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維:當肉身倒置成沙漏——讀華清《形式主義的花園》
世界上的詩人可分兩類,一類是內向的詩人,另一類是外向的詩人,這取決于二者對于本我的表達程度,若將二者比作美人,前者較清新淡抹,教人目及無遮,后者則妝容濃艷,好教人多費思量。我們很難評判孰優孰劣,因為每個讀者的趣味也都有曖昧與猶疑之處。
華清作為詩人無疑是第一類。
在夢里,我們的時間被分割成無數碎片,每一個線索都同時進行,像是我們修成了無數個身外化身,在經歷過的、未曾經歷過的每一則事件的零件里,冷眼旁觀每一個好夢與噩夢,當這些化身重組到一處,便成了詩。我無意從一個詩人身上提取一個主題,教科書式的簡而論之,只會固化文辭的內在沖動與豐富性,講李白就說浪漫主義,談杜甫就說現實主義,要是給適之先生聽了去,棺材板怕是要壓不住。好在我自己聚焦的詞匯也屬不及物,且又是無邊無際的虛構,所謂“春夢了無痕”。其實春夢也是華清詩集的關鍵詞,是其詩歌繁復的意義群中的精義所在。
在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里,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詩人對于時間的異常敏感,這是春夢的本質屬性,它也屬張若虛的遺腹子,曹雪芹的無盡藏。華清刻意地、以看似不經意的放松與些許的頹廢搭建著屬于他自己的太虛幻境,不止是故鄉的山水,城市的樓臺,更有酒神節一般的露天電影(《露天電影》),記憶里如出自《聊齋志異》的眉目如畫的同桌小玉(《小玉》),以及臭氣熏天的歌舞升平(《時代的老虎》)、再無立場的滾滾春雷(《我不知道春雷是站在哪一邊》)……當詩人枯坐于圣人臨河而嘆的圓座,古與今、圣與凡,都不過是形式主義的迷津,又何教子路相問呢?且看《枯坐》:
他夢見自己身體里的水
在減少。這種干枯是一個過程
現在他還有水,只是坐著,水并不發出嘩然的響聲
他更靜下來,終于聽見耳邊有轟鳴的聲響
那是血液的流動,經過日漸狹窄的上游
像黃河上的壺口瀑布
他看見人形的沙漏在一秒秒流逝
塵埃在空氣中迅速放大
光線弱下來,但也發出奇怪的沙沙聲
他聽見了那塌陷無聲的
巨響,以及更深的靜寂。他望見時針的骨牌
正一步步接近跳水的懸崖
他仍然坐著,坐了好大一會
他看見自己的一半慢慢倒了下去
但另一半晃了晃,最終又慢慢站起
這是一首近乎于元詩的作品,肉身與水的倒置使時間的古老母題煥然一新。2000多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時的時空尚是個身外之物,花謝花飛與肉身之上仍是不同流速的時光,大千世界在轉瞬之間星移斗轉,而本我的禪意卻端坐其中,拈起一瓣沾著塵埃的落花,這才搭起由外而內的單行道,這是典型的舊式文人處理時間母題的方式。而華清則不同,他將時間的流淌加之于自我的肉身之上,而本體之外的世界卻靜止不前,這轉換有些像陽明先生所言,“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相較而言,陽明先生卻少了內在的逝者如斯之感。每一尊肉身都已成為倒計時中的人形沙漏,每一段詩句也都在加速命運無常的流速,當流水注定走向荒漠,新鮮注定走向枯朽,那一段枯朽,竟又能喚醒一段新生,這是萬物循環的奧秘,也是詩歌的命門所在。
作為一位深諳精神分析法的理論家,華清著力于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的結合,偶爾卻不免輕重偏頗,枝葉繁冗,敏銳的嗅覺賜予他旺盛的修辭欲望,但也令他身置邏輯與詩意的混合漩渦里。在我看來,相較于從虛構之物中提煉虛構,華清更擅長從樸實的細節之中萃取出物的頹唐,如《飛蚊癥》:
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契約
作為不受歡迎的物體,它們強行
嵌入了我的身體,兩只不明的飛行物
它將伴隨且寄生于我
有限的余生
……
直到我的世界一片昏暗
這虛構的飛行物,方才湮滅于黑夜
我最終熄滅的天空
這首詩很有些博爾赫斯的味道,甚至可與《鏡子》對讀一番。在詩中,華清又提供了一個凝視世界的角度,光不再通過角膜虹膜晶狀體,也并非是一個全然倒置的鏡像,而是在一個似萬花筒般的虛實之間。透過這雙眼睛,人類竟成了塵世的貢品,鮮血、安眠、雅樂,虛擬的飛蚊是這場盛大儀式的祭司……仿佛華清偏愛著為犧為牲的徒勞,從《枯坐》到《飛蚊癥》,時隔6年的無助感未曾減損分毫。
這本詩集中有一首小詩叫做《蜘蛛》,其中描寫蛛網的一句,關乎詩集名稱的來歷,足見詩人對此詩的偏愛。節選如下:
他夢見自己匍匐于自我
編織的網上,不明就里,有些猶豫
……
張力適度,如一座形式主義的花園——
一幅可以封存舊時代的漫畫與圖騰
……
可是也讓他成為了經驗主義的癡貨
習慣于用短見迎接一場急雨,用自戀和剛愎
等待一場無名的野火
華清詩歌的修辭與意義生成方式,不也正如蛛網嗎?綿密之處自有一番黏性,網上的每一個節點都是他神經電流的沖突,蛛網的每一次震動,都是讀者與他的心靈感應,讀到諸些妙處,我們往往會心一笑,定格在達利筆下靜止的時光里,即便是狩獵者的陷阱,也義無反顧,這便是詩歌的魅力了。
就寫作而言,沒什么比處理當下更難的了,詩歌也不例外,因為燈下的飛蛾永遠置身于更大的陰影中,在華清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野心與魄力,如《九十年代的敘事一種》《時代的老虎》《我不知道春雷是站在哪一邊》等等,皆是佳作,可“佳作”二字又是籠統無意義的評判,畢竟“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就干脆將更多妙處藏在此文身后,留與更多會心之人尋尋覓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