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節選)
許言午。
佳音不知道這是他的真名還是他的網名,或者別的什么名。她聽見別人叫他許總,許哥,許老板,許大俠,午哥,還有叫他許老師的。
這么多叫法兒,佳音有點兒想笑。餐桌前排座位的時候,他的目光在佳音臉上停留了幾秒,招呼她們進包房的人拉開了他身邊的椅子,輕推佳音一下,讓她過去坐下。
佳音第一次參加這種飯局。和她同寢室的馬莉蓮,大一就被人帶出來赴飯局,大三后,她開始約其他女生一起出去。
“恰個飯。”
佳音的男朋友看她看得很緊,恨不得每隔一個小時視頻一次。佳音塞著耳機舉著電話視頻聊天時,他有時候能看見寢室里其他人的身影。每次“恰個飯”前,馬莉蓮她們都花很長時間化妝,爽膚水、乳液、面霜、粉底、腮紅、眼線筆、睫毛膏、眉粉,工筆畫似的把眉眼變成春山綠水,卻又仿佛一切天然;衣服也是,裙子一條條試過去,床上花花綠綠的變成座衣山,最后被穿出門的是件樣式最簡單的裙子,或者T恤配破洞牛仔褲,有幾次馬莉蓮還借了佳音的衣服。
佳音的男朋友很惱火,讓佳音把馬莉蓮穿過的衣服扔掉。他警告佳音,如果她也去“恰飯”,他們就分手。
大三下半學期,佳音偶然間看到男朋友的微信,發現了他跟幾個女生的聊天記錄,里面的談話尺度讓她恍惚間以為拿錯了手機。這幾個女生中,有兩個直呼他老公,另外兩個一個叫他“親愛的”,一個叫他“寶寶”——佳音好半天回不過神兒來,這怎么可能呢?他一邊保研一邊準備畢業論文,每天幾個小時跟佳音待在一起,回宿舍還要視頻監控她,忙成這樣兒還有時間有余力跟這么多女人糾纏?!
他端著咖啡漢堡薯條走回來,在小桌前坐下,她舉起手機頁面遞到他眼前。
就像一個咒語,他整個人被定住了。
“聽我說——”他嘴唇發抖,“那是逢場作戲——”
佳音笑了。
“我和你,”他嚅囁著,“才是認真的。”
佳音松開手,他的手機落進了大號咖啡杯里,濺出來的咖啡弄臟了托盤、杯子、食物,他忙著打撈手機,收拾殘局。她起身走了。在路上她就拉黑了他的電話,把他踢出了微信和QQ。
除了上課,佳音一直躺在床上刷劇。并沒有多么悲痛欲絕,甚至沒怎么傷心——他們是高中同學,他是學霸她是校花,郎才女貌,眾望所歸,他為了她才留在本省讀本科。戀愛談了兩年半,浪漫和激情消耗得差不多了,佳音想過分手,卻沒什么理由,他對她的熱情一如既往。私底下她期待的正是她現在遭遇的:他劈腿,他犯錯,他全責——但真到了這一天,佳音松了口氣的同時,另一口惡氣像團黑色的毛球,在胸間噎著她,哽著她。沒有一個劇能讓她真正看進去,她放2倍速或者4倍速,看著劇情飛速地運轉,男人全是腹黑的小白臉,女人全是不要臉的綠茶,愛情故事假得不能再假,讓人惡心。
馬莉蓮看她失戀,約她出去“恰個飯”,散散心,她猶豫了一下——
為什么不呢?
出門的時候前男友在門口等她。他每天傍晚都來,見到佳音班上的女生就讓她們替他傳個口信兒,讓她下來一下。佳音的回答只有一個:“讓他去死!”
前男友黑瘦了不少,嘴角起了水泡,看見佳音和馬莉蓮一起出來,臉色先是變得青白,然后酒醉似的漲紅,他過來拉佳音,試圖解釋,佳音在馬莉蓮的幫助下,不停地從他的糾纏中掙脫出去。他們從宿舍樓門前拉扯、躲閃、追逐一直到出了校門,一路吸引了很多眼球。接她們的車早就到了。佳音和馬莉蓮甩掉他后上了車,前男友在車窗上拍打、嘶喊:“你跟她去做雞,你要不要臉?!”
司機下了車,從車前繞過來抓住佳音前男友的衣領,兩根手指像個卡環卡住了他的脖子,佳音她們看不到司機的臉,但看得見佳音前男友被拉直的脖頸、瞪圓的眼睛,他在司機的幾根手指下面,從張牙舞爪的野獸變成耷拉了翅膀的弱雞,司機捏著他的脖子,說了幾句什么。他撒開手后,佳音前男友呆怔在原地,隔著車窗看著佳音,沒再撲上來。
司機面無表情地回到車上,發動車子匯入流動的車流中。
“——瘋狗。”馬莉蓮看一眼車窗外,揉了揉被抓紅的手腕。
佳音的T恤被前男友拉扯得領口有些松了。坐在她對面的馬莉蓮用手在肩膀上點了點,佳音伸手一摸,發現文胸的肩帶露出來了。那天晚上剩余的時間,她時不時地拉一拉T恤衫的領口。
除了她和馬莉蓮,飯桌上還有三個外語學院的女生,其中有一個學法語的,不只喜歡聳肩膀,露出全口烤瓷牙大笑,還時不時甩幾句法語。坐在她兩側的男人,一個給她點煙,一個跟她拼酒,兩個男人都有些貧,對她各種挑撩。他們是氣氛組,帶動整個酒桌節奏歡笑熱鬧起來。佳音好幾天沒正經吃飯了,來的時候沒覺得餓,吃上東西以后,胃變成了無底洞,越吃越餓,停不下來。
馬莉蓮過來給許言午敬酒時,打了佳音一下,“吃貨啊你!”
“飯局飯局,”許言午笑笑,“不就是來吃的嘛。”
佳音端起酒杯,跟馬莉蓮一起敬酒。
飯吃了三個小時,臨走時,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了一份禮物。粉色紙袋配著粉紅色絲帶,里面裝著名牌化妝品和3000塊錢的商場購物卡。
“就這?”
佳音有些難以置信,整個晚上她酒沒喝上三杯,美食一直吃到喉嚨口,并沒有發生她擔心的灌酒和肢體接觸。法語女生喝多了,后半場不停地給別人倒酒,逼著別人喝,她左右兩邊的男人玩笑尺度大,但手腳很規矩,倒是她自己作妖,摟著人家脖子非要喝交杯酒。
“都是有身份證的人,”馬莉蓮說,“不會亂來的。”
佳音很為自己一直以來對“恰個飯”的誤解慚愧。她前男友說起他們,一口一個奸夫淫婦,結果人家禮貌規矩,他自己倒一腳五個蹄瓣,變成時間管理大師。兩年半的時間,自己的青春浪費在渣男身上,而馬莉蓮呢,她恰飯局的錢不只夠交大學學費,讓生活水準和交往圈子保持著高規格,更重要的是,懂了人情見了世面學了本事,酒桌上挨著她坐的老總放話,明年馬莉蓮就可以正式在他的公司入職,擔任總裁助理,月薪五位數。
幾天后的“佳片賞析”課上,佳音收到許言午的微信:出來吃個飯?
佳音的心怦怦跳,她拿著手機走到外面走廊,又看了一遍微信,沒錯,是許言午約她吃飯。她定了定神兒,走回觀影室。馬莉蓮身邊有位置,她坐了過去,用手肘碰了碰馬莉蓮,給她看微信頁面。
馬莉蓮的臉一半隱在陰影里面,另一半閃爍著屏幕反射過來的光影,她看完佳音手機頁面,“——人家這是單約你。”
“——不會吧?”
“許總挺高冷的,”馬莉蓮笑了笑,“對你倒是刮目相看。”
“那我——”佳音猶豫了一下,“怎么辦?”
“你自己定哦。”馬莉蓮臉頰上光影陸離,扭頭繼續看片子。
佳音也看著屏幕,帕西諾飾演的失明上校眼神兒比正常人更明亮活泛,他為高中生查理點啤酒,幫他泡妞兒,他聞得出女孩兒用了什么牌子的香皂,還要教她跳探戈。女孩子猶豫不決,怕出錯,怕丟臉。
“跳舞和人生不一樣,無所謂錯不錯,”他循循善誘,“哪怕步子亂成一團,跳下去就好了。”
電影里的女孩子被說服了,她決定試一試。
許言午約的是午飯。
佳音在路上搜了一下那家餐館,被網友評論為“廟小妖風大”,地段兒一般,裝潢也沒鑲金嵌銀,但料和理,都是頂流,價格貴得要命。
出租車在一棟灰色二層樓前停下,餐館門臉平平無奇,門口掛著個黑色的環形,環形中間一個原木方塊,方塊上面寫著兩個黑字:棠食。
佳音推門進去,聽見風鈴的聲響,有人迎了出來,“歡迎光臨。”
佳音跟著黑衣服務員,穿過弧形的過道,餐館中心是個很大的黑色水池,陽光從頂篷形似鉆石的玻璃窗照射進來,把水池照得華光閃耀:幾十尾錦鯉在水中慵懶地游動,時不時地,有片橙黃或金紅翻出水面,另一側是一間間弧形的包房門。服務員帶著佳音走到走廊盡頭,在門上敲了敲,里面應了一聲,服務員拉開了拉門。
包房不大不小,正對著門的那面墻,和門呈現同樣的弧度,只是更長一些,中間三分之一是玻璃窗,庭院一部分景物被鑲嵌在窗框里面,變成畫面:一口墨黑古井,一株海棠開得正當時。
許言午一身休閑裝,面前擺著茶具,手指間拈著茶杯,聽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說話,門被拉開時,他轉頭看著佳音,“——來了?”
“那我就——”中年男人站了起來。
許言午點點頭。
“飯一口口吃,”男人往外走時,許言午說,“事情一件件做。”
男人答應著,在門口點頭致意,替他們關上了門。
佳音坐到了中年男人剛剛坐的位置,許言午收了用過的茶杯,拿了新茶杯放到她面前,給她倒了杯茶。
“你喜歡喝什么茶?”他問。
佳音想了想,“——奶茶?”
他們都笑了。
佳音一時找不到話,看看窗外。“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你像個高中生。”許言午說,“那天吃飯,你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桌子的熱鬧都讓你看去了。”
“以前沒參加過這樣的飯局,”佳音說,“好奇。”
“為什么現在來參加?”
“跟男朋友分手了。”佳音說,“馬莉蓮拉我出來散散心。”
“嗯。”許言午點點頭。
服務員開始上菜,四個涼菜先擺好,熱菜上來時,許言午招呼佳音入席。
“想喝酒嗎?”
佳音搖搖頭。
許言午便只給自己倒了一杯。
菜品擺盤像藝術品,讓人不忍心破壞,佳音用筷子夾了上面的幾縷菜絲。
“不喜歡?”許言午看她一眼,“我記得你挺能吃的。”
“太精致了,不適合我這種草根。”佳音不是謙虛,這兩年,跟男朋友吃的都是街邊攤,快餐店,油煙彌漫,熱氣騰騰。
“——你多大了?”
“二十——”佳音頓了一下,“——我想喝杯酒。”
許言午拿出一個小酒杯,把裝了酒的小壺放到轉盤上,轉到佳音面前。佳音倒了杯酒,一口喝干,接著,又喝了兩杯。三杯酒喝進去,胃里就像扔進去了三枚小炮彈,炮彈炸裂,胃里的灼熱升騰起來,她覺得自己有了武裝。
“二十是周歲。”她解釋,“如果按虛歲算,我二十一了。”
許言午正吃著東西,他的笑含在眼睛里。
他把食物全都咽下去后,才又開口,都是些普通家常的問題:哪里人啊?家里幾口人?為什么讀這個大學?畢業后有什么打算?
佳音一樣一樣地回答:本地人。家里三口人。讀這個大學是因為分數低。畢業后想考研,或者找機會進電視臺或者電臺,積累工作經驗。
她又喝了幾杯酒,去衛生間時,在鏡子里打量自己:海棠花開到她臉頰上了,粉白嬌紅,眼神兒有醉意,卻清亮如星子。她用手指尖點著鏡子:許言午,這是你本名嗎?你幾歲了?你結婚了嗎?他們說你很有實力,是指你很有錢嗎?你經常請女孩子飯局嗎?你對這些女孩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坐回到他對面,看著他,“我不能再喝了。”
“好。”許言午說,“出來吃飯,女孩子盡量不要喝酒,跟陌生人吃飯,連飲料也要小心。誰也別輕易相信。”
“——包括你?”
“那當然。”
服務員送上來甜品。黑色盤子上面畫了幾根樹枝,點心做成了三朵海棠花,點綴在枝椏間。佳音拿出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
“美得讓人下不去嘴。”她說。
許言午被逗笑了。
吃完甜點,許言午把洗好的茶具擦干,一樣一樣裝進小箱子里,“我有點兒小強迫癥,喜歡的東西,都得干干凈凈,規規矩矩的。”
他掏出個信封,讓佳音去結賬。兩個人吃飯,自帶酒水,居然還花了四千多。
佳音從餐館出來時,許言午已經上了車。
“好貴啊。”佳音上車后,把信封還給許言午。
“留著零花吧。”
“這怎么可以——”
他擋住了她,在她手背上輕輕按了兩下,“——聽話!”
許言午又找佳音吃了幾次飯。都是去“棠食”,都是同一間包房。但菜品每次都有更換。窗外的海棠花早就謝了,青枝綠葉,撐起盛夏的華蓋。
他總是帶著小茶箱,用自己的茶具沏自己的茶。餐館的人會給他燒好礦泉水,他的茶都是冰島班章之類,佳音喝不出好在哪里,但知道高大上。
他們聊天的話題跟第一次差不了多少,但卻更深入了。比如說佳音提到的一家三口,并不是她跟父母,而是她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她上幼兒園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她媽媽找了個美國人,在國外定居,生了個混血兒男孩。她好像忘記自己還有個女兒了,或者是成心把自己的第一段婚姻抹掉,不帶走一片云彩;而她爸一見她,就想起那段婚姻里面的種種不快,他被戴了多少頂綠帽子?離婚以后,前妻沒付過一分錢撫養費,所有的爛攤子都甩給了他,她要是走得干干凈凈也行,偏偏留了個女兒。他把佳音丟給父母,但撫養費總要付的,他的付出得到了什么?佳音越長越像她媽媽,那個女人離開他的時候他覺得她已經把傷害最大化了,但是不,她還給他埋了個雷,十幾年后引爆。
佳音高二那年春節,年夜飯她爸喝多了,恍惚間把她當成了前妻,指著她的臉罵她臭婊子,佳音全身的血都涌上了頭,她爸的手指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就能捅破她比紙還薄的臉。那一刻她居然想:她的血會像血口噴人那樣噴出去嗎?
佳音爺爺一巴掌扇了過去,但隔著桌子,手指只在兒子臉上刮擦了一下,老爺子抄起椅子邊兒上的拐杖,朝兒子戳過去,桌子上的菜盤被摜到地上,碎成幾塊響成一片。佳音爸爸被戳得連聲叫喊。他現在的妻子過去拉架,也挨了幾下打。那晚他們離開后再也沒回來。
“早滾早清靜。”佳音爺爺說。
佳音考藝術學院一是因為她成績一般,跟她爸鬧翻以后,她很努力學習,成績也提升了一大截兒,但考985、211這樣的院校還是不太可能。而且就算能考上,也沒有她喜歡的專業。她真心喜歡表演,想當演員。她不是那種自帶光環的大美女,但白凈清秀,是越看越好看的初戀臉。
她夢想過能成為娛樂圈兒里的小紅花,經過一番歷練后,再變成實力派的大明星,在春晚上表演節目。她爸爸看到她時會回想起曾經那個碗盤砸一地、“碎碎”平安的年夜飯吧?她的媽媽,在國外的日子未必好過,看見女兒大紅大紫,她會回來找她,請求原諒吧?他們會在她面前低頭,會跪下?沒用,她不會原諒他們的。當然她知恩圖報,她會請最好的醫療機構讓爺爺奶奶長命百歲,健康快樂,看著她像芝麻開花節節高。
但這個夢想太奢侈了,實現的可能性低到海平面以下。他們大四了,新學期一開學,所有人都變得緊張、急迫起來:確定考研的同學都報了考前班,再次進入高考模式;像馬莉蓮這樣的,早早為進入職場鋪好了人脈和關系,開始陸續進公司當實習生了;幾個一心想成為明星的,趁課程越來越少,跟學院請假去劇組跑龍套磨煉演技;無所事事的幾個人里面,有兩個家里條件好,人生躺贏。佳音忽然就慌亂起來了。
許言午的飯局變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她每天都會翻看手機,看他有沒有訊息過來。她也主動發過幾次訊息,都是好玩兒無害的小視頻。
吃飯時她聊到大學即將畢業,以及ABCDE幾種出路,“我想不好做哪一行。”她說。
“喜歡哪個就做哪個。”許言午說。
飯局結束的模式變得固定不變:他給她信封,她去買單。回到宿舍,佳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床簾數信封里的錢。有一次許言午胃不舒服,只點了海鮮粥和兩份小菜,但仍舊給了佳音一個信封去買單,厚厚的現金盤桓在佳音的手指間,讓她迷惑:他圖什么呢?
佳音和馬莉蓮她們又出去過幾次。有兩次許言午也在。佳音被安排在他身邊。佳音說她喝飲料,立刻有人拆穿她,白酒紅酒都可以喝的,怎么改飲料了?
她只好挑了紅酒,盡量少喝。出來次數多了,她漸漸看出些飯桌上的門道兒和微妙:眉來眼去,一語雙關或者多關,三角或者四角——在男人中,許言午的咖位挺高的,但有比他更高的,趙鱗才四十出頭,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公司業務分好幾個版塊,哪個都很高大上,他被安排在主位,幾個女孩子中,他對佳音最關注,夸她名字好聽。
趙鱗只待了半場就去赴另外一個飯局了。所有人都起身相送,他在門口沖大家合掌,“失禮失禮,改天我做東請大家吃飯。”
送走他,大家重又坐回席間,繼續喝酒。
許言午和佳音中間的位置空著,像顆剛剛拔掉的牙,許言午話少,那天更是沉默,平時在飯桌上他偶爾和佳音目光相對,里面含著笑意和默契,但這次看都不看她。
佳音心慌意亂,偏偏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名字好聽的妹妹,喝一杯吧?”
“許總名字更好聽。”她說。
“對啊。”敬酒的人從善如流,“那名字好聽的哥哥妹妹一起喝一杯吧?”
“無聊!”許言午罵道,臉上的風霜緩和了些,舉杯和敬酒的人碰了碰。
過了幾天,許言午說自己想出個門,問佳音愿不愿意一起。
“找個有意思的城市,過個不那么沒意思的周末。”
佳音說好啊。她有些慌亂: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要秋后算賬了嗎?可她又心存僥幸: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們共處的時間不算短了,他手腳干凈,態度坦然。雖然她沒多少談戀愛的經驗,但畢竟美女一枚,色瞇瞇的目光、黏糊糊的身體語言,她見得不少。許言午潔癖、孤冷,有時候尖刻,但不臟。
許言午給佳音打過來錢,去哪里,吃什么,玩什么,都讓佳音定。
“酒店要舒服。”許言午說,“其他的無所謂。”
佳音選好了地方,訂了酒店和機票。給許言午訂了公務艙,給自己訂了經濟艙。他們分頭上飛機,坐在不同的區域。飛機升空后機艙外面是大片大片的云朵,像積了一冬天的雪塊,或者湖面上的冰層,橫亙在那兒,飛機遇氣流顛簸時,佳音想:飛機會不會撞上這些看上去很厚重的冰雪,變成空中“泰坦尼克號”?
早秋氣候,氣溫不低,卻涼爽宜人。他們出來時,另外一個航班下來一眾美女,不知是預備空姐還是什么演藝公司,她們從南方飛來,穿著吊帶或者短裙、短褲,露趾涼鞋,裸露出來的身體要么像奶油要么像巧克力要么像牛奶巧克力混合,加上濃烈的香水味兒,以及走出來坐專車時,綠化帶傳出來的花香,讓這個城市甜蜜而性感。
佳音在酒店給許言午訂了商務套間,她自己是普通大床房。兩個房間不在同一樓層。辦完入住手續拿了房卡,他們各自回房間收拾了一下,換換衣服出去吃飯。
餐館是佳音在網上查的網紅店。她想既然換了個城市,不妨換換風格。但她沒想到餐館這么高調熱鬧,人很多,桌子與桌子之間的間距很窄,服務員和顧客之間的交流要靠喊和吼。周圍的喧嘩讓他們沒法兒聊天,許言午每個菜嘗了一兩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全是味精味兒。”他說。
他們結賬離開。回到酒店,許言午帶佳音去了酒吧。燈光、音樂、沙發、服務員雪白堅挺的衣領——在網紅店里皺縮的情緒被緩釋開來,他們找回了熟悉的調性。許言午翻動著皮面菜單,點了紅酒和幾樣小食。佳音四下打量,吧臺邊有兩個男人面朝他們這邊說著什么。見她的目光望過去,他們沖她笑了笑。
“他們在猜我們的關系,”許言午把菜單還給服務員后,對佳音說,“是父女倆?還是別的?”
“老板和助理?”
“助理哪有穿成你這樣兒的?”
佳音看看自己一身學生氣的打扮,“——可也是。”
許言午伸手在她的頭發上揉了揉,這是他第一次碰她,她吃了一驚。
“——干嗎?”
“這樣他們就會認為我們是父女了,”許言午朝那兩個人看,問佳音,“他們倆,你看上誰了?我幫你把把關。”
“別鬧了。”
“沒鬧啊。”
“謝謝許總關心,”佳音說,“不用了!”
“——生氣了?”
許言午在佳音的額頭上彈了個腦蹦兒,很響,也很重。
(全文請見《鐘山》(女作家小說專輯),責編員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