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門》自序:詩和家門口
一.
新冠疫情,把“詩和遠方”變成了“詩和家門口”。
2020年至2021年,這兩年,除去次數(shù)極其有限的幾趟不怎么遙遠的國內旅行,我基本上都是待在濟南的家中一動不動,至于還去過省內的膠東半島那邊,也都是乘坐高鐵朝發(fā)夕返的。對于一個時常打開抽屜查看護照是否安好的人,一個對著世界地圖冊發(fā)呆和胡思亂想的人,這簡直相當于裹足不前甚至關了禁閉。就這樣,兩年了,我差不多一直都待在濟南,說得更確切一點,我一直待在濟南的南部山區(qū)。
許多年以來,我似乎第一次定睛端詳起了自己的家門口。“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演變成了“濟南南部山區(qū)很大,我想去看看”。于是,我開始在自家居所附近的城南山間閑逛起來,接著,更進一步延伸擴展至整個南部山區(qū)。我一個人上路,有時坐公交車,有時見了公交車也不坐,刻意要徒步。我戴著遮陽帽和口罩,背著雙肩包,包里放著瓶裝水和超級簡單的食物。我昂首挺胸地在山路上疾行,恍惚之中,會感到自己是一個小八路或者女游擊隊員。除了上課,我差不多每兩三天都要這樣裝扮起來出門去,往往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就這樣,我在山野里漫無目的地行走,走了2020年的一整個秋天和半個冬天,以及2021年的半個春天和半個夏天,加在一起的時間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吧。我沒有目的地走,胡亂走,去了一些我過去熟悉的地方,也尋訪了更多的陌生的村落和山野。我對這片自以為早已熟悉的土地有了更深的認知和更多的發(fā)現(xiàn)。在行走的過程中,胸中的苦悶漸漸消散。
疫情期間,膽小惜命如我,只能愛我的家鄉(xiāng)濟南南部山區(qū),不得不愛我的家鄉(xiāng)濟南南部山區(qū)。除了這個南部山區(qū),我哪兒都不愛,哪兒都沒有辦法兒去愛。疫情期間,我只有一個南部山區(qū),或者說,疫情期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竟然擁有著整個南部山區(qū)。
在我的一生中,有了這樣一個完整的機會,認真考察并且用詩歌來寫寫這個叫做南部山區(qū)的家鄉(xiāng)。
二.
這里是泰山的西北麓及其余脈。
出了濟南城,往南去。越往南,地勢越高,也就離泰山主峰越近。我去過多次的一個山巔林場,離泰山南天門只有8公里了。可以說,這里相當一部分的山間地帶其實就是泰山的后山。
南部山區(qū)所在的約略位置和大致地帶,指的正是位于這個城市南部的一大片山區(qū),確切地說,是指泰山西北麓及其持續(xù)向著西北延伸著的一大片余脈。南部山區(qū),現(xiàn)在已經(jīng)設立了區(qū)級行政機構,使得這個地帶成為了一個獨立而專門的管理區(qū)域。而隨著近幾年以來緊鄰泰山余脈的其他地市又被并入劃歸了濟南市,這個南部山區(qū)在概念定義上和地理面積上,毫無疑問其實接下來還有逐漸繼續(xù)有所擴大的趨勢,也許最終,得要把整個泰山西北麓及其全部余脈統(tǒng)統(tǒng)都收納并包含進去吧。
南部山區(qū)是我的出生地。我出生在這個南部山區(qū)的核心位置,一個曾經(jīng)的老縣城搬遷之后遺留下來的山中小鎮(zhèn)。直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這里的空氣仍然是透明的,天氣晴朗的時候,從我家后面的橋上以及附近山巔,往西南方向望去,可以望見泰山玉皇頂。我這樣說,估計會引起質疑,但是我說的事情千真萬確。
遙想當年,在這一大片地帶還沒有在行政區(qū)劃上被正式定義并獨立命名為“南部山區(qū)”的時候,當?shù)厝苏驹谑袇^(qū)位置,總是籠統(tǒng)地把這片地方叫成“南山”“南山里”“南邊山里”。長期以來,它在行政區(qū)劃上的正式稱呼其實是“歷城”,從歷城縣又變成歷城區(qū),當然啦,這片山間區(qū)域從來只是歷城的一部分,在過去版圖上,歷城曾經(jīng)把省城從四面包圍起來,而這片山間區(qū)域則大致屬于歷城的南邊、東南邊、西南邊。如今,這片已經(jīng)確定叫做“南部山區(qū)”的廣大區(qū)域總是被說成是“省城后花園”,這個稱呼對于我來說,有些奇怪,“后花園”畢竟有附屬之意,而這個地帶對于我來說,明明就是全世界的中心嘛。從個人情感上來講,如果非要找個什么說法來表達一下這一大片山間地帶與旁邊那座城市的關系不可,那么,旁邊那座泱泱大城大概應該被稱作“南部山區(qū)后城”,嗯,對于我來說,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南部山區(qū)才是主體。
我在南部山區(qū)長到將近十歲,然后離開,隨父母調動工作去了另外一個地市,待到我十七歲那年又返回來讀書了,后來便留在了這座城市里工作。有意思的是,許多年以來,直到今天,我居住的地點仍然大致位于這個南部山區(qū)朝向市區(qū)方向傾斜著的那個緩坡上,算是南部山區(qū)的最北端邊緣。居住于這個位置,很適合我出城,只要出了家門,往南去,很快就到達了我出生并長大的山間了。
如今,我已中年。我喜歡滿地球亂跑,而最后無論如何都還要返回到這個南部山區(qū)來,這個永遠的南部山區(qū)。
南部山區(qū),埋著我從來不曾記得長什么模樣的外祖母以及撫養(yǎng)我長大的外祖父。我每每因為不得不使用這樣帶著“外”字的漢語詞匯來指代生命中最親近的母系血親而感到難過,可是我如何才能自造自創(chuàng)出一種文字出來呢?也許詩歌能幫我。
南部山區(qū),有我出生的醫(yī)院,有我嬰幼時期住過的道觀,還有我上過的小學。
南部山區(qū),有我趕過的大集,買過塑料頭繩的供銷社,走過的石板路。
南部山區(qū),那些幸存的老泡桐和老白楊,應該還認得我。
南部山區(qū),我曾經(jīng)釣魚的小水庫,早已廢棄,剩下來一個遺址。好多次,我為了逃避睡午覺而獨自從校園里跑出來,一個人臨著深淵玩耍,所幸沒有掉進水庫,否則……就沒有今天這些文字了,連這個“否則”也沒了。
南部山區(qū),有我看過很多次露天電影的番號曾經(jīng)為675的部隊,還有爸爸騎大金鹿自行車載著我第一次進禮堂看電影的濟南軍區(qū)炮兵司令部。
南部山區(qū),有我弟弟住過的保姆家,一個緊鄰崖壁下方像蛐蛐罐般的石頭院落,每次進出院落都得沿著峭壁爬梯子。那時候我這個隨了父姓的孩子剛剛從附近母系家族山村遷返回山中小鎮(zhèn)來上學,而我那隨了母姓的妹妹則被送往遙遠的外地父系家族去長大,在距離我們三百里之外的一個大平原上。
南部山區(qū),在一片大水邊,有山區(qū)最好的中學,是市重點中學,那個校園的石頭平房里,有過我們最早的家。后來的家則在一排排紅磚房的套院里,釀酒廠的酒糟氣味飄散在半空中,微醺的醬香型白酒味道貫穿了我的童年。
南部山區(qū),我在中年的病痛和孤絕之中,獨自徒步,翻過了那一道道嶺走過了那一條條山路,途經(jīng)一個又一個村莊,每一座古舊的石頭房子看上去都像我的老家,都想把我挽留。
南部山區(qū),眾多泉水在天空下訴說著往昔、今朝與未來。
南部山區(qū),連著巍巍泰山的根部,向上,則連著云端。
南部山區(qū),既是我身體實際寄居的地理環(huán)境,同時也是精神上的子虛之鎮(zhèn)烏有之鄉(xiāng)。
南部山區(qū),我有時拿它來抵擋和屏蔽外部世界,它是我的一個庇護所,一個高臺,一個依靠。
南部山區(qū),既是我的開始,也將是我的結束。
南部山區(qū),就是這個南部山區(qū),杜甫、曾鞏、王安石、蘇轍、黃庭堅、晁補之、元好問、趙孟頫、張養(yǎng)浩、李攀龍、孔尚任、姚鼐、董元度都曾經(jīng)直接或間接地寫過,現(xiàn)在又輪到了我。
我的父系家族和母系家族都沒有家譜,往上數(shù)三代就會數(shù)糊涂了。現(xiàn)在我想說,整個南部山區(qū)的山川草木就是我的家族譜系,我愿意將自己歸屬于這個大自然系列之中,讓我與峰巒、巖石、柏樹、杏樹、核桃樹、黃櫨、河流、清泉、松鼠、山雀、紫花地丁、紅薯地、谷穗……為伍吧。我知道,我真正的家譜其實是自由,是永恒。
三.
我當然也有幾首直接寫新冠疫情的詩,由于諸種原因,暫未收入此書。
與“南部山區(qū)”相關的詩作,往年寫過的舊作又加上了這兩年的新作,真的已經(jīng)有不少了。經(jīng)過一番考慮,決定還是主要從這兩年的新作中進行挑選,于是最終挑選出了這樣一些詩,收進了眼下這本詩集的第一輯里了——它們在這本詩集里正好占據(jù)了二分之一的篇幅。
而這本詩集的另外二分之一篇幅,則涉及膠東半島的海,涉及我的其他一些方面的日常生活以及外部生活的經(jīng)驗,題材和視野比“南部山區(qū)”都明顯地更加寬廣了一些。它們分別被編進了第二輯和第三輯之中,其中,短詩編入第二輯,長詩則編入第三輯。
本書所收詩作,基本上都寫于2020至2021年間。
當然,里面還又夾雜進去了十幾首零星舊作——為了給這本詩集在內容上增加一些層次感。
2020年歲末,在這個城市百年不遇的零下二十四攝氏度低氣溫和長達半個月的暴雪圍困之中,在濟南南部山區(qū),我寫下了《大雪封門》這首長詩。現(xiàn)在,我把它置于整部詩集的末尾,用它來殿后,用它來壓軸。
大雪封門,Covid-19封門……全人類都處于困境之中。這可能還要延伸至氣候變暖冰川融化等環(huán)境現(xiàn)象和生態(tài)問題,人與大自然的關系,是文學藝術的永恒主題,除此之外,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他者的關系,人與自我的關系,人與宇宙的動力因目的因之間的關系……在《大雪封門》這首長詩里均有涉及。
疫情、嚴寒、洪水,世界局勢動蕩……致使人類生存方式發(fā)生了重大改變。作為人到中年的我,從自身角度,亦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比從前更增添了無法挽回之感和喪失之感。這本詩集里這些詩,正是在這種客觀的外部環(huán)境與這種主觀的個人生存況味相結合而形成的隔離和幽閉的狀態(tài)之中寫出來的。這特有的狀態(tài),使得身體內部產(chǎn)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用以抵擋來自外部的巨大壓力,我想表達生存的困境,同時也表達人的力量——作為人類整體的力量以及作為人類個體的力量。是的,我為這種困境和力量找到了一個意象:大雪封門。
福克納說:“我相信人類不僅能延續(xù),而且能戰(zhàn)勝一切而永存。人類不朽不是因為在萬物中唯有他能永遠發(fā)言,而是因為他有靈魂,有同情心、有犧牲和忍耐精神。”
大雪封門之后,春天是一定會來的吧。祈禱。
2021.9.于濟南南部山區(qū)