動性的?“大灣區(qū)文學”這個概念可以提供一種思考的向度。

      概念,尤其是好的概念,更是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比如文學中的“靈魂”這個概念,它已經不再和宗教有關,它是一種對人的內在性的假定。“大灣區(qū)文學”這個概念眼下來說只是一種政策性的衍生概念,但文學有可能在這個概念中推陳出新,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化精神。

      可能一開始我們覺得“大灣區(qū)”與文學的距離特別遙遠,因而這種并置顯得有些生硬。大灣區(qū)跟文學之間有什么關系呢?其實我也是困惑的,在寫作實踐的過程中,實際上也是在不斷回應自己的這種困惑。“大灣區(qū)”首先是一個政治經濟概念,這自然不可否認,但是,我在意的是一個重要概念的誕生所具備的那種能量。一個概念的提出,它首先是一種凝視,一種照亮,如果沒有一個有力量的新概念的加入,那些現有的作品也就喪失了一次又一次得到“照亮”的機會,這至少意味著缺失了一種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

      “大灣區(qū)文學”這個概念有可能發(fā)現乃至發(fā)明一種文化的語法。事物的聯(lián)系是在差異當中展開的。比如說,粵港澳三地作為地理事實本來就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它們之間的差異性是比較大的,我們接納這樣的差異性,但我們沒有去思考這種差異性內部的更多關聯(lián)性與可能性。所以說,這是一次契機,“逼迫”著我們必須尋找到差異性文化之間的那些有機聯(lián)系。歷史的“逼迫”是不容忽視的,多少歷史的必然性就是從這樣的機制當中誕生的。粵港澳三地在文化話語中顯示出了各自的差異性,但這種差異性恰恰只有文學才能理解和包容。因為文學所面對的不是那些比較外在的事物,文學所審視的是細微的生活肌理,比如我們的日常生活本身。在大灣區(qū)的不同城市里面,我們的確可以尋找到一些相似的生活方式,還有相似的方言,相似的民間信仰,這些構成了一種近似于文化共同體的基礎。但目前我們還不能直接說它們是一個文化共同體,因為可能同樣的生活,同樣的現象,在不同的話語框架的闡述下,所得出的意義是不同的,但是,我們畢竟還是擁有了這樣一套比較相似的文化模式,作為不斷對話的基礎。在這種既相似又疏遠、既疏遠又相似的過程當中,新的文化是有可能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

      在這里,簡單以廣州和深圳為例。

      廣州的建城史可追溯至秦代,比北京的歷史都要久遠得多。但包括廣州人在內的中國人,似乎都不大重視廣州的歷史維度。也難怪,從地理上看,廣州偏于東南邊陲,與北方有五嶺相隔,因此又被稱之為“嶺南”。外邊的人覺得它遠,它自己也覺得自己遠。它被迫要面對無盡的海洋,尋找新的聯(lián)系。所幸,在海洋中有別的大陸、別的島嶼,它遭遇了多種文明。唐代起廣州作為連接農耕文明和海洋文明的文化角色,已經注定。在廣州的歷史中一共出現過兩個獨立的王朝,南越國歷經5帝,共93年;南漢國歷經4帝,共53年。也就是說,廣州歷史上總共出過9個皇帝,這是許多人想不到的。邊緣在中央權力變弱之際,便會試圖生長出自己的中心性,這一點在廣州體現得非常明顯。中國近代歷史中,廣東對于中國革命的推動更是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一個文化系統(tǒng)里邊,受到壓抑的異質性的文化元素,往往反而會在大文化系統(tǒng)面臨危機的時候,煥發(fā)出應對的力量,從而為大文化系統(tǒng)提供前行的力量。

      深圳則體現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完美結合。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放膽探索的試驗田不僅成功了,而且成功發(fā)展成了如此驚人的規(guī)模。深圳是個奇跡。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指的就是它短暫的歷史。舉凡世界上重要的城市,其形成絕非朝夕之間,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建造、重建乃至毀滅的循環(huán)中生成的。但深圳就這樣成了,只有短短幾十年,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縮影。因此,我愿意說,深圳是一座典型的中國夢想之城。在深圳的發(fā)展過程中,夢想絕不是虛幻的,而是緊貼著地面的繁殖。無數的人們涌進這座提供了無數機會的城市,那個時候,這個所謂的城市只是一個概念,一個空殼,但是它所蘊含的夢想的力量,已經散發(fā)出了強大的能量。21世紀初的時候,僅在深圳華強北附近就聚集了3000家左右的小型手機公司,有的專門設計電路,有的專做主板設計,有的做外觀設計,還有的專做元器件,分工合作緊密。可別小瞧這些小型手機公司,其創(chuàng)始人很可能是以前國內著名品牌的技術人員,脫離了大公司的束縛,直接在市場里競爭更如魚得水。深圳的這種發(fā)展,堪稱全球城市史上的難忘一節(jié)。它的野蠻與瘋狂,它的光榮與夢想,給當代中國人重新認知自我與世界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的參照。

      因此,在“大灣區(qū)”這個語境之中我們回望這塊區(qū)域的歷史,尤其是以更加開闊的全球視野乃至文明模式來探究細部,就會有新的視角。比如,以往我們指代廣東文化,一般會用“嶺南文化”這個概念,這個地理概念是很有意思的,是用山的分界來作為地理的劃分,不僅隱藏著陸地的視角,而且與“中心”相對的某種“偏遠”也從中一覽無遺。現在,這個“大灣區(qū)”所蘊含的地理視角無疑是指向海洋的。但它又不像是20世紀80年代那種比較主流的說法:“從黃土文明走向深藍文明。”我們當然知道“深藍文明”的意思,但那太過浪漫化,還是會顯得比較空洞。而“大灣區(qū)”是不空洞的,它指向了一個具體的地貌:灣區(qū)。從全球來看,經濟最發(fā)達的幾個地方都是灣區(qū),從美國的紐約灣區(qū)、舊金山灣區(qū),到日本的東京灣區(qū),再到粵港澳大灣區(qū),都是經濟特別發(fā)達的地區(qū),這不是一種偶然,而是由當代世界的經濟模式與結構所決定的,那就是以海洋運輸為主體的全球化貿易體系,這給灣區(qū)提供了其他地區(qū)無法媲美的機遇。所以說,灣區(qū)本身就帶有當下世界根本特征的隱喻色彩和象征色彩。打開世界地圖或是拿出地球儀,我們甚至可以說,整個人類所居住的大陸相對于浩瀚的海洋來說,實際上都構成了一種灣區(qū)式的存在。這就提醒我們,一定要以一種更加宏闊的視野來審視灣區(qū)的存在。

      我們現在特別容易看到兩種最極端的話語在爭辯,一種是西方的現代性話語觀念,一種是中國的民族主義思維,這兩種話語遭遇在一起,必然會產生交鋒。我想,這一點是毋庸諱言的:大灣區(qū)恰恰就處在復雜話語此起彼伏的核心地帶。不妨說,這樣的爭論所帶來的別扭,才是一種現實的常態(tài)。直面這樣的困境,不僅僅是大灣區(qū)所面臨的一個現實,更是中國本身亟待走出的現實。我們如何表達自我,如何跟世界進行對話,如何讓中國文化獲得一種世界性,都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從這些角度出發(fā),大灣區(qū)文學所具有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這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尖銳的、最不可回避的一個區(qū)域,這是一種世界視野下的現實主義。在這樣的難度之下,一個作家去創(chuàng)作,雖然有極大的挑戰(zhàn)性,但也是在真正回應著歷史,是在直面歷史的契機。像置身于深圳的作家鄧一光,他的長篇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就是我所期待的那種大灣區(qū)文學的方向,至少他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可能性,他召喚著更多的可能性。寫作不能變成籠中敘事,而是要在一種大視野中來實現文學回應時代的能力,以及文學創(chuàng)造文化的造血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