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絕之年,敞開之心 ——讀路也詩集《大雪封門》
路也新詩集《大雪封門》,一本寫于疫情元年的詩集,在疫情第三年時候細讀,確有恍若隔世但又待在原地的感覺。
突然爆發的疫情,阻隔了人們對遠方的向往,反而給人一個重新審視自我機會。一直生活在濟南城區南部,與南部山區結鄰而居的詩人路也,似乎重新發現和結識了這片山區,用一年多的時間,在山區里行走、漫游和寫作,于是有了這本詩集的誕生。
“南部山區”,一直被稱為濟南人的后花園,是泰山山脈北部和西部的余脈。
路也與南部山區的關系有些特殊。首先她出生在這里,童年在南部山區度過,少年時隨家人遷往他處生活,成年后又回到這里,工作和生活都在這片山區的外圍——從市區向山區延伸的坡地上。
所以路也與“南部山區”有著血緣的連接和親近。但血緣的連接和親近往往讓人產生一種“熟悉”的錯覺,以為這里的一切我都是了解的。這正如我們和家人,甚至和自我的關系一樣,是需要時間來進行溝通和再認識的。
如果把這片山區當做身體的故鄉,那感覺就像小時候讀過的一本書,多年后再讀,體認就會相當的不同:一方面,很多過去的記憶會重新變得清晰,很多過去不理解的東西突然理解了,很多沒有發現的細節和妙處,只有在到了這個年紀才會心領神會,而許多難以言傳的生命體驗也只有“重讀”時才會涌現。這就是為什么,有些書我們必須要重新閱讀,有些地方我們必須要返回。
“我對這片自以為早已熟悉的土地有了更深的認知與和更多的發現。在行走的過程中,胸中的苦悶漸漸消散。”正如路也在這本書的序中所言,人到中年之后,在“中年的病痛和孤絕之中,獨自徒步”,她才又意識到,南部山區,不是她的精神后花園,而是她從小到大的“主體”。既是她身體實際寄居的地理環境,同時也是精神上的子虛之鎮烏有之鄉”。
從來多少詩人和作家,都有免不了的故鄉情結,總是反復抒寫,言之無盡,也有很多的思想者,善于將某個心儀的寄居之地作為思想的起點和精神的投射,與自然建立起某種從生命到精神的共同體,比如梭羅之于瓦爾登湖。但路也和南部山區的關系似乎身兼二者,一方面南部山區是她的故鄉,另一方面,南部山區還是一個相對平等,可以進行對話和精神的投射的客體。南部山區對路也來說,不僅僅是親人,還是朋友。親人有情,朋友有義,有可以保守的秘密,有可以交換的思想,有可以寄托的精神。
這么多年過去,群山還在原處
等我從冒牌的人生回返
(《南部山區》)
所以這部詩集的第一部分,關于“南部山區”的部分,我以為也是核心部分,其實是一部可以獨立成書的詩集。從第一首《野菊來函》開始,到最后一首《端午》結束,路也幾乎寫盡南部山區的方方面面,從植物、動物到人,從河流、橋梁到巖石、山峰、墳塋乃至山間四季的變化。據我不完全統計,單是里面出現的植物、花草、作物名稱就有百種之多,從某種角度說,算是一部有著博物學意義的詩集,但這并不是重點,因為詩人是將自己的心靈全面地向這片山區袒露,它其實更是一部與群山對話,關乎自我救贖的詩篇。
這一部分在編排上非常用心,先以一首《野菊來函》開啟:
詩人你好,我已在村路和山崖開放
一朵朵,一簇簇
毫無疑問,我姓陶。
(《野菊來函》)
陶淵明的陶。陶淵明也有自己的南山,那是他的精神家園,而路也的起手式就已經從這里和陶淵明達成默契,也和南部山區達成默契,接受野菊的邀請,進山,就是走進自己的內心,和群山談談,也和自己談談。而這毫無疑問,也是向讀者發出的一個邀請,來我的群山之間,和我聊聊吧。
在第二首,詩人就開始直陳心事了:
永遠高高地掛著,是絕望的
總是以明艷來襯著荒寒,是疲倦的
柿子想滾落到命運的地板上去
......
懸在枝頭的柿子說:
請讓我下來的,我累了,真的累了。
關鍵詞:疲倦,累。
從這首開始,你就隱隱感覺詩人此時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精神危機,而這種危機和年齡有關,在接下來的詩篇中,一個高頻的詞匯出現了——“中年”:
多年來...我在文字的石頭瓦塊里穿行
也乘坐在中年的過山車上
(《自留地》)
穿旅游鞋牛仔褲和碎花T恤
背雙肩包,喝瓶裝水
在這正午的山巔,在這人生的中途
(《正午的山巔》)
泉水的味道帶來秋天
使命的命運睜開了雙眼
中年的寥闊,有不必合群的喜悅
(《泉池》)
山巒和谷地進入中年
雛菊發出變得微弱的脈沖信號
(《徒步》)
走過山崗的小女孩
已進入破產的中年
(《過白土崗》)
人生在中途,露出它的涼意和黯淡
(《在河邊》)
已走到人生中途
遑論正道與歧路
(《小憩》)
半山腰,也是“中年”的另一種表達:
爬到半山腰,就不想往上爬了
把本市最高峰留給英雄吧
(《十月中旬,在梯子山》)
寫了這么多“中年”,那么“中年”具體是怎樣的呢?詩人的描述精準而錐心:
就這樣已經走到了人生的中途
四面八方是盛大的荒僻
來路和去路均在靜靜地發白
見不到人影
(《小憩》)
我們且跟隨詩人,先繼續體驗這復雜而真切的“中年”感受:
這片仰躺在大地上的河水
它有一個被秋風吹透的身體
(《暮色中的河流》)
谷捆被全部運走之后,田地有無法承受之輕
只好靠頭頂的一朵白云來救贖
(《谷捆》)
“被秋風吹透的身體”、“無法承受之輕”,直到《野炊》,作者開始袒露謎底:
與該分手的人分了手,了解債務
如同這個卸掉重負的秋末冬初
以及:
絕交式的凋零多么寬廣
(《晚秋》)
再到《南部山區》的最后一首《端午》,似乎終于有了一個具體的答案:
現在我離你很遠,有著長達千里的孤單......
現在我離你很遠,在海拔700米的幽深和清涼中......
......當我正準備像一粒蒼耳那般生氣,淚花卻開始閃動
這是風,是風迷了我的眼
那個“你”出現了,我們似乎可以判斷,是在疲倦的中年,遭遇了一場情感的危機。但如果僅僅理解為情感的危機,那未免就輕佻了。這一個謎底深埋的副線其實也僅僅是一個副線,主線仍舊關乎一個人行至人生中途時,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南部山區”作為一個沉默的客體,在詩人反復的進山徒步中,正緩緩向詩人傳遞著開解之道。
我們來看詩人在無數次翻越深山時所得到的領悟吧:
“哪里來的決心,獨自攀越這么大一座山?”
“不是靠著決心,而是憑著絕望”
(《山中一日》)
我說,在這上進的世界,放棄和撒手從來都是美德
(《自留地》)
只要大地肯容下我
我就會帶著獨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
(《徒步》)
不用吃藥也能入睡
宇宙有能力自我完善
(《木桶酒店》)
我分化成兩個人,手牽手
一個說服另一個:一直向前,別回頭
(《大壩》)
而最值得加黑加粗加下劃線標識的是這一段:
必須用鎧甲才能捍衛的內心
是一個完整的宇宙
石塊或者錘子這樣的兇器
只會加固它的自由意志
《核桃園》
沒有來自外界的捶打,自由意志就沒辦法體現和加強。而從這關乎“自由意志”的教誨中,詩人最終發現最初的自我:
因為野,可以肆無忌憚地大笑
甜美不是牢獄,而是自由
因為野,單身并快樂著,
不種也不收
在大地上度過無用的一生
天空、云朵、陽光、山谷、溪水和吹拂的風
正向所有無用的事物致敬
(《野棉花》)
回到最初的“野”,回到“自由”而“無用”的生命本質,才能真正找回生命的支點和存在的意義。
這讓想起荷爾德林的那句話:“人,詩意的棲居在大地之上。”常被海德格爾掛在嘴邊,海德格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在他那里,到底什么是“詩意的棲居”?最近,我居然從孔子那里找到答案,孔子說:“君子不器”。不器,就是不落于“器型”,不被工具化,就是“野”,就是“無用”,就是自由。我想,路也在“南部山區”所體認的,也無外乎此。
最后,我簡單一提這本書的第三部分《大雪封門》。我覺得這一部分與《南部山區》有奇妙的對稱和互文關系。你在《大雪封門》里面可以看到“中年”的再次出現,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人到中年,寫什么都顯得多余
就讓這雪地空著吧
愛情的再次坍塌:
愛情沒有了,它在我的始終,或許還保持了一點兒永恒
以及那似乎是重新開始的和“自我”的交戰:
大雪封門,靠圍困的力量,退至內心
大雪封門......我把心臟密封,制造成一枚炮彈
這兩個部分之間不僅有前后承接關系,從與群山的對話到被迫閉門不出時的天人交戰,實則是一種對生命體認的強化和遞進。
盡管這一切都是發生在隔絕之年,人和人之間的無限疏離,并沒有阻止一個詩人面對虛無時的敞開。越是被迫與整個世界隔絕,越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以一種隱秘而大聲呼喊的方式。
路也,做到了!
(原刊于《濟南時報》2022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