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山桑(節(jié)選)
第一章 柏樹籽
1
…… ……
趕場歸來,少年米鐵橋山呼海嘯般吃過了午飯,斜躺在堂屋里的竹椅上搖晃著蒲扇,思緒信馬由韁:咋個才能說服爺爺讓妹妹讀初中?暑熱催生了倦意,他很想四仰八叉睡上一覺。瞥見爺爺編織了一大半的籮筐,立即彈起身,跑到院前的機井旁,拎起水桶從頭到腳沖了個透心涼。力氣立即回來了,手腳又恢復(fù)了一貫的麻利。賣籮筐,是家里主要的生財之道。
趴在柴房里的黑兒突然發(fā)出了低沉的嗚嗚聲,米鐵橋立即停下活計,探頭看了看院子,大聲問:“李花,是爺爺回來了嗎?”
“哥哥,不是!”米李花懶懶地回答。她把著歪斜的院門,握著鐮刀,背著碩大的背簍。
“李花,天還熱得很,你就別出去割草了,當(dāng)心中暑。馬上就收稻子了,牛有吃不完的谷草。”米鐵橋高聲提醒。
“爺爺趕場也該回來了,肯定又渴又餓,我去偏崖子看看。”米李花輕輕推開了院門,側(cè)身扭頭輕聲呼喚,“黑兒,嗨,你不想跟我一起去?”
黑兒立即沖出柴房,搖著尾巴吐著舌頭跟在了米李花身后。
沉甸甸的稻子封住了大半邊田埂,田埂外面那一排排黃瓜架上墜滿了黃瓜,許多黃瓜碰到了田埂。只需輕輕踮踮腳尖,米李花便信手采摘了大半背簍黃瓜。迎接又渴又餓的爺爺回家,肯定不能空著手。雖然日頭已經(jīng)偏斜到了家對面的廣子坪,但米李花只走了幾步,便渾身汗淋淋。
碩大的背簍罩住了米李花的大半個身子,田埂兩旁郁郁蔥蔥的萋草、樹木很快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影。不覺走到了羅大爺家的瓦屋前,羅大婆正在收樓上晾曬的衣服,隔空熱辣辣地招呼:“李花,聽說你考上老林中學(xué)了?祝賀你啊!馬上就是初中生了,一個女娃娃,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啥都得靠自己,還能考上老林中學(xué),真是不簡單!”
米李花嗯了一聲,快速轉(zhuǎn)移了話題,說:“羅大婆,我給你家摘了些黃瓜背過來。我家的黃瓜太多了,好多都蓄老了。”
……
米李花微笑著快步走向了羅大婆家屋后的山梁,駐足在高高的偏崖子前。
崖前的那棵老桑樹枝繁葉茂,特別粗壯。桑樹能長得如此高大確實罕見,沒人說得清楚這棵老桑樹究竟有多少年歲了。爺爺說他的爺爺還穿開襠褲的時候,它就站在這懸崖峭壁上。米李花站在老桑樹巨大的濃蔭里,盯著不遠(yuǎn)處那條蜿蜒在麻柳溪邊的鄉(xiāng)村大道。偶爾,一個老爺爺戴著草帽挑著擔(dān)子緩緩走近了;或者,一個老奶奶背著背簍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但始終不見爺爺?shù)纳碛啊K餍宰诓萜荷希乱庾R地掏出了那張嶄新的錄取通知書,稚氣未脫的小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隱隱約約的笑意。
2
住在付家嘴的付曉珍也考上了,她們是同班。付曉珍的爸爸媽媽也常年在外面打工,但是,他們每個月一定會按時郵寄錢和信回來,每年春節(jié)也一定會回家。付曉珍的爸爸經(jīng)常說,讀到哪,送到哪。只要認(rèn)真讀,只要讀得進去,就是拆房子賣也要支持。
爸爸媽媽外出打工,轉(zhuǎn)眼就是一年半,一點兒音信都沒有。米李花長長地嘆了口氣,探頭朝偏崖子的半坡上看了看,提醒自己別抱什么奢望。自從爸爸媽媽走后,她在這里等候了多少次,哪里記得清楚?起初,她號啕大哭,滿山灣似乎都能聽見。沒有誰安慰她,當(dāng)然,誰也安慰不了她。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沙梁、山巒、溝壑全都無動于衷,它們只顧著萌芽、吐綠,春華秋實。漸漸地,她只會望著那條偶爾會晃動陌生身影的鄉(xiāng)村大道默默垂淚。山崖上的風(fēng)倒是有一些同情心,總會吹干她的淚水。但到如今,即或心酸得像是浸入了醋缸里,她竟然不會落下半滴淚。和哥哥一樣,她也堅信爸爸媽媽不會把家給拋棄了,他們肯定是遭遇了天大的麻煩。
慢慢變小的日頭已經(jīng)滾落到石牛寨外了,整個山灣漸漸平靜了下來。米李花小心翼翼收好錄取通知書,蹲在山坡上麻利地割草。青草漫山遍野,割起來并不費力。腦子里轟鳴著爭吵的聲音:家里明擺著都這個樣子了,你還真忍心繼續(xù)讀書?你這一走,圈里的豬由誰來照顧?誰給牛割草?爺爺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哥哥要代課,還要參加自考,還要幫爺爺種莊稼、編織籮筐……米李花手里的鐮刀不停歇,思緒也纏纏繞繞。距離開學(xué)還早著呢,就像哥哥所說的那樣,萬一爸爸媽媽在開學(xué)之前突然就回來了呢?哥哥說這書咋說都得讀,他會想辦法。她感覺爺爺是不肯支持的。“我們這樣子的人家能吃飽穿暖就阿彌陀佛了”,這是爺爺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她自己究竟怎么想呢?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之前,她非常堅定,不讀了。收到之后,不消說,肯定是想讀的。哪怕就讀一個學(xué)期,她很想品嘗下當(dāng)初中生的滋味。可是,爺爺說的是大實話。只要爺爺不支持,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讀的。爺爺要是心氣不順,院里院外整天都會烏云密布。她害怕看見整日繃著臉瞅什么都?xì)膺葸莸臓敔敗?/p>
黑兒悄悄出現(xiàn)在米李花身后,突然用力蹭了蹭蹲在山坡上全神貫注割草的米李花,她忍不住哎了一聲,猛地站起來呵斥:“你個死黑兒,你偷偷摸摸的,我的魂兒都快被你嚇落了。”黑兒嗚嗚嗚搖晃著尾巴半蹲在她身旁,專注地吐著舌頭,看著遠(yuǎn)處,好像在反省剛剛犯的錯。
黑兒呼地一下沖向了偏崖子,在陡峭的羊腸小道上蹦跳。
米李花扭轉(zhuǎn)身,看見爺爺那佝僂的身影緩緩地出現(xiàn)在老桑樹下。
“爺爺,籮筐不好賣吧?天都黑了你才到家。”米李花遞上了黃瓜,熱辣辣地說,“你快吃吧,你肯定沒有吃中午飯,肯定餓扁了。”
米李花背著滿滿一背簍青草,踩著爺爺疲沓的腳步聲搖搖晃晃,心里滿滿的,也暖暖的。只要有人回家,家里就有不一樣的感覺,背負(fù)多少重量都感覺很輕松。
爺爺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渾身松松垮垮,吃著黃瓜,眉頭擰成了疙瘩,懶懶地說:“……前面的……還好賣……就剩下最后那個……打死個人呢就是賣不動……快散場了,有人過來問,少兩角錢,我就賣了。掙幾個血汗錢,哪有那么容易!”
“賣脫了就好,要是賣不脫,還得背回來,更不劃算。”米李花歡天喜地。
“李花,你把背簍放下,爺爺幫你背回去。”爺爺轉(zhuǎn)身接住了米李花的背簍,“爺爺吃了黃瓜,不餓了,也不渴了,有了力氣。”
“不用不用不用,你走了幾里路,還沒吃中午飯。” 米李花堅決拒絕,但拗不過爺爺,只好作罷。
山梁上突然響起了米鐵橋洪亮的呼喊聲:“李花……噢呦,你們一起回來了!”
米鐵橋的聲音里灌滿了驚喜,他風(fēng)一般跑下了山梁,不由分說接過了爺爺?shù)谋澈t。
爺爺沒有拒絕,暮色沒能遮住他臉上慢慢鋪展開的笑意。
爺孫仨,一條狗,誰也不吭聲,只灑下一路噼噼啪啪的腳步聲。
“李花,你還想不想讀?”爺爺突然扭頭問。
米李花默不作聲。
“考都考上了,不讀,確實很可惜……讀吧,一讀就是三年……家里這情況……三年讀完了,要是跟你哥哥一樣,考上了高中……還得到城里去讀,那……要是你們的爸爸媽媽還不回來……我肯定是沒有能力送的……反正跟你哥哥一樣,最終都讀不成,還不如……”爺爺吞吞吐吐。
米鐵橋初中畢業(yè)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被迫輟學(xué),在本村的小學(xué)校里代課。
米鐵橋突然搶過話頭,喜滋滋地說:“爺爺,妹妹初中畢業(yè)可以考中師,不用讀高中。我當(dāng)初就是不太努力,考中師差了一點點。妹妹比我聰明,比我用功,她肯定能考上中師。上中師不花一分錢不說,每個月還有生活補助。三年中師一畢業(yè),和我們學(xué)校的蒲福林老師一樣,就是國家人了。他每個月的工資,是我的三倍……”
爺爺不再說話。
米鐵橋也不再絮絮叨叨。
上弦月精巧地彎在高高的石牛寨上,像是誰精心描摹上去的。月輝照出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山梁們的輪廓,或剛健,或柔和,一定是神仙鏤刻的杰作。緊靠著石牛寨的貓兒山,也顯露出隱約的“貓頭”。燈火搖曳出滿山灣的昏黃,所有的活物似已昏昏入睡。翻過這道無名的山梁,羅大婆家的電視聲異常嘹亮,好像正在播放《東方時空》。蛙鳴響徹了整個山灣,稻子的香氣和日漸稀薄的暑氣絲絲縷縷……
3
老林鎮(zhèn)又逢場,爺爺和哥哥留在家里加緊編織籮筐,米李花一大早就上街賣雞蛋和鴨蛋。
賣雞蛋和鴨蛋相當(dāng)省事,只需要送到收購站過秤,一手交貨,一手接錢。明碼標(biāo)價,不需要討價還價。賣了十二元,米李花喜上眉梢。其實,她可以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叫賣,至少可以多賣兩角錢。離家前,爺爺再三叮囑,說這大熱天的,容易中暑,早去早回,少賣兩角也不要緊。
走出收購站,太陽才剛剛爬上牛牧山山巔。米李花略微遲疑,不想立即回家,而是反向走向了郵政所。
郵政所里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米李花一眼就瞥見了黑板上的“米鐵橋”,是一封掛號信。一年半了,她說不清已經(jīng)失望了多少次,似乎早就不敢再抱有任何希望。但是,她的心還是驟然狂跳,所有奄奄一息的希望瞬間熊熊燃燒。她踮起腳尖,扒著鐵柵欄,沖著那個兀自照鏡子的收發(fā)員姐姐大聲喊:“我取信!”
米李花快速撕開信封,一目十行。然而,這依然不是爸爸媽媽寄回來的信。米李花不得不再一次包裹起失望,迅速把信紙塞進了信封,背著空空的背簍快步走出了郵政所,清瘦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信是康正康從深圳寄回來的,告訴米鐵橋,他大概八月二十八日回來上學(xué)。康正康是米鐵橋的初中同學(xué),他們都考上了營山中學(xué)。爸爸媽媽超生了一個弟弟,交了很多罰款,家里實在負(fù)擔(dān)不起康正康上高中的費用,他被迫休學(xué)一年,去深圳打工。
康正康很快就可以回來繼續(xù)上學(xué)了,而哥哥卻不可能再上學(xué)了,米李花不由得有點兒難過。她何嘗不清楚,哥哥收到這封信,一定喜憂參半。米李花對爸爸媽媽的怨氣已經(jīng)沉寂了多時,此刻又死灰復(fù)燃。她趕緊驅(qū)散了滿腹怨氣,默默地念叨:“他們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煩,沒得辦法回家!”
信步來到陳和平的舅舅開的理發(fā)店,米李花不由得探頭看了看。陳和平的舅舅正在給一個老爺爺剃頭,店里沒有別的顧客,陳和平埋頭清掃滿地的碎頭發(fā)。他不經(jīng)意瞥見了米李花,拽著掃帚就迎了出來。
米李花輕聲喊“和平哥哥”,并沒有停下腳步。陳和平拽住了她的背簍,低聲問:“鐵橋沒來趕場吧?”隨手遞給了她兩角錢,悄悄說,“你去買瓶汽水路上喝,解渴。告訴你哥哥,我今天晚上去你們家里找他。”
米李花沒來得及推辭,陳和平就閃身進了店。他的舅舅正大聲呵斥:“你又跑出去瞎逛,趕緊洗頭。”她害怕陳和平的舅舅那兇巴巴的樣子,不敢走進去,趕緊把錢揣進衣服口袋里,心里蕩漾著暖意。青石板街道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她沒有瞅一眼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低頭快步走了過去。她清楚,得趕緊避開正午毒辣的日頭回家。
走出狹長的小街,來到那道名叫“水井灣”的山梁上,米李花看見付曉珍坐在油桐樹下歇息。她的心情為之一振,快速追了上去。太陽的脾氣已經(jīng)徹底失控,山路兩旁的草木紛紛耷拉著葉子。她們倆蹲在一眼山泉邊喝水,順便清理滿臉滴答的汗水。處處都是太陽毒花花的影子,稻田里的秧雞沒命地聒噪,嘹亮的蟬鳴覆蓋了整道山梁。
付曉珍捋了捋額頭的碎發(fā),從背簍里拿出了一條嶄新的純白色的連衣裙,笑嘻嘻道:“我媽媽剛剛寄回來的,我還想要一雙帶跟兒的涼鞋,最好也是白色的。”
米李花瞥了瞥,伸出手,又縮了回來,說:“真好看,我手里全是汗,別摸臟了。我可能……可能讀不成書了。”
“他們還是沒有消息?”付曉珍立即收斂了笑容,揪心地問,“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嗎?”
“家里蓋房子欠下了一大筆錢,爸爸媽媽一直沒有消息……要是不還債還好,爺爺和哥哥多編些籮筐,供我讀書還供得起……可是……”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搖晃著兩個小小的背簍,蟬鳴和秧雞的鼓噪追隨著她們噼噼啪啪的腳步聲。
“李花,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付曉珍突然扭過頭悄聲說,“你想不想自己掙錢?我現(xiàn)在都能自己掙錢了呢!”
付曉珍下意識看了看四下里郁郁蒼蒼的柏樹。
“摘柏樹果,曬干了,取出樹籽,然后背到二龍鎮(zhèn)的種子收購站去賣。我已經(jīng)賣過一次了,你猜我掙了多少錢?一共三塊九角二分呢!”付曉珍眉飛色舞,“我去我舅舅家耍,他們那里的孩子都在摘柏樹果賣。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要是大家都去摘,我們就沒得摘了。”
付曉珍環(huán)顧左右壓低了嗓音。
就像突然找到了寶藏,米李花興奮得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要是自己掙夠了學(xué)費,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讀初中了,爺爺肯定不會阻攔。
“曉珍,我們的背簍是空的,我們現(xiàn)在就摘滿了柏樹果背回去!”米李花躍躍欲試,恨不得馬上就行動起來。
“摘柏樹果又熱又累,有時候還有危險,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呢!”付曉珍說,“我要趕快回去做午飯,我爺爺打掃豬圈沒得空。”
“我哪里會怕啥熱和苦?不管啥樣的苦我都吃得下。你不照樣不怕苦不怕熱?看我的吧!” 米李花信誓旦旦。
翻過高高的偏崖子,分手的時候,兩個女孩相約明天天一亮就出門摘柏樹果……
太陽高懸在頭頂,不覺就到了正午。兩個女孩隱沒在密林深處,蚊叮蟲咬,熱浪滾滾,好在避開了毒花花的日頭。忙碌了半天,收獲可不小,黃中帶紅的柏樹果已經(jīng)裝滿了大半背簍。兩個人坐在一棵巨大的油桐樹下歇息,喝水,吃黃瓜和咸鴨蛋。散落在近旁的芭茅花開得沒遮沒攔,山灣上下鋪展著零星的稻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金黃像是給山灣鑲嵌了耀眼的黃金甲。雖然大多數(shù)的田地已經(jīng)拋了荒,仍舊能看出曾經(jīng)滿山灣梯田的模樣。
“累死了,摘了這一批,我說啥也不摘了。”付曉珍斜躺在草坪里,像一條軟塌塌的蟲子,“反正他們會按時寄錢回來,他們兩個人打工,供我和爺爺吃喝是不成問題的。他們也說了,我只管讀好我的書。”
米李花吃著黃瓜,兩眼還是不閑著,仍舊四下搜尋柏樹果。
“李花你這個財迷,你別到處看了好不好?反正我們今天肯定能夠把背簍裝滿。”付曉珍抱怨,“書讀不讀得好我也不曉得,反正我盡力,該咋個讀就咋個讀。反正他們也說了,實在讀不進去了,就跟他們一起去外面打工,日子照樣可以過得好好的。”
付曉珍說著說著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密林里響著各種聲響,蟬聲最為嘹亮。各種鳥鳴時不時流囀,各種蟲子時不時嗡嗡嚶嚶……還有風(fēng),時不時搖動著始終沒有表情的花草樹木。忙碌了一個上午,米李花仍未感覺疲憊。要不是付曉珍一直喊累,她還不會停歇。她很想上午摘一背簍,下午再摘一背簍。但是,付曉珍說那樣會累死的,她可不愿意拿命去換柏樹果。休息片刻,米李花又站起來,走向近旁的一棵矮小的柏樹……
4
盼啊盼,總算盼到了柏樹籽積攢到三斤的那一天,米李花心中涌動的狂喜仿佛山洪咆哮。從山灣村到二龍鎮(zhèn),相當(dāng)于走兩趟老林鎮(zhèn)。米李花從來沒去過,聽爺爺說沿著麻柳溪走,就能到達(dá)。爺爺還說那一路都是綠森森的深水灘,不放心兩個女娃娃出那么遠(yuǎn)的門,還嘮叨“近怕鬼,遠(yuǎn)怕水”,再三叮囑不能下河里洗臉洗腳,當(dāng)心失腳落水。
米李花想象不出二龍鎮(zhèn)是個什么樣子,心中疊加著神秘和恐懼。
天麻麻亮,兩個女孩子就背著小包袱出發(fā)了。頭戴草帽,高一腳低一步沿著麻柳溪岸小跑。溪兩岸的芭茅花開得轟轟烈烈,她們時常掩映在花叢中。河谷地帶的稻子長得尤其茂盛,幾乎沒有拋荒的田地。一塊塊金黃的稻田連成一片,隨著她們的腳步無限延伸,就像這條鄉(xiāng)村主干道一樣沒完沒了。她們沒有心情欣賞這金黃的壯景,緊盯著崎嶇蜿蜒的路小跑。爺爺再三叮囑,一定要在正午之前趕到二龍鎮(zhèn)。不然,種子站午休,就得等到下午。她們跑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都不愿意停下來歇一會兒。在米李花的想象中,這條路特別特別遙遠(yuǎn),真正走起來好像又近了許多。二龍鎮(zhèn)街沿河而建,一排排吊腳樓就懸掛在河岸上。河水半枯,白色的鵝卵石和細(xì)沙鋪滿了半個河床。一不小心,付曉珍絆了一跤,崴了左腳。她齜牙咧嘴,一瘸一拐走在二龍鎮(zhèn)街上。這里的街面比老林鎮(zhèn)街要狹窄得多,街面上倒是沒有什么人。跑到種子站,她們的衣衫早已濕透,隨便可以擰出水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人聲鼎沸,米李花不由得驚呼:“我的媽呀,這么多人。”老人、半大小孩、小小孩,還有個別青壯年,提著、背著、抱著柏樹籽等著過秤,小小的種子站被圍得像是誰布下的鐵桶陣。
兩個女孩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全然忘記了炎熱和干渴。太陽漸漸升上了頭頂狹窄的天空,人群還在擁擠、吵鬧,喧鬧聲甚至蓋過了周圍苦楝樹上轟鳴的蟬聲。兩個女孩腿都站麻了,一時半會兒還輪不到她們售賣。她們總算清醒過來,趕緊蹲在一個背陰的角落里歇息。干渴、饑餓,眼皮也不聽話了,老打架。種子收購站對面有一家“巴適”飯館,飯菜的香味“不懷好意”固執(zhí)地飄過來,徑直往鼻子里鉆。太陽熱辣辣地炙烤著街面,一陣陣熱浪隨風(fēng)襲來。她們趕緊躲進苦楝樹巨大的濃蔭里,背靠著苦楝樹粗大的樹干,把種子壓在腿下,背靠背、頭抵頭,不多久,居然都睡著了。
當(dāng)她們被街面上的一聲巨響驚醒時,太陽已經(jīng)歪斜著身子慢慢后退到了二龍河邊。先前那些擁擠著賣柏樹籽的不知什么時候都走光了,種子收購站里的工作人員圍坐在門口打撲克。她們倆趕快拎著柏樹籽跑過去,齊聲喊:“叔叔,我們賣柏樹籽!”
不知道是不是她們的聲音太輕,那些人沒有聽見,反正誰也沒有理睬她們。她們接著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誰搭理。兩個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充滿疑惑。付曉珍似乎比米李花還著急,眼里已經(jīng)有了淚水。米李花勒令自己,不管怎么樣絕不能哭鼻子。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勇氣,米李花猛地走近兩步,用盡全身力氣喊:“叔叔,你們聽見沒聽見?我們要賣柏樹籽!”
四個人齊刷刷地抬起頭,瞟了她們一眼,繼續(xù)埋頭打撲克。
“哪來的小破孩,搗啥亂?你們有多少柏樹籽要賣?沒看見我們沒得空,明天再來吧,今天不收了!”那個胡子拉碴的滿臉厭煩。
什么?不收了?明天再來?明天還會有那么多的人,照樣賣不了。米李花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委屈。看看付曉珍,她背轉(zhuǎn)過身,偷偷抹眼淚。米李花也想哭,可她拼命忍著。
米李花暗自嘀咕,火氣不由得越躥越高,終于忍無可忍,氣急敗壞地沖他們大聲嚷嚷:“無緣無故憑啥罵我們是小破孩?哪個是小破孩?你們就知道欺負(fù)小孩!你們憑啥不收我們的柏樹籽?我們一大早從老林趕了二十里路過來,你們憑啥不收?居然讓我們明天再來!我們就是明天還能來,也擠不過那些大人,明天我們還是賣不了。你們真自私,不就是耽誤你們幾分鐘的打牌時間嗎?你們都是大人了,還那么貪玩!”
付曉珍突然放聲大哭。米李花終于忍不住了也跟著號啕。兩個女孩絕望的哭聲橫掃了整條狹窄的小街。
“這兩個孩子真難纏,煩死人了!給他們收了算了!”穿著花格子襯衫的光頭不耐煩地說。
聽說要收她們的柏樹籽,米李花的怒氣馬上就消了。她淚水漣漣,接連說了幾聲“謝謝叔叔”。
5
兩個女孩沿著二龍河岸奔跑,聲勢浩大的芭茅花遮擋了她們的視線,感覺怎么跑都跑不出芭茅花的陰影,就像是遭遇了大人們偶爾提起的“鬼打墻”①。柏樹籽賣掉了,干糧、黃瓜吃光了,帶的水早就喝沒了,她們空著手一身輕。奔波了大半天,米李花跑起來并不吃力,但付曉珍崴了腳跑不大起來。米李花跑一跑就回回頭,恨不得拖著付曉珍跑。
米李花腦子里亂糟糟的,想想這一段時間來忍受的熱、苦和累,想想這一路的艱難,摸摸口袋里的錢,再想想老林中學(xué),她還是忍不住抿嘴笑。她不放心把錢放進衣兜里,總擔(dān)心一路跑著給跑丟了。她立即緊緊地攥著錢,汗水早已把皺巴巴的錢濡濕。她沒有忘記提醒付曉珍,但付曉珍說把錢裝口袋里跑不丟,握在手里跑起來別扭。來的時候好像不覺得特別遠(yuǎn),現(xiàn)在才發(fā)覺遠(yuǎn)得想哭。早就渴得嗓子疼,一路上看見了幾處水井,她們并沒有停下來趴在井沿上灌一肚子水飽。她們知道和時間賽跑才是頭等大事,一刻也不敢耽擱。
兩個女孩汗水滴答,跑跑跑。跑過了李子壩密集的木板房,跑過了鄧家灣曲曲折折的河道,跑過了張氏祠高聳的牌樓,跑過了擦耳巖嶙峋的怪石,跑過了大星廟精致的飛檐……康家店隱約可見,康老大磨坊的打米機猶在靄靄的暮色里轟鳴著。不遠(yuǎn)處就是老水灘,那是二龍河與麻柳溪的交匯處。米李花心情為之一振,情不自禁越跑越快。身后傳來了付曉珍遠(yuǎn)遠(yuǎn)的呼喚:“李花,等等我,跑不動了!”
米李花這才想起付曉珍的腳崴了,扭頭看見付曉珍一瘸一拐的身影。她立即跑回付曉珍身邊,伸手扶住了付曉珍,揪心地問:“咋個樣了?還能堅持不?”
“我實在跑不動了,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害怕。我們?nèi)ノ揖司思野桑矗揖司司妥≡诶纤疄┡赃叀!备稌哉浞鲋笸韧现耷弧?/p>
“我要是不回家,我爺爺和哥哥不曉得我去了哪里,肯定會急死的。這樣吧,你去你舅舅家,我一個人跑回去。”米李花一邊說一邊扭身狂奔。
“李花、李花,”付曉珍乞求,“你一個人不安全!去我舅舅家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米李花已經(jīng)風(fēng)馳電掣跑遠(yuǎn)了,依稀聽見了付曉珍的呼喊。她沒有時間停留,只顧跑啊跑,跑啊跑。謝天謝地,好在已經(jīng)跑到了熟悉的麻柳溪邊,她幾乎熟悉這里的每一個溝坎。夜幕已經(jīng)垂落,四處是異常沉重的麻灰色,但她絲毫沒有放慢奔跑的速度。麻柳溪兩岸的稻田里,已不見收割的身影。稻子和炊煙的香氣膠合在一起,煽動出家的味道。她滴滴答答的汗水里不知不覺摻雜了點點淚水,干渴已經(jīng)不重要,饑餓也不要緊,疲倦更是無關(guān)緊要。然而,夜色無情地吞沒了她瘦小的身影,前面密密麻麻、奇形怪狀的黑影排山倒海般向她撞來,身后似有千軍萬馬噼里啪啦追殺過來,她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充塞了驚恐。她想哭,卻發(fā)不出聲。她想緊緊地抱住自己蹲下來,但她沒有勇氣停歇,還在機械地跑啊跑,兩條腿似乎已完全不受控制。
模模糊糊,米李花感覺前面應(yīng)該是古遠(yuǎn)坡。那坡上有一大片墳?zāi)梗桌罨坎恍币暎踔疗磷『粑5牵至⒌哪贡迩宄M亙在眼前。她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住,一定不能崩潰。無論如何,今夜她得回到家中。爸爸媽媽離開家就沒再回來,家里擔(dān)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她比誰都清楚。外面的人沒回家,家里的人肯定更遭罪。高一腳,低一腳,總算把古遠(yuǎn)坡甩到了身后,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是逃過了一劫。
只需吸溜一下鼻子,米李花便知道前面就是山灣村了,她再一次想號啕大哭。但是,她看見前面有一個黑影似乎正沖她移動。她汗毛倒豎,忍不住尖叫著蹲下身,隨手摸著了一塊石頭。那黑影竟然不動了,她大呼小叫緩緩地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石頭朝那黑影扔了過去。石頭咕咚一聲砸進了麻柳溪,那黑影還是一動不動。她再一次摸著了石頭,緊緊地攥著,硬著頭皮朝黑影跑去。近了,近了,她再一次使勁砸向黑影,正中目標(biāo),發(fā)出了沉悶的嗵聲。她呆立不動,麻柳溪里很快又傳出了咕咚聲。
“你是個啥東西?你莫來嚇我!”米李花沖黑影怒吼。
那黑影依然一動不動,米李花定睛看,原來是一棵矮小的柏樹。即將繃斷的神經(jīng)猛地松弛了,她開始高聲哭喊“哥哥、爺爺”,似洪峰沖決了堤壩。
黑黢黢的夜色吞沒了米李花無助的哭喊,滿山坡的蟲鳴,滿河灣的蛙聲,分外嘹亮。
當(dāng)米李花摸索著跑進山灣村的時候,山灣上下已星星點點。循著燈光,她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幸虧村子里的路她了如指掌,要不然早就摔得鼻青臉腫。她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或者說恐懼得無法流淚。她開始大聲唱歌,給自己壯膽。“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她偷偷地解開了襯衫上的所有扣子,袒露著胸膛。大人們常說,走夜路把衣服敞開可以避邪。她下意識摸了摸胸膛,涼冰冰的,盡是冷汗。她還是害怕,說不清怕什么,反正就是害怕。突然,她猛地啊了一聲,下意識摸了摸攥著錢的手,不禁啞然失笑。一路狂奔,只顧著害怕,她竟然把手里的錢忘記了。要是摸索石頭的時候無意中把錢弄丟了,她肯定死了的心都有。她感覺后怕,但更多的是慶幸。
手中濕漉漉的錢似乎給了米李花力量和勇氣,她好像聽見了呼喚她的聲音。她似乎不怎么害怕了,快速跑到了高高的偏崖子跟前。確實不是幻覺,她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哥哥嘹亮的呼喚。像是遭逢了非人的折磨之后突然遇到了救命恩人,她歇斯底里地尖聲應(yīng)答。
當(dāng)米李花看見山梁上有火光向她跑來,緊繃著的神經(jīng)徹底松弛了。她一屁股跌坐在山崖前,盡情號啕。她這才發(fā)覺,兩條腿已經(jīng)木了,渾身只剩下了哭喊的力氣。
“妹妹,你莫怕,你站在那里莫動哈,我這就下來接你!”米鐵橋顫抖的呼喊聲響徹山崖。
那一瞬間,所有的蛙鳴和蟬吟似乎集體喑啞。
米李花緩緩站了起來,仰頭盯著那游弋在山坡上的火光,一整天的酸甜苦辣盡都化作了淚水,源源不斷……
第二章 慈竹林
1
沒幾天工夫,山灣上下響亮的打谷聲就消失了。冷清和漠然,又覆蓋了山山嶺嶺、溝谷溪畔。米鐵橋一家三口頂著烈日鏖戰(zhàn)了七天,也收割完了所有的稻子。收割后的山灣立即閑散了下來,山梁溝壑們也慵懶了。最先喚醒春天的鳥兒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不見影蹤、不聞聲響。山灣已經(jīng)不動聲色做好了季節(jié)輪轉(zhuǎn)的準(zhǔn)備,整個村莊終于可以長時間閉目養(yǎng)神了。即便是最為忙碌的爺爺,現(xiàn)在除了翻曬稻谷和煙葉,大多數(shù)時候也只待在院子里躲避毒辣的太陽。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打得的稻谷尤其喜人。曬干的稻谷裝進了一個個碩大的籮筐里,擺滿了堂屋、階沿和院壩。爺爺一看見它們就自言自語:“家中有了糧,心里才不慌。”時不時圍著籮筐轉(zhuǎn)悠,隨手抓一把稻谷捧在手里端詳。大半年來,爺爺終于從早到晚都笑瞇瞇了。爺爺一笑,院子里的一切立即就輕松自在了,黑兒也不用從早到晚躲進柴房了。
爺孫幾個很快翻曬完了煙葉,兩個人滿頭大汗坐在階沿上扯閑話。
米李花隨手打下兩個大大的柚子,扔一個給米鐵橋。兄妹倆各自麻利地剝皮,三個人不約而同吸溜著酸溜溜、清清爽爽的柚子。
“今年的柚子也結(jié)得特別多。看來,我們家真要轉(zhuǎn)運了。”爺爺樂呵呵地望著滿院子的瓜果,“再不轉(zhuǎn)運,這日子還有啥盼頭?老天爺也該開開眼了,我們家這兩年遭的災(zāi)禍還少了嗎?唉,提起來我就想掉眼淚。李花不是一再說燕子來我們家筑巢了,我們家真的該轉(zhuǎn)運了。”
米鐵橋遞了幾瓣柚子給爺爺,湊近了些,樂呵呵地說:“爺爺,我算了算,今年我們家的收入應(yīng)該有一千元,你說是不是?”
爺爺吃著柚子,好半天才接嘴:“你小聲點兒,生怕全世界不曉得?滿打滿算,也就一千元。除了日常開銷,你忘記了,你爸爸媽媽還留下了六千元的債務(wù)。要是年年都像今年這樣順當(dāng),那我們至少也得要七年才能還清。七年后,你曉得不曉得,我都八十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還能活幾年?我要是干不動農(nóng)活兒了,那些債務(wù)哪個來還?全靠你?你咋說還是個半大孩子。我們家要是一直這么窮下去,不怕你不愿意聽,再過幾年,你到了說親的年齡,誰肯來提親?”
“爺爺,你莫說那些,你看下灣的雷二爺,八十幾了還照樣耕田犁地。你可比雷二爺年輕多了。”米李花嚓嚓嚓刮著南瓜皮,忍不住插話。
“爺爺,你莫擔(dān)心,你干不動了,還有我呢。”米鐵橋架起了胳膊,“你看,我有用不完的力氣。明年,我們家的黃牛就長大了,你就教我耕田犁地吧,我要跟著你把所有的農(nóng)活兒學(xué)會。你教會了我,你就不用擔(dān)心啥了。”
“農(nóng)活兒有啥好學(xué)的?那還用學(xué)?你看看我咋個做的,跟著做就會了。你還是好好教你的書,教書比種莊稼輕松些。哪怕是代課,不是說還有機會轉(zhuǎn)成民辦教師嗎?你要是啥時候能成為公辦教師,你這輩子就算是熬出頭了,肯定就比爺爺強。”爺爺敲了敲煙桿,準(zhǔn)備抽一鍋旱煙,“你是不是還要參加那個啥自啥考試?我看你也沒有時間看書,你拿啥去考?”
“爺爺,是自學(xué)考試。”米李花更正,忍不住撲哧一笑。
“爺爺,我想好了,我暫時不參加自學(xué)考試了。反正參加自學(xué)考試也沒有年齡限制,等過幾年再說。我先跟你學(xué)種莊稼……”米鐵橋頓了頓,又湊近了些,看著爺爺皺褶深深的臉,“爺爺,你教我編籮筐的全套技術(shù)吧。要是我學(xué)會了,我們就能編更多的籮筐。一個籮筐可以賣三元,要是我們每個月都能編十個籮筐,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呢。”
“嘴巴子兩張皮,說話不費力?”爺爺吧嗒著銅煙桿,白了米鐵橋一眼,“每個月都編十個籮筐,那得用多少竹子?買竹子不要錢?不喂豬不喂牛了?不種莊稼了?說話不經(jīng)過腦子,虧你想得出來。”
“爺爺,竹子根本就不是問題嘛。張云蛟的爸爸和羅大婆都說過,他們家的竹子我們可以隨便砍。”米鐵橋起身比比畫畫躍躍欲試,“再說了,農(nóng)閑才編嘛。還有,每天晚上少睡一會兒就是了。”
“人家叫你砍你真就去砍?你摸摸你臉皮有多厚。”爺爺啐了一口痰,“不過嘛,你學(xué)了這門手藝也有好處,至少掙幾個油鹽錢不成問題。你說得也是,農(nóng)閑時候,閑著也是閑著,編幾個籮筐倒是也可以解解悶兒,總比坐吃山空強。”
“你啥時候教我?”米鐵橋索性蹲在爺爺跟前,巴望著爺爺,“你就從教我選合適的竹子開始吧。你剖開篾條打好籮筐的底子,我編籮筐已經(jīng)沒啥問題了。編籮筐不是技術(shù)活兒,剖竹子、切割篾條、打底子、鎖口才是關(guān)鍵技術(shù)。這些學(xué)不會,我永遠(yuǎn)出不了師。”
爺爺?shù)哪抗饬⒓瓷⒙湓谠呵澳瞧粲羯n蒼的慈竹林,擱下煙桿,緩緩起身,清了清嗓子說:“你去把彎刀給我拿來,我們現(xiàn)在就去砍竹子。”
爺孫倆說說笑笑走出了院門,根本不在乎頭頂?shù)年柟鈺竦螟B雀們都出不了聲。
2
午后,米鐵橋赤膊上陣,全神貫注打底子編籮筐。橫著豎著用多少根篾條、怎樣穿插、如何接頭,爺爺教一遍,他就記住了。汗水滴落了一地,顧不上擦拭。蚊蟲叮咬,似乎也沒有感覺。學(xué)會了打底子,一個籮筐就有了框架,也可以說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爺爺說得在理,年輕人都不愿學(xué)這門手藝了,等他們這一輩人過了世,這門手藝就可能失傳。米鐵橋非常清楚,掌握了這門手藝,就掌握了重要的謀生手段。
堂屋里突然幽幽暗暗,米鐵橋瞥了瞥院壩,明晃晃的陽光猝然隱匿了。雷聲隱隱約約從石牛寨外傳來,狂風(fēng)突起,把整座院子刮得嘩啦啦響。對面的山梁上奔騰著一條條白花花的水帶,過剩的山水沿著經(jīng)年沖擊出的溪溝放縱奔流,就像是給山梁們披上了飄帶。長時間勞碌,誰都疲憊不堪。一家人趁著這難得的清涼,痛痛快快睡了個覺。被籬笆墻圈著的瓦屋,一派祥和。暴風(fēng)雨是什么時候停歇的,三個人誰都不知道。
隨著黑兒的低聲吠叫,院門外傳來了嘹亮的呼喚:“鐵橋!鐵橋!我是云蛟。”
高大、敦實的張云蛟笑盈盈站在院門邊,輕聲召喚:“黑兒,你不認(rèn)識我了?”瞥見米鐵橋揉著眼睛出現(xiàn)在堂屋門口,他輕輕推開了院門,扯開嗓子說,“你們都在睡覺?鐵橋,暴風(fēng)雨把我家的好多竹子吹倒了,我爸爸讓我來喊你們過去幫忙砍,說你們編籮筐用得著。”
米鐵橋的困意全無,一邊回應(yīng)“好好好”,一邊尋找砍刀。當(dāng)他握著砍刀正欲跟著張云蛟走,突然停住了,說:“等等,我打幾個柚子,你爸爸最喜歡吃我家的柚子了。”
兩個少年嘻嘻哈哈跑過了羅大婆家的竹林,羅大爺正在清理被狂風(fēng)刮倒的竹子,仰頭大聲喊:“橋娃兒,我把竹子給你們砍好,你們有空了,過來扛走。這竹子好幾年沒砍了,密得插不進刀。我年紀(jì)大了,砍竹子還行,扛竹子就吃力了。”
“好好好,謝謝你了羅大爺。”米鐵橋熱辣辣回應(yīng),扭頭扯開嗓子大聲喊“李花、李花”。聽見田埂那頭傳來了米李花的回應(yīng),他鉚足勁兒喊:“叫爺爺來羅大爺家扛竹子。”
兩個少年快速跑進張云蛟家的竹林,張云蛟的爸爸張老師正在嚓嚓嚓砍竹子。這片竹林聲勢浩大,高高地立在張云蛟家屋后的山坡上。被吹折的竹子?xùn)|倒西歪,差不多罩住了大半邊瓦屋。
“鐵橋,你真要放棄讀書?”張云蛟突然插話,“我昨天去老林場割肉打酒,碰見陳和平,他說康正康從深圳打工回來了,準(zhǔn)備過幾天就進城讀高中。李老師幫你們兩個都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你可得想好了,如果這次不復(fù)學(xué),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康正康回來了?”米鐵橋且驚且喜,“我真的不讀了。我讀不讀真的不要緊,關(guān)鍵是我得想方設(shè)法讓我妹妹讀。我留在家里,比我妹妹有用。張老師,你啥時候也勸勸我爺爺。家里困難是困難,但今年情況好了很多,供妹妹讀初中還是可以咬牙頂一頂?shù)摹C妹靡鞘莻€男孩,我估計爺爺多半會支持。咋個說呢,我爺爺‘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是很重的。”
“我試試看……就這兩天,我找時間和你爺爺聊一聊。沒幾天就要開學(xué)了,要決定就得提早決定。”張老師頓了頓,若有所思,“橋娃,你不讀了……代課、種莊稼、編籮筐、喂豬、喂牛,供妹妹上學(xué),肯定沒有問題。”
“我爺爺擔(dān)心的是我爸爸媽媽欠下的那些債務(wù)……所以,他一直不松口。”米鐵橋搖搖頭,“我妹妹自己還摘了柏樹籽賣,她自己攢了學(xué)費錢……”
“債務(wù)嘛,慢慢還就是了。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外面打工掙錢,誰家的錢用得都不像前些年那樣緊張。除了年初羅二爺?shù)侥慵襾硪^錢,再沒人來討要了吧?”
“我爺爺很多時候就一根筋兒,好多事情我和妹妹都得讓著他,不敢和他爭執(zhí)。”米鐵橋無可奈何地說,“只要他不亂發(fā)脾氣,只要他不整天唉聲嘆氣,我們就感覺是得到了天大的獎賞。”
“你爺爺也不容易,操勞了一輩子,老了還得幫兒子還賬,還得幫兒子養(yǎng)孩子。他心氣兒不順,是可以理解的。”張云蛟的爸爸揮動著砍刀。
……
當(dāng)霞光徹底消失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搬運竹子,聚集在米鐵橋家的院子里歇息。抽煙的抽煙,扇扇子的扇扇子,有一搭沒一搭拉家常、說閑話。聲音忽高忽低,時不時激蕩起嘻嘻哈哈。
差不多兩年了,院子里沒有如此熱鬧過。
“嗬喲,嗬喲,嗬喲,你們看這滿階沿的谷子,少說也有幾千斤。”羅大爺驚呼連連,“老米,你真舍得下力氣!”
爺爺笑呵呵不說話,一臉的志得意滿。
米鐵橋爬上了高高的柚子樹,握著鐮刀,小心翼翼割著樹枝上沉甸甸的柚子。米李花站在樹下,舉著背簍,滿面紅光。
張云蛟看得手癢,噌噌噌也爬上了樹。
張老師趕緊站起來,接過米李花手中的背簍,高高地舉向空中,板著臉提醒:“云蛟,摔下來可了不得。你莫干啥都沒輕沒重,一定要當(dāng)心!”
一個又一個碩大的柚子嗵嗵嗵落進了背簍。
“全都摘了吧,鐵橋。”爺爺舉起了長長的鉤子,用力鉤著樹梢上的柚子。
張老師瞥了瞥身旁的米李花說:“乖女,你幫我看看后脖子,好像有個蟲子在爬……聽說你賣柏樹籽自己掙了學(xué)費?了不起!”
米李花小聲說:“還差四角錢。”
“說得倒是輕巧!要是只差四角錢,那倒是好。到鎮(zhèn)上讀書,不打零用了?那可是細(xì)水長流的,每周不得花個一塊兩塊的?”爺爺搶過了話頭,氣哄哄的,“光學(xué)雜費一個學(xué)期就是十二塊,一讀就是三年。其他學(xué)期的學(xué)費,你都自己掙出來了?”
“我就讀一個學(xué)期。”米李花小聲嘟囔,垂下眼瞼,一臉的委屈,要哭不哭的樣子。
“讀一個學(xué)期,還不如不讀。”爺爺提高了聲音,“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差四角,羅大爺給你補上。”羅大爺笑瞇瞇的,“老米,你急個啥,未必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了?上一個學(xué)期說一個學(xué)期的話,誰過日子會看兩三年后的事?李花多懂事,自己給自己掙了學(xué)費錢。來來來,再抽鍋煙,再想想辦法。莫耽誤了孩子的前程……”
“米大叔,羅大叔說得有道理,‘走一步,看一步’。當(dāng)年,我爸不讓我妹妹讀書,到現(xiàn)在我妹妹一提起來還掉眼淚,還埋怨我爸。”張老師仰頭高聲喊,“沒剩幾個了,云蛟,你快下來。你個子大,占樹上的空間。你別擠著了鐵橋!”
……
暮色蒼蒼,蚊蟲嚶嚶嗡嗡。
走出院門的時候,張老師側(cè)身沖爺爺說:“米大叔,改天我來找你,我們好久沒有在一起擺擺龍門陣了。”
田埂上,一行人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驚起了咕咚咕咚的蛙跳。炊煙的香氣在迷離的夜色中飄蕩。山灣上下,零星的燈火忽閃忽閃。柳葉般細(xì)長的下弦月淡淡地抹在石牛寨上空,又一個蛙聲和蟬鳴合奏的夜晚拉開了帷幕。
3
還有三天開學(xué)。
當(dāng)牛牧山山巔剛剛露出天光,米鐵橋和米李花兄妹就背起背簍出發(fā)了。米鐵橋賣旱煙葉,米李花賣雞蛋和鴨蛋。不大了解今年煙葉的行情,爺爺原本想親自上街探探虛實。看看院壩里山一樣的竹子,他猶猶豫豫還是改變了主意。
“橋娃,你先聽聽別人賣多少錢再喊價。賣的人多,你喊價就低一點兒;賣的人少,你就適當(dāng)加加價。還要和別人家的煙葉比比成色,再靈活調(diào)整下價格。”爺爺耐心地叮囑,一腦門兒的不放心,“我還是留在家里抓緊時間剖竹子,兩個人編籮筐,需要的篾條就多了。砍下的竹子不快速處理,很快就會干枯,就只能當(dāng)柴火燒了。你要想學(xué)會剖竹子,那還得些時間。這個活兒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就是那個熟能生啥?”
米鐵橋頻頻點頭,連聲說“知道了”,順便接上了那個“巧”字。
米李花忍不住抿嘴笑。
兄妹倆已經(jīng)走到了田埂的盡頭,還聽見爺爺在大聲提醒“莫貪玩,記得早點兒回家”。
一路小跑,兄妹倆超越了好多趕早場的人。他們只顧著趕路,間或才低聲聊幾句。約定好了,不管誰先賣完了,就到郵政所旁邊等著。到了響水灘附近的三岔路口,他們不期碰見了背著理發(fā)箱的陳和平。半個月不見,陳和平好像也躥了好長一截。陳和平攀著米鐵橋的肩膀說悄悄話,神秘兮兮,鬼鬼祟祟。米李花一頭霧水,想打聽又有些不好意思。看樣子,他們好像在密謀什么。
“那就對了!就應(yīng)該這樣!”米鐵橋頻頻點頭,滿臉贊許。他甩了甩滿頭的汗水,提高了聲音說,“你如果看見康正康,告訴他今天不管多晚,我都在響水灘的寫字巖下等他。”
三個人腳下生風(fēng),你追我趕,很快就進入了場口。各自走開,各忙各的。
收購站好像才剛剛開門,顧客自然三三兩兩,米李花很快就賣掉了雞蛋和鴨蛋。穿過狹窄的青石板古街,趕場的人比平時多了好幾倍。不消說,大多是來賣農(nóng)產(chǎn)品攢學(xué)費或者買必備的學(xué)習(xí)用品什么的人。她放慢了腳步,貪婪地看著小攤上花花綠綠的服裝和文具,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和她年齡相仿的那個女孩喜滋滋地在一個童裝攤前比試裙子,女孩的媽媽站在身旁指指點點。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男生在鞋攤前試穿球鞋,米李花認(rèn)得那是回力牌的。男生的爺爺抓耳撓腮,不停地提醒“白色的不經(jīng)臟,還是買解放鞋更耐穿”。
米李花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勒令自己不要左顧右盼,快速走向了郵政所。
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郵政所旁邊那棵虬枝盤旋的黃葛樹,米李花的心跳倏然加快,循著人縫情不自禁小跑了起來。郵政所里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她反復(fù)掃視墻壁上那塊龜裂的黑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遍一遍又一遍,確信那上面沒有她家的掛號信和匯款單。她還是不死心,踮著腳尖扒著鐵柵欄小心翼翼地問:“姐姐,麻煩你,幫我看看,有沒有山灣村米鐵橋、米李花和米永乾的平信?”
那個穿戴非常時髦、模樣很好看的姐姐瞥了米李花一眼,居然冷冷地說“你等一下”。米李花立即屏住了呼吸,半張著嘴,盯著那個姐姐拉開了貼著“山灣”字樣的抽屜。翻了兩遍,那個姐姐大聲說“沒有一個姓米的”,依舊冷冰冰的。米李花眼巴巴地望著她,只好把“你再幫我查一遍”吞了下去。那個姐姐坐回到椅子上,低著頭認(rèn)認(rèn)真真欣賞小圓鏡中的自己。米李花欲言又止,戀戀不舍轉(zhuǎn)身離開了郵政所,不記得是否說了“謝謝”。頓生的希望很快又落了空,她心酸得似乎邁不開步子。站在黃葛樹巨大的濃蔭里,她突然恨死了這個地方,恨不得踢幾腳、咬兩口。她感覺郵政所、黃葛樹以及那高高的狹窄的石階,全都面目猙獰,狼心狗肺。她渾身上下瞬間冰冰涼涼,不,應(yīng)該是徹骨透心的寒。
米李花像是丟了魂兒,背著空空的背簍,板著面孔皺著眉,慢吞吞、懶洋洋,走下了陡峭的石級。她信馬由韁,竟然走進了農(nóng)貿(mào)市場。
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已經(jīng)人頭攢動,各種吆喝聲、叫賣聲高高低低長長短短,擁擠和喧囂自不必說。米李花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瞥見了米鐵橋,她的鼻子立即就酸了,眼淚瞬間就稀里嘩啦流下來。米鐵橋正在和煙販子討價還價,老練得跟小商販似的。他眼睛的余光看見了米李花,沖她點了點頭,繼續(xù)和煙販子周旋。米李花趕緊擦干眼淚,吃力地擠了過去。靠近了米鐵橋,她的心立即就安穩(wěn)了不少,安安靜靜地觀看米鐵橋與煙販子糾纏。好幾次,米鐵橋似乎打算賣了,煙販子已經(jīng)把兩捆煙葉拎進了自己的推車?yán)铮t疑了一下又趕緊把煙葉強行拎了出來。惹得煙販子相當(dāng)撮火,一個勁兒罵罵咧咧。僵持了十來分鐘,米鐵橋似乎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貨。
米鐵橋笑嘻嘻背起空背簍,拽了拽米李花,低聲問:“去過郵政所了?”
米李花微微點了點頭,趕緊別過臉去。她的眼淚止不住又撲簌簌。
“走,我們?nèi)ソo你買衣服、鞋子和書包啥的。”米鐵橋又拽了拽米李花,繞過人墻,加快了腳步。
米李花止步不前,胡亂抹著眼睛,小聲說:“我不要。”
“快走嘛!今天賣煙葉的人少,我們家的煙葉又是最好的,所以,我就稍稍抬高了價。你不曉得吧,居然比爺爺預(yù)計的多賣了三塊!三塊哈,相當(dāng)于多編了一個籮筐!”米鐵橋喜不自勝,一把把米李花拽到馬路邊兒上,貼著她的耳邊嘀咕,“你莫難過哈,你莫想那么多了,九月一號那天一大早,你自己就去學(xué)校報名,不管爺爺是啥態(tài)度。他發(fā)多大的脾氣你都不要理會,有我頂著呢。你想想,爺爺總不至于把我們兩個吃了吧?他還能拉著你不讓你走?你回學(xué)校了,他發(fā)多大的脾氣,反正你看不見也聽不見,你就安心讀你的書……也說不定,他這兩天就改變主意了。不管他改不改變主意,你都必須去上學(xué)。大不了我跟爺爺挑明,爸爸媽媽的債不讓他還,我自己想法慢慢還。你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由我來出……我代課、編籮筐、種莊稼……供你上三年初中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實在不行,山窮水盡了,我還可以出去打工……”
米李花努力控制著,但還是忍不住抽泣,甚至不能挪動一步。
米鐵橋環(huán)顧左右,又輕輕拽了拽米李花的背簍,繼續(xù)貼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這趕場天,來來往往到處都是人,哭哭啼啼的怪不好意思。你聽話,莫哭了。走,我們買東西去。”
“算了!我還是不讀了!”米李花用力抹著源源不斷的淚水,扭頭朝家的方向挪了幾步。
米鐵橋快步跟上,拽住了米李花的胳膊,提高嗓門兒說:“你莫說傻話!你得聽我的!不讀了,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情。你才十二歲,你不讀了,出去打工都還不到年齡。你留在家里,也就是喂豬喂牛,莊稼啥的你根本種不了。我不讀了,那確實是沒有辦法。我不讀了,現(xiàn)在就可以掙錢。比較起來,我不讀比你不讀更有利,你說是不是?我當(dāng)初讀初中沒咋努力,那時候有爸爸媽媽頂著,我啥都不操心,整天迷迷糊糊的。你也曉得家里現(xiàn)在的實際情況,肯定會加倍努力。你腦子比我好用,熬三年,考上了中師,你就出息了,我們家也就更好了。我告訴過你,讀中師不花一分錢,每個月還有生活補助……只要你出息了,我咋說都好辦。爺爺年紀(jì)大了,我們兩個得有能力養(yǎng)他……”
米鐵橋不由分說拽著米李花走向了人聲鼎沸的主街,絮叨、勸說,一刻也不停歇。
米李花總算止住了眼淚,表情漸漸堅毅,目光漸漸堅定,腳步漸漸堅實。
跟著米鐵橋走到百貨攤前,米李花輕輕拽了拽米鐵橋的T恤衫小聲說:“衣服啥的我還是不買了,我還有穿的……我努力讀一年吧。如果我成績好,考中師有希望,我就繼續(xù)讀。”
“要買!也要讀!”米鐵橋的話笑呵呵的卻擲地有聲,“你自己挑選,那條白色的連衣裙是不是很好看?新學(xué)期了,而且是到鎮(zhèn)上讀書,咋說也得穿件新的。”
米李花搖了搖頭,小聲問老板:“那條藍(lán)色的裙子和那條白色的裙子,哪個便宜?”
“藍(lán)色的便宜不少呢。不過,小姑娘穿白色的更好看,款式也新潮些。”老板滿臉堆笑,眼睛招呼著別的顧客,“看一看啰,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新款式,面料好,價格公道。”
“買白色的吧,白色的好看。”米鐵橋說。
“白色的不耐臟,我就喜歡藍(lán)色的。”米李花非常固執(zhí),“付曉珍也是買的白色的,我和她最好不重樣。”
米李花笑盈盈小心翼翼地包好了藍(lán)色的連衣裙,看了看米鐵橋,他也一臉山花爛漫。
“走,我們買球鞋去!初中的體育課非常正規(guī),不像小學(xué)那樣隨便玩兒,穿球鞋是必須的。”米鐵橋挑了挑眉,連聲說“走走走”。
“哥哥,球鞋……就……就莫買了……吧!”米李花的聲音怯怯的,“花太多的錢了。”
“你難道要打著赤腳上體育課?”米鐵橋正色道,“遲早都得買的,一次性買了,還節(jié)省時間。”
米李花看了看腳上的塑料涼鞋低聲說:“你看,你上次買的這雙鞋還九成新呢。”
“涼鞋是涼鞋,球鞋是球鞋。到了冬天,你還能穿涼鞋嗎?”米鐵橋不容商量。
把白色的回力牌球鞋放進背簍里的時候,米李花滿臉惶恐,低聲問:“哥哥,爺爺要是曉得了……”
“曉得了又咋了?沒偷沒搶,又沒有胡亂花錢。再咋個節(jié)約,這些都是必須買的。你又不是不曉得,爺爺是‘刀子嘴豆腐心’。本來還想給你買個大一點兒的書包,這個就算了……大一點兒的書包將來也要買的,上了初中,課本多得很。你就辛苦些、仔細(xì)些,用背簍背書。”米鐵橋瞥了瞥副食品店,立即站住了,扭頭問,“我們給爺爺稱二兩冰糖?聽說冰糖可以化痰,爺爺常年咳嗽。”
兄妹倆只對視了一眼便達(dá)成了一致,買!
陽光剛剛照射進青石板古街,兄妹倆就買辦停當(dāng),談笑風(fēng)生,趕緊回家。
一路上,米鐵橋興奮無比,完全打開了話匣子:“你放心讀你的書,三年后,要是考不上,也不要緊。到時候,我要是代不了課,我也可以出去打工了……你們不要擔(dān)心,我曉得回家的……還有,過些時候,等徹底閑下來了,我就去派出所報案……我和蒲福林老師早就寫好了材料……也說不定,爸爸媽媽今年春節(jié)就回來了……”
前面就是響水灘了。米鐵橋突然扯開嗓子喊:“康——正——康——”
4
能夠按計劃順利歸來,康正康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至今猶在夢中。
迄今,康正康仍舊沒有原諒爸爸媽媽的荒唐。他越發(fā)羞于向誰提起,他都十六歲了,居然還有一個一歲多一點兒的親弟弟。爸爸口中這個意外到來的弟弟,屬超生,交了一大筆罰款,自然也罰沒了他的學(xué)費錢。爸爸沒過多解釋,要求他輟學(xué)打工,態(tài)度相當(dāng)堅決。還說他是老大,應(yīng)該替家里多分擔(dān)些。他別無選擇,收藏好高中錄取通知書,居然相當(dāng)平靜。用“一波三折”和“五味雜陳”都無法描述他遠(yuǎn)離校園的這一年。疑似被拐,僥幸逃脫;不到法定的打工年齡,僥幸蒙混過關(guān),順利進入玩具廠做工;最為幸運的是,許副廠長承諾資助他讀三年高中。此前,他偶然看到“希望工程”攝影照片上那個引起轟動的大眼睛女孩,多么羨慕她改變了命運。哪承想,那樣的幸運有一天竟也能悄然降臨到自己頭上。
康正康每天緊盯著日歷,掰著手指頭算歸期。一進入八月下旬,他就打了辭工報告。多虧了人事經(jīng)理和許副廠長的特別照顧,辭工手續(xù)辦得相當(dāng)順利。而且,當(dāng)月的工資也給結(jié)了。他背著碩大的牛仔包走出玩具廠的大門,沒有回頭,卻淚流滿面。一年的等待,一年的熬煎,一年的波折,一年的企盼,終于成了過去時。來的時候感覺一年是何其漫長,離開時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彈指一揮間”。沒能向同車間的那位老鄉(xiāng)大哥說聲再見,他很是過意不去。他們萍水相逢,但是,過去幾個月,老鄉(xiāng)大哥在各個方面給了他許許多多的照顧。老鄉(xiāng)大哥復(fù)讀了三年,還是沒能考上大學(xué),只好一邊打工,一邊自己復(fù)習(xí)備考。遺憾的是,今年,老鄉(xiāng)大哥又名落孫山……
一別大半年,兩個少年都長高了一大截,似乎都有些陌生。緊緊相握的手半天都沒有松開,卻沒有寒假見面時那種情不自禁的熱烈擁抱。他們中間明顯隔了些什么,不用思量,肯定是時間、不同的經(jīng)歷和想法。自然而然,兩個人就聊到了讀書。不約而同又坐了下來,背靠涼爽的崖壁,面朝無聲流向遠(yuǎn)方的溪流,促膝長談。
“……你可真?zhèn)ゴ螅珶o私了。咋說呢,我不認(rèn)為我有多自私,但我絕對不會像你那樣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哪怕那個人是我的親弟弟。我爸爸說的雖然有道理,那不過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場,他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他是一家之主,他們自己惹出的麻煩,卻要求我來幫他們承擔(dān)。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我二話不說,可是,我沒有。他們憑啥要讓我做出犧牲?大弟弟的前程確實耽誤不得,可是,他們有沒有考慮過我的前程同樣耽誤不起?我休了一年學(xué),已經(jīng)做出了讓步。我給自己掙了學(xué)費,沒有給他們增添負(fù)擔(dān)……我幸運地得到了好心人的資助,其實,這跟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這樣說,可能顯得很不近人情。但是,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坦率說,我越來越厭煩我們這里了。偏僻、貧窮、落后,甚至還相當(dāng)愚昧……如果讓我在這里生活一輩子,我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三年后,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我肯定還會出去打工,肯定不會在這里落地生根……”康正康不停地驅(qū)趕著長腳蚊,拍得啪啪作響。
米鐵橋瞪大了眼睛,感覺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康正康。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插話,只能專注地聽。
“……我也想好了,這一次,我肯定是不會聽從他們的安排了。書,我肯定是要繼續(xù)讀的。至于我大弟弟,我也不是完全不管他。我打工還存了一些錢,我打算先拿出一些支持他讀書。反正他在老林讀初中,花費并不大。如果我得到的資助夠我繼續(xù)讀完高中,或者,我盡量省著些花,節(jié)省下來支持他讀完初中。要是他初中畢業(yè)能順利考上中師,那就萬事大吉。你也曉得,我們這里的中師比大學(xué)還難考。他要是考不上,也就只能讀高中。我看,他八成也只能像我這樣輟學(xué)打工……如果我三年后考上了大學(xué),我肯定讀的是師范。聽說花錢很少,而且,還可以申請助學(xué)貸款……”
“嗯,你這樣做,那就是兩全其美。”米鐵橋終于接上了話,“說不定,一兩年后,你爸爸打工就把賬還清了呢。你看,我回來才半年多,家里的情況就好了不少……”
康正康搖了搖頭,眉頭緊鎖,說:“我根本不看好我爸爸。他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只能打工下苦力。不曉得你去沒去過建筑工地?我親自去感受過的,那可是比留在家里種莊稼還要辛苦好多倍。當(dāng)然,如果老板不拖欠工錢,或者,不卷了工錢跑了,確實比種莊稼的收入多得多。你看嘛,他去年出去半年,到今年三月才拿到工錢。而今年大半年的工錢,到現(xiàn)在一分沒見著……唉!”
米鐵橋曾經(jīng)被四表舅騙到小煤窯挖過幾個月的煤,他大概能感受到建筑工人的苦和累。不過,他還是拍了拍康正康的肩膀安慰:“我感覺你這次回來變了一個人,你咋個突然就非常非常悲觀了?按理說,你家的情況大大地好轉(zhuǎn)了嘛!不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走一步,看一步’嘛。啥事都不要往最壞的地方想,否則,就沒有繼續(xù)往前走的勇氣了,甚至就沒法活了。我爸爸媽媽離開家很快就兩年了,我一直就是這樣安慰自己的……我妹妹上學(xué)的事,我爺爺如果還是不同意,我決定來個先斬后奏!我爺爺就是那種不會給自己加油鼓勁的人,整天想的就是自家的難處,很少去想想自己家的好處。我就和他不一樣,凡事我喜歡先想好處,盡量不去想難處。實在想不出有啥好處了,我就想,管他呢,今天中午還不至于餓肚子,我家地頭還有紅薯挖,還有黃瓜可以摘……”
米鐵橋說著說著就嘿嘿嘿笑出了聲。
康正康也被逗樂了,隨手撿起一個白白的鵝卵石扔進了柔波徐徐的麻柳溪。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盯著麻柳溪對岸的芭茅叢,滿眼憂郁。
“……我有時候想起你,居然懷疑你是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如果換作我,多半早就崩潰了。我們這幾個難兄難弟吧,就數(shù)你最不容易,也最了不起。張云蛟就不用說了,他和我們不是一類。我們和他沒得比,沒法合并同類項。陳和平呢,是個老好人,好得有點兒離譜。而且,他太懦弱了,好像誰都可以擺布他,他自己還把自己給捆住了。我呢,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我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心比天高’的那種人。過去的一年,我的運氣好得似乎過了頭,誰能保證好運一直會伴隨著我?這樣說吧,我沒有你們幾個心寬……”康正康慢條斯理,心事重重。
“我要是心不寬,早就哭都哭死了,你說是不是?家里出去了兩個大活人,一出去就消失了,叫誰想得通?他們一失蹤,家里的爛攤子就扔給我們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要是天天都想這些,肯定得愁死。”米鐵橋猛地站起來,搬起一塊碩大的石頭發(fā)瘋似地扔進了麻柳溪,“我爺爺?shù)浆F(xiàn)在都還想不通,想不通了就亂發(fā)一通脾氣。逮到誰就是誰,牲畜也不例外。我曾經(jīng)也想不通,想不通又能咋的?就算是氣瘋了又能咋樣?還是得穩(wěn)住,莫把自己氣瘋了。還是多想想咋個收拾眼前的爛攤子……實在想不通了,我就想我還是幸運的,我至少不是孤兒。我回到家,家里還有爺爺和妹妹等著呢。還有房子住,還有口熱飯熱菜吃,還有土地可以種,還可以編籮筐賣……”
康正康也跟著站了起來,情不自禁豎起了大拇指。他看了看米鐵橋那黧黑的面孔,嘆了嘆氣,說:“鐵橋,你看你,就一年時間,你就曬得跟我爸爸我舅舅他們一個樣了。鐵橋,你想過沒有,為什么我們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出去打工了?那肯定是外面的錢容易掙些。要我說,你即使不讀書了,也不該死守在這里。你爺爺身體恢復(fù)了,你妹妹讀她的書,你完全可以出去打工。在工廠做工,雖然也辛苦,怎么說都比種莊稼輕松。你們?nèi)齻€人辛苦一年,能掙兩千元不?除去來回的路費,除去兩頭路上跑的時間,就算一年打十個月的工,凈落兩千元肯定輕輕松松。這個賬,你可是要算明白的。深圳、廣州那邊,遍地都是工廠。我們是初中畢業(yè)生呢,比那些小學(xué)畢業(yè)或者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的,要好找工作得多。我要是你,肯定不會死守在這里。這個,你可得好好考慮考慮……”
米鐵橋慢慢地坐了下來,拔著身邊的青草,平靜地說:“這個,我是得好好想想……不管咋個說,我現(xiàn)在肯定是不能出去打工的。我走了,那些學(xué)生哪個來教?村里就剩下張老師和蒲福林老師兩個,他們無論如何都教不過來。還有,我走了,我妹妹去上學(xué)了,家里就我爺爺一個人。從早到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早晚得憋出毛病來。他要是生病了,哪個照顧他?外面再好,沒有自己的家,都是別人的家;這里再不好,還有屬于自己的家。就像今年這樣風(fēng)調(diào)雨順,照樣不愁吃和穿。你看,通電了,也能看上電視了。大多數(shù)人家都打了機井,水源這個大問題也解決了。聽張云蛟說,火車軌道已經(jīng)鋪到了小橋鎮(zhèn)。據(jù)說,二龍鎮(zhèn)那邊通了公路,我們這里也不會等太久。”
麻柳溪里突然響起了巨大的咕咚聲,兩個少年嚇得不約而同打了個激靈,趕緊探頭看。
“哈哈哈,總算逮著你們了。你們兩個大中午的不怕熱,居然在這里約會!夠浪漫的!”張云蛟站在懸崖上手舞足蹈,“太熱了!熱死了!你們敢不敢打賭,我就站在這里跳下去,玩一個特別刺激的懸崖跳水?”
不多久,三個少年就游弋在清澈的河水里了……
兩岸的芭茅花忽然呼呼作響,平靜的水面上突然掀起了波瀾,芭茅花的倒影交錯晃動。不待身上的水珠落干,三個少年默不作聲趕緊套好衣衫,裹著暑熱回家……
5
米鐵橋一家三口一大早就忙忙碌碌,當(dāng)他們把所有的干稻草都碼進了柴房,太陽才剛剛偏西。
今年多種了很多水稻,這個冬天牛就有吃不完的稻草。
爺爺抽完煙,咳嗽著起身伸了個懶腰。他沉著眼瞼,絮絮叨叨,自言自語。說是馬上去一趟下灣的羅二爺家,把欠他家的那五百元一次性還了算了。他家翻蓋了房子,錢肯定用得緊。一直欠著人家的,睡覺都不踏實。說著說著,爺爺又罵開了。“你們說說,你們的爸爸媽媽還算是人不?看來,他們是真的不會回來了,真?zhèn)€就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
米鐵橋和米李花不敢接話,假裝沒聽見,各忙各的。
爺爺咳嗽著,罵罵咧咧一腳踢開了院門,歪歪扭扭的籬笆墻被撞得搖搖晃晃,彼此糾纏著的絲瓜秧和葫蘆瓜藤蔓開始打蔫兒、泛黃。
“哥哥,你看爺爺那張臉……”米李花滿面愁容,停下了菜刀,輕嘆一聲,“我……還是不……讀……算了。”
“你不看他的臉不就沒啥事了嘛。明天就開學(xué)了,你咋個還說不讀了的話,不是啥都準(zhǔn)備好了?”米鐵橋壓不住火氣,猛地抬高了聲音,“你就莫東想西想的了,你管爺爺是啥臉色,明天一大早,自個兒走了就是,聽明白了沒有?”
米李花怯怯地低聲“嗯嗯”,悄悄地撩起衣襟抹眼淚。
天擦黑的時候,呼嘯的陣風(fēng)送來了密集的雨聲,兄妹倆坐立不安。當(dāng)爺爺?shù)目人月曂蝗豁懥猎谠洪T邊,米鐵橋高舉著碩大的斗笠,一個箭步?jīng)_到爺爺跟前,趕緊替他擋雨。
“嗨,真是巧了,這雨也長眼睛呢,下得不早也不晚。”爺爺坐在階沿上看著黑壓壓的雨幕居然笑容撲面,“李花,把我的煙桿給我拿出來,我想抽鍋煙……他羅二爺也真是固執(zhí),說啥只收了三百塊。他說我們家確實不容易,還說那些錢也確實不是我們借的。如果不是剛蓋了房子手頭緊,他說啥也不會要。還說剩下的兩百元,如果你們的爸爸媽媽回來了,他就向他們要。要是他們不回來了,就一筆勾銷。唉!話雖這么說,這得欠多大個人情?咋個還呢?話又說回來,少還兩百元,就相當(dāng)于多打了一千斤稻谷,多編了六七十個籮筐呢!”
明明滅滅的煙光映照著爺爺滿臉皺褶里的笑容,他的咳嗽聲也慈祥了。
“李花,李花,你還在忙啥?你快過來一下。”爺爺突然扭頭呼喚。
米李花大聲回應(yīng)著“來了”,跑到爺爺身邊小聲說:“爺爺,我準(zhǔn)備做晚飯了。”
“做晚飯,不著急嘛。現(xiàn)在沒多少活兒了,早一點兒吃,晚一點兒吃,都不要緊。你快坐下。”爺爺扭頭喊,“鐵橋呢?你也過來,我有話和你們說。”
兄妹倆圍坐在爺爺身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敢看爺爺?shù)哪槨?/p>
“你們這幾天偷偷摸摸、嘀嘀咕咕,不要以為我啥都不曉得,我眼睛還沒有瞎,耳朵還沒有聾呢。李花,給你,這是學(xué)費錢。”爺爺把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把紙幣遞給了米李花,柔聲說,“一定要收撿好喲,這可是丟不得的。既然你那么想讀,你就給我認(rèn)認(rèn)真真讀。”
完全出乎意料,兄妹倆立即呆住了,喘著粗氣,不知道說什么好。
“不想要啦?不想讀了?不想讀了,我可就把錢收回來了。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讀的,到時候可別哭哭啼啼的,可不能埋怨我。”爺爺假裝縮回了手,咳嗽聲和嘿嘿嘿的笑聲混雜在一起。
“爺爺,我有學(xué)費錢,你給我四角就可以了。”米李花還是怯生生的,根本不敢相信這些話真是從爺爺嘴里說出來的。
“就你賣柏樹籽掙的那幾個錢,那還叫錢?你自己留著零用吧。你和你哥哥倒是都不會亂花錢,這個,我不用擔(dān)心。不過,往后,你們就別惦記著給我買啥了,我這把老骨頭,穿啥啥都不好看,吃啥啥都不香。給我買東買西,那就是浪費。嘿,你別說,含一顆冰糖在嘴里,痰還真就少了不少。”爺爺笑瞇瞇的,把錢塞到米李花的衣兜里,“讀書該準(zhǔn)備的東西,你們都準(zhǔn)備好了吧?我啥不清楚,你們休想瞞得了我。我活了多大歲數(shù)了,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米還多,我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還多……就像張老師說的,萬一……萬一李花真就考上了那個啥師,這日子不就熬出頭了?”
“爺爺,妹妹肯定會努力的!”米鐵橋揉搓著雙手,意外的驚喜令他聲音顫抖。
“努不努力自己看著辦,那我可就管不了了。我呢,再拼幾回命,豁出去了,反正只送你米李花讀三年。”爺爺放下了煙桿,站起來,“不說了,話說多了討人嫌。餓了,做飯吧。明天你們都要回學(xué)校,今天晚上都早點兒睡。這雨啊,下得真好。晚上下雨,涼快,蚊蟲少,瞌睡就睡得香呢。”
瓦屋上,雨聲嘹亮。
院子里,燈光迷離。
堂屋里,爺爺和米鐵橋有說有笑編織籮筐。
灶屋里,傳出了米李花清脆的歌聲:
藍(lán)天配朵夕陽在胸膛
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笑意寫在臉上
哼一曲鄉(xiāng)居小唱
任思緒在晚風(fēng)中飛揚……
第三章 老桑樹
1
十月初,付曉珍就住校了。她說每天跑個來回腳都跑大了,累得半死,一上課就想睡覺,哪還有精力學(xué)習(xí)。沒有付曉珍做伴,米李花居然戰(zhàn)勝了獨自摸黑回家的恐懼。班主任黃葉秋老師找米李花談過三次了,特別強調(diào):“你每天獨自摸黑上學(xué)不安全不說,還耽誤上早晚自習(xí),必須住校!”
十月底,米鐵橋趕場,專門背了稻草、篾席和鋪蓋到學(xué)校,替米李花鋪好了床鋪,還捎上了一周的口糧和咸菜。可是,她還是執(zhí)意每天往家里跑。爺爺大為光火,動不動就沖她吼:“你又跑回來干啥?幫不了家里不說,還盡給家里添麻煩。天天敷一褲子泥漿,自己又沒有時間洗,還要麻煩你哥哥。沒看見你哥哥忙得上個茅房都要小跑,這雨下起來沒個完,褲子還干不了,你哥哥只得給你燒火烤干。你是一兩歲的奶娃娃還沒有斷奶?你是想回來找奶吃?”
米李花非常過意不去,只能默不作聲。有些委屈,但她不想申辯。當(dāng)然,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她實在不好意思說“我不習(xí)慣!”“我舍不得!”每天不看到自家的瓦屋,就慌慌的。只要看見了爺爺和哥哥,就不覺得孤獨和惶恐。即或看見了黑兒,看一眼圈里的豬、牛,聞見了豬糞、牛糞的腥氣,也感覺安穩(wěn)了些。別說是一個星期才能回一趟家,就是在學(xué)校里待大半天,都感覺特別難熬。聽課、寫作業(yè),她倒是不會想家。一到課間,就不由自主朝家的方向張望。似乎不望一望,家就不翼而飛了。
周六下午只上兩節(jié)課,黃葉秋老師破例沒有拖堂。米李花快速跑進郵政所,看看有沒有爸爸媽媽的信件。那個漂亮的收發(fā)員姐姐還是冷冷地回答“沒有”,她顧不上失望,趕快踩著一路泥濘回家。暮色剛剛落下,她就興沖沖進了院門。爺爺和哥哥都在堂屋里編籮筐,旁邊碼放著一摞編好的。黑兒黏著她上躥下跳,就像闊別已久。她熱辣辣地沖爺爺和哥哥喊:“我回來了,今天是周末。”他們倆只哦了一聲,都沒有抬頭,繼續(xù)嘩啦嘩啦撥動著篾條。
安頓好了所有的牲畜,米李花準(zhǔn)備做晚飯。一邊系圍裙,一邊琢磨做什么菜,就聽見爺爺大聲喊:“周末了,我們打個牙祭吧,煮臘肉吃!”
米李花應(yīng)承著,院子里很快就飄散著柴火的香味。熱鍋熱灶,家的味道就更濃了。她圍著鍋臺轉(zhuǎn)啊轉(zhuǎn),臉上很快就被烘烤得紅撲撲的。“流連的鐘聲還在敲打我的無眠,塵封的日子始終不會是一片云煙……”她的歌聲時斷時續(xù),欣悅中摻雜著憂傷。
陳舊、笨拙的八仙桌上擺了臘肉炒白蘿卜片、清炒兒菜、冬瓜湯和紅紅的泡蘿卜,米李花還給爺爺?shù)沽舜蟀氡习赘伞攲O仨圍坐在一起,吃得滿面紅光。
“你剛才唱的是什么歌?是最新的流行歌曲吧?”米鐵橋興致勃勃地問。
“《濤聲依舊》,毛寧唱的,他現(xiàn)在火得很。你打老林場走過,通街唱的都是他的這首歌。”米李花眉開眼笑,“毛寧長得好乖哦!”
米鐵橋不住地“哦哦哦”。
“兩次月考,我都考了全年級第一。”米李花自說自話,揚眉吐氣。
“真是全年級第一?”米鐵橋似乎聽錯了,歪著頭,豎起了耳朵,提高了聲音。
米李花大聲說“YES”。
“別沒大沒小的,和哥哥要好好說話。你是說你哥哥吃飯要‘噎死’?”爺爺正色道。
兄妹倆笑得前仰后合。
“有啥好笑的,喝了笑婆子的尿了?”爺爺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沉著臉說,“男笑癡,女笑怪。”
米鐵橋總算收住了笑,嚴(yán)肅地說:“你可別太得意了,初二才是關(guān)鍵呢。如果你初二還能保持住這個成績,初三就問題不大。可是,到了初三,還有一個復(fù)習(xí)班,那些老油條們大多復(fù)讀了兩三年,應(yīng)屆生哪能拼得過他們?每個應(yīng)屆班頂多能考一兩個中師生。”
“不是還能考上一兩個嗎?又不是一個都考不上!”米李花頗為不屑,“你莫小瞧我。我不相信老油條們就一定厲害,要是真的厲害,那還用得著復(fù)讀?”
“我說你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嘛!你掰著指頭數(shù)一數(shù),你曉不曉得你才讀了多長時間?現(xiàn)在還不是看火候的時候,你莫把尾巴翹高了。你看你,每天都往家里跑,心思哪放在讀書上了?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是下周還不住讀,我真就不讓你讀了。反正你回來喂豬喂牛,我們還輕松些。”爺爺絮絮叨叨,氣咻咻的。
“你數(shù)學(xué)咋樣?”米鐵橋撇撇嘴,搖搖頭,“莫說我有偏見,反正我接觸的女生大多數(shù)學(xué)稀爛。數(shù)學(xué)不好,往后學(xué)物理、化學(xué)也好不到哪里去。數(shù)理化那可是必考的。你語文、政治、英語再好,能拉開人家多少分?”
“你們居然都瞧不起我?你們不相信,我這就去拿數(shù)學(xué)卷子給你們看。兩次月考,我一次九十八,一次九十七。跑的那幾分,我不是不會,是我粗心了。”米李花虎著臉大聲爭辯。
“哪個叫你不細(xì)心?”爺爺和哥哥異口同聲。
“你還有臉說你粗心了?”爺爺繼續(xù)責(zé)怪。
“沒有哪個能考一百分嘛!又不是上小學(xué)。我真是服了你們了。”米李花痛心疾首,“哥哥,你當(dāng)初數(shù)學(xué)能考滿分?”
“我當(dāng)然不能!但是,我那是因為不會。凡是我會的題,分都跑不了。”米鐵橋笑容滿面,“而且,你不能和我比,和我比有啥意義嘛!好啦,逗你玩兒的。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爺爺說得對,尾巴不能翹得太高。還有,你不住校,天天往家跑,肯定影響你學(xué)習(xí)。如果你住校,肯定不會跑那幾分!”
米李花無話可說了,滿臉沮喪。
“如果你一直能保持住全年級第一,那就是真的厲害。不管咋個說,你還是很厲害的。”米鐵橋豎起了大拇指,“爺爺,我說嘛,妹妹的腦瓜子就是比我的好使嘛。爺爺,你可能不曉得,兩次都能考全年級第一,確實不一般呢。”
……
爺爺催了三遍,米李花熬夜寫完了所有的作業(yè),才默默躺下了。她很納悶,為什么只要一回到家里,就感覺不到疲倦?應(yīng)該是下半夜了,她還是睡不著。想想明天晚上就要睡在學(xué)校宿舍里,她就有點兒難過。遠(yuǎn)離了這熟悉的“家味”,她就不自在,甚至有些緊張。瓦屋上又響起了雨聲,淅瀝、淅瀝、淅瀝,像貓在屋頂上散步。不知何故,貓頭鷹又飛到柚子樹上“哆哆哆”地叫。仔細(xì)聽,核桃樹上也有“哆哆哆”聲。肯定是兩只貓頭鷹呢。它們是一家子嗎?為什么不待在一起“哆哆哆”?爸爸和媽媽此時在哪里?他們睡著了嗎?他們離開家很快就兩年了,他們怎么就割舍得下這么大個家?寒氣早已滲透到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頭和臉上都涼颼颼的,她趕緊把頭深深地埋進被子里,用力裹緊了被子。那個夢,又糾纏上了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爸爸媽媽朝她走了過來,她異常興奮,大喊著猛沖過去,他們卻突然轉(zhuǎn)身不見了。她蹲在地上捶胸頓足,然后,就哭醒了。
屋子里還是黑漆漆的,整個山灣的公雞都安安靜靜,瓦屋頂上依舊淅瀝、淅瀝、淅瀝……
2
剛剛吃過了中午飯,爺爺和哥哥就催促米李花回學(xué)校。她嘴上說“好好好”,卻想方設(shè)法磨磨蹭蹭。先是到各個房間里看看,使勁吸溜著鼻子,似乎想把家的氣味帶上一些走。然后,黑兒陪著她在房前屋后轉(zhuǎn)悠,看看核桃樹、柚子樹和李子樹,忍不住抱了抱它們。最后,她去了竹林,還在奶奶的墳前站了一會兒,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沒有開口,鼻子始終是酸酸的。當(dāng)付曉珍在屋后大聲呼喊她,她才快速返回院子里,背起書本和一周的口糧什么的,邊走邊回頭。本想說“爺爺哥哥我走了”,竟哽咽難語,似乎這一走要很久才回來,似乎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星期三,老林當(dāng)場,上午我去學(xué)校給你送些炒菜。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學(xué)習(xí)任務(wù)還那么重,光吃咸菜哪能受得了?”爺爺破例跟在米李花身后,聲音居然很輕柔,“你莫牽掛著這個家嘛,家里有我和你哥哥。五六天就回來了,又不是不回來了,你莫難過。好好讀你的書,比啥都強。”
爺爺輕輕掩上了院門。米李花回轉(zhuǎn)身,喊了聲“爺爺”就淚流滿面。
當(dāng)米李花和付曉珍在田埂盡頭會合的時候,付曉珍驚訝得像是遇見了怪物,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嗨,好你個米大膽,你居然如此兒女情長,你居然還舍不得離開家。學(xué)校多好耍哦,啥農(nóng)活都不用做不說,除了讀書,就是玩耍。想打乒乓球就打乒乓球,想打排球就打排球。不想打球了,就跑到街上去溜達(dá)一圈。街上多熱鬧哇,好吃的好看的好聽的多著呢。整天待在家里有啥意思?這里不是山就是樹,從早到晚人都看不到幾個,到處都冷冷清清,你不覺得悶得慌?”
米李花說不出話,捂著嘴,加快了腳步。
當(dāng)她們走到山梁上,米李花忍不住回頭,盯著自家那掩映在樹叢中的瓦屋看了一會兒,才緩緩走向了偏崖子。站在老桑樹前,她突然不動了,竟然哭出了聲。老桑樹已經(jīng)落盡了葉子,光溜溜的樹枝聳立在懸崖邊上,就像一幅炭筆畫。兩年前的大年初一一大早,她把爸爸媽媽送到這里,目睹他們背著行囊走下了陡峭的山坡。她漸漸意識到,那一別,竟然有可能就是永別。她一直驚恐不安,盡力回避著那樣的離開。而今,她卻不得不像爸爸媽媽那樣出走,不得不從他們消失的這個路口遠(yuǎn)去,不得不走在他們曾經(jīng)消失的那條村道上……她終于忍不住號啕起來,就像當(dāng)初和爸爸媽媽告別的那個早晨一樣。她一直忍著,許多時候想哭卻哭不出來。此刻,她哭得渾身痙攣,付曉珍竟然被她的哭聲嚇哭了,擁著她,哭著問:“你告訴我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情了?”
總算是哭夠了,米李花終于止住了哭聲,抹干了眼淚,看了看付曉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抽搭搭地說:“真的沒什么,我就是想哭,我很久沒有這么哭過了。好了,我哭痛快了,我們回學(xué)校吧。”
付曉珍用力推了米李花一把,嬌嗔道:“你這個神經(jīng)病,嚇?biāo)牢伊恕N疫€以為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絕癥呢,把我嚇得魂都找不著了,你得賠我的精神損失費。今天晚上吃了飯,你得幫我洗碗。否則,我可不原諒你。”
“懶蟲,你這就叫訛詐,你就曉得趁火打劫。”米李花莞爾一笑,“好吧,我的付公主,明天晚上的碗我也幫你洗。那你得教教我,咋能夠像你那樣灑脫,一點兒都不想家?”
兩個女孩說說笑笑走到了麻柳溪邊。麻柳溪明顯枯瘦了,溪水倒是異常清澈。看不出水向哪個方向流動,卻能聽見輕柔的叮叮咚咚聲。兩岸的芭茅花已經(jīng)“花容失色”,四處是凝固的風(fēng)景,極像默片。
“反正你跟大多數(shù)女孩都不一樣,好比是蝎子拉屎——獨(毒)一份。你看看嘛,除了你,沒聽說哪個女孩像你這樣戀家。才走多遠(yuǎn)嘛,才走幾天嘛。太匪夷所思了,簡直不可理喻。算了,這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愿意想家你就想唄,反正想家并沒有耽誤你考全年級第一。趕快告訴我,你有什么學(xué)習(xí)訣竅,居然能考全年級第一!”付曉珍不停地回頭看米李花的臉,恨不得從她的臉上看見學(xué)習(xí)秘籍。
“我那是蒙的,運氣好而已。”米李花輕描淡寫地說,“認(rèn)真聽講,做筆記,獨立完成作業(yè),不會的多問問老師和同學(xué)……就這個樣子,真的沒有你所說的啥訣竅。”
“怎么可能是蒙的,怎么可能沒有訣竅,我也認(rèn)真聽講做筆記什么的……你勤奮,我也很努力呢。哦,我知道了,我們的差距就在于聰明不聰明。我笨嘛!嗨呀,算了,我肯定是沒什么指望了。語文、政治還行,英語也還不錯,就是數(shù)學(xué)不靈……”付曉珍長吁短嘆,“我再努力努力看看,如果實在不行,我就得過且過,等混個初中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
“你莫說傻話,學(xué)期才剛剛過半。往后,你不懂的就來問我。我要是不懂,我們就問黃老師去。沒見過她那么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老師,生怕學(xué)生不去問她問題。聽說她是我們學(xué)校唯一的本科生,她太了不起了,我太崇拜她了。”米李花滿眼亮晶晶。
“聽說她把你們幾個叫到她家開小灶了?好多同學(xué)意見大得很,說她搞區(qū)別對待。我倒是覺得她沒做錯什么。她沒有在課堂上偏心眼兒,利用自己的課外時間給你們補課,不關(guān)別人什么事。”付曉珍平靜地說,“上中學(xué)了,我感覺好多同學(xué)復(fù)雜得很,可能是長大了的緣故吧。我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就長大了呢。”
“我們還沒有開始去她家補課,同學(xué)們的消息可真靈通。我想,我得先不想家了,習(xí)慣了住讀,也許就算是長大了吧。”米李花唉了一聲,忍不住回頭瞥了瞥模模糊糊的偏崖子,那棵老桑樹完全模糊了。她又有點兒難過,但她沒有說出口。
兩個女孩都不再說話,默默地走啊走。這漫漫求學(xué)路,不過是才剛剛開了個頭。
路過榨油坊,米李花迎面碰上了陳和平。陳和平行色匆匆,問:“李花,你哥哥在家吧?”不待她回答,他就走遠(yuǎn)了。
米李花不經(jīng)意瞥見了崖畔上的那株苦蒿,鶴立雞群的樣子。她暗暗記住了,等周六下午回來的時候,一定要看看它長成了什么樣子。
3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陳和平終于下定了決心,不再跟著舅舅學(xué)理發(fā),馬上去深圳打工。
哥哥結(jié)婚那年,陳和平剛剛上小學(xué)六年級。嫂子過門那天,他還混在一堆小孩子中間看熱鬧。哥哥差不多大他十歲,他打記事起就沒把哥哥當(dāng)哥哥,而是覺得哥哥和爸爸、叔叔差不多。兩年后,哥哥一家單獨過。分家產(chǎn)的時候,爸爸嫌哥哥什么都爭,哥哥埋怨爸爸偏心眼兒,什么都想給弟弟留著。爸爸氣得大罵哥哥是白眼狼,娶了媳婦就不認(rèn)爹和娘。哥哥頂嘴,嫂子也跟著幫腔。爸爸氣不過,伸手打哥哥。哥哥起初只是伸手抵擋,豈料爸爸在氣頭上,把哥哥打急了,哥哥就抱起爸爸摔倒在地。爸爸怎么想都想不通,當(dāng)天晚上,夜深人靜,他就悄悄喝農(nóng)藥死了。沒了爸爸,就好比斷了屋梁。媽媽本來就懦弱,沒什么主張,最擅長的就是哭。陳和平?jīng)]了依靠,只能輟學(xué)。幸虧有舅舅幫著,爸爸的后事才辦妥當(dāng)了。辦喪事的錢,還是舅舅出的。讓陳和平跟著舅舅學(xué)理發(fā),肯定也是舅舅的主張。豈知學(xué)了快三年了,舅舅就是不怎么教他。他不過是幫客人洗洗頭,偶爾給小孩子剃剃光頭。一年前,應(yīng)該還是舅舅的主張,讓他和舅舅的女兒訂了婚。還擺了宴席,親戚朋友來了兩三桌人。大多數(shù)費用,是舅舅出的。
爸爸突然沒了,不用誰提醒,陳和平自己就輟了學(xué)。跟舅舅當(dāng)學(xué)徒,他也沒什么怨言。舅舅一直不教他理發(fā)手藝,他也不說長道短。媽媽和舅舅張羅給他和表妹訂婚,他起初不同意。媽媽就天天對著他哭,說親上加親,他們家啥都沒有,房子都蓋不起,還住著土墻房子,表妹愿意嫁過來,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說你們不懂科學(xué),這是近親結(jié)婚,會生出傻孩子的。媽媽說科學(xué)算啥,住在山梁那頭的大牛和小娟就是姑表親,人家生的孩子不比你聰明?還說他要是不聽話,她就去陰間找他爸爸去。他害怕媽媽尋短見,不得不屈服。
米鐵橋一見到陳和平,就說他糊涂、軟弱。張云蛟只要見到他,就急赤白臉說:“還沒有退婚?那就只能等著生傻孩子了。”康正康倒是溫和些,只是強調(diào)“你還不到十八歲,著急訂啥婚”。訂了婚,兩家人走動就更加頻繁。和表妹接觸多了,她的勤勞、善良什么的沒得挑,但他發(fā)現(xiàn)她很多時候總是慢半拍,或者說根本就反應(yīng)不過來。他一直懷疑她腦子有毛病。后來,他偶然得知,她小的時候得過腦膜炎,腦子確實受了影響,只讀到小學(xué)二年級就讀不下去了。他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
而且,陳和平慢慢發(fā)現(xiàn)了舅舅“好心”的動機。正常情況下,沒有人愿意娶一個腦子不好使的姑娘。也難怪,舅舅寧肯倒貼錢也要提早讓他們訂婚。之前,舅舅在他面前擺師傅的架子,吆五喝六,他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漸漸的,他有了怨憤。他開始厭惡舅舅的所作所為,甚至惡心。那和“打是親,罵是愛”毫不沾邊,那純粹是心眼兒不好。舅舅多半是擔(dān)心,“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他當(dāng)了三年學(xué)徒,基本上沒學(xué)到什么本事。既不能安心在家種地,更不能外出打工,就這么耗著,什么時候才能出師?即使出了師,沒有資金,也開不起店,還不是白學(xué)。別說是開店了,零花錢都沒幾個。舅舅高興了,扔給他三毛五角,跟打發(fā)叫花子一樣。同樣是輟學(xué),米鐵橋一年時間就什么農(nóng)活兒都會了,還能夠編籮筐賣錢;同樣是輟學(xué),康正康外出打工一年,就自己掙足了學(xué)費錢。
一旦有了怨氣,而且得不到疏通,就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老實人一旦擰巴起來,殺傷力絕對不可低估。陳和平越想越氣憤,不肯繼續(xù)逆來順受,一天天堅定了外出打工的決心。加上米鐵橋和張云蛟不遺余力鼓動,還有康正康的推波助瀾,陳和平索性不管不顧了。他原本不是莽撞的少年,他懂得不能明目張膽離家出走。舅舅知道了他倒無所謂,大不了就當(dāng)不認(rèn)識他。舅舅能把他怎樣?反正他又沒有和舅舅簽賣身契。關(guān)鍵是不能讓媽媽提前知道了,媽媽的眼淚向來有巨大的殺傷力。更何況,媽媽如果以死相逼,他還得就范。
和米鐵橋商量好了后,陳和平一有空就把外出務(wù)工需要的行李分解著送到米鐵橋家。每次還不能搬運太多,否則,露出破綻,打草驚蛇,前功盡棄。米鐵橋借給他一個碩大的牛仔包,特別能裝。當(dāng)他把牛仔包撐得鼓鼓的,也就到了整裝待發(fā)的時候。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午后,收拾完所有的活計,陳和平平靜地和媽媽打了招呼,謊稱去舅舅家?guī)椭o墻壁抹灰漿,要一兩天才回來。雖然表面上相當(dāng)?shù)ǎ睦镞€是懸吊吊的。像是做賊心虛,他火燒火燎趕去米鐵橋家。明天一大早,他從米鐵橋家背起行李就出發(fā)。多虧康正康幫忙,提前寫信聯(lián)系上了在玩具廠打工的那位老鄉(xiāng)大哥,說陳和平是逃婚逃出來的,托他接待下,介紹他進玩具廠。老鄉(xiāng)大哥回信說,年底了,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辭工的,進玩具廠應(yīng)該不難。康正康還答應(yīng)借給他路費,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就像是吃了定心丸,更加堅定了他離家出走的決心。他給媽媽和哥哥分別寫了信,打算一到縣城就把信寄回來。他還給舅舅寫了一封信,言簡意賅,欠了舅舅多少錢,讓舅舅拉個清單,不管多少,他照單全收,悉數(shù)償還。還明確表示,近親結(jié)婚是違反《婚姻法》的。這個婚約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他不想對誰說對不起,他覺得自己沒有對不起誰,雖然媽媽和舅舅時不時強調(diào),舅舅對他們恩重如山,怎么也不能忘記舅舅一家的大恩大德。以前,他糊里糊涂感恩戴德。現(xiàn)在,他不得不嗤之以鼻。
爬上高高的偏崖子,站在巨大的老桑樹前,陳和平再一次感受到米鐵橋生活在這個地方多么不容易。他感覺這道山崖無異于愚公家門前的太行王屋山,他甚至覺得米鐵橋更應(yīng)該外出打工。他知道米鐵橋的難處,他也知道自己的處境不會比米鐵橋更糟糕。但是,他也只能深深地同情,并不能幫他什么。好在米鐵橋自己并不悲觀,每一次見到他,都生龍活虎,信心滿滿。
黑兒吠叫得相當(dāng)瘋狂,米鐵橋放下編織了一大半的籮筐,跟正在劃篾條的爺爺說“我出去下”,趕緊走出了院子。他在田埂盡頭迎著了陳和平,兩個人沒有寒暄,默契地走向了屋后的山梁。
兩個少年時而在山梁上并肩行走,時而坐在光禿禿的巖石上促膝長談,時而站在某一處高地上望著遠(yuǎn)方一動不動……除了擔(dān)心找不到工作,陳和平?jīng)]什么可說的。米鐵橋則再三叮囑:“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話!一定不要跟陌生人走!找到了落腳的地方,一定要記得給家里寫信!”
直到夕陽欲落,兩個少年才走進米鐵橋家的院子。
爺爺弓著腰還在劃篾條。
陳和平跟爺爺打招呼,爺爺繃著臉只是嗯了一聲。米鐵橋頗為尷尬,趕緊熱辣辣地招呼陳和平到階沿上坐。陳和平站在階沿上,手腳無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爺爺突然放下手中的篾條,徑直走進了里屋,大聲喊:“鐵橋,你進來一下!”
米鐵橋應(yīng)聲來到爺爺面前,爺爺努力壓低嗓音說:“你是不是要闖禍?他是不是要離家出走?他是不是想悔婚?”
米鐵橋目瞪口呆,壓根兒沒想到爺爺什么都清楚,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什么好。
“明人不做暗事,想悔婚,三人對六面,擺在桌面上說清楚就是了。哪能就這樣不明不白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爺爺突然青筋暴突,不由得提高了嗓門,“你米鐵橋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我說你是純粹長了個豬腦殼!你腦殼里裝的肯定全是豆腐渣!你是不是還想留他過夜,然后,他就從我們家離家出走?來來往往這里就這么幾個人,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你想過沒有,他家里的人要是來我們家要人,你咋個辦?他出去混得好,還好說。要是混不好呢,你還不得被埋怨死?你自己一屁股的屎都沒擦干凈,你還去管別人家的閑事?我說你這是捉個虱子放到自己頭上咬!”
“爺爺,你不曉得,他表妹腦子有點兒傻,還有……還有……”米鐵橋結(jié)結(jié)巴巴,面紅耳赤。
“你莫跟我說還有、還有,我啥都不想聽。一句話——各人自掃門前雪。今天晚上,反正不準(zhǔn)你留他在我們家里過夜。他去哪里,不關(guān)我的事。他要離家出走,他要悔婚,也跟我無關(guān)。”爺爺斬釘截鐵。
完全出乎意料,米鐵橋張口結(jié)舌。他不敢爭辯,趕緊走了出去,紅著臉,哆哆嗦嗦對陳和平低聲說:“和平,走,我們找蒲福林老師去。”
陳和平背起行李,米鐵橋跟在身后,兩個少年輕手輕腳走出了院子,似落荒而逃。
天色已經(jīng)麻麻灰,兩個少年站在山梁上,看見小學(xué)校里亮起了燈火,確信蒲福林老師已經(jīng)返校了。
米鐵橋不停地念叨“不好意思”,他知道爺爺就是死腦筋,根本沒有辦法和他正面對抗。
陳和平不停地念叨“給你添麻煩了”。他很難過,但他沒有任何辦法,暫時只能吞咽這巨大的尷尬。好在之前米鐵橋托蒲福林老師開導(dǎo)過陳和平,他們并不陌生。
米鐵橋順利地把陳和平托付給了蒲福林老師,滿面愧色、灰頭土臉往家走。
米鐵橋爬上陡峭的偏崖子,站在黑影疊疊的老桑樹下,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幸虧還有蒲福林老師,否則,今天晚上陳和平住哪里?
淅瀝、淅瀝、淅瀝……冬雨又開始下起來。
山崖盡是風(fēng)聲,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不著一片枯葉的老桑樹在風(fēng)中瑟瑟、瑟瑟瑟、瑟瑟瑟瑟……
4
這是今年的最后一個月。
周六,學(xué)校開運動會。康正康和張云蛟都沒有比賽任務(wù),便相約回家。上了三個月學(xué),康正康還沒回過家,主要考慮的是節(jié)約路費。張云蛟上高二,進入了高考的節(jié)奏,自然就減少了回家的次數(shù)。
下午四點左右,康正康和張云蛟在老林車站下了車。趕場的人稀稀拉拉,但街面上一如既往的雜亂、喧鬧。回到了熟悉的環(huán)境中,他們都異常興奮,背著行囊情不自禁小跑了起來。他們快速跑到了郵政所,彼此對視了一眼,便走了進去。
“沒有米鐵橋家的信件,什么都沒有!”張云蛟嘟囔。
“也沒有我家的匯款單。看來,我爸爸的工錢還沒有兌現(xiàn)。”康正康揪了揪頭發(fā)。
兩個少年又加快了腳步,不覺跑到了陳和平舅舅開的理發(fā)店門口。他們沒有停留,卻被陳和平的舅舅叫住了。看樣子,他正在關(guān)店門、收攤。
“喂,你們兩個停一下,我有話說。總算把你們逮著了,你們自己干了啥事你們自己清楚。我現(xiàn)在先放過你們,你們趕緊回去告訴那個姓米的娃兒。我曉得他是主犯,我等會兒就去他家找他去。哪個叫你們幾個好管閑事?你們幾個必須給我一個交代!”陳和平的舅舅咬牙切齒,滿臉怒氣。
如當(dāng)頭棒喝,兩個少年呆呆地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開不了口。
張云蛟瞪了陳和平舅舅一眼,用力哼了一聲,拽著康正康大聲說:“我們走。”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他沒有忘記扔下一句,“憑啥子給你一個交代。”
“不見棺材不掉淚,我不怕你娃兒嘴硬。我現(xiàn)在沒時間和你們廢話,等會兒我找你們的家長,我要好好問問是哪個教出來的你們這種娃兒!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陳和平的舅舅叉著腰跺著腳齜牙咧嘴。
兩個少年風(fēng)一般跑過了狹長的街道,一口氣跑到了水井灣,才放慢了腳步。他們滿頭大汗行走在麻柳溪邊,兩岸的芭茅耷拉著半枯的葉子,殘留的幾枝芭茅花已經(jīng)徹底枯萎,不留一絲開花時的美麗。
“陳和平的舅舅想干啥?”康正康滿面狐疑,心下忐忑。
“肯定是陳和平不給他當(dāng)牛做馬了,他氣不過……他那么精明的人,肯定知道是我們攛掇陳和平離開他的。”張云蛟滿不在乎,“他不嫌路遠(yuǎn),想來就來唄,看他能把我們咋樣。他想我們給他啥說法,有,空氣!”
“這個事情真鬧大了,影響肯定不好。家長們要是知道了,不曉得會怎么埋怨我們。”康正康滿臉焦慮,兵臨城下一般。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既然追殺過來了,我們也無處躲藏,那就接招啰。你莫想那么多了,又不是什么殺人放火的事。家長們曉得了,頂多罵一頓、打幾巴掌、踢幾腳,反正要不了命。”張云蛟故意咳嗽了兩聲,嘿嘿嘿干笑。
康正康默不作聲,連腳步聲都輕得似乎聽不見了。走到榨油坊,他突然說:“我們還是好好想想,該咋個應(yīng)對。不然,他真的追殺過來,家里毫不知情,毫無準(zhǔn)備。”
“嗯,那倒也是。按他的意思,主要是針對鐵橋。你爸爸不在家,你媽媽不會把你怎么樣吧?我爸爸脾氣好,不會對我動粗。我媽媽愛抱怨,我早就習(xí)慣了。就算我沒有闖禍,她照樣會嘮叨個沒完。關(guān)鍵是鐵橋,他爺爺那脾氣可是火暴得很,就像火藥桶,一點就著。”張云蛟開始有了如臨大敵的感覺。
“他爺爺會不會揍他?”康正康憂心忡忡,聲音急劇下墜。
“豈止是揍他,那還用說!肯定打死他的心都有!你是不曉得,他老人家向來是暴脾氣。”張云蛟使勁搖了搖頭,“陳和平的舅舅咋就咬定了鐵橋,我倒是希望他沖我來。”
走到了回水灘,兩個少年該分路各自回家了。
“管他呢,天塌下來不是還有頭頂著呢,腦袋掉了也就碗口那么大個疤。我們明天下午兩點,老林車站見吧。”張云蛟沖康正康揮了揮手,大步流星走向了偏崖子。
“等等,云蛟。”康正康竟然追了上來。
張云蛟頗為意外,扭頭問:“還有啥事?”
“走,我跟你一起回去!陳和平的舅舅要是真的打上門來,我也是當(dāng)事人之一,我也得幫你們承擔(dān)一部分責(zé)任。法不責(zé)眾嘛,看他怎么辦!”康正康提高了聲音,一臉的凜然之氣。
“哇,師弟,你真棒!為兄弟兩肋插刀,真兄弟!”張云蛟用力擁著康正康,猛地扯開嗓子吼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
康正康也跟著吊起了嗓子:“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兩個少年一唱一和,如同行刑前喝了一大碗烈酒壯膽。
“云蛟,我們先去鐵橋家。”康正康率先停止了吼唱,“他那里是主戰(zhàn)場,我們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
“對,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張云蛟舉起了拳頭,“戰(zhàn)術(shù)上要重視敵人,戰(zhàn)略上要藐視敵人!”
“敢做就敢當(dāng)!我們?nèi)值軘Q成一股繩,任他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漫步!”康正康也血脈僨張,“陳和平順利進了廠,真替他高興。不管怎么說,他自由了。我們替他背背鍋,也是值得的。”
“沒錯,為了陳和平的自由,我們遭牽連,也值得。我想罵人了,都啥時代了,還有逼婚的,還有近親結(jié)婚的。愚昧!愚昧得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是我家鄉(xiāng)的真人真事!”張云蛟沖著滿山坡的荊棘全力呸了一聲。
爬上陡峭的偏崖子,兩個少年站在高大的老桑樹下喘氣。
老桑樹屹立在懸崖峭壁上,挺立出了頂天立地的氣勢。
“你看它,多不容易,居然長成了參天大樹。”康正康扶著老桑樹粗大的樹干慨嘆。
“噢呦,師弟,很深刻嘛,像半個哲學(xué)家了。”張云蛟嘻嘻哈哈用力搖了搖老桑樹。老桑樹紋絲不動。“嗯,誰見過如此高大的桑樹?莫非就是神話傳說中的那棵扶桑?莫非麻柳溪就是曾經(jīng)的湯泉?”
“還是說正事吧!我們要不要先去把鐵橋叫出來,認(rèn)真商量下對策?”康正康突然壓低了嗓音,下意識地環(huán)顧左右。
“云蛟,你這么早就回來了?那是康正康吧?我們有一年多沒見了,居然長成大人了。”這時,張云蛟的爸爸扛著鋤頭站在蘿卜地頭大聲說。
“爸爸,我想吃粉蒸肉,媽媽給我準(zhǔn)備了沒有?”張云蛟異常興奮,似乎忘記了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爸爸,鐵橋在不在家?”
“云蛟哥哥,我哥哥就在褡褳地頭挖蘿卜呢。”米李花背著背簍站在不遠(yuǎn)處喊話。黑兒蹲在她的腳邊,人和狗,像一個整體。
“云蛟,正康,我在這里呢!”遠(yuǎn)遠(yuǎn)的褡褳地頭傳來了米鐵橋悠長的喊聲。
康正康突然拽了拽張云蛟,緊張不安地說:“你看,麻柳溪邊上走來了幾個人……領(lǐng)頭的那個,好像就是陳和平的舅舅!”
兩個少年面面相覷,趕緊跑向了褡褳地……
5
難得一見的夕陽幾乎鋪滿了整個高高的石牛寨。遠(yuǎn)處的山梁是一律的黛青色,近處拋荒的和收割后的土地全都一片荒蕪。瓦屋旁邊的菜地點染著一畦畦翠綠。
三個少年站在褡褳地邊上,一邊緊盯著偏崖子半坡上漸漸清晰的人影,一邊緊張地討論。
“我怕啥?他們找上門來又能把我咋樣?”米鐵橋頭腦發(fā)蒙,漲紅著臉,梗著脖子,喘著粗氣。
“就是,難道他們敢找上門來打架?”張云蛟摩拳擦掌,“他們合伙欺負(fù)陳和平,還不允許別人打抱不平,真是沒有天理了!”
“不能讓他們到鐵橋家里去鬧!走,我們這就去攔住他們。有什么話我們就在外面說,他們是不速之客,不歡迎他們到家里去!”康正康率先走向了偏崖子。
張云蛟和米鐵橋緊緊相隨。
陳和平的舅舅、哥哥和媽媽怒氣沖沖爬上了偏崖子。
三個少年下意識后退了幾步,看著他們不說話。
突然,陳和平的舅舅撲向米鐵橋,一把抓住了米鐵橋的衣領(lǐng),歇斯底里地吼:“走,帶我找你的家長去!我不想跟你說!”
米鐵橋趕緊揪住陳和平舅舅的手,大聲吼:“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找我家長干啥?”
張云蛟猛地箍住了陳和平舅舅的胳膊怒吼:“有話好好說,憑啥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
陳和平的哥哥也沖了上來,大聲嚷嚷:“你們想打群架?都給我老老實實站著,莫動手!”
“誰先動的手?看清楚了!”康正康沒有退縮,擋在了陳和平哥哥面前,“你讓他松開手,我們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陳和平的媽媽站在一旁哭喊:“都莫動手啊!都莫動手啊!要出人命的!要出人命的!”
張云蛟的爸爸扔下鋤頭跑了過來,趕緊擠到陳和平的舅舅和米鐵橋中間,滿臉堆笑,說:“張師傅,張師傅,你聽我說嘛,有話好好說哈,有話好好說哈。我們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這挨鄰接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有話好好說哈!松手,松手嘛!”
“我沒法有話好好說。”陳和平的舅舅歇斯底里地喊,“陳和平是從他家走的,他們憑啥子把陳和平拐走了?哪個拐走了陳和平,我就向哪個要人。我們遠(yuǎn)來無冤,近來無仇,你憑啥把他拐走?”
“張師傅,你聽人勸,吃飽飯哈。想要人,也不能一直這么抓著,是不是?這么抓扯著,摔下去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你冷靜些哈,你大人家,莫跟小孩子一樣的見識。”張老師喘著粗氣,緊張地游說,試圖掰開陳和平舅舅的手,“和平哥哥,你年輕人見多識廣,你還站在那里干啥,你快過來勸勸你舅舅。”
“哪個都莫來勸我!哪個勸我都沒有用!今天不把人給我交出來,我就和你同歸于盡。”陳和平的舅舅瘋了一般推搡著米鐵橋,山崖上回蕩著他的咆哮。
所有的人,包括陳和平的哥哥和媽媽,似乎都被陳和平舅舅的瘋狂嚇著了。
“舅舅,你先放手嘛!你放手了,我們找他家長討說法。求求你,舅舅,你冷靜點兒,莫做傻事!”陳和平的哥哥緊緊抱住了舅舅的腰,試圖讓他安靜下來。
啪!陳和平的舅舅甩了陳和平哥哥一耳光,惡狠狠地罵:“你個不中用的東西,你就曉得胳膊肘往外拐!”
陳和平的舅舅接著又撲上去緊緊地揪住了米鐵橋的衣領(lǐng)。
米鐵橋的爺爺突然出現(xiàn)了,二話不說,啪啪啪使勁抽打米鐵橋,一邊打,一邊罵:“你個不成器的家孽,我說啥來著?我讓你管閑事!我讓你管閑事!”
出乎意料,陳和平的舅舅竟然松開了手。
“莫打了!莫打了!打能解決問題不?”隨后趕來的羅大爺一把抓住了爺爺?shù)氖郑舐暫浅猓袄厦祝阋舱媸堑模瑔柷辶饲闆r再說嘛!”
爺爺氣得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推開羅大爺,又撲向了米鐵橋。張云蛟的爸爸趕緊攔腰抱住了爺爺,爺爺掙扎著發(fā)出低沉的怒吼,眼睛里像是噴出了火。張云蛟的媽媽趕緊把米鐵橋推到一旁,大聲責(zé)罵:“我說橋娃兒你也是哦,你家里接二連三出了那么多的事,你還去闖禍。還不趕快走遠(yuǎn)些,免得你爺爺看見你就來氣。”
山崖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勸架。
幾個人用力拉開了陳和平的舅舅,陳和平的舅舅又追上了被眾人推走的米鐵橋,還想抓扯他。
“我說你張師傅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居然攆到我們家門口來打人?人也讓你打了,他爺爺把他臉都打腫了,你還得理不饒人?”羅二爺叉著腰橫在了陳和平舅舅面前,“你要是只想動粗,不想講理,我就跟你挑明了說,你看看周圍這些人,你今天能打得過?我們夠客氣的了,你鬧了這么久了,你也該收斂了吧?鐵橋才多大的孩子,你活了多大歲數(shù)了,都是能當(dāng)爺爺?shù)臍q數(shù)了,你還這么渾?還非得跟個小孩子過不去?虧得你還是在老林街上開店混的人,你還不如我這老農(nóng)民有見識。”
陳和平的舅舅愣住了。
“有話好好說。”
“哪有攆到人家家門口來打人的道理!”
“要動粗我們都動粗!要講理我們都講理!”
……
周圍的人開始幫腔。
陳和平的舅舅終于冷靜了下來,僵硬地站著,眼睛血紅。
“走嘛,張師傅,都去我家,有話我們坐下來慢慢說。”張老師把著陳和平舅舅的肩膀,不停地沖圍觀的人點頭致意,“謝謝大家了,大家都散了吧,我們幾個當(dāng)事人私下解決就是了。”
爺爺蹲在地上老淚縱橫,有淚無聲。
“老米,快起來,走,去張老師家。有啥大不了的事嘛。才多大個事,你這輩子啥沒經(jīng)歷過?鐵橋都當(dāng)老師了,都十六七歲了,你還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打他的臉?打人不打臉,這個道理你都忘記了。”羅大爺拉起了爺爺,看著眾人說。
大家附和“就是”“就是的”“要不得”。
米李花抹著眼淚,攙扶著搖搖晃晃的爺爺。
張家院子里很快炊煙裊裊,熱火朝天。
八仙桌上堆滿了炒花生、葵花子、南瓜子和紅薯干,還燒好了咂酒。男人們喝咂酒、抽旱煙,女人們嗑著瓜子、花生,聊著天,時不時幾聲嘆息,偶爾笑一聲。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孩子們年輕氣盛,只看見了事情的一面,看不見事情的另一面。我代他們向你們賠個不是。”張老師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向陳和平的舅舅鞠了一躬。
陳和平的舅舅趕緊起身,面帶難色,說:“這哪里承擔(dān)得起,咋個要讓你來道歉。”
“張師傅,還是那句話,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我們是本家兄弟。按年齡,我還虛長你兩歲,我就當(dāng)一回老大哥吧,你莫見外哈。要我說,強扭的瓜不甜,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是和平一心一意想和表妹結(jié)婚,他們?nèi)齻€說啥都沒有用。相反,和平鐵了心不愿意和表妹結(jié)婚,他們?nèi)齻€即使啥都不說,和平肯定想方設(shè)法要悔婚。要是強迫他們結(jié)了婚,將來的麻煩就更大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就別勉強了。兄弟,你說是不是?”張老師緊挨陳和平的舅舅坐著,歪著頭看著他的臉,時不時用膀子頂他一下。
陳和平的舅舅搖搖頭又點點頭,臉色漸漸平緩。
“張師傅,我倚老賣老,也為孩子們說幾句公道話。說得不受聽呢,你多擔(dān)待哈。就拿姓康的那個娃兒來說吧,還借錢給你們家的娃兒做路費,還幫他介紹了工作。你們現(xiàn)在也知道了,你們家的娃兒在玩具廠上班,一個月可以掙四百多塊呢,比你理發(fā)還掙得多。還有,就是……我們都沒文化,不懂科學(xué)。我聽我們家那幾個在大城市工作的孩子說,表兄妹結(jié)婚,確實要不得。”羅大爺咳嗽一聲,“都是明白人,車轱轆話我就不多說了。”
“法律上是不允許的。也就是說,根本不會給你辦結(jié)婚證。不辦結(jié)婚證,那就是非法婚姻。時代不同了,以前沒人管,現(xiàn)在有人管了呢。莫只看有的表兄妹結(jié)婚生的孩子很健康,生了傻孩子的表兄妹也不在少數(shù)。更何況,還有隔代遺傳……”張老師喝得臉膛通紅,聲音忽高忽低。
陳和平的舅舅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大家,說:“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也厚著臉皮跟大家說聲‘不打不相識’吧。剛才,我情緒太激動了,沒想到就控制不住了。原因是我看了和平給我寫的信,氣得我掐死他的心都有。他把我當(dāng)啥了?哪里是舅舅,完全是仇人。我也向大家倒倒苦水……”陳和平的舅舅頓了頓,瞥了瞥還在抹眼淚的陳和平媽媽,“他們家是啥情況,你們可能都知道。我讓和平跟我學(xué)理發(fā),難道是想害他?哪個不理發(fā)?哪個理發(fā)匠能夠給自己理發(fā)?學(xué)了這個手藝,發(fā)不了大財,但一輩子不愁吃和穿。他可能記恨我對他嚴(yán)厲,干我們這行的,哪個師傅不嚴(yán)厲?嚴(yán)師出高徒嘛。我當(dāng)初跟著我?guī)煾担ち硕嗌俅蚝土R!和平自己應(yīng)該清楚,我動過他一根指頭沒有?他聽別人教唆,說我不教他理發(fā)技術(shù)。干我們這一行的,靠的是信譽,才有回頭客。你理壞了頭發(fā),還沒法補。理壞了一個,就相當(dāng)于嚇跑了幾十個回頭客。外人哪里曉得,沒個三年五載,哪能夠讓他上手理?說句良心話,你們也未必愿意讓他理……”
“嗯,理不說不明。把話說開了,就彼此理解了。其實,大家都不容易,各家各人都不容易。”羅大爺笑瞇瞇地說。
“天也快黑了,我長話短說,今天,得罪大家了,也謝謝大家了。尤其是張老師,還有我嫂子,吃了你們家的飯,喝了你們家的酒……往后,如果看得起我的手藝,到我店里來,我給你們免費理發(fā)。”陳和平的舅舅站起身,“我這人臉冷,打小就這樣,娘胎里帶來的,沒辦法。你們不要把我當(dāng)惡人看。”
張云蛟撲哧一笑,說:“叔叔,我們一直認(rèn)為你不會笑,還真把你當(dāng)惡人了。往后,我們不會這樣想了。”
“我們會寫信告訴和平,讓他不要記恨你。以前,和平,包括我們幾個,確實對你有很深的誤解,對不起。”康正康說得很真誠。
“我剛剛收到和平的信,他一切都好。”米鐵橋看了看陳和平的媽媽和哥哥,“他寫給你們的信,這兩天肯定就到了。”
張云蛟的媽媽系著圍裙,親昵地走到米鐵橋跟前,愛憐地摸了摸他那紅腫的臉,唉了一聲,說:“你爺爺啊,真是下得了手!他倔得很,咋說都不愿意過來坐坐。”扭頭看了看張云蛟的爸爸,大聲說,“你待會兒送鐵橋回家吧,跟他爺爺好好說說,事情都解決了,啥事兒都沒有了,不要再難為鐵橋了。”
隨著一聲聲熱辣辣的“路上小心”“有空來耍”,小院里的熱鬧很快就四處分散開了。
夕暉已經(jīng)飛逝,暮色裹挾著寒意四處彌漫。畢竟是深冬了,整個山灣似乎打了一個大大的寒戰(zhàn)……
6
今天是本學(xué)期的最后一天。
蒲福林發(fā)放了成績通知單和寒假作業(yè),講講寒假里的安全問題什么的,學(xué)生們就歡天喜地、打打鬧鬧散落到四面的山坳里。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他發(fā)了一會兒呆。這個學(xué)期他教的學(xué)生流失了十來個,有的轉(zhuǎn)學(xué)去了鎮(zhèn)上,有的跟隨父母去了他鄉(xiāng),有的干脆就不讀了。還算平整的講臺,是他親手夯實的。進進出出,一年時光就沒了。這所方圓兩里地不見一戶人家的小學(xué)校,由寺廟改建而成。每天晚上,學(xué)校里就他一個人。真不敢相信,向來膽小的他,居然完全適應(yīng)了一個人的夜晚。偶爾拉肚子,半夜跑茅房,他竟然都面不改色。深更半夜,貓頭鷹,或者野貓,時常在校園邊上的油桐樹上哀叫。他不會再起雞皮疙瘩,甚至覺得那就是“蒼涼”和“空靈”。
蒲福林初來乍到時,米鐵橋每天晚上都來學(xué)校陪他過夜。盛夏時節(jié),接連三天暴雨,麻柳溪上的小石橋被沖毀了。米鐵橋無法過溪回學(xué)校,蒲福林別無選擇獨自熬過了漫漫長夜。意想不到的是,只需三個夜晚,他就熬大了膽量。他開始享受一個人擁有一座校園的富足和清凈。而且,一個人的時光可以盡情揮霍。批改完學(xué)生的作業(yè),翻一翻第二天要講的課件,剩下的時間都屬于他自己,看看閑書,聽聽收音機。當(dāng)情緒完全舒緩下來了,已是萬籟俱寂。還是睡不著,當(dāng)然,也舍不得睡下,他向著橘黃色的燈光,開始自學(xué)。他的目標(biāo)相當(dāng)明確:兩年內(nèi)自修完專科,等工作滿了三年,就報考省教院。
檢查了所有的門窗,鎖上了大門,蒲福林離開了小學(xué)校。他得步行五十里,才能回到他的家。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那面國旗在風(fēng)中輕柔地飄動。多少年了,一到寒暑假,這里就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只有當(dāng)孩子們歸來的時候,校園才會重新蘇醒過來。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2年06期,責(zé)編劉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