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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與此同時
      來源:《當代》 | 七堇年  2022年06月29日11:39

      1

      黎明將近,天色由青入藍,綴著疏星。

      腳下,雪細如粉,頭燈一照,閃動微觀的虹,仿佛一層鉆石粉末。雪鞋笨重,像踩著一雙塑料船,走起來得兩腳分開,一步一邁。

      “看我們像不像兩個圓規(guī)在走路?”

      況子白了我一眼,“屁!”

      我踹了他一腳,突然感到自由,沒有女人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雪鞋走起來夸啦夸啦作響,登山包與滑雪板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摩擦聲,腳下一停,就耳聾般寂靜。眼前是最后一段陡坡,仰望:松樹一根根陡立,劍指青天。況子把雪鞋后跟的搭扣撐起來,開始爬坡,我也照做了。一到戶外,他總是喜歡做先鋒,做領(lǐng)攀,給人開路,但那真不是走第一個那么簡單,他每一步都要用體重壓上去,一腳一坑,深雪吃進膝蓋,像是在海水里邁步。

      我跟了五十米,熱得要炸。羽絨服里,汗水從腋窩滴下,沿著兩肋滑,奇癢難忍。從領(lǐng)口里我聞到自己熱烘烘的臭汗,想起每次打完球回家,桃子先是沖向我,又剎住,怔怔地盯住我,捂著鼻子,跑開。桃子媽的背影在廚房,一枚輕而冷的聲音飄過來:快去洗。

      我不知道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會想起這個,心里發(fā)緊。我卸下包,一把脫掉外套,只剩最后一件速干短袖。

      “狗日的你顯擺肌肉嗎,凍死你。”況子又來了。

      “關(guān)你屁事。”我干脆把短袖扒了下來,狠狠一擰,熱汗滴在雪上,融出幾個小坑。重新背上登山包的時候,背帶像粗糙的冰塊摩擦肩膀,雞皮疙瘩一陣,虛脫般爽快。

      不知何時天已發(fā)亮,我關(guān)掉頭燈。剩下那段攀爬沒花多久。登頂那一刻,太陽蹦了出來,云縫間橫著幾杠金光。天地澄明,遠處的城市一片黯淡,像條大黑狗似的趴在山腳下睡。站在這高處,我倆忍不住號叫起來,野獸般快樂,大口呼吸,想把雙肺漂染成一副天藍色的帆。

      風(fēng)吹來,終于冷。我穿回衣服,拿出能量棒,喝水。況子在我旁邊一屁股坐下來,看朝陽。四野白茫茫,粉雪雪道潔凈無痕,又陡又窄,像一卷突然失手的衛(wèi)生紙,一瀉到底。世界化作一整山的海洛因,讓人無法拒絕的上癮。

      喝完水,我倆眼神兒一碰:上。

      2

      德語里有個單詞是Fernweh,指的是“對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的思鄉(xiāng)之情”。我心里那個地方是西伯利亞。讀過一本書,《在西伯利亞森林中》,法國記者、探險家西爾萬·泰松寫的,記錄自己在貝加爾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小木屋里的半年生活。開篇,泰松描寫他為隱居生活采購物資的時候,去到了超市,茫然面對琳瑯滿目的貨架,心中再次涌現(xiàn)對現(xiàn)代生活的厭惡:“十五個品種的番茄醬——這就是我想要逃離的世界。”

      我不想用“逃離”這個詞,我可是專門奔西伯利亞來的。從北京飛伊爾庫茨克,兩千六百公里,航班三個小時。從伊爾庫茨克開到貝加爾湖,兩百六十公里,卻整整要花八個小時。車站破爛得仿佛還停留在八十年代,蘇聯(lián)風(fēng),一眼穿越回到童年縣城。我查好了貝加爾湖的俄語怎樣拼寫,一筆一畫描在紙上,去窗口買票。

      幾輛舊依維柯停在后院,車上沒人,司機正在捯飭車尾行李艙,見了我,指了指副駕駛座位,豎起手指比出三,用力晃了晃。我不明白,也不想理會,就徑直上車,選了個靠窗的座位。

      車子出了站,卻進城挨家挨戶接人。韓國情侶,日本小子……各自站在旅館門口,等車來接,搞半天只有我大老遠跑到車站來……我感覺沮喪,一頭貼在玻璃上,盯著外面的乘客。每人都有個大箱子,輪子陷進雪地,拖不動,撂在地上裝傻。司機罵罵咧咧地把箱子拎起來,猛塞進后艙,依然朝著每個人比畫數(shù)字三,依然沒有人理會。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多小時,人總算坐滿了。出了城,車速快了起來,車窗上的水汽迅速結(jié)冰,比毛玻璃還毛玻璃,視野變成白內(nèi)障。我這才明白過來:只有擋風(fēng)玻璃不結(jié)冰,多交三百盧布,可以坐在副駕駛,看風(fēng)景。但真正坐那座位的,是最后一個上車的,只能坐那兒,而且沒見交錢。

      我懊悔不迭,掏出紙巾擦窗,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霧水,是冰,紙巾擦半天,完全沒用。一想到剩下八個小時就要這么白內(nèi)障下去,我煩躁極了。睡不著,眼睛越過座位中間的走道,盯著擋風(fēng)玻璃看——路面像一條黑膠帶,把左右兩半雪景草草粘起來,勉強湊成一張畫面。色調(diào)硬冷,景色重復(fù)得幾近靜止——類似于早期拙劣的電子游戲背景,用簡陋的相對位移來表示玩家在前進。

      一陣刺啦刺啦的聲音從后排傳來,我回頭看:眾人東倒西歪昏睡,只有一個姑娘醒著,用一張銀行卡刮車窗,冰屑紛紛掉落,玻璃上被生生刮出一塊透明的、閃動著雪景的“相框”。陽光透進來,照亮她的睫毛和瞳孔,蜂蜜色的光暈。她大概二十多歲,亞洲臉,身旁的大概就是男友,時不時從對方耳朵里摘下音樂來聽,倆人頭湊在一起。我嗓子里涌出一股甜到齁似的酸悶,無端想象這姑娘和男朋友的種種畫面,他們剛好上的那個月一連七天不下床的樣子,結(jié)婚了以后是什么樣子,有了孩子之后會是什么樣子,他們的吵架,他們的分手。桃子媽在產(chǎn)房里掙扎的情景突然就又從黑箱里躥出來了,撕心裂肺,號得我發(fā)軟。當時我被巨大的焦慮和空白碾壓,心臟堵在喉口,無法呼吸,伸手想安慰她,她卻一把拽著我胳膊咬,疼得我身子一蜷,頭撞在一個什么設(shè)備的角上。

      沒過幾分鐘,我再回頭時,車窗“相框”又結(jié)了冰,風(fēng)景消失。那姑娘像是決心要把風(fēng)景從冰層中解救出來一般,又刮。孜孜不倦,車窗結(jié)冰多快,她就刮多快;好像非讓這幅黑白照片在玻璃上保持顯影不可。刺啦刺啦。刺啦刺啦。說實話,那聲音的確刺耳,惹得其他乘客紛紛側(cè)目,而她男朋友就把那些目光頂回去,轉(zhuǎn)頭護著那姑娘,露出一種縱容的笑。

      我被那刮玻璃的聲音磨得莫名煩躁,越發(fā)覺得不可忍受……真想讓她別刮了,拳頭不自覺在捏緊……不,忍住,忍住,我對自己說,七年后那個男友(要是還沒分手的話)估計也會和我一樣煩躁。用不了七年,三年吧。也可能一年。

      不能再隨便這么發(fā)火了……我努力放松拳頭,閉上眼睛,想深呼吸,卻只吸到車廂里的暖氣,復(fù)雜的香臭抵消,混成一種悶人的渾濁。想來我跟桃子媽剛戀愛那會兒也新鮮過,好像也挺開心的,但具體是什么我忘了。婚禮特別累,吵了十噸架。臨鬧洞房前一天晚上在酒店房間里吹氣球,分裝巧克力糖。氣槍給朋友了,我拿嘴吹,腮幫子酸,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尾,困得快要融化了。那一刻我特別想說要不咱們別結(jié)了,別弄了,何必呢,都走吧,讓我睡個好覺。

      婚禮況子沒來,根本聯(lián)系不上。挺遺憾,沒來也好,以他那張嘴,估計我只有被拿來開涮的份兒。據(jù)說當天我困得在婚車上直打呵欠,鬧洞房的時候整個人出神,反應(yīng)慢半拍;幸好大家一通胡鬧,像蔥姜蒜辣子熗炒腐肉,什么味兒都掩蓋過去了。司儀的話筒嗡嗡作響,不停嘯叫,我站在臺上差點打呵欠,拼命忍著不張嘴,眼淚一下子就憋出來了,大家都以為我是感動。

      來客們動筷子了,我們開始挨桌敬酒,一桌接一桌起立坐下起立坐下。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人類發(fā)明這些破事兒來折磨自己有什么好處。我橫了心把自己迅速灌醉,所以空腹一上來就猛喝,迫切躺平。大酒讓我難受了三天,也被桃子媽數(shù)落了三天,說我整個人橫著被抬上床,就直接吐枕頭上,吐了兩三天,不省人事,還哭,丟下一堆客人不管。我說行了行了都是我不好,反正沒有下次了。

      3

      我知道貝加爾湖很大,但當況子說它有整個荷蘭,或者整個比利時那么大的時候,我還是有點吃驚,暗地里不相信。想Google一下,但手機沒網(wǎng)。到了湖岸,信號就時有時無了。一片白茫茫中依稀冒出些破房頂,道路純靠車轍辨認。我心想,到了盛夏,湖畔一定是塵土連天吧,路面連瀝青都沒鋪。

      村里跑著許多同款伏爾加牌面包車,純蘇聯(lián)風(fēng)格,灰色,老古董。柴油味兒嗆人,人坐在里面抖得像全身都被上了搶救室除顫器。輪胎磨得沒了紋路,但對付大雪游刃有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我就從沒見俄羅斯人用雪鏈。

      我找客棧老板問逛貝加爾湖的事兒,她開始幫我打電話問村里司機明兒有車不。放下電話,她找了筆,在紙上寫下10:30,看著我,筆尖戳了戳大門口。我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大門口上車。隱隱朝陽在地平線盡頭閃著一線粉紫,遠處的森林尚一片微藍,空氣清爽冰徹,雪深及踝,我大口呼吸,久違的興奮。

      車來了,司機是個蒙古人,身兼數(shù)職,除了開車,還是導(dǎo)游、廚師。在第一個下車點,烏泱烏泱的游客已經(jīng)聚集在湖岸拍照,絲巾飛舞,全國各地的方言都齊聚一堂。這哪里是貝加爾湖,這分明是天安門升旗儀式。

      我沮喪得喘不過氣,上車后,用谷歌翻譯輸入中文“請帶我們?nèi)ト松俚牡胤健保碚Z翻譯出來了,我遞給司機看。他歪著頭,看不清,拽過手機來認真看,終于點點頭。

      好像管用。我們越過好幾處游客扎堆的地方?jīng)]停車,一直開到森林深處。沒什么人,司機像放狗似的,剛打開門,車里游客便嘰嘰喳喳蜂擁而出,韓語日語響徹林間,拍照的,踢雪的,都瘋了似的。大人這么瘋起來其實更討厭,比小孩兒還煩,因為破壞力更大。不知道是誰來了一腳,大樹上的積雪被踢下,全掉進我脖子,一回頭,人影兒還見不著。

      司機嚷嚷著什么,朝著一叢不起眼的灌木撲過去,搓了搓,然后雙手捧到面前,做出“哇”的樣子,意思是很香。我們也跟著聞了,的確有奇香,是類似花椒加陳皮的那種辛辣,又有點薄荷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植物,始終沒能搞明白。

      游客滿林子撒歡去了,司機開始生火,給我們做午飯。他拿出柴,點了火,支起三腳架,掛上一口鍋,加水。等水開的時候,切了大坨魚罐頭肉,一堆土豆,一股腦丟進鍋煮。我心里一驚——這不喂豬的嗎?跟我人不人鬼不鬼那段時間的吃法一模一樣。再也不想回到那日子了。

      我離開人群,想穿過樹林去看看貝加爾湖。雪深及膝,一腳吃進去,半天拔不出來。三百米走了十分鐘,終于到了森林邊緣,腳下是陡坡,陡坡底下是一望無際的白。那就是貝加爾湖了嗎?全凍了,但也沒有藍冰,只是一片平整無垠的白。天際線處,淺淺地一條線收了尾,好像是岸,又好像還是天。有幾個游客躥到陡坡下邊去了,正往湖上去,看起來像拍死的蒼蠅掉在大白紙上。

      食物的味道飄來,大家圍坐在大木桌旁,等司機把煮好的魚湯分到碗里,配著面包蘸。賣相不好,但味道還將就,比我煮的好吃,也可能只是環(huán)境不同。吃完,司機迅速把我們趕回車上,原路返回,途中停下幾次放我們下來拍照,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心心念念的貝加爾湖之行。

      怎么說呢,一切都很相似——期待有多隆重,結(jié)束就有多草率。像我跟桃子媽之間。或者說,像大部分人之間。

      4

      砰,砰。床板下面?zhèn)鱽韮赡_震動。我翻個身繼續(xù)睡,把被子拉上臉。砰,砰。又來兩下。我恍惚知道,只要我一睜眼,準能看見況子猴兒似的用三根手指把自己吊在床沿兒上,搖。他說那是鍛煉他的小肌群,攀巖用的。

      在火車上,我搖著,做了相同的夢,總覺得還在大學(xué)宿舍,下鋪還會這樣踢我。睜開眼,突然想不起在哪兒。要過一會兒才能回過神來:我這是在火車上,在橫貫西伯利亞大鐵路上,要從貝加爾湖開始,一路往東,起碼要開三四天,才能抵達韃靼海峽。鐵路到那兒為止,到了那兒有一趟跨海輪渡,輪渡坐到對岸,就是庫頁島了。況子在那兒等我。

      我已經(jīng)大概十年沒有坐過綠皮火車。總覺得,每個年齡段都有每個年齡段適配的交通工具——自行車屬于少年,火車屬于青年,飛機屬于中年,郵輪屬于老年。

      如今所有人都屬于汽車。

      我不想屬于汽車,我要坐綠皮火車,我以為我坐了綠皮火車,就能回到青春時代。青春就跟大名鼎鼎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一樣——盛名在外,身在其中,不過如此。

      唯一壯觀的是每次火車拐彎的時候——鐵軌鐮刀似的甩過雪嶺,剖開密林,消失在透視滅點。跑道一樣的大河,平整凍結(jié),撫著國境線,遲疑蜿蜒。

      除此之外,真是太無聊了。白天,雪野是白色的沙漠,枯燥晴朗,貧瘠廣闊,植物只剩幾筆灰調(diào)子,看久了懷疑自己是色盲。太陽總是顯得很累,像個不想上班的人,心不在焉地斜斜掛起。在我和桃子媽生活的北緯三十五度溫帶,晨曦與黃昏難以分辨,差不多的色調(diào),差不多的曖昧,通常看不見日出,也沒有日落。而這里不同,黃昏和清晨分得清清楚楚,清晨總是亮的,粉的,而黃昏是黯的,藍的。雪到深處盡是藍,陰影普藍,天色鈷藍,月光銀藍。我記得有一天傍晚,火車穿越一片樹林的時候,我看見一只鹿,茫然地站在雪地里,擰著頭,看著我們,靜靜地,困惑地,但也并不在意地。

      那竟然是整條穿越荒野的鐵路沿線,我看見的唯一一頭野生動物。其余都是疲倦的村莊——清一色的老木屋,結(jié)結(jié)實實地關(guān)著雙層窗,道路空無一人,像被遺棄的沙盤模型;只有屋頂冒著的那一縷煙,證明生活存在。那應(yīng)該是質(zhì)樸到只剩下黑面包、黃油、柴火的生活。只有一個品種的番茄醬。

      逃離到西伯利亞,卻沒有感到自由,只剩一種真空般的茫然——大概是因為語言不通,一切感知都被凍結(jié)了。況子嚇唬我,要在零下四十攝氏度的雪地露營,于是我?guī)Я藴貥肆阆氯當z氏度的羽絨睡袋。而事實上,氣溫一直都在零下十七到零下十二攝氏度以上,尤其是車廂里,暖氣悶得我窒息,所有人都熱成烤豬,一米九的俄羅斯大個子穿著短袖短褲,蓬頭垢面地在過道走來走去,動物園猩猩似的刻板行為。滿車都是復(fù)雜的人的氣味,汗味兒,鞋味兒,泡面味兒,芝士味兒,拖把味兒。我的鋪位在上鋪,但除非迫不得已,我堅決不肯躺在床上。它讓我想起中世紀一種刑罰:囚犯躺在一個壁龕那么大的棺材里,日日夜夜,不得動彈。

      每天一早,我就趁人少,去車廂盡頭接一杯開水,兌了咖啡,削了蘋果,坐在過道的彈簧凳上,等天亮。漫長的火車行程里人們以昏睡度日,可我害怕睡覺,害怕睡著了那個夢又追上我。困得被迫躺下的時候,我也小心翼翼,像一個西伯利亞森林里的逃犯,隨時感覺身后有幾桿獵槍追上來。在不斷擱淺的睡眠里,我能聽見四周的俄語嘰里呱啦地說啊說啊,意義的河水已經(jīng)凍結(jié)成一條冰面,我滑行其上,完全不知道腳下是沙還是水,一切的所指與能指要么凍結(jié),要么蒸發(fā)殆盡。

      以前桃子或者她媽跟我嘮叨個不停時,我也會關(guān)閉大腦,只留嘴皮自動播放:“嗯,然后呢?嗯,然后呢?”她們會就著這些“嗯”和“然后”自動說下去。我一個字也沒聽,而她們也沒發(fā)現(xiàn)我其實沒聽。

      我不知道誰更可悲,我,還是她們。

      那趟火車慢得像馬上就要死了一樣,不知為何還晚了點,列車員給乘客每人每天多發(fā)一盒方便面、一瓶純凈水,作為補償。我想問列車員晚點了多少,什么時候該我下車。列車員非常認真,用放慢十倍的俄語,一字一字跟我比畫,好像她說慢點我就能聽懂俄語似的。

      車上沒信號,手機翻譯也用不了了,我放棄。聽她講完,我說“死吧戲吧”,意思是謝謝,那是我唯一會的俄語單詞。她掃了一眼我身體,捏了捏我胳膊,又用雙手在空氣中比畫了一個葫蘆的形狀,對同事說了什么,笑起來,我猜意思是說我瘦,對她回以一笑。

      直到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其實和陌生人相處的時候,我更像個好人。要是換作桃子媽,問她啥時候下車,她拿放慢十倍的客家話跟我掰扯,沒吵起來才怪。死吧。戲吧。所以陌生多好啊,多好。真希望我們從來沒能變熟悉。

      5

      終于抵達大陸盡頭,我下了火車,和所有人一起擁向渡輪碼頭。渡輪一天只有一班,要花二十四小時,才能穿過韃靼海峽,抵達對岸的庫頁島。

      整個小鎮(zhèn)蕭條得像個破玩具。它僅僅是為了這個大陸盡頭的火車站和碼頭而存在的。所有乘客一下火車就蜂擁擠進候船室,所有能躺平的地方迅速躺滿了人。我走向一臺咖啡機,一個老太太跟上來,緊緊盯著我。我投了幣,咖啡過了很久還沒出來,就在我以為機器壞了的時候,咖啡泌尿似的滴出來了。老太太和我說話。我一臉茫然,她指了指杯子,做出一個喝的姿勢。我把咖啡給了她,她心滿意足,端走了。沒說謝謝。但我也不介意。

      我沒有打第二杯,轉(zhuǎn)身去買了一個熱狗。盡管餓,這仍然是世界上最難吃的熱狗。我一邊感慨著真難吃啊,一邊吃完了,瞬間想起桃子媽拉著我看的電影《安妮·霍爾》,開篇伍迪·艾倫對著鏡頭說:“人生真是處處糟心哪!最糟心的是它太短了。”除了這個開篇,電影后面部分直接把我催眠到打呼。我不喜歡她挑的片子,我喜歡《黑客帝國》,或者《無間道》《殺人回憶》,而這些,她也不喜歡。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我們當初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突然售票窗口嚷嚷起來,售票員上班了。所有人擁上前去,七嘴八舌,群情激憤;很快,窗口擺出了一塊牌子,群情更加激憤,但又迅速罵罵咧咧散開。

      猜都不用猜,天氣欠佳,輪渡取消了。未來好幾天都不會再有。

      在電影或者小說里,此刻應(yīng)該是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點,另一個女主角會出現(xiàn),跟我說話。我會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幾天,一生從此改變。人好像總是喜歡這類敘事——從一個意外的錯誤節(jié)點上衍生出正確的枝丫,并最終發(fā)現(xiàn)那枝丫是注定的。

      但我吃過那根熱狗之后就知道,絕對不要在這里停留。一個錯誤只會帶來更多錯誤。我當機立斷,買了回程的火車票,回到最近的有機場的那個城市,坐飛機離開這里。于是剛剛離下火車不到兩小時,我又爬上了同一列火車,掉頭,往西。

      車廂空得好像世界末日,一個人也沒有,我懷疑火車的其他車廂已經(jīng)被喪尸占領(lǐng)了。開了一個小時,到了一個小站,上來了一個大媽,帶著三個孩子。從上來了那一刻起,孩子們就一直在尖叫玩鬧,一直要吃的,要玩的,要跑,要跳。那個大媽勸著,哄著,罵著,自言自語著,從上車的那一刻起嘴就沒閉上過。那聲音讓我發(fā)瘋,像獵槍一樣頂著我的后腦勺,我爬起來就逃,逃到了另一節(jié)車廂,再遠一節(jié),又遠一節(jié),更遠一節(jié),直到終于聽不到那聲音。

      下了火車直奔機場,在鐵椅上躺了幾小時,終于上了飛機。落地庫頁島的時候,我覺得我整個人都發(fā)臭了。一個多星期沒有洗澡,甚至沒能好好刷牙。機場依舊殘破,許多亞洲面孔。也難怪,這里是北海道以北,離日本比離俄羅斯近多了。近代史上,日本說這兒是日本的,俄羅斯說這兒是俄羅斯的。但其實更早以前,這里是屬于咱們老祖宗的。

      外面大亮大晴,氣溫極低,但并不冷。也奇怪,在國內(nèi),氣溫并不低,但我總是很冷。況子來機場接我,只掛了一件抓絨外套,瘦得像條皮帶,腮都塌了。他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一輛車,幫我把大背包塞進后備廂。車子很破,只有前面兩個座位,后面的座位拆了,堆滿了雜物,一條睡袋皺巴巴蠕在表面。我聞到車里那種獨屬于單身浪子的臭,睪酮的,襪子的,奶酪的,香煙的。但那是自由的味道。我羨慕。我從來都羨慕,但也不確定真的就那么渴望擁有。

      “你知道你那火車為什么晚點嗎?”他一上車就問我。

      我說不知道。

      他把手機丟給我,我看到一條視頻新聞——標題是“駱駝?wù)紦?jù)了鐵軌,火車被迫晚點”——畫面里,火車頭前面有一只可憐的駱駝,始終在鐵軌上小步飛奔,明顯焦慮,又死活不肯下鐵軌,就這么被火車逼著跑,荒誕得像一出行為藝術(shù),我忍不住狂笑起來。

      我沒有追究為什么雪天還會有駱駝,只是傻笑,他也笑。我們盯著路口的紅綠燈,笑著,我聞見自己的或者他的口臭,與此同時,終于感到了自由。

      6

      冬天的庫頁島就像個醉漢,嘔出一堆一堆臟雪,淌在路邊。況子停下車,帶我走向他的公寓樓。天色已暗,風(fēng)刀驟至,雪塵被鏟得像撒哈拉的揚沙,往天上翹,又蓋下來,釘子似的往臉上扎,挺疼。

      停車場空空蕩蕩,有兩輛破車在冰面練漂移,橫來橫去地8字形轉(zhuǎn),剎車聲撕心裂肺的。況子也看著他們,說:“這幫人每天都在這兒飆”。他話音未落,踩到暗冰,差點滑了一跤,但還是穩(wěn)住了。某些時刻還是不難看出他作為攀巖者和拳擊手的敏捷,雖然只是羽量級。他在巔峰時期拿過全國大學(xué)生比賽的獎牌,最后還是混得不好,離開了四川老家,去俄羅斯跟親戚做生意。生意沒做成,倒是把滑雪練成了一把好手。

      我記得我們大學(xué)時代的冬天,在頭皮屑一樣的細雪里,他背個大黑包,穿條及膝的拳擊褲,衛(wèi)衣帽子拉起來,像個不好惹的暴力犯。到了夏天,他還這么穿,仿佛眼里壓根沒有四季。一年到頭,冷了就地做五十個俯臥撐,熱了就干一瓶冰啤酒。

      一、二、三,打,打打打打!保護!對,退,退,退,再來!一、二、三,打,打打打打!——整個拳館里就數(shù)況子的聲音最大,每次拳擊課,他都能把我逼到精疲力竭,汗水滴在地板上。但我喜歡這種暴虐。它讓我感覺活著,感覺自己被完全放電,再重新充電。讓我在回到家之后,再也沒有暴力可以釋放。我知道自己才是個暴力犯,唯一優(yōu)點是,我承認自己的暴力傾向。比起死不承認的那些,要稍微好那么一點。

      7

      “該往左拐的,你剛才。”桃子媽提醒我。

      “我知道怎么走。右邊近,紅燈還少。”我說。

      她不說話了,扭頭看向車窗外,左手撕著右手指甲邊的皮,撕出了血,放嘴里吮。

      手機導(dǎo)航開始“前方請掉頭”“前方請掉頭”,我一聽就煩,伸手想摁“退出”,老摁不著。

      “干嗎你,我來幫你弄,你好好開車!”

      “我在他媽的好好開車!”

      “好好說話,寶寶還在后邊呢!”

      “她又聽不懂!”

      “前方請掉頭”,導(dǎo)航又開始鬧了,我一急,把它從手機架上扯下來,稀里嘩啦,連架子帶充電線,全掉下來了;手機脫落,滑進了座位縫。

      “你急什么你!”她埋頭朝座位縫看,不好撿,罵罵咧咧伸手去摸。桃子突然有要哭的兆頭,咿呀嗚哇的;手機還在座位縫兒底下叫著“前方請掉頭”,我吼:“快給老子關(guān)了!”

      “我這不是在撿嘛!”她聲音一高,桃子就像被摁了開關(guān)一樣,哇的一下炸出哭聲,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變形了,回頭沖她大吼:“不許哭!再哭就把你丟出去!”

      “你還是人嗎?!怎么跟女兒說話的!”

      “快讓她別哭!你趕緊撿你的手機!”

      “還不是被你扯下去的!”

      “大爺?shù)哪阈挪恍盼摇W你大爺?shù)拈W!”我吼叫著,后面那車子早就想超我,閃了半天遠光燈,見我不讓,開始“滴”我;越“滴”我越不讓,一腳油門踩死,飆向前,壓住道路中間。我搖下車窗,伸出手去,狠狠豎起中指。

      桃子媽驚恐地撲過來,要我收手,“你別——”

      她的聲音立刻被后面一串巨暴躁的喇叭淹沒了。那喇叭聲已經(jīng)追了上來,子彈一樣逼近耳根,接著“砰”的一聲巨響,死死撞了上來。

      再睜開的時候,眼前是混凝土護欄,我聞見復(fù)雜的臭味兒,機械的,膠皮的,汽油味兒的,滾燙的臭。引擎蓋跟山似的翹了起來,所有蜂鳴器都在瘋叫。白煙躥上來,車門踢不開,我從天窗里爬出去,手里操著一把破窗錘……哪兒來的我不知道,我不管,我瞬間化作一半鈾-235一半钚-239,被中子轟擊,正在裂變,正在爆炸出一座蘑菇云。

      后面的記憶就模糊起來……我醒來,睜開眼,天花板仿佛雪崩一樣壓迫我,把我壓成一攤凝滯的瀝青。我聞到被子里捂熟了的汗味兒。緩了好久,我都無法動彈,鬼壓床似的,疲倦虛脫。

      有個說法是,一段關(guān)系有多長,就要花一點五倍的時間才能撫平它。光是一段關(guān)系就要這么久的話,那么這個夢境要花多久才肯放過我呢?真希望它就只是個夢境。

      鬧鈴還在叫,我終于摸到枕頭邊上的手機,摁掉。時間是凌晨四點,我早起,要跟況子去爬山,滑雪。

      我已經(jīng)逃了這么遠了,就為了這片野雪。

      8

      況子出國后,每次聯(lián)絡(luò)都跟我念叨,說他住在一片廢棄的滑雪場附近,這是俄羅斯大陸盡頭的小島,契訶夫東游遠行的終點,有一種蕭條的自由,這里沒有人談A輪B輪,談VC,談PE,談UI設(shè)計,再不濟談個IP……這里沒有未來,也沒有人再提起過去。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下雪,一下雪就什么事兒都別想了,喝到死,睡到死,干到死。況子總說,來吧來吧,我們?nèi)メ灡~,滑野雪,你會喜歡的。你這么愛找死。

      我總說一定一定,下次一定來。

      “嘁……下次,就知道說下次,有勁嗎你?”

      所以當我說我真要來庫頁島的時候,況子挺吃驚的,問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來避風(fēng)頭的。我說沒有啊,來散心的,順便找死。哈哈哈。他聽了,一通損我,嘴還是那么貧,一切都很輕松,這就是我想要的。

      雪道無人維護,松樹七倒八歪。我們吃完能量棒,站起來,最后看了一眼那衛(wèi)生紙似的一瀉到底的雪道,決定上。

      “咔”的一聲,右腳尖插進了滑雪板的卡槽,固定到位;“咔”,左腳再來一下,一個嶄新的世界就此解鎖。我最后一次深呼吸,上身前傾,撲向斜面。

      然后我整個人就消失了,只剩下速度。速度瞬間侵蝕我,壓縮我,我感覺自己緊得像一粒鉛球,直落而下;第三個彎道過后,我切過崖邊,道旁的黑松快得模糊成一片,心臟徹底甩飛了,頭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這次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樹也太密了!怎么這么多!真到了找死的跟前,我突然想活,與此同時,滑雪板好像嵌進了軌道,令雙腿動彈不得。我的重心像是被地心引力牽引,將身體生生拽向一段更陡、更長的斜坡……完了完了完了,這次徹底完了……原來一切完了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我整個人像掉進宇宙黑洞,被引力撕成了一道扁扁的光,朝黑洞最深處墜去。

      我被恐懼徹底壓占,又叫不出聲,和那個夢境里的時刻一樣。一棵大樹倒了,橫在前方,又瞬間迫近,我閃都來不及,就撞了上去,飛了起來,在空中被五馬分尸。

      感覺過了一個世紀,頭落地了,砰的一下,軀干四肢也跟著落地了。竟不是疼,而是一種“重”,就像自己有一棟樓那么重,從天上掉下來。地面在震蕩,又黑又暈,但眼前一片空白,腦子也是。

      手杖和滑雪板早已沒了蹤影。我甚至不確定我的四肢是不是也沒了蹤影。能確定的是,我終于可以甩掉那個夢境了。

      我想喊,但不知為什么出不了聲。況子早就不知滑到哪里去了,整個世界終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終于。連那個噩夢,都找不到我了。

      我陷在雪里,與此同時,恍惚想起那趟晚點的火車,那頭困在鐵軌上,在火車頭前面狂奔的駱駝。想起那次車禍過后的日子……它們是一片黑色的雪崩,從山頂上追下來欲掩埋我,現(xiàn)在終于得逞了。

      我就這么躺著,看著天,看它發(fā)亮,暴藍暴藍的。大雪茫茫一片,與此同時,松樹們安安靜靜站著,無動于衷,不管是剛才撞上我的那一棵,還是圍觀的那些。

      (刊于《當代》2022年第2期,責(zé)編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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