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從衛風穿過王風,來到了略顯放蕩的
鄭風。鄭地之野有蔓草,采詩官看到
蔓草瘋長,上有青澀的新鮮汁液和味道
他輕觸著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叢
尚未修剪。風輕輕掠過,小謠曲
在樹叢間低聲盤旋,湖里的漣漪正在蕩開
他的手也變得虛無,無助,像游吟者
那樣傷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語言
永遠比事實來得貧乏,也可能豐富。它們
從來都不會對等的碎屑,此刻掛住了漫游者
讓他不得不抽離于凌亂的現實,駐足于
那些曖昧的文字和韻律,并在語句中
攪動了那原本靜止的湖面。將小魚的蹀躞聲
悄悄遮覆在溫柔之鄉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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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
《詩經》的《鄭風》中,有這篇《野有蔓草》。
在毛萇看來,這是“思遇時也”,從男女之情,又升華為“君之澤不下流”所致。所謂君之澤到不了民間,兼有戰亂阻隔,男女錯失其時。這些解釋差不多都屬道德家的專斷了。在筆者看,這就是一首調情的詩,很自然地表達男女的本能,對身體的生命渴念。倒是夫子看得清楚,他之認為“鄭聲淫”,倒也是合乎實情的。但同時,他又有一個“總體性的判斷”,對其局部的看法作了矯正,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這個說法很重要,這才是屬于詩歌的判斷。所謂“思無邪”,除了說詩本身之情感的自然與天真,同時也含有對閱讀的一種提醒,是要讓讀者心存質樸,不要“往歪了想”。
關于“質樸”,近代的學人辜鴻銘在討論各國之“民族精神”的時候,曾作過有意思的討論,我以為他所說的,是一個完全超乎于道德的概念。
由此看,這倒是一種與“現代性”相合的觀念了。比之其他民族,中國人原本并無更多的壓抑,可以在詩歌中很自然地表達其所感所想,包括本能與無意識。
所以,我以為傳統文學與古典詩歌對于當代的影響,不僅是可能的,實實在在的,也是完全有必要的,和可以有裨益的。
傳統精神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東西,在文學中,不是你愿意與否就能決定的。比如,中國人原是不相信的這個世界會“進步”的,在中國原發的世界觀和宇宙觀中,大概只有永恒的循環,周而復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世一劫,幾世幾劫”,并無黑格爾所說的必然論,達爾文所闡述的進化論,所以在文學中所描寫的,從來都是一種虛惘與感傷的體驗,讀漢魏六朝乃至唐代以來的詩歌,看看《金瓶梅》的結尾,《紅樓夢》的結尾,都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啟蒙運動終結了這些古典的思想和意趣,開始了進步論的敘事,但是進步論只是現代性的一翼,文學的使命還要對現代性的邏輯進行反思,如此就有了傳統的復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傳統敘事觀念開始在小說中的復活。莫言的《紅高粱家族》首先更新了“進化論”的故事譜系,從“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生活,到當代的“我”,呈現了“降冪排列”的邏輯。九十年代的《廢都》與《長恨歌》,先后復活了《金瓶梅》和《紅樓夢》式的故事邏輯,世紀之交以來,又有了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這些作品明確地預示了傳統文學的古老原型在當代的再度重現與修復。這無論如何都是新文學以來的大事。
至于詩歌中的傳統影響,大約是無處不在的,要想說清楚比較難,因為語言的變化讓很多人認為,新詩與舊詩之間出現了徹底斷裂,但是稍加回顧就會發現,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新詩中立刻就出現了傳統意趣的回潮。李金發的作品中大量出現了古典語匯,而戴望舒的詩歌中則出現了更多古典的意境,這種傳統到了五十年代之后,又在臺灣現代詩中大量出現。羊令野、鄭愁予、余光中等人的詩歌中,都可以看出傳統元素如主題、意境、詞語、情趣、技法等等的大量出現,這些使得現代漢語的寫作,再度獲得了傳統的稟賦,有了更為深遠的根基與支持。
有一首眾人耳熟能詳的短詩,就是鄭愁予的《錯誤》,它甚至可以看做是溫庭筠的《望江南》的互文或者改寫,“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鄭愁予將此詩的意境近乎完全復制下來,構造了一個黃昏時分的江南故事,一串疾馳的馬蹄聲響起,一位閨中少婦以為他的郎君歸來,急忙出迎,與陌生人撞個滿懷,發生了一個讓人感慨萬端的美麗錯誤。
這是教科書意義上的傳承,美好,但沒有那么復雜。
在當代的詩人那里,古典詩歌元素的化用出現了更加復雜的狀況,像歐陽江河、西川、王家新、張棗、柏樺、肖開愚、楊健等等,都有以對話、互文、嵌入、衍生等方式與傳統詩歌之間的所進行的互動式寫作。其中固然有他們對于杜甫、李白、韓愈、黃山谷等等的復雜的再詮釋,也有無法對證和確認的偷梁換柱與潛行暗藏,無論是哪一種,第三代詩人在九十年代以降完成了一個將傳統以“現代性與復雜化的方式”予以彰顯的過程。盡管這一過程并未為更多人所意識,這是一種對于語言之根、經驗與感受的民族性的方式的尋找與發現,是不可忽略的一個過程。
有一首張棗的《鏡中》堪稱是一個例子。這首詩很難判斷它究竟改寫了哪一個古人的哪一首詩,但卻從中隱約可以看出一些痕跡,比如李商隱,比如李煜,或者還有花間派的某些痕跡,總之它的具體性并不明顯,但上述元素又似乎無處不在。詩中那位靈魂出竅的“皇帝”,和他眼前似是而非的紅顏,他們之間似乎咫尺之間,又似乎遠隔千年,這似乎是現實中的場景,又更像是夢境與無意識。“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這首詩的意境達到了感性中無限重合與逃逸,所謂似是而非,相似而又不確定。它體現了當代詩歌對于傳統的吸納關系中,最具有豐富性與當代性的范例。
筆者自己的《野有蔓草》,可以是一個直觀的例子。這采詩官與現實的相遇,既可以是三千年前的情景,也可以就是現在。詩人的魂魄穿越千年,來到了當代,就在我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