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詩歌創作談:廢墟之花
2014年夏天,我去參觀汶川縣城地震遺址。八年過去了,那里保存著人間地獄之原貌。某個偏僻角落,一幢樓房下陷了三層,在露出地表的一家嚴重扭曲變形的涼臺上,在斷壁殘垣那已變舊了的裂縫和折痕之間,有一盆花竟然還活著。它吸收室外的陽光雨露,葉子綠著,小白花兒開著——那是地震之前那家主人栽種的,天崩地陷、墻倒房塌人去也,這盆花卻活了下來。它盛開的背景如此慘烈,但它自己似乎無知無覺,完全不像經歷了大災大難,更不像已經多年無人照料了,它自在自然自得,就打算這么開下去了。
“江心洲”組詩于我,就像這盆廢墟上的花。眼看它起朱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已逾十年。十年過去了,我又寫出許多新作,尤其寫了我個人認可的《心臟內科》《木贖鎮》《蘭花草》《老城賦》《城南哀歌》等長詩,而這組與江南有關的組詩仍被當成代表作高頻率提起,以至于額頭上粘了一個“江心洲”的標簽,想撕也撕不掉,想用后來作品覆蓋它,也不那么容易。最近在一個朗誦會上,聽到有人朗誦《木梳》,聲情并茂,我卻如坐針氈,想逃跑,后來我真的逃到走廊上去了,去外面透透氣。不是悔其少作,而是此一時彼一時矣?!敖闹蕖苯M詩毫無疑問是我這個“正常人身上的瘋子部分”,在年逾四十的理智之年,想到自己曾經那樣過而且又展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我感到害羞。當然這組詩是自然的、真實的,它好就好在毫無做作毫無虛飾,而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加地感到害羞。
我反對把“江心洲”組詩“僅僅”定義為愛情詩——雖然它們的確寫了愛情;我尤其反對將里面的內容“僅僅”解讀為幸福——雖然主人公看上去的確是幸福的。類似只停留在片面意義上的“正確”解讀,差不多等于把我看見的汶川縣城涼臺上那盆僥幸活下來的小花非常主旋律地解讀成了“多難興邦”“眾志成城”“大愛精神”一樣。
“江心洲”組詩寫了近百首,發表出來的有六十首,它們當然寫到了愛情,愛情無處不在。寫愛情,既不偉大也不渺小,一個從來沒有寫過愛情的詩人,其生命至少是不夠豐盈的,作為詩人,甚至是十分可疑的。某位高大上詩人在某個場合大肆批駁愛情詩,正義凜然到似乎要把寫愛情的詩人統統拉出去槍斃,當時我很想站起來反駁:“你父母是穿著褲子懷上你生下你的嗎?”還有比這更難聽的不提也罷。歷經滄桑依然純真的人永遠相信愛情本身沒有錯,如果出現這樣那樣的錯誤,哪怕整個事件都錯了,從開始到結束都錯了,那也是人在犯錯,與愛情本身無關。
我個人更愿意將“江心洲”組詩看成是探討人與大自然關系的詩作。這個國家當前的文學作品和文藝理論都過于關注人與社會的關系了,卻忽視了人與自我的關系、人與大自然的關系、人與宇宙的關系、人與上帝的關系。這組十年前的舊作里最突出最醒目的背景是大自然,是有著獨特人文意味的大自然,這個背景很重要,它過于重要,甚至延伸成了詩的內容本身。這里對于大自然的關注,采取的是一個戀愛中人的視角,在表達人關于大自然經驗的時候,愛情在這里起到催化劑作用,使得大自然每一部分都被放大、被強化了?;蛘撸苍S,以下說法才更確切:現代技術用“偏光原理”來制作全息投影,而一雙愛情的眼睛則干脆如同一臺神奇的3D打印機,可以完整地——從總體到細節都充滿質感地——打印出一整座長江中的島嶼:江心洲。甚至,再加上時間概念,可以達到全方位的4D效果。這樣講并非夸張,事過境遷多年以后,我又陪同一位朋友去了幾次江心洲,還在那里住了一夜,再也沒有找到過去的感覺,島上景物在眼中大打折扣,感覺變得遲鈍起來,如果再去寫這個小島,句子落在紙上,頂多只能呈現2D效果。
愛情如流,往事如煙。
在個人生活的地震廢墟上,竟還搖曳著這樣一些小花——一些劫后余生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