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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蘭亭惠(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 | 潘向黎  2022年06月29日11:42

      蘭亭惠是一家在市中心開了二十年的餐廳,專門做粵菜。

      粵菜在上海人心目中一向有地位,其他菜系走馬燈似的此起彼落,粵菜始終穩穩地占據人氣榜前三甲。廣東人到底會吃,而懂經的上海人到底也多。和它并列冠軍的是川菜,本邦菜只能是探花。說起本邦菜,上海人的叫法也有意思,魯、川、粵、蘇、閩、浙、湘、徽八大菜系都明確說出地名,唯獨上海菜,偏偏不叫“滬菜”,叫作“本邦菜”。說什么在上海話里“本邦”就是“本地”的意思,其實多少透出了大上海各省交匯、八面來風的派頭。各菜系都是前輩,名聲也響,但畢竟都少不了到上海灘來爭一席之地,而上海菜,就在家門口做大做強,“本邦”二字,表面上本分低調,但這份氣定神閑好整以暇,不經意間就襯出了別家的勞師遠襲。

      正因為上海灘是這樣各菜系兵家必爭之地,加上上海市中心高昂的店鋪租金,一家餐廳開了二十年,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了解一家餐廳的口碑,要到手機里“大眾點評”之類App上查看?老上海人可不是這樣做的。在老上海人心目中,即使是陌生的餐廳,只消把它的地段和開了多少年頭說出來,就已經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了。若不是菜式、服務、環境俱佳,有一批老客人追捧,新客人也不斷慕名而來,是很難做到屹立二十年不倒的。

      所以,蘭亭惠這樣的餐廳當然可信。當然也有缺點,就是價格的門檻。訂餐軟件上顯示:人均四百五十元,那大概是家族聚餐或者比較隨便的同事聚餐吧,實際上,如果是請客,人均五百至六百才夠像樣。要是上燕鮑翅海參,人均就會很輕松過千。

      就這樣,蘭亭惠的十個包房還經常是滿的,不預訂很難坐進去。顧新銘和汪雅君事先訂了一個小包房,等他們五點一刻到了蘭亭惠,跟著服務員來到包房門口,一抬頭,見這個小包房名字叫作“鴻運當頭”,不約而同地站住了,汪雅君說:“不好意思,能不能換一個包房?”服務員有點兒奇怪,對講機和不知道什么人商量了一下,說:“其他包房客人還沒有到,我們調整一下,可以的。”于是帶他們到另一間,他們一看,這間叫作“清風明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顧新銘說:“就這間。”

      于是,這對五十多歲的上海夫妻,就在頗有名氣、價格頗有門檻的蘭亭惠一個叫作“清風明月”的小包間坐了下來。包間里的布置自然是中式的格調,紅木或者仿紅木的桌椅,青綠山水瓷餐具,同款的瓷筷擱上整整齊齊地排著兩雙筷子,一雙是紅漆木筷,一雙是黑檀木的。旁邊有沙發、茶幾和衣帽架。難得的是,這里的沙發坐上去有足夠的硬度,不顫顫悠悠,靠墊也夠飽滿,很得力地支撐起整個腰部,不露聲色地讓人坐得既松弛又不累腰。這才是真的讓人坐的,而不是擺出來讓人看的沙發。真正好的餐廳和過得去的餐廳,差距往往就在這些細節上。

      服務員先送上來兩個放在影青蘭花瓷托里的熱毛巾,然后給每人斟了一杯茶,看湯色,應該是普洱。然后把一大本黑緞封面沉甸甸的菜單遞了過來,含笑說了聲:“兩位先看看,需要點菜的時候按一下呼叫鈴,我們馬上來為你們服務。”就先出去了。

      好餐館就是這樣,不急,總是給客人留余地。這個余地,既是心理上的禮遇,也是做生意的技巧。尋常日子難免忙碌,進了餐廳,先讓人休整和放松一下,從容之后才能進入“吃飯”的狀態,在對的狀態下再點菜,點菜的人也愉快,餐廳也愉快——因為心情好的人往往會點更講究的菜。另外,經過二十分鐘以上的等待和喝茶——尤其是消食去膩的普洱茶,再看那些撩人食欲的照片,食欲更容易旺盛起來。過去有個口號叫作“多快好省”,那么這時候點菜,容易點得多、點得快、點得好,唯獨不省。

      喝了一盞茶,汪雅君略帶愁容地說:“我們要不要先點菜?”

      “先點。等她來了好說話,你說呢?”

      “也是。可是……”

      “你擔心什么?”

      “不要我們菜點好了,結果她不來哦。”

      顧新銘停了幾秒鐘,說:“不會,她會來的。”

      顧新銘就按了呼叫鈴,這回進來了一個領班模樣的人,態度更加殷勤得體,見多識廣的樣子。于是雙方有商有量,顧新銘一口氣點好了冷菜、按位上的湯、小炒、主菜,汪雅君剛想問“是不是差不多了”,只聽領班說:“再加一個蔬菜,差不多了。你們才三位。”顧新銘說:“好,要不要甜品?”汪雅君說:“我不要了,胖。”顧新銘就說:“那就先這樣,等一下客人到了,再讓她看看要什么甜品。”領班說:“這樣最好了。”就出去了。

      靜了一會兒,汪雅君說:“現在是五點四十,時間還早……約好是六點。不過幸虧我們到得早,不然只能坐那間包房,就蠻尷尬。”

      顧新銘說:“這種時候,請客的人一定要早到的。事先電話里、微信里再怎么說,總不如自己來看看,七七八八、邊邊角角有什么問題,到了才能發現,也才來得及調整。”

      汪雅君說:“還是你有經驗。這些地方,聽你的總沒錯!”

      顧新銘看了妻子一眼,心里覺得舒坦多了。在這種時候,如果只是說一句“對呀”或者“還真是這樣”,卻忘了贊美男主人,那只是及格。大部分上海女人都不會只是及格,她們會明確歸功于丈夫——不過,大概率,她們只會說前一句,但是他顧新銘的太太還會加后面一句。一個“總”字,與其說是在一個很長的時間跨度中認可和抬舉丈夫,不如說更多的是顯出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欣賞和信賴是長期的,近乎“始終不渝”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說,自己選人的眼光比兒子強多了。

      服務員輕輕敲了兩下包房的門,然后打開,司馬笑鷗到了。

      司馬笑鷗長得眉清目秀,小巧白皙,介于職業和休閑之間的米色套裝顯得她身材苗條而氣質大方。城市里白領女郎從大學畢業到三十五歲是看不出年齡的,要不是顧家夫婦知道她今年二十九了,猜測她的年齡是困難的。

      顧新銘和汪雅君都站起來迎接她,態度熱情而有輕微的不自然。不自然并不是因為熱情是假的,而是因為想充分地把熱情表現出來,卻要把熱情背后的愧疚藏起來,可是彼此都知道這愧疚就是熱情的一部分來源,所以很難藏得天衣無縫。而且,似乎也不應該把這份愧疚藏得天衣無縫?不好拿捏。畢竟面對這種局面,他們也沒有經驗。

      司馬笑鷗的臉色比想象中的要好,她似乎不是來赴這樣一個滋味復雜、注定不會輕松愉快的宴會,而是參加一個商談合同具體條款的工作晚餐。表情的主調是禮貌,還有著理智的清醒和一點兒不那么在意的清淡,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似乎在防范談判對方在表面友善之下的算計。

      “小鷗來了,快坐,快坐!”

      “路上順利嗎?服務員,倒茶!”

      “顧伯伯好,汪阿姨好。”司馬笑鷗說,表情和聲調都很正常。

      三個人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喝了幾口茶,這時候冷菜上來了,汪雅君說:“冷菜上來了,我們邊吃邊聊?”

      顧新銘讓汪雅君坐了主位,然后自己和司馬笑鷗分坐在她的兩邊。這個他們事先沒有商量過,就自然而然這樣坐了——因為這樣,便于汪雅君就近給客人布菜和倒飲料。

      桌上的冷盤有四個:一個凍花蟹;一個鹵水小拼盤;一個四喜烤麩——這是本邦菜,蘭亭惠也有幾個融合菜,多少有幾個本邦菜和川菜的菜式,四喜烤麩是上海家常菜,本來上海人下館子不會點這個,但是做起來挺麻煩,現在許多人也都偷懶在餐廳里吃了;一個桂花山藥泥——山藥泥自然不成形,為了好看,用模子壓出了一朵朵花的形狀,上面澆了糖桂花和蜂蜜,雪白花朵上面有兩種深淺不同的黃色點綴,看上去精致討喜。鹵水拼盤是在六種里面自己選的,他們選了鹵水掌翼和豬利——廣東人真有趣,為了討口彩,豬舌永遠叫作豬利,因為“舌”諧音是“蝕本”的“蝕”,而“利”就是“一本萬利”的“利”了。

      汪雅君看著豬舌,心想:名字叫得好聽有什么用?有些事情,蝕就是蝕,虧就是虧。就拿小鷗來說,戀愛了兩年,然后分手,兩年的青春,傷透的心,怎么看都是女孩子蝕本呀。

      上海話豬舌也不叫豬舌,而叫門腔。顧新銘心想:如果真是吃什么補什么,那今天自己和汪雅君確實應該多吃門腔,變得會說話一些,才好。

      世界上,人和人的關系不但最復雜,也最難以預料。就說眼前的司馬笑鷗吧,和他們是什么關系呢?兩年零一個月之前,他們就是陌生人。兩年前,她成了他們的兒子顧輕舟的女朋友。一年半前,她和他們正式見了面,他們也都認可和喜歡這個女孩子。半年前,他們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的準兒媳婦,高高興興地談論起婚房和婚禮的問題。那個時候,是他們和這個姑娘的人生軌跡最靠近的時刻,幾乎再進一步就成為一家人了。但是三個月前,顧輕舟突然說和她不合適,死活分了手。于是,現在,他們其實已經沒有關系了。

      不要說司馬笑鷗,就是汪雅君和顧新銘都覺得非常突然和難以接受。顧新銘對太太說:“大概兒子看上別人了。不然不會這么絕情。”汪雅君說:“小鷗這么好的姑娘,這死小鬼還要哪能?”“哪能”是上海話,“怎么樣”的意思。顧新銘說:“我找他談談。”

      他找了一個中午,特地到顧輕舟的單位門口,和兒子單獨吃了一頓午飯,然后傍晚回到家對太太說:“看樣子,只能讓他去了。”汪雅君說:“那么他是有別人了嗎?”“可能吧,但好像沒那么簡單。他反正拿定主意了。”汪雅君不接受:“這是什么話?我找他談!”顧新銘說:“你是他媽媽,你和他談可以,但是你不要激動。”汪雅君血壓有點兒高,控制血壓的藥又時吃時不吃。

      當天晚上母子談話很快進入對抗模式。顧輕舟喊:“她愛不愛我,你比我清楚?”汪雅君說:“就是比你清楚!你這個沒良心的!你要是看上別人就承認,不要敢做不敢當!”顧輕舟氣勢低了一些,說:“我要怎么和你說呢?我們這一代,和你們不一樣,大家都是腦子很清醒,在做一個選擇。”“那你為什么不選擇小鷗?她哪一點配不上你?”“她好多地方都比我強,問題是這一點你們知道,她自己也知道,我們在一起我有一種學渣被要求上進的感覺,我不喜歡。”“你不愛她!如果你愛她,為她上進上進有什么問題?啊?”“是,我發現我不愛她,按照你們的標準,我可能從來沒有愛過誰。”“你!你不要和我耍無賴噢我告訴你,我直接懷疑你有問題,你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所以要急吼吼和小鷗分手,趕緊去娶人家?”“拜托,老媽,這是上世紀的故事了好嗎?我遇到更合適的,換個女朋友也很正常,但是因為你說的原因結婚,你覺得我會那么土嗎?”“你!”汪雅君有點兒頭暈,顧新銘趕緊進來把母子分開了。

      花了兩三個星期,夫妻倆終于弄明白了,顧輕舟確實有了新的女朋友。這位是正宗上海人,李寶琴,二十五歲,大學本科學歷,小公司文員,工資只拿來自己吃飯和零花的,父母是掙足了錢退隱江湖的生意人,所以這姑娘的名下,有價值兩千多萬的房子一套,地段好,房型好,保時捷一輛,結婚時還有豐厚嫁妝。唯一缺點是,這姑娘年輕而不貌美,長相乏善可陳,開足了美顏也很一般。夫妻倆一致認為:完全不如司馬笑鷗。不漂亮不說,這種家庭出來的,就是個地主家的傻閨女,嬌氣加刁蠻,已經夠顧輕舟受的,而且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其實是沒法一起過日子的。顧新銘說:“結婚是終身大事,可要選對人。”顧輕舟說:“都說結婚選對人,可以少奮斗二十年,如果選她,我可以少奮斗三十年。”夫妻倆一起失聲說:“你真的要選她?”顧輕舟說:“如果結婚,我就選她,可是我還不一定想結婚呢。”汪雅君說:“你到底和小鷗有沒有談戀愛啊?現在有沒有愛上別人啊?我怎么聽來聽去,都沒有什么感情呢?”顧新銘說:“兒子,我也不是很明白,不過作為老爸,我要提醒你:婚姻對男人也是大事情,你要理智。”顧輕舟說:“你們兩個人商量好了再來和我搞腦子,好不好?一個要我講感情,一個要我講理智。就很搞笑。”

      汪雅君覺得頭暈,只能坐下了,“兒子,不要說人家小鷗想不通,你總要讓媽媽理解你呀。哎喲,我怎么會生了你這么個兒子!”顧輕舟聽見母親帶了哭腔,停住了要離開的腳步。顧新銘說:“你和爸爸媽媽好好談談。不管選哪一邊,另一邊至少不要出人命。”顧輕舟轉過身來,帶著不耐煩和無奈說:“出什么人命啊?你們不要以為司馬笑鷗愛上了我,她也是——在可能的范圍里選中了我而已。如果有更好的男人出現,她一樣會頭也不回走開的,你們不知道嗎?”顧新銘說:“可是你們互相選中了,對方沒有改變心意,你改變了呀。”顧輕舟說:“因為李寶琴出現了,而且她主動追我了呀。”汪雅君說:“你有女朋友,她怎么可以這樣?”“奇怪,為什么不可以?如果談戀愛了就不可以換人,那為什么要談戀愛?都相個親,然后直接去民政局好了!你們講點兒道理好嗎?”顧新銘問:“她能讓你要和小鷗分手,說明你動心了,那么你看上李寶琴什么呢?是她家有錢嗎?”顧輕舟說:“在有錢的家庭長大的人不一樣,她做人不那么起勁,不會什么都很在乎很緊張,也不要求我上進,大家在一起很輕松,可以一起享受人生。另外,他們家有錢,也是個優點啊,結婚的房子、車子都是現成的,將來我不用按揭,你們留著錢養老,有什么不好呢?我就想不通,你們到底生什么氣?!”顧新銘說:“人生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兒子啊,你太年輕了!”汪雅君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呀,兒子。”顧輕舟像聽到好笑的段子那樣,一下子笑了起來,“你的老校長恩格斯說的,對嗎?”再次轉身走了。汪雅君對著他后腦勺喊一句:“她父母有沒有文化?還寶琴呢,不知道這是《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一個嗎?那種家庭、那種長相,怎么好意思叫這個名字!”顧新銘說:“好了好了,名字不是重點,至少沒有叫寶釵吧。”汪雅君說:“哪怕她叫林黛玉,我也不要!我就是認定了小鷗做兒媳婦!”

      外面的防盜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顧輕舟出去了。顧新銘說:“看來他是真的拿定主意了。”汪雅君說:“我反對!我們怎么對得起人家小姑娘?怎么對人家父母交代?談得好好的,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了,然后莫名其妙就分手?人家肯定要罵我們上海人沒家教不像樣,說這家父母都睡著了嗎?兒子這樣也不管?”顧新銘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反對,我也反對呀。我當面和他說了:爸爸媽媽都喜歡小鷗,你要分手,她傷心,我們舍不得,你放掉了她也很難再找到這么好的了,希望你珍惜。其實你和她結婚,是我們家高攀,要不是你是上海人,有主場優勢,估計你打破頭還娶不上人家呢。他說:不是你們要和她結婚,是我在選人過一輩子好嗎?當初你們談朋友,你們結婚,我干涉過嗎?”汪雅君忍不住笑了,然后笑容一斂,更生氣起來:“這什么話?!他跟誰學的,三十歲的人了,講話這副不正經的腔調!”顧新銘長嘆了一口氣,說:“你也知道他三十歲的人了,所以,我們反對也反對過了,后果自負的警鐘也敲過了,也沒辦法了。”汪雅君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好久,茫然地問:“格么哪能辦?”顧新銘說:“讓他去!”汪雅君想了想,也說:“煩死了,讓他去!讓他去!”

      上海話說“讓他去”的發音很像普通話的“娘遺棄”,最后的一個字唇齒摩擦得厲害,聽上去咬牙切齒,有憤恨,有無奈,更充滿了鄙視和不屑的味道。

      司馬笑鷗是貴州人,自己一個人大學考到了上海,從此留在上海打拼,如今在一個大公司里有一個很不錯的位置,年收入比當公務員的顧輕舟豐厚。她皮膚雪白,五官立體而精致,雖然一米六二的身高不夠高挑,依然算得上是個漂亮姑娘,而且一看眼睛就知道很聰慧,智商情商雙在線的那種。接觸下來,明顯要比顧輕舟成熟,有一種離家早的人特有的懂事和干練。顧輕舟雖然比她大一點兒,但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上海,其實反倒是溫室里的花朵。司馬笑鷗對未來的公公婆婆也是要溫度有溫度,要禮數有禮數。過年的時候,在回貴州之前,小年夜先請吃飯,雙手送上一盒茶葉(是顧新銘喜歡的正山小種)和一盒燕窩,一看盞形和成色,汪雅君就一邊驚嘆一邊笑著責備:“哎呀,你這戇小姑娘瘋了嗎?這個太貴了!自家人,一定要送么,也送點兒碎的吃吃好了!”初六,一回上海就來拜年,再送大冬天里最好的鮮花和進口車厘子。去年,連他們兩個過生日也有表示,顧新銘生日收到一個精致的栗子蛋糕,汪雅君生日收到一瓶法國大牌的面部專用精油,司馬笑鷗說可以滴兩滴在面霜里,加強對面部皮膚的保養,又不麻煩。汪雅君驚嘆說:“真是用心啊!精油滴在面霜里頭,我還沒有這樣講究過呢。”顧新銘開玩笑說:“人家小姑娘出手這么大方,你不要開心得太早,你等著,以后他們房子的首付你是跑不掉了!”說這話的時候,汪雅君剛洗完臉,先不回答,從容地用無名指輕輕地往眼睛下方點上幾點芝麻大小的眼霜,用無名指輕輕地抹開,然后用三個手指彈鋼琴一樣點勻了,才說:“你以為嚇得死我啊?不是準備好了嗎?首付我們來,按揭讓他們自己來。過兩年要是生孩子,正好我們也退休了,可以幫他們帶。”顧新銘說:“還是要請個阿姨的,不然你吃不消的。”汪雅君說:“嗯。都這么晚了,睡覺吧。你怎么還在喝茶?”顧新銘說:“這是小鷗送的茶,還沒喝透,不能浪費。”

      那時候,這兩個人,第一次有了要做公公婆婆的感覺,第一次以滿意、喜悅、期待的心情準備迎接一個家庭新成員加入。當然,上海家長在孩子婚嫁時必須擁有的萬事俱備、運籌帷幄的驕傲感,他們也有了。

      而現在,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顧輕舟不在這里,他甚至都不知道父母要請司馬笑鷗吃飯。只有他們三個人—— 一對心愿落空,還要來對曾經的準兒媳道歉、安撫的夫婦,以及一個因為受了傷害而隨時可能拂袖而去的女孩子,坐在這個包間里,面對著四個冷盤,雖然是蘭亭惠的招牌菜,但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小鷗,吃呀,吃呀!”汪雅君用公筷往她碟子里搛菜,注意把每樣菜擺放得整齊,互相之間保持距離,免得串味。

      顧新銘看見汪雅君用調羹舀了一勺混合了金針菜、香菇、黑木耳、花生的烤麩往司馬笑鷗的碟子上送,突然臉色一凝,眉頭皺了起來,壞了!百密一疏,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這道菜不該點。“烤麩”除了是上海家常的冷盤,也是過去上海人婚禮上必備的一道菜,因為,烤麩的諧音是“靠夫”,結婚后凡事依靠丈夫,“夫”能夠一輩子“靠”得住,這是新娘一方的強烈心愿,往往也是新郎新娘兩家的共同心愿,因此“四喜”是例行的口彩,“烤麩”(靠夫)才是真正的祈愿和祝福。司馬笑鷗是被分手的,對她來說,顧輕舟根本靠不住,所以今天的席上出現這道菜,就大大的不妥了。顧新銘此刻只能舒開眉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里安慰自己:司馬笑鷗畢竟是外地人,又年輕,應該不知道上海人這些“老法”的規矩和說法,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對天發誓,今天,他們兩夫妻可是世界上最在乎司馬笑鷗情緒的人了。

      司馬笑鷗慢條斯理地吃了一朵山藥糕、一片鹵水豬利、一個凍花蟹的蟹鉗——蟹殼事先都是夾破了的,所以用筷子輕輕撥幾下,四分五裂的蟹殼很簡單就脫落了,一點兒不費事就可以吃到完整的蟹肉了。蘭亭惠就是蘭亭惠。最后是四喜烤麩,司馬笑鷗沒有吃,不知道是不喜歡吃,還是知道那個說法所以拒絕碰它。汪雅君這時候也發現問題了,看了顧新銘一眼,整整齊齊的衣服下面,兩個人身上都出汗了。

      這時候湯來了。一人一盅橄欖瘦肉螺頭湯,打開湯盅蓋,就聞到香味。“小鷗,喝湯!”喝一口,又清鮮又甘甜,連這三個沒心思真吃飯的人也覺得好味到熨帖。“這道湯清熱解毒、潤肺滋陰,對人很好的。”顧新銘說。他真心希望,這道湯,或者說這種心理催眠,能在上海涼爽而干燥的秋天,從嘴巴到喉嚨再到五臟六腑,為遭遇感情挫敗的女孩子提供一點兒幫助。

      三個人靜靜地把湯喝完,居然沒人說話,好像突然一絲不茍地遵守起“食不言”的古訓似的。

      然后上了牛排。雖然每人一份,這個牛排小得出奇,只有成年人手掌心大,還比手掌心窄,但是服務生上菜的時候,領班特地進來介紹了一聲:“這是和牛牛排,請趁熱用。我們的配方是專門研制的,所以建議貴賓自己不再加任何調味,就這樣享用。”看了這個陣仗,自然知道這道菜身價是高的,再一看上面的雪花紋,用刀一切感覺到那種質感,就知道不是騙人的,切一小方放到嘴里,果然是和牛。顧新銘說:“是和牛,和我在日本吃過的差不太多。”汪雅君問:“這不是日本來的吧?聽說國內沒有真正日本進口的和牛。”領班笑了一笑,說:“請三位吃起來,邊吃邊聽我說——如果有人說他們端出來的是日本進口的和牛,您不要相信,我們這是澳洲和牛。雖然不是日本進口的,但是我們是正規渠道進口的,而且是真正的有等級的和牛,像今天這個牛排,絕對是M6-7等級的,絕對香,雪花分布很好,也不會太油。”顧新銘點頭說:“我剛才一吃,就知道不是日本和牛,不過東西是好東西。我就喜歡你們這樣,有一說一,不要吹,不要浮夸。說的人踏實,聽的人也踏實。”領班說:“我們也最歡迎您這樣的客人,見多識廣,上海人說叫‘懂經’,而且又客客氣氣。”顧新銘說:“哈哈您客氣,您客氣。你們會做生意!”領班說:“歡迎您多來!這是我的名片。”司馬笑鷗沒說什么,只是嫻熟地用刀叉把小小的牛排切成四五塊,然后一塊一塊送進嘴里,同時似看非看地聽著,但她明顯比剛進來的時候松弛了,神情深處的那一絲戒備也找不到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3期,責編李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