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寫作、故土重構和自我質詢 ——評路也詩集《大雪封門》
路也是一位當下詩歌寫作現場不多見的、具有很高辨識度的詩人。這里所說的“辨識度”,不僅指向路也詩歌已然生成的獨特藝術風格,更體現為詩人鮮明的精神面相在詩歌文本中的生動呈現。路也新近出版的詩集《大雪封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收錄詩人的最新作品,其中有對于中年主題的沉思,有關于故鄉大地的再想象,也有對于時代命題的叩問,這些作品凸顯了路也詩歌在新世紀以來現代漢詩話語版圖中的獨特存在。
獨自徒步于人生中途
中年主題無疑是《大雪封門》中較為突出的一個抒寫方向。在路也筆下,中年抒寫不是那種常見的感傷情調,而是具有某種從容的沉思品格:“泉水的味道帶來秋天/失明的命運睜開了雙眼/中年多么寥廓,有不必合群的喜悅”(《泉池》),“寥廓”一語道出了人生境界的某種新拓展,而“不必合群”一詞則宣示了抒情主體的一種豁達的新姿態,讓讀者似乎隱約地聽到但丁《神曲》開篇語“在我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于一片幽暗的叢林”在現代漢詩里的悠長回聲。這樣的回聲同樣響起在《小憩》一詩里:“就這樣已經走到了人生的中途/四面八方是盛大的荒僻/來路和去路均在靜靜地發白/見不到人影”,其中“荒僻”和“盛大”貌似構成一個悖論,實則是一體兩面,構成中年語境的開闊與深沉。當來路和去路都得到越來越清晰的呈現,抒情主體也找到了一條重新出發的路徑:“天空給遠方送去一封信,快遞員是一朵云/山野之人有昂頭挺胸的自由/只要大地肯容下我/我就會帶著獨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徒步》),“獨自徒步”在這里是一種經過調整之后的主體姿態:一方面自覺地承受孤獨和邊緣的位置,同時也漸漸地放慢腳步,堅韌地緊貼著大地向前方行進。
面對中年時期繞不過去的種種精神危機,詩人有時從喧囂都市出走,去鄉野間向石頭尋求一種另類力量的支持:“人生最大的轉變:/越來越不喜歡人,而喜歡石頭//常常遠離人群,去往郊外山中/跟巖石待在一起/一待一整天”(《轉變》)。不過,詩人的出走并不是要長居山林做一個現代隱士,而是試圖從巖石中獲取一份理性、平和的力量,以之作為回歸城市后解構喧囂市聲的利器。路也詩中的巖石意象有時也并不顯得那么沉重、冰冷:“亙古重巖正被春天軟化/輾轉山中,我的喘息與野花的呼吸/彼此以身相許”(《壑谷野花》),春天里無所不在的花朵,用它們鮮活的生命氣息不僅改變了巖石的刻板面目,也凈化了抒情主體的心靈世界。而在《三月》一詩里,巖石意象被作者賦予了一種輕逸美學:“鷓鴣和斑鳩的協奏曲/攪動了半睡半醒的山林/在天空的感召下/山巔的巖石想要起飛”,巖石在這里不僅模擬一種飛翔的姿勢,更獲得了一種內在的力量。這種力量也在《石柱山》里得到呼應:“一陣雨霧遮了半座山,太陽很快又出來/巨巖有烈焰之傷和氣孔之謎/觸摸時可以感受創世記/我一直熱愛窮鄉僻壤”。事實上,這種力量也向抒情主體傳遞,使抒情主體變得更加強大。
漫游故土的“現代夸父”
作為一位生長于齊魯大地的詩人,路也對于這片土地上的山川、人文都懷有十分深厚的情感,這種感情彌漫于她的詩歌作品中,成為其作品的一種特質。譬如《一日之約》一詩這樣寫道:“我坐高鐵奔馳一千里,你走了五百里/相約煙臺,直奔秦始皇養過馬的島”,呼嘯而來的高速列車與農業時代的悠然馬匹,在這里并置,形成一種時間向度和空間向度分別展開的雙重張力。不斷更新迭代的現代交通技術不僅大大擴張了地理學意義上的空間感,也有力地拓展了詩人的想象視野和精神疆域:“現代夸父,乘著高鐵追日/隔著車窗觸摸那頂越來越亮的王冠/一場賽跑,在人和太陽之間進行/想跟太陽一起破土而出/并抬升到這世界的榮辱之上/高鐵飛駛,在速度里/現代夸父有一顆精確的心”(《在高鐵上觀日出》)現代夸父所追逐的太陽,不再是那個古代典籍中的抽象符號,而是當代人精神標高的一種象征。
在現實空間展開的漫游故土之外,詩人還為我們展示了虛擬空間的漫游:“我們相隔多遠?從網易到新浪那么遠/郵件在光纖里穿梭/偶爾攜帶以回形針固定的包裹/字母上浮,漢字在郵箱底部沉沒//我寫給你的信,你寫給我的信/有時同時跑過孤獨的山東半島/半路相遇,佯裝不識/繼續朝對方營地奔去”(《郵箱》)從古代的鴻雁傳書到當下的電子郵件,不僅是信息傳播技術手段發生了質的飛躍,人們的表情方式、心理結構等也不斷地被改變。這種人心的內在改變在《末班高鐵》一詩里也得到較為充分的呈現:“透過車窗,白色月亮上有半掩的幃簾/替下方人世感到困倦//在如此流暢的高速里/有什么樣的悲傷不能和解//一顆勢如破竹的心,愿此夜無窮盡/一直朝向而永不抵達任何終點”,這里既有來自亙古不變的明月的古典關懷,又有可以用來消解當代人郁結已久的悲傷意緒的時代速度,二者并置,凸顯了一個不斷獲得動力而又“一直在路上”的漂泊心靈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似乎更愿意沉潛到故土的“細部”,去傾聽更清晰的大地的心跳和時間的脈搏:“一頭撞進地球的后院,時間的后院/這樣的后院,通向無限//真的什么都不要,什么東西都別再給我/我一個人在山澗/擁有一條溪水的形而上學”(《彩石溪》),用最接地氣的方式擁抱遠離城市的鄉村世界:“近年我總是獨自出行,只讓極個別好友/了解我的行蹤/在山腰待了半個時辰,我下山,穿過村子/吃了白蘿卜豬肉餡蒸包,摘了一只南瓜”(《十月中旬,在梯子山》)。不論是體悟小溪流水的獨特美學,還是探尋鄉村食物里的人間煙火,都是詩人對于故土的另一種漫游。
“虛空”命題的叩問
路也的詩無疑具有一種鮮明的女性意識,但其文本中呈現的主體形象,并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性主義者,而是一個兼具高超詩藝和成熟詩思的抒情主體,正如《石柱山》一詩所寫的:“從濕潤的草甸攀爬/朝向這座石柱山的巔頂/不用回頭也知道/我正背負的整個天空,已然傾斜”,這與其說是女性力量的一種彰顯,不如說是女性自我姿態的調整與反思,體現了一個成熟詩人應有的自覺性和歷史感。
路也筆下不時出現的對于“虛空”命題的叩問,正是詩人貫徹于其詩歌文本的自覺性和歷史感的表征之一。當然,這種叩問不是以哲學思辨的抽象方式展開的,而是滲透了詩人豐厚的生命經驗,以想象的方式演繹,成為詩歌文本的鮮活血肉。譬如,作者在《大壩》一詩里寫道:“頭頂薄云,陽光發出嗞嗞聲/腳踏深淵與虛空//獨自的我陪伴獨自的我/從大壩上輕輕走過”,“大壩”在這里被作為一個特殊情境,映照兩個自我的分裂與和解。作者的敘述語言看似平白順暢、波瀾不驚,其實隱含著“億兆噸水”形成的巨大壓力。這壓力既是物理層面的,更是心理層面的。而《岬角》一詩向我們展示了一種闊大背景之下的自我的孤獨與虛無:“遙遙地趕到陸地盡頭/迎風站在這岬角上/一群梭魚正聞訊向我涌來/海天之間一片虛空”,岬角的渺小和自我的脆弱形成一種同構關系,與海天的浩瀚形成鮮明的對比。
詩人對“虛空”的叩問與指認,既有空間維度的建構,也有時間維度的展開:“太陽在時間之外/毫無意義地懸掛在半空//秋風吹過頭頂,吹過命運,秋風吹走了一切//吹走一切之后,秋風朝著虛空繼續吹”(《過白土崗村》),秋風意象所提示的時間性,與作者試圖揭示的生命季節相呼應,共同推進這首詩的思想主題的表現。
相形之下,路也這部詩集里的長詩《大雪封門》更充分地體現了詩人對于“虛空”命題的質詢與叩問。長詩開頭部分寫道:“囿于門戶,裹步于窗前/心里的一場沖刺,誰能看見?//在一幅木刻畫中,我安頓自己/向外眺望著皚皚,斯世抽象而虛無”,自我形象的固化與當下世界的困頓,在一場漫天大雪中相互勾連,共同成為“虛空”命題的要義。而在這首長詩的第11節,作者發出如此的自我拷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人到中年,寫什么都顯得多余/就讓這雪地空著吧//我的前半生只需要一方/無字的雪地/寫著白茫茫”,這里的拷問無疑流露出幾分絕望,不過,詩人并未就此沉淪,而是在奮力尋求受困心靈的突圍路徑:“在人生的背面,能做什么?/松土捉蟲,澆種菜園//在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橫貫前半生,笑傲后半生/在雪地里插上旗幟/在雪地里點燈”,雪地里的“旗幟”和“燈”,正是心靈突出重圍的內在動力和精神召喚。
(伍明春,文學博士,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協和學院文化產業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